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啥?”張啟明頭一昏,腳一軟。
“醫生說你的癌細胞轉移瞭,”楊敏一臉沉重地重復一遍,從挎包裡抽出幾張紙遞過來。
“這怎麼可能!”張啟明大叫起來,雙手顫巍巍接過來那幾張紙,腦子裡一陣暈眩:完結瞭,這下完結瞭。恨不得抽自己幾個嘴巴子,千算萬算,讓你再咒自己讓你再咒自己。
幾張紙頭拿在手裡翻,看到眼睛裡都是花的,但左看右看,都是些數字,在定睛一看——不是電費賬單麼?
“這什麼啊?”張啟明愣住瞭,拿著賬單問楊敏。
“你的診斷報告啊,”楊敏申請自若。
“這是診斷報告?”張啟明不可置信地甩著兩張賬單。
“不是啊?”楊敏假裝詫異,接回來放在手裡翻,“那要麼你本來就不是得癌癥啊?”
張啟明愣瞭一愣,忽然明白過來自己被楊敏耍瞭。火氣噌噌地冒上來,但同時,雙腳頓時不抖瞭也不冷瞭,一股暖氣從腳底心慢慢蔓延到全身。
“你這隻女人哦!”張啟明氣急敗壞,伸著一根食指在楊敏面前筆劃。
楊敏“撲哧”一聲笑出來,旋即一板臉,一甩頭:“不要在人傢醫院裡大呼小叫,毛病看好瞭麼好瞭,現在去民政局,再不去人傢要關門瞭。”
打一巴掌,給一個果子,張啟明呆在原地,想來想去搖頭:這個女人真的是辣手。
坐上出租車,張啟明已經有些泄氣瞭:“你什麼時候看出來的?我覺得我裝得蠻像的,我還特地到醫院裡去體驗過生活來。”
“這你就不要管瞭,”楊敏想,我才不會把之前的暗中觀察告訴你。現在她占上風,就要徹底把這上風占到底。“話說回來哦,張啟明,我在日本剛剛知道你生病,心裡還蠻難過的,想你這些年肯定過得不好。”說這句話的時候,楊敏轉過臉來直盯張啟明。她的眼神很真摯。
楊敏年輕時候的五官都是圓的,尤其一對眼睛,雖然不大,但是烏黑滾圓。隔瞭將近十年的歲月,這滾圓的眼睛被眼線筆勾成瞭隨和的長條,原來的烏黑上多瞭一層擦不幹凈的霧蒙蒙,仿佛總帶著一點哀愁。看著這對眼睛,張啟明忽然心裡松動瞭一下,他忽然想到,這十年,楊敏的日子大概也不是太好過。
“張啟明啊,我知道你想離婚,我也想離,其實你不用裝病,我都準備好給你補償的,”這次楊敏從包裡掏出一個透明文件夾來,裡面躺著律師起草的嶄新硬挺的一份離婚協議書。“十萬塊錢,不管你生病不生病,我都給你,”楊敏繼續說,“我知道的,我虧欠你們父子很多。”
張啟明接過這份文件,果然看到“甲方一次性贈予乙方十萬元現金”的字樣。張啟明心裡有些愧疚:難道真的是自己把楊敏想得太壞瞭?是自己太小心眼瞭?
但等等,眼光滑下去,隻見另一條——兒子張楊(12歲),撫養權歸甲方楊敏,乙方無需支付任何撫養費用直至18歲。
“你什麼意思啊?”張啟明的火噌噌竄起來,剛才那一絲一毫的愧疚拋到瞭九霄雲外,“你要跟我搶兒子啊?你想得倒美哦,我好不容易又當爹又當媽把兒子養那麼大,你現在來撿皮夾子啊?做你的大頭夢!”說著,不顧楊敏的反對,哐哐敲著出租車司機的位置:“停車!靠邊停車!我要下車!”
楊敏一路跟下車,拉住張啟明的外套:“你不要意氣用事,我是為瞭兒子著想!”
“兒子?哈,你現在記起來你有兒子啦?蠻好蠻好,”張啟明怒極反笑,招呼著馬路上看熱鬧的人,“阿姨爺叔,來來來,你們都來評評道理,大傢來聽聽看哦!這個女人,兒子3歲,跑到日本去瞭,在舞廳裡跟人傢蹦嚓嚓,蹦嚓嚓,面孔香香,腰麼摟摟。你做這種不要臉的事情的時候,你想到過你有兒子伐?”
上海灘上最不缺看熱鬧的人。不一會兒,裡三層外三層已經圍起來瞭指指點點的看客。
“兒子5歲,盲腸炎,痛得在地上滾,嘴裡叫媽媽呀媽媽,那個時候你在哪裡?兒子9歲,小學三年級,人傢笑他沒媽的野種,他拿凳子把人傢頭砸瞭,自己坐在地上哭,那個時候你在哪裡?你現在知道你有兒子啦?要回來跟我搶兒子啦?有這種道理伐!你問問大傢,有這種道理伐!”
人群哄地一聲議論開瞭,像漫天的飛蛾,滿頭滿腦一下撲向瞭楊敏。楊敏心裡知道,這麼多年,總要先讓張啟明把脾氣發完才能聽進去自己說話,自己隻能忍受,但張啟明的話,每句都像把小刀,一刀一刀鋸在她心上。她抖著嘴唇辯解:“我回來找過他的,你們不讓我見他。”
“是他不要見你!”張啟明叫出來,“我從小就跟他說,當你這種媽死掉瞭!你不要臉,我們要臉!”
張啟明說完,轉身就走。楊敏在他背後喊:“我能給毛頭更好的生活!你不要為瞭自己,耽誤瞭兒子的前途!”
張啟明的腦子一下炸瞭。他氣勢洶洶折回,右手拳頭碰到楊敏鼻尖,忽然笑瞭:“鈔票是伐?你終於跟我談鈔票瞭是伐?你有錢,你瞭不起!我冊那我現在也有錢!”掏出皮夾子,本來想撒點老人頭擺擺威風,卻發現為瞭裝窮皮夾子裡隻放瞭四十幾塊的零頭,氣得把皮夾子整個往地上一扔。
“我今天豁出去瞭我,法官判我輸一半我認瞭,”張啟明咕咕噥噥,楊敏聽得一頭霧水。
“我跟你講,楊敏,我現在是老板瞭,我有錢,毛頭跟著我吃香的喝辣的。你以為日本瞭不起死啦?我跟你講,隻要兒子想出國,英國、美國、澳大利亞,我隨便他挑!世界地圖釘在墻上面,飛鏢扔到哪裡我送他去哪裡。還日本,日你的大頭鬼!”
人群中有人被他這兩句話逗笑瞭。而楊敏看著張啟明上竄下跳的樣子,忽然疑惑:他得的要麼不是胃癌,是腦癌啊?
“你不要不相信!”張啟明看到楊敏那似笑非笑的臉,火氣又上來瞭,“我證明給你看!”渾身上下拍瞭一遍,統統都是癟三裝扮,沒一樣拿得出手的。隻能繼續空口說:“夢的嬌西裝,曉得伐?2千塊一件,我有兩件!車子,我開奔馳!南京西路上的波特曼你知道伐?我跟人傢談生意都在那裡!”
“滑”,人群這次哄笑起來。有個老大爺上來勸他:“好瞭好瞭,弟弟啊,別講瞭別講瞭,有什麼事情回傢講。坍臺的呀。”
“坍什麼臺?我真的有錢的呀!好好好,”他湊到楊敏面前,“我現在不跟你講,我回傢打電話給你弟弟,讓他跟你講我新傢的地址。你明天來,你明天晚上來,我讓你看看毛頭跟著我有沒有好日子過!”
張啟明大步流星地走瞭,楊敏心裡還在疑惑,但為瞭避開眾人目光,也急忙攔瞭一輛出租車走瞭。
人群散去,最後隻剩下一個好事者,撿起瞭張啟明扔在地上的皮夾子。正在翻看,隻見張啟明又回來瞭。
“朋友,這個皮夾子你拿去,我身份證銀行卡在裡面,你能還給我麼?”張啟明搓著手,繃著臉說。
那個人想瞭想,從裡面掏出瞭一張身份證,三張銀行卡。
“這個,”張啟明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再給我兩塊錢坐公交車好伐?不對不對,我算算,要換乘的,大概要四塊吧?有空調車的……”
那個人把皮夾子整個往地上一扔:“幫幫忙哦,一共就40多塊錢,還摜什麼浪頭。”
對抗楊敏的號角正式拉響。作戰指揮部設立在瞭關愛萍傢。
是夜,張啟明拿瞭三萬元巨款給關愛萍:“愛萍啊,你明天班不要上瞭。拿這點錢,做個頭發,到美美百貨買兩套衣服,哪個牌子響買哪個,鞋子也買,包也買,都買,明天氣死楊敏那個女人。”
關愛萍把錢一推:“我才不去,你們一傢三口的事情,我去摻和幹嘛?”
“誰跟她一傢三口?我們才是一傢三口,”張啟明忽然瞥到瞭旁邊的肖涵,“不對,我們是一傢四口。我們4對1!”
肖涵趕緊聲明:“別算我,我不會去的,我後天要測驗,我要復習功課!”
張啟明拿肖涵沒辦法,隻有一記頭撻打在毛頭頭上:“毛頭,我跟你講,你給我拎拎清!明天不要去上課瞭,我帶你去買點新衣服。買兩套耐克瞭不起瞭,耐克有什麼稀奇,我帶你去買花花公子。”
毛頭的腦袋在光速運轉,立刻意識到這是敲竹杠的好時機:“爸,買衣服不稀奇的,她又不可能打開衣櫥去看有幾套。你給我買點撐場面的東西。”
“什麼東西撐場面?”
“多瞭啊,任天堂新出瞭遊戲機,還有IBM的筆記本電腦,限量版的變形金剛……”毛頭板著手指頭,把大件一口氣報瞭一遍,“還有限量版的喬丹鞋,那個最最最最撐場面!”
張啟明的心在滴血,很想一巴掌打在毛頭臉上。但忽然想到此時毛頭是兩條陣線共同爭奪的對象,就春風化雨地摸瞭摸他的頭,慈父一樣點瞭點頭。
這一晚,毛頭終於回傢瞭!
在蹦到他柔軟的席夢思上躺瞭5分鐘後,他立刻起床開瞭電腦,上瞭QQ。果然,8點多錢佳玥還在線上。
“Hi,”籃子給蘆葦發瞭一個表情。
錢佳玥今天是在給語文作業查資料,倒是見到瞭這個久違的網友。
“春節過得怎麼樣?”
“挺好的,我已經開學瞭,”錢佳玥老老實實回答,“我馬上要下線瞭,數學作業還沒做完。”
“沒什麼,我就想告訴你,我明天要見一個人,心裡很緊張。”
“就是你說你暗戀的那個人麼?”錢佳玥興奮起來,她沒想到自己開始跟卡門一樣八卦瞭。
“為什麼你很想一件事,想瞭太久,真的要發生瞭,會害怕呢?”籃子沒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問。
會麼?如果肖涵真的說要跟自己在一起,自己會害怕麼?錢佳玥的呼吸急促瞭起來。她很難想象,那會像是做夢一樣吧,但自己會害怕麼?
“得到瞭,就會害怕失去吧?”蘆葦打,“紅樓夢裡說,既然相聚最後總要分離,不如一開始就不聚。”
良久,籃子問:“這是紅樓夢裡說的?”
“嗯,林黛玉說的,”錢佳玥打。她看看時間,已經9點10分瞭,於是在QQ上跟籃子道瞭晚安。
所以害怕相聚,是因為更害怕分離麼?毛頭望著電腦屏幕上那個灰掉的企鵝頭像,發瞭一會兒呆。
第二天,張啟明是嚴正以待。把那輛二手奔馳擦得閃閃亮,訂好瞭波特曼的包廂,指揮兩個鐘點工阿姨把幾年沒挖出來的老坑都擦瞭五遍,關愛萍來瞭以後,恨不得把一整瓶香水都倒在瞭她頭上。
當然,張啟明還去公司裡,把原來發給工廠和經銷商的公司產品手冊也拿瞭一箱到傢裡來,擺得到處都是,像一個展品會場。
“你正常點可不可以?”關愛萍看著張啟明身上不肯拆掉夢特嬌牌子的西裝,嘆瞭一口氣。
張啟明想明白瞭。佛爭一株香,人爭一口氣。鈔票再多沒有面子,有什麼用呢?比起藏起一半錢來,自己偷偷摸摸花,不如把大把鈔票扔在地上,看著自己恨的人跪著撿起來。人賺錢是為瞭什麼?為瞭讓自己開心啊!
他想到楊敏呆會的臉色,可能會有的後悔錯愕,被兒子拒絕時候的痛苦,想要問自己要錢的屈辱,想想就開心得要笑出來。楊敏啊楊敏,你也有今天,你也有今天啊!
楊敏的眼睛掠過發膠塗得三寸高的張啟明,朝關愛萍微笑點瞭點頭,望到瞭低著頭用鞋底蹭地板的毛頭身上。上次沒看清,這次看清瞭,毛頭那麼高瞭,跟自己差不多高瞭。她走過去輕聲輕氣問:“毛頭,給你買的運動服,你喜歡麼?”
楊敏手碰到毛頭肩膀上的一刻,毛頭像觸電一樣跳瞭瞭一下,他下意識肩一卸,讓那隻手停在空中,成為一個尷尬的問號。
張啟明給毛頭使眼色,意思是,“可以講啦,可以講啦”。他代筆給毛頭寫瞭一篇聲情並茂的控訴信,逼著毛頭背瞭五遍,用來給楊敏致命的一擊。但準備得再好,這時毛頭低著頭,故意不接觸他的目光,他也隻能幹著急,自己上陣。
“楊敏啊,我給你介紹一下,你看看哦,這個是我的房產證,上面是我跟兒子的名字;這個是我的公司營業執照,辦公地點看到瞭麼?徐傢匯。來來來,我公司的產品手冊你來看一下,行銷全國,去年出口到法國瞭,法國你知道伐?那個菲菲兒鐵塔你去過伐?”張啟明準備瞭一天一夜,為的就是這一刻。
楊敏看著興奮得面紅耳赤的張啟明,忽然想到瞭他們結婚那時候,他喝醉瞭酒嚷嚷的樣子,恍若昨日。
張啟明見楊敏沒太大反應,把關愛萍拉到身邊:“關愛萍,還記得吧?以前我們評廠花,你排第5名,人傢第1名,你氣得要死,還偷人傢熱水瓶,記得吧?我準備,跟你離婚瞭,馬上跟她結婚。”關愛萍很尷尬,死命拍著張啟明的手,但張啟明的註意力全在楊敏的表情上,沒有半點分心。
“祝賀你們,愛萍,祝賀你們,”楊敏很西化地伸出手,跟關愛萍握瞭握。隨後,對著張啟明說:“張啟明啊,我知道瞭,你現在做生意做得挺好,我找朋友打聽過瞭,你沒騙我,房子、公司、廠,都是你的。你放心,你這一切都是我們分開以後自己奮鬥來的,我不會來分的,你想離婚再結婚,我也沒有意見,我為你們高興,畢竟當年是我選擇留在日本不回來,我祝賀你們。”
楊敏說得越坦然,張啟明心裡的興奮感越往下降,但他知道,最後一定有個“但是”,而那個“但是”,才是最最重要的。前面說得花好稻好都沒用,最後那個條件一出來,談不攏,前面統統作廢。果然,那個“但是”出來瞭。
“但是,”楊敏看著躲在張啟明身後的毛頭,然後轉過目光,“兒子的撫養權,你能不能考慮……”
“談都不要談!”張啟明大手一揮。但他發現,楊敏看的根本不是自己,而是關愛萍。
“愛萍,我們都是當媽媽的人,現在你跟張啟明要開始新生活瞭,你能不能就把兒子還給我?”楊敏抓住關愛萍的手,一臉哀求,“我帶著毛頭去日本,保證不會給你們添任何麻煩的,張啟明的錢一我們分都不要。你勸勸張啟明,好不好?”
關愛萍的臉漲紅瞭。她最怕別人以為自己跟張啟明在一起是貪錢,現在倒好,還要擔一個把張啟明親生兒子趕走的惡名。關愛萍趕緊把自己的手抽出來:“楊敏,你誤會瞭,我跟張啟明……毛頭是你兒子,但也是張啟明兒子,跟我其實……反正這是你們一傢三口的事,我今天就不應該來這裡。”她有點憤怒,從衣架上拿下外套,憤憤就要走,被張啟明一把拉住。
“楊敏,你什麼意思啊?你以為所有女人都跟你一個德行啊!”張啟明很氣憤。他知道關愛萍覺得委屈瞭。
“你放開我,”關愛萍盯著張啟明小聲堅定地說。張啟明被她一個眼神,更加激起瞭對楊敏的憤怒,開始更大聲地對著楊敏吼叫起來。
楊敏不甘示弱,迎頭痛擊。舊時光回來瞭,真奇怪,十年歲月成長,無論變得多堅強成熟,見到那個人,依舊可以立刻回到炮火聲中。
關愛萍覺得頭痛。這點上,她真是佩服肖涵,15歲的兒子早叫自己別來趟渾水,但自己偏偏不聽。愛把事情攬上身,怪不得自己和肖友光做瞭夫妻。現在走也不遲,關愛萍決定要走。
但是,一隻冰冷的手拽住瞭她。
關愛萍看到瞭毛頭。毛頭的臉還是小時候的圓臉,但嘴唇上面出瞭青春期的絨毛。他驚恐地看著張啟明和楊敏兩個人大吼大叫,渾身竟然瑟瑟發抖。他一隻手牽住關愛萍,另一隻手握住拳頭。
“毛頭,”關愛萍心軟瞭,“我們先到你房間去好麼?”毛頭已經六神無主,被關愛萍牽著回到瞭自己房間。
毛頭坐在地上,把手壓在屁股下面,把頭埋在大腿裡邊,人來回晃。關愛萍忽然想起來,肖友光剛剛去世那幾年,有時候她夜班回傢看到肖涵,在床上也是這樣蝦米一樣把自己弓起來,牢牢過著被子。關愛萍一下子心疼瞭。原來無論是肖涵的成熟懂事,還是毛頭的混世魔王,小孩原來都能藏事情,藏他們不想讓大人知道的事情。關愛萍也坐到瞭地上,摟住瞭毛頭。
外面乒乒乓乓,叫聲、哭聲、嘶喊聲。十年的腥風血雨,終於找到瞭真正的發泄對象。毛頭覺得自己就像風浪裡的一葉小舟,時時刻刻地起伏、搖擺,努力不讓風雨雷電把自己淹沒。他漸漸和關愛萍越靠越近,最後整個鉆進瞭關愛萍的懷裡。
迷迷糊糊的,不知道過瞭多久,暴風雨仿佛停歇瞭。關阿姨也不在瞭。有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喊他:“毛頭,毛頭。”
毛頭睜開眼,抬起頭,看到瞭蹲在自己眼前的楊敏。那張臉,像一個朦朧的夢,每一個五官都模糊,每一個線條都陌生,但整個感覺,卻又似曾相識。
楊敏的妝全都花瞭,鼻子上邊一圈黑色的睫毛膏,鼻子下面一大坨暈開的口紅。她的眼睛裡充滿瞭憐惜、愧疚和希望:“毛頭,你告訴媽媽,你願不願意跟我走?我帶你去日本,就我們兩個人。媽媽在日本開瞭個燒烤店,有幢很漂亮的房子,兩層的,一到春天就看到櫻花,一到秋天就有楓葉。媽媽讓你上最好的學校,就我們兩個人,安安靜靜的過日子,好不好?媽媽再也不離開你瞭,好不好?”
毛頭不說話,就這樣看著自己的這個夢。離自己那麼近,仿佛又那麼遠。
“毛頭,”楊敏哽咽瞭,“你是不是……你是不是恨媽媽?”淚珠晶瑩剔透,一顆一顆從她霧蒙蒙的眼睛裡落下來,冰冰涼地滴在毛頭的心頭。
遲疑,而又緩慢地,毛頭的腦子裡掠過瞭他兒時對楊敏所有的記憶。片段的,瑣碎的,一枚捏著撥浪鼓的紅指甲,一個在陽臺上晾毛衣的背影,一張離自己很近很近的笑臉。
楊敏的手貼上瞭毛頭的臉。她又問瞭一遍:“毛頭,你是不是恨媽媽?”
這次,毛頭沒有逃開,而是貼著那個手掌,輕輕地點瞭點頭。
楊敏的高跟鞋聲變成瞭一串點燃的炮仗,她的哭聲變成瞭一把淒厲的二胡。沉重的關門聲後,毛頭似乎還能感覺到,那隻手掌曾經停留在自己臉上的溫度。
揚帆問蘆葦:“如果你很想很想原諒一個人,應該怎麼做?”
蘆葦說:“那就想想他好的地方。”
揚帆說:“我做不到。我恨他,因為他背叛過我。”
蘆葦說:“那你就繼續恨他,直到恨不動瞭為止。”
揚帆說:“但我又很想原諒他。”
張啟明從民政局出來那個早上,上海的天陰沉沉的。但張啟明還是習慣性地瞇起瞭眼睛,仿佛要從這密密麻麻的烏雲壓頂裡,看出一線光亮來。
楊敏的高跟鞋踢踢踏踏跟在他身後,不遠不近,就那麼一步之遙。張啟明忽然想到,楊敏從前是麻雀一樣嘰嘰喳喳的一個人,什麼事情都喜歡沖在前面,步子又大又快,跟她出去,追在她屁股後面都來不及。張啟明於是回頭看瞭一眼楊敏,隻見她神色安定,小腳慢步,微微垂頭,仿佛真的變成瞭一個乖巧賢惠的日本女人。
“楊敏,”張啟明說,“我請你吃頓飯吧。”
楊敏抬起頭,她的鼻頭有點紅。還是老瞭,法令紋這樣看上去好深。
張啟明拍一拍裝瞭離婚證書的公文包,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你看,上次波特曼也沒去成。給我個面子,我們多少年沒一起吃過飯瞭。”
楊敏緩緩點瞭點頭,四周看瞭看,指著一傢傢常小炒館子:“就去那傢吧。”
靠窗位子坐下,張啟明點瞭幾樣傢常菜,剛要點酒,被楊敏攔住瞭。
“我不喝酒。”
“就喝點啤酒?我記得以前你很能喝呀,結婚時候我被灌得神知勿知,你還千杯不醉瞭,”張啟明瞇著眼笑起來。
楊敏神情淡淡地搖頭:“現在不喝瞭。有趟胃穿孔,差點死在醫院裡。”
張啟明的心裡跳瞭一跳。現在定睛看,楊敏雖然打扮得漂亮,但桌子上面,手指關節真的都粗大瞭。她原來還為瞭做不做傢務跟張啟明鬧。
“那麼,”張啟明狠狠心,終於問瞭他十年來都想問的問題,“那麼那個老頭子,現在對你好不好?”
楊敏眼角挑起來,嘴角往外咧,挑釁地問:“哪個男人?”
很快飯菜一樣樣端上來瞭,香幹馬蘭頭、小黃魚、咸豆瓣、紅燒肉、醃篤鮮。張啟明還記得楊敏愛吃的菜。
楊敏心裡有點感動,於是收回來目光,調整瞭下坐姿,若無其事地說:“一個人,習慣瞭。”然後捉狎地朝張啟明笑一笑,“說點事情讓你開心開心,其實吧,這十年,我也沒你想的過得那麼好。”
張啟明脫口而出:“那你不如回上海麼!其實現在上海也蠻好,你回來也蠻好。”
楊敏停下瞭筷子,用紙巾抿著嘴角:“回不來瞭。”
從窗口望出去,上海的天還是原來的天,霧蒙蒙,潮嗒嗒。但天空下面,天際線一束一束崛起,滄海桑田,少年白頭。還回得來麼?楊敏笑著搖頭。過得好,過得不好,都回不來瞭。開心,不開心,都回不來瞭。
“什麼時候走?”張啟明問她。真奇怪,有種夫妻,離婚瞭反而能好好說話。
“明天。”
張啟明遲疑瞭一下,從公文包裡翻出一本相冊來:“愛萍昨天幫我整理的,叫我送給你。”
毛頭從六歲到現在,原來每年都去照相館拍生日照片。楊敏的手指在玻璃紙上一寸寸摩著。
“愛萍叫我跟你講,你總歸是毛頭的媽,毛頭總歸是你兒子。”這句話張啟明本來是不同意的,但關愛萍一道聖旨下來,他左想右想,覺得還是讓讓楊敏算瞭。
“有空回來看看兒子,”張啟明假裝喝瞭口湯,不去看對面的淚眼婆娑,想想又補充,“這句話是我講的。”
揚帆問蘆葦:“時間真的能夠治愈一切麼?”
蘆葦:“能吧,未來還有那麼長。”
揚帆:“有多長?”
蘆葦:“很長很長,我們想象不到的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