第二十六章 從前,有過一段愛戀

其實車開出去不到五分鐘,關愛萍就醒瞭。

“我在哪裡啊?這是幹嘛?”關愛萍臉色還是煞白,靠在肖涵肩上問。真快,兒子已經長那麼高瞭,可以讓她靠在肩上瞭。

“你昏過去瞭你知道麼?”看到關愛萍醒來,肖涵心裡很開心,但那份開心經由著層層疊疊的委屈和擔心,出口就變成瞭質問。

“我……我不記得啊,”關愛萍摸著額頭,遲疑地說。

“沒事的哦,愛萍,我們去醫院檢查一下,你大概太累瞭,”張啟明在前排輕聲細氣說。

“去醫院幹嘛?”關愛萍生氣瞭,“我自己身體我知道,不用去醫院,不去醫院!”

但肖涵嚴厲,張啟明嬉皮笑臉,兩個紅臉白臉,並沒有把關愛萍自己的意見放在心上,車很快就開到瞭醫院。

張啟明停車,肖涵扶著關愛萍走到醫院裡,很快就被前臺和護士們搞得不知道方向。等張啟明氣喘籲籲跑來,他剛剛在舔病歷卡的封面。“掛號瞭伐?”張啟明問。

“沒有,先填單子,”肖涵不耐煩。

“號麼可以一起掛起來的呀,”張啟明一邊說一邊去瞭護士臺,不一會兒,風風火火拿走瞭肖涵手裡的病歷本,再一會兒,手一揮:“肖涵,走,上樓上樓,內科。”

關愛萍雖然醒瞭,但依舊有點昏昏沉沉,肖涵奮力托著她的腋下,一步步跟著張啟明上樓。他一直以為自己長大瞭,但這一刻,望著曲曲折折的樓梯,聞著消毒藥水的氣味,他忽然覺得關愛萍是那麼沉,原來抬步並不容易。

張啟明見他們走得慢,退下來一起扶。肖涵本來想嫌棄地說不用,但不知道為什麼,沒有張嘴。

排隊,晚上的急診也要排隊。好不容易排到瞭,年輕的小醫生看看舌苔、聽聽心臟,就開出一連串的單子來。

傢屬做這個,傢屬做那個,張啟明帶著錢包奔走於各個窗口。好不容易一圈回來,小醫生皺著眉頭看單子,問:“傢屬,病人有什麼病史?”

“病史?”肖涵張目結舌,他不清楚關愛萍有什麼病史。

“有一點高血壓,不過一直吃藥的,”關愛萍強撐著回答。

勞累過度,營養不良,低血糖。醫生做瞭結論。刷刷刷又開好瞭補液。

折騰瞭一晚,看著關愛萍一邊輸液一邊睡瞭過去,肖涵才覺得渾身發麻。他沒有想到16歲生日是這樣度過的,好在關愛萍並沒有大病,也好在,總算有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可以回答錢佳玥。

張啟明抽煙回來,看到關愛萍睡著,準備脫外衣給她蓋,被肖涵攔住:“不用,蓋我的!”

關愛萍的呼吸很均勻,睡得很熟。

肖涵不看坐在身邊的張啟明,以防和張啟明產生不必要的對話。沒想到怕什麼來什麼,就坐瞭一會兒,張啟明就開口瞭:“肖涵,你媽媽睡覺,我們出去談談好吧?”

“有什麼好談的?”肖涵別扭。

“你還沒談,怎麼知道沒什麼好談的呢?”張啟明笑瞭,“走瞭走瞭,出去瞭,別吵你媽媽睡覺。”

12月底,外面天寒地凍。上海特有的濕冷,鉆進領口,沿著脊椎一節節爬下來。

“幹嘛要出來,進去談不是蠻好?”張啟明問肖涵。

肖涵冷著臉:“要談就外面談。”醫院裡人來人往,他可不想傢醜外揚。但外套脫瞭給關愛萍,他隻能強撐著瑟瑟發抖的身體。

張啟明看他這副樣子,笑起來,指指身邊醫院的兩幢樓:“穿堂風。”

左思右想,從哪裡開始講呢。

“肖涵,我是先認識你媽媽的。你媽媽十七歲進廠,我們一幫小青工都叫,這趟有個小姑娘,漂亮的!十七歲,跟你現在差不多大吧?”張啟明想到往事,眼睛瞇成瞭一條縫。

他是九廠子弟,長在新村,當年招呼一群小弟兄,已經在廠裡鬥雞走狗瞭。

“但你媽媽這個人哦,很不好弄的,眼睛長在頭頂上的,我幾次三番哦,給她送電影票,電影票很難弄的那個時候,給她送糧票,她睬都不睬我的。看我的眼神哦,那,就跟你現在一式一樣!”張啟明指著肖涵,笑瞭起來,順手還推瞭肖涵一下。

“後來你爸爸來瞭,我更沒花頭瞭。賣相,賣相比不過你爸爸;技術,技術比不過你爸爸;籃球,籃球打不過你爸爸,好來,我知道,完結來。憑良心說哦,你爸爸跟你媽媽,那個時候登對的,一跑出來,廠裡走一圈,大傢刷刷刷都要轉頭看的,現在怎麼說啊?對對對,金童玉女。”

肖涵從來沒聽過別人講他爸爸追他媽媽的事,不知不覺,巴望著張啟明多講一點。

“但他們好瞭,我算什麼名堂啊?我心裡氣的呀!”張啟明繪聲繪色,“我心裡想,好你個關愛萍,看不上我,我還看不上你。我要找個比你漂亮的,比你什麼都好的,給你看看!後來一找,哎,找到毛頭他媽,挺好的。你看毛頭漂亮伐?比我這張臉好看多瞭伐?像他媽媽呀。毛頭媽媽年輕時候也是一枝花哦,被我七花八花,追到來。我跟你講,除瞭你媽,年輕時候我追小姑娘沒失手的。”

毛頭爺爺是廠領導,張啟明是獨子,論理,當然不輸給誰。

“後來呢?”肖涵忍不住問。

“後來啊?後來你生出來瞭,毛頭生出來瞭,你們這些小赤佬一個個都出來瞭。我麼照樣吃吃玩玩,弄點外匯券帶毛頭媽媽瀟灑瀟灑。你不要說,那個時候真的蠻開心的,沒心事的。你爸爸被選去念大學瞭,你媽媽麼,年年三八紅旗手。大傢都蠻好的,憑良心說,那個時候都蠻好的。”

但後來著火瞭。

“你爸爸不是犧牲瞭麼?你跟你媽媽就搬進來瞭。天地良心,我那個時候就是可憐你媽媽,一點其它心思都沒有的。看到什麼東西,就想給你們傢也送一點,都是這樣的,我過房娘也是這樣的,隔壁趙老頭傢也是這樣的,大傢一個敬佩你爸爸,一個可憐你跟你媽媽,都是很純粹的同志間的感情哦。但老實講,送的東西,越來越蹩腳,廠不行瞭呀,早就不行來!”

心思活絡的,都開始找出路瞭。心思活絡如張啟明和楊敏,籌瞭一筆錢,又借外債,趕時髦,去日本瞭。

曾經有部萬人空巷的劇,叫《北京人在紐約》。北京人都去瞭紐約,上海人都去瞭東京。

“本來想啊,她先出去,站穩腳跟,把我也弄出去,”張啟明悠悠然點瞭根煙,抽瞭一口才想起來問肖涵,“我吃根香煙哦。”

肖涵雖然嫌惡香煙味,但沒有阻止他。青春期的時候,我們都覺得大人不懂自己,其實,自己也不懂大人。從來沒有想過,大人也有生活,也有故事,也有歷史。一面覺得是小孩不高興講,一面覺得一定無聊不耐煩聽。但今天,肖涵卻聽張啟明講得心癢癢的,捧住自己兩手抖啊抖,沒有在意那支煙。

“沒想到,半年一過,我有朋友跑過來跟我講……”張啟明看瞭一眼肖涵,有點猶疑,他雖然想把肖涵當大人,但對方到底隻是個十幾歲的小孩,“反正跟我講瞭些楊敏在日本亂七八糟的事情。我真的胸悶哦,那個時候打電話又打不到的,兩個人吵架也要寫信的,吵架吵兩句好吵一個多月。信接到一看,哦,我上次罵她。自己要想一想,我罵她什麼瞭。”

張啟明講話的表情天然有種生動,把肖涵聽笑瞭。

老婆跑瞭,存款沒瞭,一屁股外債,工作也不行瞭。張啟明的人生停頓瞭。

曠工,打牌,賭牌九,打架,傢也不回瞭,老爹老娘兒子通通不要瞭。九廠轟轟烈烈的下崗還沒到,張啟明的開除告示已經貼到瞭廠門口。

“我不想回傢的,回傢幹嘛?我老爹那個時候退休來,天天盯住我,我老娘一天到晚唉聲嘆氣,毛頭麼,媽媽呀,我要找媽媽呀。不想回傢,一點點都不想回傢。”

“後來有一天早上,我記得很清楚的,差不多就是這種天氣。大概早上六點多鐘,我在外面通宵打牌打好,輸瞭個精光,餓得前胸貼肚皮,也沒錢在外面睡覺吃飯瞭,想想隻好回傢。到瞭傢門口,那個樓底下,轉來轉去,就是不想上去,就是不想上去,就蹲在那個花壇旁邊。這時候哦,你媽媽走下來買菜,看到我瞭。對著我左看右看,我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哦。”

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張啟明臉紅瞭,害臊瞭,拿帽子遮臉。但關愛萍還是叫他:“張啟明,我請你吃飯。”

小區旁邊的點心攤,兩個人一人一碗小餛飩。碧綠的蔥,舒張的紫菜,皮裡面一點點紅的肉,熱氣騰騰。

“你媽跟我說的那句話我到現在都記得。你媽說,張啟明啊,我一個女人都好好活著,你一個男人,有手有腳,就這樣啊?你就這樣晃一輩子啊?”

肖涵看到張啟明的眼睛紅瞭,眼角濕潤瞭,拿香煙屁股的手抖著,煙灰噼裡啪啦往下掉。

“我後來做生意哪裡都睡過的,火車站,小旅館,商店門口,都睡過的。每次我心裡想,冊那,這次大概真的不行瞭,我就想到你媽媽那碗小餛飩。”

“那你,你跟我媽,就是為瞭……”肖涵吞吞吐吐,這難道是個報恩的故事麼?

張啟明搖手:“不是的不是的,你下去呀。後來我有錢來,發財來,我也想過的,好好給毛頭找個媽媽,我真的認認真真談過好幾個。

但奇怪伐?剛剛談都蠻好,小姑娘也年輕也漂亮,說話嗲悠悠,對毛頭也蠻好。但真的談的時間長瞭想到要結婚咯,我腦子裡自己就跟自己說:這種小姑娘,不就是看中你錢啊?還會看中你這個人啊?你自己什麼樣子自己不曉得啊?你要是還像當年癟三一隻,還有人會睬你伐?這樣一想,好來,肯定看對方這裡不順眼那裡不順眼,很快就吹掉瞭。”

“肖涵,你知道你媽媽什麼時候下崗的麼?”張啟明忽然問。

“前年,前年六月,”肖涵肯定地說。關愛萍異常嚴肅地找肖涵談瞭心,第二天就去瞭東方書報亭。

張啟明笑瞭笑:“大前年就下崗瞭。砸錠當天,大傢統統卷鋪蓋滾蛋。”

“不是的!”肖涵叫起來,“我媽說照顧我們傢,我爸是烈士,我媽還天天去上班的!”

“上班?去哪裡上班啊?廠門都鎖掉瞭,”張啟明不屑一顧,“你媽媽,天天在蘇州河邊,一坐一下午。”

肖涵長大瞭眼睛,震驚地望著張啟明,不敢置信。從真的下崗到告訴肖涵,這半年,關愛萍是這樣過的?肖涵搖著頭,退後兩步。媽媽在他心裡,頂天立地,連滴眼淚都沒掉過,怎麼會這樣?“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下崗就下崗好瞭,像現在這樣也蠻好啊。”

張啟明拍瞭一下肖涵的頭:“你這種小鬼,曉得什麼東西!她坐在那裡看呀,那個廠,17歲進去的廠,年年三八紅旗手的廠,你爸爸死在裡面那個廠。就這樣沒來,她就坐在那裡想呀,她不想通,怎麼告訴你呢?”

肖涵的腦袋開始暈暈乎乎的。成年人的世界忽然向他張開瞭一條口子,那一幕幕的風霜雨雪,忽然就這樣灌瞭進來。

“肖涵,”張啟明板正他的身體,看著他的眼睛,“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你覺得我比不上你爸爸。對的,我承認的,我比不上你爸爸。但是啊,肖涵,你讓我照顧你媽媽,好不好啊?你媽媽這個人很犟的,你不答應,她最後不會點頭的,我知道的。我跟她到現在,她錢一分不要我的,東西一樣沒收過。”

“肖涵啊,你別讓你媽媽那麼辛苦啦,”張啟明的眼眶又紅瞭,“我每次想到,有人因為我有錢,跟我在一起,我都不開心的。但是今天要是有人說,張啟明,關愛萍跟你在一起,就是因為你有幾個臭錢,我真的開心得跳起來。我真的,做夢都要笑,我還好有幾個臭錢。你懂伐,肖涵?”

張啟明的臉,依舊那麼難看。三角眼往下流著淚,本來就不挺的鼻子縮成瞭一團,紅彤彤。嘴像哭,又像笑,一本正經望著肖涵。

肖涵又往後退瞭兩步。

他不懂,他還不想懂。他想回到好學生的生活,做題、高考、喜歡陳末、擔心考試排名。但一步步,被張啟明的三寸舌勾得,眼睛也紅瞭,眼淚也落瞭。

最後,肖涵別過臉,哽咽著說瞭一句:“但你永遠不是我爸爸。”

“好好好,一句話,”張啟明蹦瞭起來,把外套鮮格格地往肖涵身上一披。

《致15歲!(致1999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