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冬妮一早進教室就發現瞭氣氛的異常。她像往常一樣7點一刻走進瞭教室,但她步伐踏進的那一刻,轟然作響的教室突然安靜瞭下來。男生女生三三兩兩地互相噓著、傳遞著眼神,竊竊私語,每個人都望著她。他們的臉色都緊張、興奮、沉重,空氣中彌漫著一點就著的氣體。
裴冬妮有瞭一點不祥的預感,她覺得有什麼事情發生瞭,但她被蒙在鼓裡。她有些恐懼,有些不安,還有被排除在外的氣惱和憤怒。於是,她故意在大傢的註視下重重把書包往課桌上一砸,然後叮令桄榔理著書包。
“小組長收作業瞭,”裴冬妮在講臺上吼瞭一聲。跟往常拖拖拉拉嘻嘻哈哈不同,今天大傢的動作都迅速但沉默。裴冬妮看著課代表們一個個出門去老師辦公室送作業,覺得自己要化被動為主動,搞清楚怎麼回事。
“錢佳玥,”裴冬妮決定從自己最有把握的地方下手,“這次春遊去森林公園,上次班委討論說決定要事先買點燒烤的雞翅什麼的,你說你會負責的,你去看過瞭麼?”果然,錢佳玥的臉心虛地漲紅瞭:“我去傢樂福看過瞭,那裡有雞翅,我外婆說超市比菜場讓人放心,我到時候去那裡買。”裴冬妮緊緊盯著她:“真的麼?你們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
錢佳玥咽瞭口口水。她不知道第二節課會發生什麼,陳末還什麼都沒跟大傢說,但所有人都知道,第二節課一定會發生點什麼的。裴冬妮是班長,是吳春華最喜歡的學生,這件事情要不要跟她說呢?不告訴她,好像哪裡總不大對。錢佳玥偷偷朝陳末望瞭一眼。
陳末早看裴冬妮的咄咄逼人不爽瞭,她鼻子裡哼氣,突然問:“裴冬妮,你知不知道小孫老師不能留在二中瞭?”
裴冬妮眉頭皺瞭一皺:“誰說的?”
“你不知道?”陳末氣勢洶洶地回望過去。
“我怎麼會知道?”無緣由的,裴冬妮的心虛瞭起來。
陳末決定詐一詐她:“我聽說,是有人背後說瞭小孫老師很多壞話。他們不讓小孫老師留校肯定還要有什麼‘民意’,一定有學生也說小孫老師不好,他們不留人才順理成章。你說,是不是你背後說過小孫老師壞話?我想瞭一圈,我們班肯定就是你才會做這種事情!”從小陳彭宇和趙依芳飯桌上的對話,陳末並沒有少聽,那些酒桌上的叔伯應酬,她也不是不會。小女孩一晚上翻來覆去想瞭又想,自己覺得想通瞭七八分關節。
裴冬妮的冷汗下來瞭,但嘴裡立刻否認:“你不要血口噴人!”她覺得全班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像幾十束鋒芒。“我沒講過小孫老師壞話!”怎麼算講壞話?她隻是如實說瞭一下小孫老師給他們放瞭什麼電影,平時講過什麼奇談怪論。一個女老師跟一群男生還有陳末這種人勾肩搭背嘻嘻哈哈,帶壞班級學風,她如實說一下,怎麼算說壞話?
陳末緊盯著裴冬妮,盯得對方不斷撩頭發,然後嘴裡“哼哼”一聲冷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們欺負小孫老師,我們全班都不會就這樣算瞭的!你別以為某些老師給你撐腰,你就可以血口噴人!”
“我沒說過小孫老師壞話!我沒跟吳老師說過什麼壞話,我說的都是實話……”裴冬妮趕緊辯白。
話一出口,隻見陳末的眼神亮瞭一下,班級四處低低的轟鳴。
“你們聽到瞭麼?!”陳末得意笑瞭起來,“她自己說的,吳老師!”然後鄙夷地望瞭裴冬妮一眼,“小人!隻會搬弄是非,暗地傷人。”
裴冬妮頭腦昏沉,在大傢既冷漠又灼熱的目光註視下,心虛地走回瞭座位。她滿心委屈,覺得實在太不公平瞭。陳末怎麼能這麼對她?她是班長,她隻不過說說實話,她隻不過沒跟他們一樣跟小孫老師稱兄道弟,她怎麼就成瞭全班的罪人?鋪天蓋地無處傾訴的委屈。裴冬妮於是連講臺都不上瞭,早自習都不主持瞭,把頭深深埋在瞭豎著的物理書後面。
張國榮上第一節課時覺得課堂氣氛不對。五班學生一個個神不守舍,叫起來回答問題沒一個回答得對,他背過去寫板書時總覺得身後有各種私語。張國榮有些心虛。
若幹年前,有一次上課時也有類似情形。他到下課前終於憋不住發瞭一通脾氣,學習委員才憋著笑告訴他:“張老師,你褲子校門沒拉,襯衫都露出來瞭。”全班哄堂大笑。從此後,那幾屆學生都親切叫他——校門張。於是這一節課,張國榮沒敢發作,隻是背過去寫板書的時候檢查瞭好幾遍自己的褲子,滿腹狐疑地走出瞭教室。
“等一下,大傢都聽陳末的,”由卡門傳出話去,“到時候我們見機行事。”
什麼叫見機行事?武俠片看得再多也沒人給正確答案,但大傢胸懷激蕩,覺得在共謀大事。
吳春華走進教室時在想怎麼把最近的實時加到期中考試考題裡。她把作業冊往講臺上一放,叫瞭聲:“上課。”等瞭幾秒鐘,才聽到裴冬妮輕聲細氣的聲音:“起立。”她這時才抬頭看,發現裴冬妮眼睛是紅腫的,全班起立得不情不願,望著自己的臉色很奇怪。而陳末,根本沒站起來。
“裴冬妮,你怎麼瞭?”吳春華徑直走到裴冬妮跟前,敲著她的桌子問。
裴冬妮搖著頭,不敢看她。
吳春華想,五班的班風學風果然越來越差瞭,真是一點沒說錯。她清清嗓子,眼神在站著的學生裡一排排掃著,並不喊“坐下”。而是在作業冊上一拍:“看看你們像什麼樣子!才早上第二節課,一個個一點精神都沒有,越來越散漫!都是誰教的?給我重新來。”
“上課!”吳春華中氣十足再喊瞭一聲。
“起立!”裴冬妮立刻配合。
但這次,跟陳末一樣不站起來的人更多瞭,後兩排的男生幹脆就沒站起來一個。
“你們怎麼回事?!”吳春華火瞭,在講臺上一捶,“要造反啊?還有沒有一點學生的樣子!裴冬妮,去把你們班主任周圍叫過來!”
裴冬妮前腳走,吳春華後腳就走到陳末跟前:“陳末,你搞什麼鬼!上課起立,是基本的課堂禮儀!”
陳末看她一眼,不以為然說:“吳老師,我腿疼,站不起來。”
“好,腿疼。那你們呢?”說著往後排的男生那裡走去。
“哼,”陳末清脆響亮地咳嗽瞭一聲。吳春華轉過臉還沒來得及訓斥,隻聽教室右前方,也傳來瞭咳嗽聲。再接著,前後左右,咳嗽聲此起彼伏。
吳春華立刻定性,這是一起有組織有預謀的事件,並不是一兩個學生的問題。眼睛從那些咳嗽的學生臉上一個個掃過去。有的學生不敢跟她目光接觸,低下瞭頭;有的桀驁不馴,跟她目光對接,還頗有忿忿不平。到底出瞭什麼事情?吳春華皺起眉。
但原因慢慢再瞭解瞭,當務之急是把事態控制住。擒賊先擒王。吳春華略一思索,立刻快準狠再折回陳末身邊,一拍她桌子:“陳末,你什麼意思?”
“我沒什麼意思!嗓子癢,咳嗽!現在腿又疼瞭,”說著,昂頭挺胸的陳末把腿往地上一跺。跺瞭一下不過癮,接著再跺。
立刻,有人也跟著開始跺瞭。再接著,跺的人越來越多,聲音越來越響,漸漸,各自為營嘈雜的跺腳聲變得統一而有規律。一拍,一拍,像千萬條河流都匯聚到瞭大海;共振,再共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吳春華當瞭快二十年老師,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情,她有些心驚。“Duang-Duang-Duang”,水泥的教室地規律地顫動。這些小孩仿佛都被這節奏和聲響鼓舞瞭,越來越亢奮,越來越賣力,那些低著的頭一個個揚起來,臉上泛起瞭光澤。
“你們真的要造反啊!”吳春華奮力一敲講臺,聲音因為震驚和憤怒而微微發抖。
“陳末,不要以為你爸爸認識劉區長你就可以無法無天!告訴你,二中的校規不是擺著看的!你這是嚴重擾亂學校教學秩序,情節惡劣是要被開除的!”吳春華一字一頓,說得很有氣勢。
錢佳玥有些怕瞭。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也就算瞭,但現在吳春華明顯針對瞭陳末。她拉陳末的校服,想讓騰空而起的陳末坐下。
但哪裡拉得住陳末。
“我不怕你!”陳末大聲喊,“你多厲害啊,想開除誰開除誰,想擠走哪個老師擠走哪個老師!開除就開除好瞭,反正我不怕你!”
“你說清楚,我擠走哪個老師瞭?”吳春華敏銳地嗅到瞭事情的原因。
“是不是你說小孫老師壞話不讓她留下的?!是不是你?”陳末怒目圓睜,眼睛裡要眥出血來。
全班靜默瞭。等著吳春華的回答。
吳春梅眉毛倒豎,忽然不怒反笑:“好啊,我算是知道為什麼瞭。是孫葉琦叫你們這樣做的對不對?好你個孫葉琦啊!”
陳末忽然愣住瞭:“不是,跟小孫老師沒關系,是我們自己要給她出頭。”
“那她留校不留校的事情是誰告訴你們的?”吳春華半點不讓。
錢佳玥心裡忽然有瞭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們今天的所作所為,是不是幫瞭小孫老師的倒忙?
頭皮一下子炸瞭。
“跟小孫老師沒關系,是我!”陳末的嚷嚷聲裡也有瞭慌張。
吳春華剛要繼續問,隻聽到教室門口傳來瞭周圍的聲音——“陳末,你跟我到辦公室去一趟。”大傢往教室門口望去,隻見平時慢條斯理的周圍,陰沉著臉,不怒自威。
“周老師啊,你教出來的好學生啊!”吳春華看到周圍,終於可以發泄一腔憤怒。
“吳老師,你別生小孩子的氣,他們是學生,我們是老師,他們到學校裡來,就是來受我們教育的,”周圍從口袋裡掏出一包餐巾紙來,抽出一張給吳春華。吳春華這才發現,自己滿頭大汗。
“他們是小孩子,有些人可不是瞭,”吳春華冷笑。
“不要著急下結論,調查瞭才有發言權,”周圍依舊氣定神閑,然後壓低聲音在吳春華耳邊說,“吳老師,我的班級我來,你休息一下。”
周圍走上講臺,用從來沒有過的兇悍眼神看著臺下:“學生學生,到學校裡來是學習的。你們倒好,我在走廊那一頭都聽到轟隆隆的聲音,很好玩麼?這種事情是用來給你們玩的麼?!不相信老師,不相信學校,好,你們如果對我們二中的老師一點信心都沒有,把你們爸爸媽媽叫到學校裡來。該轉學轉學,學校不留你們。”
“我們不是對二中老師沒信心,是對某些老師有意見……”陳末白瞭一眼吳春華。
“閉嘴!”周圍低吼瞭一聲,“實習老師去留,不是一個兩個老師搞一言堂說瞭算的,我們是有考核委員會的,我們是有制度的!我今天跟全班每一個同學說,孫葉琦老師不能留校,是考核委員會的決定,不是某一個老師的決定。我也是考核委員會成員之一,你們有火沖我撒,有問題找我問。”
“我有問題!”陳末含著眼淚,“憑什麼小孫老師不能留校?”
“長話短說,對實習老師,我們分十幾個指標打分,分數達到55分以上才及格,孫葉琦沒及格,打分表都是可以查的,整個過程是公開透明的,包括孫葉琦自己也看瞭打分表,”周圍不看陳末,看其他學生的臉。錢佳玥、卡門、王斌、常無忌、許優、劉劍鋒……一個個在周圍的註視中把頭低瞭下去。
“有打分也未必代表公平,我覺得小孫老師……”陳末繼續辯駁。
“你覺得怎麼樣?你覺得非得跟你想得一模一樣,這個世界才公平,是不是啊?地球非要按照你的意思轉,才是對的,是不是啊?小小年紀,你憑什麼那麼自以為是!”周圍嚴厲地望著陳末,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說。
看到陳末沒有辦法反駁,周圍深呼瞭一口氣,恢復瞭平時的溫柔:“同學們,你們已經浪費半節課瞭,我希望你們不要再浪費下半節課瞭。我再說一遍,父母把你們送到學校裡來,是來學習的。國傢給你們坐在課堂裡的機會,是讓你們學習的。我知道,你們心中有很多對公平正義的看法,你們很天真,你們也很熱誠,你們有很強的責任感。但同學們啊,如果有一天,這個社會需要你們這些小孩子出去拋頭顱灑熱血,是我們這些中年人的無能啊,是我們沒有盡到責任啊。你們能不能相信你們的老師?相信我們沒有那麼無能?相信我們沒有墮落到這種地步?”
五班的學生都被周圍這些話震動瞭。是的,他依舊口口聲聲叫他們小孩子,但是,有些細微的地方是不同的,是彎彎曲曲鉆到人心裡的,是讓錢佳玥幾乎要哭出來的。
“陳末,你跟我來辦公室,”周圍又掃視瞭全班一圈,淡淡對獨自站著的陳末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