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春暖花開,二中很多活動都拉開瞭序幕。
首先是全校的籃球聯賽,高一五班險勝高一一班,進入年級六強。隨後在八強賽裡,直輸兩輪,止步八強。俗稱,一輪遊。陳末終於明白,原來漫畫裡那些主角怎麼都打不死,常常絕境逢生都是寫寫的,自己裝的再像彩子,也不能保證場上的就是櫻木花道。
但陳末有樸素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毫不氣餒,借鑒瞭《尋秦記》,在漫畫社社刊上連載漫畫,講湘北隊穿越到二中後,幫助高一五班稱霸全校,稱霸全區,稱霸上海灘的故事。她倒是解氣瞭,但整個高中三年,劉劍鋒這些男生上體育課時都被揶揄得夠嗆——“喲,這就是給三井壽傳過球的劉劍鋒啊?咦,三井壽沒來啊?”
到瞭三月中旬,就開始學生會選舉。班會課上每班選三個代表去投票,在卡門的斡旋下,錢佳玥順利獲得去給肖涵哥哥投票的資格。她崇拜的目光跟著肖涵的登上瞭講臺,他的每一個手勢、每一個頓挫,都像落在錢佳玥心上的鼓捶。唱票的時候錢佳玥心狂跳,比自己選班委更緊張,那支幸運之筆幾乎要在面前白紙上被摁斷。
肖涵當然是當選瞭。這當然是一定的,錢佳玥心裡從來沒有半點懷疑過這個結果。從五歲開始,肖涵就站在有光的方向,她永遠是臺下一個仰望的笑臉,一個忠實的觀眾,一個不會離開的粉絲。
錢佳玥之後在報名校刊編輯時,就用張艾嘉的歌詞,寫瞭一篇以“永遠是什麼”的文章。
“紅顏若是為瞭一段情,就讓一生隻為這段情。一生隻愛一個人,一世隻懷一種愁。”
明明隻有十幾歲的人,偏偏喜歡永生永世這種大詞,每次聽到都會耳朵發燙,血脈噴張。那麼執著,那麼認真,那麼偏執地相信。如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炙熱,似梁祝化蝶的奮不顧身,這都是十幾歲的雄心和毀滅,這樣的姿勢,未來的人生中,不會再有瞭。
最後,錢佳玥雖然在回答“唐宋八大傢”時候漏瞭柳宗元,但終於順利成為瞭校刊《翱翔》的編輯。她歡欣鼓舞,每個月末就一絲不茍地學習用word排版,訂正錯別字,一遍遍去找人催稿。
這是份不能跟別人分享的小雀躍。對肖涵趙婷婷這樣的風雲人物來說,校刊編輯不過就是一個小角色;對陳末和卡門來說,幫人挑錯別字排版跟工廠聯系都是些沒趣的臟活累活。所以錢佳玥憋著,什麼都不說,隻是看到二中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心裡偷偷多瞭許許多多的親切。
“我覺得,終於有個地方要我瞭,”蘆葦對揚帆說。
“那你要加油哦,”揚帆鼓勵她,“你寫文章寫得那麼棒!”
“不是寫文章,”蘆葦糾正他,“我是編輯,不是作者。”
“先當編輯,以後當作者,”揚帆發來一個古老的:),“看好你哦!”
“看好你哦”,錢佳玥心裡開出一朵花來。有沒有可能有一天,自己能站到跟肖涵一樣高的地方去呢?有沒有可能有人也會說,哎呀,錢佳玥,你好棒呀!錢佳玥自己趕緊搖頭,不要想不要想,現在這樣已經很好很好瞭。
做夢做得太大太久,萬一醒瞭怎麼辦呢?
孫葉琦要走的消息是五月中傳到五班的。午休時孫葉琦放完《死亡詩社》最後一段,有些傷感地說:“同學們,我實習期也要結束瞭,要跟大傢告個別。”
“小孫老師,下學期見!好好畢業,早點搞定男朋友!”作為孫葉琦頭號粉絲,陳末快樂地嚷瞭起來。卻隻見孫葉琦微微笑笑,不答話,完全不是平時的話癆風格。
“你們覺得小孫老師有點不對頭麼?”下課時候卡門問錢佳玥和陳末。
“我也覺得,有點心事重重的樣子,”錢佳玥點頭。
陳末本來在理書包,聽到這裡心裡隱隱有不安,把書包一扔:“我去問問她!”
全校英語女老師都熱愛塗香水,一個賽一個濃,一個比一個香,英語教研室簡直像天羅地網的盤絲洞,陳末還沒進去就先打瞭三個噴嚏。
“小孫老師,你今天是不是不高興啊?”陳末湊到孫葉琦旁邊,不管不顧地問。桌子對面的錢老師從考卷裡抬起臉來,看瞭她們一眼。
“沒有不高興,”孫葉琦強壯歡笑,“就是想到要跟你們告別瞭,心裡有點傷感。”
“那怕什麼呀?我們才高一,你等下做瞭正式的老師,我們還能天天見面的。希望到時候也你教我們就好瞭!”陳末嘴快,說完想起錢老師來,想瞭想沒辦法補救瞭,幹脆把背對著錢老師。
“我留不下來,不能當正式老師瞭,”孫葉琦輕輕說。
陳末“嚯”一下站起身子:“啊?為什麼啊?他們說實習老師基本都能留下,說二中這兩年缺老師,尤其是英語老師!六班的課現在還是九班的語文老師在教呢!”
“嗨,反正我運氣不好,留不下唄,”孫葉琦說完,笑笑,眼睛若有似無地望瞭錢老師一樣。
“這不公平!你是好老師!我們那麼喜歡你!這不公平!”陳末嚷瞭起來。
“小孫,”錢老師推推眼鏡,嚴肅地說,“你覺得你跟學生說這些合適麼?”
陳末忽然回過神來——錢老師是小孫老師的帶教老師。她猛地轉身,望著錢老師:“錢老師,是你不讓小孫老師留下的麼?我們都很喜歡小孫老師,你不能這樣欺負她!”
錢老師手在考卷上一拍,人站起來:“實習老師留下不留下,是專門開瞭會研究後決定的,這不是一個兩個人的決定,是學校謹慎考慮後的決定。陳末,這不需要經過你的允許,也不是在跟你商量。”
“算瞭算瞭,陳末,”孫葉琦的手拍在陳末的肩上,“以後你還可以找我玩麼。我宿舍電話,傢裡電話你都有,以後你什麼時候來人民廣場,就來找我玩。”
“他們怎麼能這麼對你?!”陳末心裡有巨大的委屈,腦袋變得沉重。她覺得自己的胸要氣裂開來瞭,那麼酷那麼好的小孫老師,就這樣被人欺負瞭,就這樣被人排擠瞭。仿佛一頭楚楚可憐的待宰羔羊。
“走瞭走瞭,回傢吧,”孫葉琦摟過陳末僵硬的身體,帶著她向辦公室外走去。
“那你現在怎麼辦?”陳末的眼淚堆在眼眶裡,“你去別的學校當老師麼?”
“嗨,再說吧,天無絕人之路,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孫葉琦又恢復瞭那副大大咧咧的樣子。
但陳末向來不是一件事情就可以這樣算瞭的人。她氣勢洶洶跑回教室,把門“砰”一推,大叫——“他們不讓小孫老師留校!”
教室裡人走瞭一大半,但還剩瞭一小半。幾個男生“刷”一下就站起來瞭:“陳末,你說什麼?”
“我說,他們欺負小孫老師,不讓小孫老師留校,小孫老師畢業要沒工作瞭,”陳末臉漲得通紅,越想越委屈。
卡門一邊關門,一邊把陳末拉到教室中央的課桌上。
大傢都圍瞭上來,連出黑板報的許優都圍瞭上來。
陳末竹筒倒豆子,噼裡啪啦一通說,說到錢老師的反應時,少不得還加油添醋瞭一番。
“錢老師不是這種人吧?為什麼要這樣對小孫老師啊?”許優皺著眉。她是錢老師的得意門生,不願意有人這樣說錢老師。
“她肯定是嫉妒小孫老師,我們都喜歡小孫老師,小孫老師又年輕!”陳末斬釘截鐵地說。
“我也覺得,錢老師平時對小孫老師挺耐心的,可能不是因為錢老師。我聽說……”卡門忽然若有所思地說。
“你知道什麼?卡門快說呀!”陳末一疊聲催促著卡門。
“我聽說,隻是聽說哦,吳春華好像很不喜歡小孫老師,”卡門吞吞吐吐地說,“我聽三班的人說的,說吳春華給三班上政治課時候,有次說瞭很多小孫老師的壞話。”
“嗯,對,”許優忽然道,“你們還記得有次上課,吳春華是怎麼跟我們說的麼?你們不要以為有些老師,讓你們笑笑,跟你們稱兄道弟,你們就覺得好得不得瞭。好什麼好啊?你們是要參加高考的!成績提高不上去,光笑有什麼用啊!”
“對,我也記得她說過!”卡門頻頻點頭。
頓時,女生們嘰嘰喳喳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地補充著,男生們站在外圍豎著耳朵聽,時不時還相互傳遞個眼神。
陳末一拍桌子:“好啊,肯定是吳春華!她是教導主任,她一說小孫老師壞話,別的人隻能附和,她不想讓小孫老師留下來,別人就沒辦法。怪不得!錢老師說他們還開瞭個什麼會,所以肯定是吳春華!”
“別的實習老師都能留,就隻有小孫老師不行,這太欺負人瞭!欺負小孫老師,就是欺負我們五班!”陳末殺氣騰騰從課桌上跳下來。
大傢的情緒都激動起來,連錢佳玥都在這氛圍裡,感受到瞭心裡的憤懣和騷動。
“Oh,Captain,MyCaptain!”陳末忽然想到瞭中午看的《死亡詩社》,一下站上瞭課桌。
錢佳玥還沒反應過來時,隻見四周“呼啦啦”站上去瞭好幾個男生。隨後,一個接一個,大傢都high瞭。電影的情節和現實交錯,青春的沖動和激情,對小孫老師的喜愛和對吳春華的不滿。抗爭,我們要抗爭!抗爭!
這天晚上對五班大多數同學來講,都是一個不眠夜。一個傳兩個,兩個傳四個,大傢傢裡的電話此起彼伏,QQ上面“咚咚”直響。吳春華向來的作風,別的班對她的評價,從前師兄師姐流傳下來的段子,一圈又一圈傳繞著。大傢都亢奮、憋屈,全部化身成被點燃前的炮竹。
“我們一定要給她點顏色看看!”陳末仿佛作戰司令,登高一呼,應者雲集。
“你準備幹嘛?”錢佳玥腦子是懵的,她心裡有點害怕,但被滿滿的義氣攜裹著。做瞭十幾年的乖乖女,忽然要大鬧天宮,先被嚇破瞭膽。但是,不能不幫陳末啊!不能不替小孫老師出頭啊!無來由的,又有瞭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壯烈。
“你別管瞭,我有主意,你們願意幫忙的明天幫我忙好瞭,不想參加的,不怪你們,”陳末嘴上說的好聽,其實心裡根本沒底,“我們不能讓小孫老師知道,這樣會連累她。吳春華以後要查,你們就都推到我身上好瞭!我不在乎!”
“我們不會出賣你的,”卡門說。
“陳末,你放心,我們都會幫你的,”男生那邊傳來消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好,明天早上第二節是政治課,你們看我的!”
十幾歲的孩子喜歡看什麼呢?喜歡看《古惑仔》,喜歡看《海賊王》,喜歡看梁山一百單八將,喜歡孫悟空大鬧天宮。在我們最初定義自己的年紀,自我一會兒強壯得天大地大,一會兒仿佛在成人世界前渺如灰塵。
我們自尊,我們自卑,我們懷著不知所以的憤懣和不安。我們手握金箍棒,共同面對的是一堵密不透風的高墻。我們隻能站在一起,肩並肩站在一起。這是青春裡,比戀愛更綺麗的夢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