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眼角眉梢

當DJ款款念出“這是一封聽眾蘆葦寫給她暗戀的男孩的一封情書”時,錢佳玥像被一桶滾水,從頭頂澆到瞭腳心。她面紅耳赤,兩隻手抓住兩個耳塞,像是要把它們牢牢按進自己的耳朵裡,又像下一秒立刻要拔出來扔開。那些字字句句,那些在心裡來回往復過,閉著眼睛都能背誦的片段,此刻,在背景音樂的裝飾下,被DJ用好聽的聲音念出,透過電波一點點在傳回來。

錢佳玥忘記瞭呼吸,一想到肖涵正在樓下聽著這一切,她立刻覺得自己腳底下的地板滾燙。十五分鐘,那麼漫長的十五分鐘。一封信被切割成瞭三段,間中滾燙地播放著情意綿長的戀愛歌曲。孟庭葦唱“童年是午後的秋千”,許茹蕓唱“是誰導演這場戲,讓我投入太徹底”,最後是劉若英,來來回回,錐心刻骨地吟唱“很愛很愛你”。

錢佳玥渾身僵硬,這封信仿佛不屬於她瞭,在這一場儀式後,她覺得那個蘆葦,那封信,是這樣的陌生,帶著一層自己不能觸及的神秘面紗。但即使作為一個普通聽眾,那真摯滾燙的感情,那細致入微的歲月裡的細節,都讓她動容,都讓她渾身顫栗。

最後,DJ說,“‘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相信電波的那頭,蘆葦暗戀的鄰居哥哥,現在一定也在收聽節目吧。蘆葦說,今天是你的生日,在這裡祝你生日快樂,也希望這封信,能開啟你們之間,一個新的篇章。”

“一個新的篇章,”錢佳玥心裡一閃而過有些奇怪,感覺是年終總結報告詞匯。但不去管它,這十五分鐘,這麼美好,是對整個世界的宣告,也是對肖涵一個人的呢喃。錢佳玥的心一整晚都在狂跳,斷斷續續的夢境,斷斷續續地醒來,一整晚都在甜蜜幻想和心驚肉跳中度過。

但第二天,興奮難抑的錢佳玥頂著黑眼圈在寒風中站瞭又站,既沒見撲朔迷離的男主角,也沒有可以志同道合分享八卦的閨蜜。她心裡有瞭不祥的預感。

錢佳玥是踩著鈴聲進的教室,陳末幹脆遲到瞭兩分鐘。兩個人還沒來得及筆談,卡門的紙條就跟著作業一起傳瞭上來——“肖涵怎麼說?”

錢佳玥心頭陰影籠罩,用快哭出來的聲音說:“今天沒有碰見肖涵哥哥,他肯定是不想見我瞭。”越想越委屈,心亂如麻,覺得所謂表白這個念頭真是糟透瞭。陳末趕緊安慰她:“不會的,我昨晚聽瞭,你真的寫得特別好,特別感人,我覺得他肯定不會不理你的。”

但錢佳玥這個膽小鬼還是被嚇慘瞭。她反復拷問自己,為什麼會做那麼愚蠢的事情,反復想,如果肖涵從此後真的對自己避而不見,自己該怎麼辦。

心似浮雲,身如飛絮,氣若遊絲。

陳末終於忍不住瞭,午休時候看錢佳玥不死不活吃飯的樣子,把碗一扔,一口氣跑到一班門口,大叫一聲:“肖涵,你出來!”

一班的數學課代表正在講臺上帶領全班整理函數筆記,瞬間五十雙眼睛盯住瞭陳末和一頭霧水往外走的肖涵。

陳末沉著臉,拉肖涵挪到窗臺邊。

“你什麼意思啊?”陳末氣勢洶洶問。

“什麼什麼意思?”肖涵一頭霧水。

“你為什麼不理錢佳玥瞭?”陳末盯著肖涵的眼睛,捕捉他臉上每一絲不自然的肌肉抽動。

“我哪裡有不理錢佳玥?”肖涵心裡,其實慢慢有瞭一個大概。

“那你早上怎麼不跟她一起上學瞭?”陳末追問。

“我今天起晚瞭,遲到瞭,”肖涵說。

真差勁,連借口都跟自己想得一樣,陳末在心裡吐槽。

“那你,那你想跟錢佳玥說什麼呀?”陳末腳踢著墻壁,裝作漫不經心地問。她其實自己也想知道答案。

“我沒什麼跟她說的啊,”肖涵看著陳末這副樣子,又好氣又好笑,“對不起,我起晚瞭,遲到瞭?”

陳末重重踢一下墻壁:“裝傻是不是?昨晚電臺你聽瞭麼?”

電光火石,肖涵什麼都明白瞭。他看著陳末這副著急的樣子,心裡忽然如釋重負。

“我沒聽,昨晚我媽生病瞭,我陪她去醫院瞭,掛鹽水半夜兩點多才到傢,”肖涵解釋。

“哦,你媽生病瞭,沒事吧?”陳末收起瞭自己吊兒郎當的樣子。

“現在沒事瞭,”肖涵說。冬日的陽光照在陳末的睫毛上,一扇一扇,翹著,撲閃著,黃燦燦,毛絨絨。肖涵突然脫口而出:“其實我挺開心我沒聽到的。”

“為什麼?”陳末一愣。

“聽瞭,很多事情就要面對,我又不想傷別人的心,”肖涵說,“我一直拿錢佳玥當小妹妹。我喜歡的類型跟錢佳玥不一樣。”

陳末的心跳變快瞭,快到自己都聽到“咚咚”聲在兩邊墻壁上來回撞擊,仿佛一個彈力球。

“肖涵,”陳末臉漲紅瞭,趕緊打斷她,“我以後不想跟你們一起上學瞭,你跟錢佳玥走吧,我,我自己走。”

肖涵愣瞭一下,一時沖動過後,腦子和心都冷瞭下來。他望著低頭不看他的陳末,忽然也明白瞭過來。

“你不用退出,”肖涵沉瞭沉心,鎮靜地說,“我不跟你們一起走就好瞭。我本來就是後來加入的。”

陳末一直不覺得自己是個敏感的人,陳彭宇總說她自我中心,沒心沒肺。但不知道為什麼,每一次,肖涵所有眼角眉梢的失落,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一瞬間,她又有點心軟,脫口而出:“那明天晚上賣充氣棒,你還會一起去的吧?”

“你希望我去麼?”肖涵反問。

“希望,”這次陳末咬咬牙,說,“反正是舊世紀的最後一天。”

“好,那就一起過最後一天,”肖涵頓瞭頓,說。

陳末氣喘籲籲跑回來的時候,雙頰通紅,眼神閃爍。

“怎麼樣,怎麼樣?”卡門八卦地一把抓住陳末的胳膊。

“肖涵說他沒聽到節目,昨晚他媽生病瞭,去醫院掛鹽水,半夜才回來,所以早上起晚瞭,”陳末竹筒倒豆子,一口氣都說瞭。

“我就說吧!”卡門一拍回過神來的錢佳玥,“你寫得那麼好,我眼淚都出來瞭呢。肖涵如果聽瞭,絕對不可能不心旌搖曳,肯定向你直奔而來,啊,我的佳玥,讓我們紅塵作伴,活得瀟瀟灑灑……”一邊說,一邊陶醉地閉上瞭眼,張開雙臂。

錢佳玥羞得滿臉通紅,“噼裡啪啦”狂拍卡門:“太惡心瞭,你太惡心瞭!”

陳末悶頭喝水,聽她們打打鬧鬧,最後終於小心翼翼問:“那,你還繼續表白麼?”

錢佳玥驚魂才定,還在杯弓蛇影,嚇得趕緊搖頭:“不要瞭,你們以後誰都別提啊!千萬千萬別提瞭!”做朋友吧,像現在這樣,就很好很好瞭,自己為什麼還要貪心呢?

陳末“嗯”瞭一聲。如果換一個人,不是肖涵,她肯定會對錢佳玥說:“趁熱打鐵啊,你現在縮回去瞭,什麼時候還會再說啊?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課文背過沒有?”但是,那個是肖涵啊。

我行我素的陳末,不在乎什麼好學生乖孩子名頭的陳末,終於也有瞭讓她牽腸掛肚的事情。昨晚聽《篇篇情》時,錢佳玥筆下那一幕幕美好的、閃亮的點滴記憶,讓陳末的心情跟著跌宕起伏,讓她再一次下定決心,自己應該是退出的那個,所以她特地錯開瞭和他們一起上學的時間。

可是在學校裡見到肖涵後,下定的決心,仿佛又有瞭天翻地覆的變化。陳末現在的腦袋還暈暈乎乎的,不斷播放著剛才肖涵欲言又止的神情。他的眼神要鉆到陳末的心裡,他的話一字一句印在她的心上。

“我喜歡的不是那樣的女生。”那他喜歡的是誰呢?陳末的心“砰砰”跳著,嘴角要開出一朵花。但就在將綻放的那刻,她聽到自己的理智說,不會再跟他一起上學。

但是,她又反悔瞭,她叫他一起過新年。

管他呢!世界末日,千禧年,千年蟲,地球爆炸,所有的理智和委曲求全,都到2000年,再說吧。看過煙花,再說吧。

12月31日,隻上半天課,下午4點半開始交通管制。

約瞭六點在公交車站碰頭。肖涵到的時候,錢佳玥正翻來覆去在點卡門和劉劍鋒扛過來的箱子。

“沒有二十啊,明明是十九啊,”錢佳玥把箱子翻到底,數那些充氣榔頭,“卡門,你記得去跟他們說啊,要退錢的。”

卡門正在給第一個充氣狼牙棒打氣,打瞭半天沒打起來,嘀嘀咕咕:“不會吧,漏氣啊?”劉劍鋒蹲在地下查充氣泵,果然,接縫口裂瞭一個口子。

“真的是壞的!”劉劍鋒叫起來。

“不會吧!”陳末過來查看情況,一聲哀嚎,“那還怎麼賣啊?!”看著那道裂縫,“哎喲哎喲”個沒完。

肖涵今天刻意站得離幾個女生很遠。離錢佳玥近瞭,他不知道錢佳玥會不會做什麼傻事;離陳末近瞭,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做什麼傻事。所以遠遠旁觀。聽到陳末的慘叫,才湊近來看。

“把那個口子補起來吧,”肖涵提議。

“對哦,”錢佳玥被啟發瞭,“我去問問看有沒有玻璃膠!”她盡力附和著肖涵的提議,還沒等別人反應,就像兔子一樣背著包就跑開瞭。

錢佳玥跑得很賣力,比所有八百米練習都賣力。她問過小賣鋪,去瞭超市,問瞭小區門口補鞋的,最後在一個小煙紙店裡,問一個抽煙的婆婆要來瞭小半卷用剩下的玻璃膠。等她歡歡喜喜氣喘籲籲跑回車站時,隻看見陳末已經舉著一個狼牙棒在追打卡門和肖涵瞭。

“咦,你們拿什麼粘的?”錢佳玥有些意外。

劉劍鋒指著那個打氣筒底下的一坨白:“陳末有口香糖,肖涵就暫時粘瞭一下。你跑得太快瞭,叫你都來不及。”

錢佳玥有點尷尬,給自己打圓場:“沒事沒事,粘上瞭就好,粘上瞭就好。”

陳末跑累瞭,笑著一扭頭:“錢佳玥,你可回來瞭,讓他們給你也打氣打一個!你玻璃膠找到瞭麼?”

不知道為什麼,錢佳玥脫口而出“沒有找到”,一邊把拿瞭玻璃膠的手往後藏。她覺得肖涵也在看自己,炯炯的目光射過來,照得自己手足無措。有點笨拙,有點蠢。

公交車上早就沒有瞭位置,五個人被擠得分成瞭幾堆。沒有空間,陳末隻好把那根狼牙棒舉過頭,兩隻手來回地換。一站又一站,背後人來人往,越近人民廣場人越多。正在陳末心煩意亂的時候,忽然耳邊傳來聲音:“把手放下來。”

肖涵不知道什麼時候跋山涉水擠瞭過來。他的一隻手搭在陳末前面的扶手上,也不看她,隻是又說瞭一遍:“把手放下來。”

陳末遲疑瞭一下,把手放低一點,正好手肘可以擱在肖涵手臂上。高度倒是真的正好。她笑起來,也不客氣,幹脆無賴一樣把全身重量都壓瞭下去。

卡門和錢佳玥被擠到瞭車尾,好不容易見到一個位置,錢佳玥忠心耿耿地保護著腳下一堆東西,推卡門去坐。

“你累不累啊?”卡門嘟噥,“男生都不來扛箱子,就你最起勁!”

“又不重,都是塑料,”錢佳玥分辨。她喜歡這些人,喜歡去外灘賣充氣棒這個主意,扛扛箱子又怎麼樣。

卡門搖搖頭:“錢佳玥,你有沒有看過秦文君的一本小說,叫《同是優等生》?”

“秦文君?就是寫《男生賈裡女生賈梅》那個?沒看過呢,”錢佳玥老實回答。

“秦文君說,就算同是優等生,有些人,隻要動動嘴,自然有人把答案送上來,有些人,自己刷題一分分刷出來,還是討人嫌,”卡門裝模做眼地搖頭晃腦,一點錢佳玥腦袋,“你呀,就是那個不會動嘴的。”

“那又怎麼樣?”錢佳玥嘴硬,“我才不想要那種動動嘴別人就把東西送過來的日子呢。我外婆從小教育我,人要自力更生,要靠勞動創造自己的生活。否則天上就是掉瞭金山銀山,也都是假的,會走的。”

卡門壞笑起來:“那肖涵呢?你也不要瞭?”

錢佳玥頓時臉紅:“肖涵又不是東西!”但忽然心裡有些隱隱的難受。感情,是不是也是這樣呢?是不是就算自己手腳並用地努力,都抵不過別人動一動嘴呢?錢佳玥不想再降下去瞭。

好不容易挨到瞭人民廣場,果然peoplemountainpeoplesea。五個人碰齊瞭,大內總管錢佳玥在一片嘈雜裡,聲嘶力竭大叫:“那個最普通的棒子,賣十塊,最低不能低過八塊!那個狼牙棒,陳末,就是你拿的那個,最低十五啊,你別賣便宜瞭!還有,那個星星棒子……”

但大傢哪裡有心思聽錢佳玥在那裡叨叨。陳末催著劉劍鋒,每個式樣的棒子都充氣充出一個來,自己挑瞭這樣扔那樣,玩得不亦樂乎。卡門看著那麼多人,不斷叫著:“你看,他們有充氣頭盔!啊,那邊在賣熒光棒!煙花哎,安全煙花,哎呀,我們蠻好也搞點煙花來!”肖涵一個人拿瞭張上海地圖,在研究走去外灘的路線。

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上海。夜色一點點降臨,華燈初上,千樹萬樹的燈光都亮起來。天寒地凍,但擠在人潮裡,一點都不覺得冷。

“十塊十塊,狼牙棒十塊!”陳末興奮地大吼。還真的有人停下來問:“八塊賣不賣?”“賣賣賣!”陳末著急開張,喜氣洋洋舉著幾張鈔票到錢佳玥那裡邀功。錢佳玥臉抽筋:“陳末,那個要賣十五的,八塊成本都不夠。”陳末大手一揮:“高興麼,管它那麼多!再虧能虧多少錢!”

那是錢佳玥記憶裡,最熱鬧的一段路。身邊笑著、叫著、熙熙攘攘都是人,都是年輕的臉,年輕的笑容。肖涵的聲音,陳末的笑聲,卡門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劉劍鋒的叫賣聲。一路,那麼雀躍地,從人民廣場,到南京路,從南京路,到瞭外灘。她的腳都快斷瞭,但是不想停,一點一點都不想停。

天全黑瞭。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流光溢彩的外灘,偶爾有黃浦江裡飄來的散漫汽笛。

“新年快樂!新世紀快樂!”對面走過一堆十來個人,男男女女笑著,沖陳末他們嚷。

“新世紀快樂!”陳末也大笑著回應,一高興,手上拿著的星星棒子也扔瞭過去。

扔到瞭對面的男生身上,引來他們那群裡一陣起哄。那個穿黑羽絨服的男生看著也就十八九歲,個子高高壯壯,很帥氣。把星星棒子拿在手裡比劃瞭一下,高興地跑過來,把自己頭上的充氣頭盔戴到瞭陳末頭上。那堆裡一個女生尖叫:“真是看到美女就管不住自己啊!”頓時有人吹口哨起哄。

兩堆人轟笑著揮手告別。世界末日都是假的,隻有年輕是真的。

繼續往前走,外灘的紙醉金迷,今晚看起來真親切。

陳末開心地擺弄著自己的新戰利品,忽然覺得頭上一空。隻見肖涵舉著那個頭盔:“兩塊兩塊!頭盔兩塊!誰要!”

“有毛病啊,我的頭盔,我不賣!”陳末抗議。

但肖涵比陳末高一個頭,眼明手快把頭盔舉在空中,轉手就賣掉瞭。

“你賠!”陳末生氣瞭,往肖涵胸口一捶。

“陳末,別生氣瞭,等下看到瞭再給你買一個啊,”錢佳玥去解圍。

這次連她都不站肖涵,陳末戴得好好的,肖涵去賣瞭幹嘛呢?錢佳玥隻好往肖涵手裡再塞一根狼牙棒:“肖涵哥哥,你再賣就賣我們自己的,別去拿陳末的啊。”

肖涵看著錢佳玥哄小孩的一本正經,真是哭笑不得。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手就那麼賤。

都走累瞭,五個人圍著一個路燈歇腳。“渴死瞭,”卡門已經喝光瞭帶來的水,不滿意地叫。錢佳玥為瞭今晚,特地問陳秀娥借瞭一個小菜場腰包,錢統統藏在裡面。此刻,正像個地主婆一樣清點著還剩的東西和賺來的錢。

錢佳玥點出十塊來:“劉劍鋒,我剛剛好像看到有人賣水,你去看看還在不在。”

“賣瞭多少賣瞭多少?”卡門興奮地擠到錢佳玥身邊,“我剛才那個狼牙棒賣瞭三十呢!”

兩個守財奴學著電視,往手指上吐瞭唾沫,興奮地來回數。

而肖涵,就悄悄靠到瞭陳末身邊:“別生氣瞭,再給你買一個吧,”

“我不要,我就要剛才那個!”陳末臉冷瞭半晚,終於有機會氣得跺腳。

肖涵舉起公交車上被陳末壓瞭半小時的手:“我手都被你壓殘廢啦,你還生氣?”

陳末白他一眼:“那是你自己的問題,不結實。”

“我不結實?”肖涵好笑,“明明你太重瞭!”

“不想再理你!”陳末恨恨地說,背過臉去不看他。肖涵隻好悻悻地走瞭。

不一會兒,劉劍鋒水買回來,一人一瓶分著,卻不見瞭肖涵。

“肖涵呢?”劉劍鋒問。

錢佳玥和卡門都傻眼:“沒看到啊。”

“去上廁所瞭吧,”陳末不以為然道。

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肖涵依舊不見蹤跡。

“肖涵哥哥,會不會出事啦?”錢佳玥最擅長自己嚇自己。大傢的臉色都變瞭。沒有手機的年代,我們到底是怎麼活過來的?

終於,肖涵遠遠地捧著什麼回來瞭。

“你幹嘛去瞭呀?”陳末興師問罪。

近瞭,肖涵的臉就照在瞭煙花的光芒裡。他左手捏著一根安全煙花,右手捧著一把。

“別說話,擋著點風,別讓這根滅瞭!”肖涵叫著。

左手僅剩的一根煙花,是最後的火苗,點亮瞭右手那一把,也徹底點亮瞭二十世紀的最後一個夜晚。

陳末、錢佳玥、卡門的笑臉逐漸在煙花的光暈裡亮瞭起來。全外灘所有的燈,黃浦江上所有的光,全上海所有的璀璨,都比不上眼前這點燦爛的光。

女生們開心地轉圈,用煙花在夜空裡寫各種字母,眼看要滅瞭,就向肖涵手一攤:“還要!”肖涵果然就能從口袋裡再摸出一把來。

但高中生,終於還是等不到倒數“十九八七”的那一刻。

認真負責的錢佳玥,十點一過,就著急喊:“時間到瞭,回傢回傢瞭!”

逆著人流走,穿過大馬路,走到小路,再繼續走。打車是打不到瞭,隻能去趕公交。剛才喧囂裡忘掉的寒冷,此刻一點點從腳背爬瞭上來。

卡門故意拉陳末走在後面。

“怎麼瞭?”陳末的眼睛裡還有剛才煙火的光彩。

卡門沉吟瞭一下:“陳末,你知道錢佳玥喜歡肖涵的是吧?”

陳末心裡一驚,裝作不動聲色:“是啊,我知道啊,怎麼瞭?”

“沒什麼,”卡門笑一笑。剛才的煙花肖涵是為誰買的,她是看得見的。“你知道就好瞭,我就放心瞭。”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說完,她就趕緊跑瞭。

眼角眉梢,是不是一場誤會呢?感情裡,真的有先來後到麼?卡門嘆口氣,搖搖頭。搞不懂的事情,還是不要管太多。《當代歌壇》裡又沒教。但她一抬眼,就看到錢佳玥緊跟在肖涵旁邊的身影。肖涵步伐大,錢佳玥幾乎小跑瞭起來才能跟上,仰著臉,一臉真誠。

“肖涵哥哥,你那天的電臺節目,真的沒聽到麼?”世紀末的勇氣,她終於醞釀瞭出來。

肖涵望著錢佳玥閃亮的眼睛,心縮瞭一下。他很想跟她說些什麼,但遲疑瞭片刻,想來想去,還是搬出早想好的說詞:“啊,是啊,我媽生病瞭,沒聽到,不好意思。聽說你點瞭首生日歌給我,謝謝你啊。”

生日歌?那首是生日歌麼?但錢佳玥隻能尷尬地笑,點頭同意:“沒關系的,真的沒關系的。”

再美的煙花,都會冷下來。再好的聚會,都會散場。再漫長的一個世紀,都會終結。

知道它會冷,還要不要放煙花?知道會散場,還要不要相聚?知道肯定會終結,還應不應該開始?

陳末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公交車上的依靠,外灘的煙花,世紀末的快樂,到底是不是真的?他說,你不用走,我走,是不是真的?

第一次聽到“世界末日”傳言的時候,我們總是特別當真,除瞭害怕,還有一點點渴望。渴望有一點不屬於平常生活的轟轟烈烈。渴望毀滅。渴望一切都能停留,停留在最好的年紀,最好的人,不用去想前塵後世,不用長成蠅營狗茍。

但是,末日並沒有來。千年蟲也沒有來。生活又回到瞭日常和平庸。

新千年的第一個學校日,肖涵等在新村門口,望眼欲穿。但並沒有等來想等的人。

“肖涵哥哥,陳末說她有點不舒服,今天她爸爸送她上學瞭,”錢佳玥前來報告。

肖涵愣住瞭。這是他第一次知道,陳末是個主意那麼大,定瞭就不會改的人。於是那一路,他特別沉默,最後和錢佳玥在學校裡分別時,終於說:“你幫我轉告陳末,我也是說話算話的人。”

《致15歲!(致1999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