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的早飯,俗稱“四大金剛”——大餅、油條、豆漿、粢飯。
但陳末愛吃鍋貼。
冬日的街頭,早點鋪外面蜿蜒排著十幾個人,都伸長著頭看,漆黑的大鍋,看著店主熟練地把鍋貼一排排壘好,層層疊疊。到時候半碗水澆下去,“茲拉”一聲,煙霧繚繞,生氣騰騰,讓寒風裡的人眼前都熱一熱,等待的心更焦急。“要幾兩?”還沒掀鍋蓋,店主哇啦一聲喊出來。排隊的人手指伸出,“二兩“”三兩”地喊,店主一把蔥花撒下去,香氣四溢。陳末也跟著喊“我要一兩!”
一兩鍋貼,加一杯熱豆漿,書包裡還有一個趙依芳上班前煮好的白煮蛋。趙依芳是護士長,每天走得早,陳彭宇作息神出鬼沒,陳末從小就頭上掛著鑰匙把方圓幾裡的早餐店都吃遍。吃完飯,抹抹嘴巴,跨上自行車,騎到新村門口,吃泡飯的錢佳玥早就等在那裡瞭。
錢佳玥是吃泡飯長大的。隔夜飯,加點開水泡一泡,咸蛋皮蛋,榨菜肉松,就是一餐。小時候吃早飯時陳老太還要給她紮辮子。麻花辮,這裡三股,那裡三股,手指在鏡子裡翻飛,一會兒錢佳玥就變成瞭一個賣花姑娘。但上瞭高中,誰還要梳麻花辮呢?太土瞭。錢佳玥吃完泡飯,自己對著鏡子把中長發梳瞭又梳,把前劉海捏瞭又捏,但始終,都有點不服帖。
兩個女孩高高興興騎著自行車上學瞭。錢佳玥寒假沒有閑著,按著趙婷婷的法子把數學物理筆記都整理出來瞭,正跟陳末分享。
陳末現在學習也上瞭點心。以前年紀小,非要跟陳彭宇對著幹。老子讓好好念書,自己就偏不,顯得那麼酷,讓陳彭宇丟丟面子也好。現在不一樣瞭,現在有目標瞭——要考到北京去,要離陳彭宇的魔爪遠遠的。但真的定下心來學習,才發現哪那麼容易?她陳末又不是常無忌這樣的真天才,裝叛逆,就不需要面對自己不一定能學好這個事實。不叛逆瞭,要面對還真有點難。
所以錢佳玥一路講,陳末就一路聽。錢佳玥這點好,特別謙虛,陳末如果表示沒聽懂,她立刻自己反思,覺得肯定是自己沒講好,要想辦法換個角度重新講。不像肖涵。從前問肖涵兩句,肖涵就有莫名的智商優越感,一半逗她一半認真:“你這個都聽不懂?”
我要是都懂,還問你?陳末心裡恨恨。瞭不起,算你是重點班的麼?陳末總要懟他,你那麼瞭不起,沒看你去拿一塊奧數金牌啊!肖涵的臉綠瞭,陳末就很開心。連競賽隊都沒進去的人,找什麼優越感啊?
好久沒懟肖涵瞭,陳末心裡總是空落落的,但真的看到肖涵,陳末也不太開心。
肖涵在二中的能見度其實挺高的,道貌岸然的人總是特別受老師們的喜愛。升旗儀式,動不動要發言;選學生會,肖涵的傳單發得到處是;大傢的口口相傳裡,也常常會有肖涵的名字。有一次在食堂排隊打飯,前頭排著幾個別班的女生,在花癡招展地討論二中的帥哥。
不一會兒一個說:“一班的肖涵也很帥啊,長得像《永不瞑目》裡的肖童。”另一個說:“對呀對呀,但他是不是和他們班那個趙婷婷是一對啊?”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語,嘻嘻哈哈笑起來。不一會兒“噓噓”聲響起來,陳末順她們的目光看過去,肖涵果然迎著陽光走進瞭食堂,排在瞭隊伍的最後面。
卡門低聲對錢佳玥說:“肖涵唉,你別排我們這裡瞭,趕快去跟他一起排!”錢佳玥扭扭捏捏地不肯動。
肖涵的臉半明半暗在陽光裡,陳末忽然發現,隊伍那麼長,自己離他那麼遠。
陰陰鬱鬱的二月一過掉,羽絨服就可以脫掉瞭。三月的陽光一照下來,就在風裡聞到瞭春天的味道。春天的風和冬天的不一樣,就差一天,都不一樣。冬天的風是往下刮的,刮得人心惶惶往下墜;春天的風是往上走的,心裡像有顆種子,一跳一跳地往外冒。
小孫老師就是被三月的風刮到五班的。
小孫老師是師大來的實習生,她一進班級,陳末就眼冒精光,一拍錢佳玥的肩膀:“好帥啊!”
是呀,從來沒見過剃板刷的女生。
小孫老師很高,174公分,一個帥氣的板刷,顯得鵝蛋臉愈發的精致。但她也不是假小子,裡面穿瞭條黑色的羊毛長裙,外面披一件厚繡花牛仔夾克,臉上粉黛不施,眉毛都淡淡的,卻化瞭一個大紅的口紅。總之,這一身怎麼看怎麼不搭,但一身不搭看著又那麼協調,仿佛多看一眼,就多有瞭一層味道。
“小孫老師,我們新來的實習老師,”周圍用一貫慢悠悠的語調,給大傢介紹,“跟錢老師一起教六班和我們班英語,但是呢,也是我們班的實習班主任,所以接下來三個月,大傢天天都會見到她。來來,小孫老師,給我們同學們打個招呼。”
“同學們好,我叫孫葉琦,以後要在我們班實習三個月,主要跟著錢老師和周老師學習。我原來也是二中的,周老師以前也是我班主任,所以跟周老師有關的八卦我都知道,”孫葉琦說到這裡,回頭望著周圍一笑。周圍笑著朝她一瞪眼:“小姑娘神之弗之!”
大傢天然地把小孫老師歸入瞭自己的陣營,一下課就圍著孫葉琦嘰嘰喳喳。高考是怎麼樣的,大學是怎麼樣的,小孫老師你有男朋友麼……什麼問題都問得出口。
十幾歲的小孩,界限明確。父母和老師這些大人,再和藹可親,那都是大人,跟我們不是一國的。但像小孫老師這樣的大姐姐,就不一樣瞭,尤其是那麼酷的大姐姐,真是讓人心向往之。
小孫老師還真是跟一般大人不一樣。上英語課時一本正經坐在教室最後一排聽,頻頻點頭,筆記還記得飛快。但一下課或者午休,就像換瞭一個人。
“Sorry和apologize是不一樣的,你們都知道吧?”一次午休,小孫老師坐在教室最後面的角落,身邊圍瞭二十幾個人。
“I'msorry,就是我很遺憾;apologize是道歉。區別是什麼呢?比如,我看到你生病瞭,你生病跟我沒關系啊,我也能說I'msorry,”孫葉琦明顯是說high瞭,“去年我們南斯拉夫大使館被美國人炸瞭,你們都知道麼?”
大傢紛紛點頭。“我表哥他們大學都去遊行示威瞭呢!”裴冬妮特別驕傲地說。
“我們報紙上都說,美國人最後道歉瞭,認錯瞭。但你去看英文原文,人傢美國說的是,sorry,人傢沒takeresponsibility,沒有apologize。”
“啊?怎麼這樣?”一陣嘩然。
“新聞上不是這樣說的,還說聯合國也制裁美國瞭呢,”《新聞聯播》最忠實的觀眾錢佳玥反駁。
“嗨,聯合國那個申明,你們都沒看英文原文吧?我們大學有個報紙,把聯合國最後那個申明全文刊登出來瞭,找瞭我們英語系的翻譯,那英語原文說的是……”孫葉琦說得正起勁,忽然聽到瞭來自教室前方一聲響亮的咳嗽。
“滅絕師太”,“滅絕師太”,人群一下子散開。孫葉琦在吳春華的註視下,灰溜溜從後門溜瞭出去。
但陳末不死心,她太喜歡聽這種跟道貌岸然的成人世界唱反調的小道消息瞭。放學瞭拉著錢佳玥和卡門堵在英語教研室裡,磨來磨去:“小孫老師,你還沒說完呢,聯合國怎麼說的?”
“算瞭算瞭,阿彌陀佛,饒瞭我吧。我本來算不知者無罪,現在吳老師都找我談話瞭,我再亂說,就是知法犯法。饒瞭我吧,我還想實習完順利留校呢,”孫葉琦眼睛彎彎笑,臉上表情卻一點都沒話裡的緊迫可憐,還有一絲調皮,“你想知道啊,以後好好學英語,自己去看,好不好?”
雖然沒有繼續講大使館,但午休的時候,孫葉琦帶來瞭《大話西遊》未刪節版DVD。
《大話西遊》那幾年翻來覆去在電視臺上播,臺詞幾乎都可以倒背,但所有人都第一次看未刪節版。至尊寶和白晶晶滾在地上,解腰帶的解腰帶,喘息的喘息。一教室的人呼吸都沉重起來。女生們不好意思地低著頭,有的拿課本遮住自己的視線。
錢佳玥的耳朵紅得發燙,心跳簡直要把胸膛擊穿。但心裡有一點快感,一種好像把什麼掙脫瞭擊敗瞭的快感。三月的春天,其實在每個人的心裡都灑下瞭種子。
之後的午休,又陸陸續續放瞭不少片子。《肖生克的救贖》是分瞭一禮拜放完的;《鬼子來瞭》放瞭一半,後面一半說太血腥死活不放瞭;當然還有《陽光燦爛的日子》,浴室那場戲看得錢佳玥心電圖跳出瞭東方明珠形狀。
很多年後,錢佳玥都能回想起來,午後的教室裡,小孫老師靠窗含笑站著的場景。全班靜悄悄的,有的托著腮,有點轉著筆,大傢眼睛都望著懸掛在黑板左方的電視機。年輕的眼睛都閃閃亮,仿佛望著的不是一部電影,而是成人世界投過來的一份理解,一份善意,一絲與平時所受到的教育完全不同的新鮮空氣。因此,當後來的“騷亂”發生時,所有同學才會同仇敵愾,堅定站在一起。
但當時大傢的選擇真的對麼?像周圍問的,小孫老師真的適不適合當中學老師呢?年歲漸長,錢佳玥能得到的答案越來越模糊。但這不能影響那些在記憶裡的畫面。那些仰望這個大姐姐談笑風生的畫面,那些午休全班一起看碟的畫面,還有,那個不會抹去的,和一班籃球比賽時候的畫面。
四月,二中的籃球聯賽開始瞭。作為文體委員,陳末接到瞭拉一支籃球隊出來打比賽的任務。
本來五班的人是夠的。劉劍鋒,加上坐教室最後兩排的幾個大高個,就能湊出一支隊來。《灌籃高手》流行,大傢都相互吹捧,比如劉劍鋒就自稱為五班的宮城良田。自然,自誇三井壽的周凱,和低配版仙道浦建平也都是主力隊員。但好巧不巧,勞動委員林躍在校外踢足球時候被人鏟的腿骨折瞭。
什麼宮城、仙道、三井壽都是假的,隻有曾經的體育生林躍這個中鋒是真的。185的大高個,180的體重,鐵塔一樣往那裡一站,就是五班的定海神針。
但定海神針腿斷瞭。這讓陳末很憂愁。
陳末隻好到處求人,每天藏零食到教室最後兩排說好話。話說高中的校服都很奇葩,是類似西服的烏鴉裝,最後兩排男生下課站在那裡,仿佛黑社會在選老大。一群高大男生裡,陳末在那裡苦苦哀求,“班級榮譽啊”“你們就上場打一場不行麼?”各有各的拒絕理由。有幾個深度近視,有幾個對籃球不感興趣,還有的,純粹不想配合班委搞活動。
孫葉琦在男生中威望高,走投無路的陳末隻能抓著孫葉琦一起去當說客。
“小孫老師,咱們班這實力又贏不瞭,輸瞭多沒面子,”陳末的理想候選人王斌說。“怎麼會沒面子呢?比賽麼,友誼第一,比賽第二,輸贏都不要緊,重在參與啊,”裴冬妮作為班長覺得必須為班級榮譽一站。
王斌白瞭裴冬妮一眼,沒說話。
陳末說:“隻要咱們班上,肯定讓你們有面子。”
“怎麼有面子?”
“我們全班女生都去給你們加油,一個不落,我保證,”陳末信誓旦旦。
“這樣,”孫葉琦笑瞇瞇,“隻要你們上場,我給你們搞一個流川楓後援隊那樣的啦啦隊。”
“可以啊,”陳末趕緊附和,“我們都喊,流川楓,我愛你,流川楓,我愛你!”
“別開玩笑瞭,”王斌笑起來。
“不開玩笑,”陳末說,“別人我不敢保證,我到時候肯定喊,還跳那個大腿舞!”說著左抬腿右抬腿跳瞭起來。
“真的,我可以問學校cosplay社團借套啦啦隊衣服,保證跟《灌籃高手》裡打扮一模一樣,”孫葉琦笑嘻嘻。看他還在猶豫,一推他肩膀:“是不是男人啊,人傢女孩都這麼跟你說瞭,為瞭班級榮譽好不好!”
“好!”王斌咬咬牙答應。
於是,當第一場一班對五班開始時,正在熱身的肖涵看到被孫葉琦打扮過的陳末出現,下巴差點掉瞭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