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所有的學校都有升旗儀式,所有的升旗儀式都在每周一早上。烏泱泱的校服,冬天時候是一層一層的藏青色,雖然麥克風裡一直叫“精氣神精氣神”,但在上海陰冷的風裡,個個都像要冬眠的熊。但春暖花開後就不同瞭,還沒到夏天,就有人迫不及待換上短袖的夏天校服。年輕的皮膚露出來瞭,這裡一點,那裡一點,像一片片新嫩的枝椏。

高一、高二、高三,初中部,列隊整齊。肖涵和其他3個一米八的男生,昂首挺胸,拉著五星紅旗,邁著豪邁而做作的正步,走向瞭主席臺。旗下,扣好,男生離開,趙婷婷和另一個女生站在旗桿底下,等著《義勇軍進行曲》開頭那個雄壯的“so”響。

不要小看拉拉繩子,也不容易。兩個人一邊拉,一邊送,要配合得當均勻,最後“前進進”三下,把國旗正好送到頂上才是本事。有的班前半程拉得快,後一半隻好磨蹭蹭;有的班前半程升得太快,後半程隻好龜爬。這都不行,讓人看笑話。趙婷婷做事向來要求完美,隻見她拉得勻速,光滑,毫無滯脹,一氣呵成,最後國歌一結束,五星紅旗鮮艷地登上瞭二中旗桿的頂部。趙婷婷滿意瞭,帶著驕傲的眼神,望瞭旁邊的肖涵一眼。

但肖涵在偷瞄站在角落裡的陳末。陳末就是那種迫不及待換上瞭夏天短袖的人,此刻在若有似無的陽光裡硬撐著不發抖。

做全校檢討,本來是件很丟臉的事情。但陳末的運氣真是好。很多年後,大傢都不記得她有沒有做過檢討,檢討瞭什麼。實在是王校長太幫忙,在輪到陳末前的講話太精彩。

“我上禮拜五坐公交車回傢,”小老頭努力克制瞭下自己的情緒,“看到有兩個我們二中的同學,一個男同學一個女同學,啊,大庭廣眾,坐在公交車上,啊,就在那裡,啊……”

所有人都盯著他的嘴,等著他說那個“啊”到底是個什麼。

“啊,”王校長臉色有點憋紅,深呼瞭一口氣,然後聲如洪鐘地吐出一個字——”啃!“

全操場都沸騰瞭。笑聲,笑得跺腳的聲音,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口哨聲。

“我拜托這些同學,啊,以後再要做這種事情,你們把我們二中的校徽摘下來好吧?”王校長望著烏泱泱的小孩,無奈地說瞭一句。

“好!”不知道哪個角落有人回應他。

就在大傢所有人興奮激動地左顧右盼和小聲交流中,陳末上臺瞭。

“……我深刻地意識到我這種行為是不恰當的,也是不對的,給老師和我全班同學都造成瞭傷害,我向老師同學們保證……”

沒有人在乎她說什麼。大傢的疑問隻有一個——“誰啊誰啊,王校長看到的是誰啊?”“王校長住哪裡?他坐的哪路公交車?”“24路?誰回傢坐24路的啊?”

所有人的心猿意馬裡,隻有兩個人認真聽完瞭陳末的檢討。一個是檢討書的作者,錢佳玥同學;一個是升旗手,肖涵同學。

陳末念的聲音越來越快,就在所有人都沒回過神來的時候,微微鞠躬,興高采烈地下去瞭。她一蹦一跳地路過肖涵趙婷婷身邊,還趾高氣昂地“哼”瞭一聲。

“Loser,”趙婷婷不服氣地小聲回應。

“你說什麼?”肖涵望著陳末沒心沒肺的背影,皺瞭下眉。

“Loser,”趙婷婷望瞭肖涵一眼,重復,“自以為瞭不起的傻子。”

肖涵的胸口有點堵,一瞬間想反駁,但想到陳末那句——“道不同不相為謀”,千言萬語都消失在瞭嘴巴邊,隻是無動於衷地不看趙婷婷。

他們真的是道不同麼?或許是的吧。肖涵從不敢這樣意氣風發,恣意妄為,他努力做一個有著光明前途的好學生,老成得道貌岸然,懂事得自我催眠。他任性的權利,早在5歲的時候就消失瞭。陳末會理解他麼?那個明面上恨不得離開父親羽翼的陳末大小姐,實際上不是心安理得利用著一切來為自己的任性遮風擋雨麼?

肖涵一瞬間覺得有些不忿,不公,他很想拉住陳末質問她,有什麼資格對自己指手畫腳?她到底哪裡來的道德優越感?但如所有的往常一樣,肖涵面色如常,沒有多說一句不該說的話,多吐一個不該吐的字。

“沒事啦沒事啦,”散場回班級的時候,陳末蹦過來勾住錢佳玥的胳膊。

錢佳玥摸著陳末冰冷的手:“你冷不冷啊?”卡門湊過來:“她怎麼會冷,要風度不要溫度。現在鬥志昂揚,心似火燒。”

“就是!總算心裡一塊石頭落地,全校檢討也沒什麼麼,”陳末的臉色明媚,一如往常。小孫老師已經不在二中瞭,大傢都以為,她會來五班作個告別,哪怕不是道謝。但沒有。無論在教室裡,在走廊裡,在籃球場上,在校門口,都沒有再看到過那個高高瘦瘦短發酷酷的小孫老師瞭。

總以為像寫作文一樣,所有的故事都要有個虎頭鳳尾,卻原來生活裡大多隻是無疾而終。

“我請客,放學我們去西宮玩吧,”陳末提議。

“我不去瞭,”錢佳玥想到這裡,心裡一沉,“我媽今天上班,我要回傢看著婆婆。”

陳老太的神智並不是一直糊塗,吃瞭藥,有時好一陣,還來指點錢佳玥怎麼寫檢討書;有時糊塗瞭,要往門外跑,說日本人炸彈要來瞭,自己要跟爸爸媽媽一起逃難。每當那個時候,錢佳玥就渾身發冷。那種看著最親最親的人變成陌生人的感覺,要把她壓垮瞭。

高三下半學期的那幾個月,錢佳玥過得迷迷糊糊,整個人在飄。

上課,下課,去校刊《翱翔》校對排版,她似乎還是從前的那個錢佳玥。但隻有她自己知道,那些熱熱鬧鬧的一切,她都不關心瞭,哪怕是跟著大傢在笑,心裡面的高興也被嚴嚴實實堵著,沒有感覺到一分一毫。

考試還是要考的,看到肖涵還是會楞一下的,但是,感覺抽離瞭,仿佛自己和周圍之間有一條涇渭分明的鴻溝。她不能對任何說這些,似乎這些都是無關重要的,不應該拿出來麻煩別人的。隻有在QQ上,會跟揚帆聊一聊。

蘆葦:“人死瞭以後會怎麼樣呢?”

揚帆:“好人會上天堂吧。”

蘆葦:“那有天堂是不是還會有地獄?”

揚帆:“對啊,所以我們不能做壞事。”

蘆葦:“其實死瞭就是死瞭,就是回不來瞭。”

揚帆:“你害怕這個答案麼?”

蘆葦:“害怕,很害怕。”

揚帆:“那你就假裝相信自己相信有天堂吧。”

蘆葦:“假裝相信也是相信麼?”

揚帆:“假裝到後來,說不定就能騙過自己。”

蘆葦:“快樂也能假裝麼?”,

揚帆:“能,快樂能假裝。”

蘆葦:“你假裝成功過麼?”

揚帆:“嗯,很成功。”

蘆葦:“為什麼要假裝呢?”

揚帆:“這樣你身邊的人會開心點。”

但奇怪的是,就是這樣,錢佳玥的期末考試反而考得比上學期好瞭。依舊每門都算不上出色,但數學成績和物理成績都趕上來瞭,平平穩穩,八門總分竟然排到瞭班級前五。

“你就好瞭,全班第五名,”卡門看著自己的學生手冊唉聲嘆氣,“我媽本來說考進15名給我買個吉他……”

陳末本來望著34名的排名在自我安慰,已經進步很多瞭,聽到這裡插話:“你要學吉他啊?”

“對啊,謝霆鋒談吉他帥死瞭!”卡門立刻星星眼,翻出皮夾子裡的一張謝霆鋒背吉他的照片來,“帥不帥帥不帥!我暑假要把特警新人類再看五遍!”

“想到暑假就煩,”陳末嘆口氣,“我爸去加拿大開會,非要帶我一起去。”

“出國啊!這麼好!”卡門叫起來,“你看許優做夢都想出國,聽說期末考試還沒開始考,新東方托福培訓班已經報好瞭。你看你,出個國輕輕松松,跟你爸就能去瞭,太開心瞭吧!”

“誰要跟他一起去?”陳末翻瞭個白眼,“我才不想去,跟他一起去我還不如呆在傢裡看電視喝綠豆湯。我本來還想跟漫畫社其他人一起吃農傢學校組織的南京遊呢。”

“幫幫忙好伐,加拿大不比南京好玩啊?身在福中不知福。”卡門先搖頭,忽然眼睛放光,“唉,不對啊,是不是漫畫社裡有哪個帥哥?有情況有情況!他們漫畫社有帥哥麼?”

錢佳玥愣瞭一愣,搖搖頭。

“有的有的!”卡門叫起來,“高二那個盧凱,那個還蠻帥的啊!側面看像黃磊。他是不是也去南京?”

“盧凱算帥啊?別開玩笑瞭!身高是我的硬指標,不到178肯定不行啊,”陳末坦然說。

“成績好的個頭普遍不高,”卡門總結。

“我要成績好幹嘛?成績好能當飯吃麼?最討厭自以為好學生的裝腔作勢,”陳末恨恨道。

卡門用手肘撞撞錢佳玥:“你聽,你的肖涵哥哥被她排除瞭,肖涵倒有1米8。對瞭,肖涵暑假幹嘛呀?”

“他們學生會團委好像都要去參加什麼紅色之旅吧,”錢佳玥漫不經心說。

“那你呢?你暑假幹嘛?”卡門問錢佳玥。

“我就在傢看我婆婆,”錢佳玥強裝笑瞭笑說,“可能也報個什麼英語班吧。”

“錢佳玥,其實你放輕松點,想開點……”“對對對,別給自己太大壓力……”陳末和卡門爭先恐後地安慰著她。但她看著她們張張合合的嘴,雖然努力微笑著,卻忽然在心中想——

人是不是生而孤獨的呢?人們對於他人的痛苦,是不是永遠隻能隔岸觀火呢?

就像她此刻的心情,即使說出來,她的朋友們會懂麼?

錢佳玥並沒有想到的是,最後讓她從這樣情緒裡走出來的,卻是她心裡一直有點看不上的陳秀娥。

以前上學,錢佳玥並不知道陳秀娥白天在傢和陳老太的生活是怎樣的,暑假呆在傢一看,反而不像悲情片像喜劇片。

陳老太糊塗起來固執,非要出門去上班。陳秀娥就說:“你要上班啊?你是工會主席唉,你要搭搭架子的呀,他們不來請你你幹嘛去啊?”

陳老太看著她愣瞭愣,手上的勁道就輕瞭下來。

“還有哦,你呆會開會不要發言的啊?你看看你,頭麼不梳,衣服也不換,像什麼樣子啊?坐上臺沒有主席威風瞭啊!”

三下兩下,連哄帶騙,就讓陳老太把飯吃瞭把藥喝瞭。

陳老太有時候糊塗不認人,隻會盯著陳秀娥和錢佳玥笑,錢佳玥被她笑得毛骨悚然。

陳秀娥倒會去搭話:“你認出我來瞭對吧?”

陳老太收住笑:“你是誰啊?”

陳秀娥放低聲音,用搞情報工作的音量說:“一般人我不告訴他的,我看你老實可靠告訴你,我真正的身份是公主。”

“公主啊?哪個國傢的公主?”陳老太大驚失色。

“茜茜公主,聽說過伐?”陳秀娥一本正經。

“公主啊?你不像外國人啊,”陳老太有點遲疑地打量。

“我一半中國血統,所以你看不出來,我現在流亡,以後要回去繼承王位的,”陳秀娥像唱歌劇那樣捏著雙手,咳嗽瞭一下。

等錢楓回傢時候,陳老太一直在飯桌上給錢楓使眼色。交頭接耳指著陳秀娥悄悄說:“那個女人,說她是死特瞭的公主。”

“什麼死特瞭公主!茜茜公主茜茜公主!”陳秀娥抗議。

陳老太警惕地望她一眼,眼神閃爍,繼續蒙頭對錢楓講:“提高警惕,我覺得她肯定是個特務。”

有一天特務在洗碗,錢佳玥靠在廚房門口,遲疑瞭很久問她:“媽,婆婆這樣,你難過麼?”

“難過怎麼辦呢,日子不要過瞭麼?”茜茜公主洗碗的手不停。

那天晚上,錢佳玥在日記本上寫瞭一整頁的“過日子”三個字,每寫一遍,心裡就更輕松一點,腳上仿佛都有瞭力道。

《致15歲!(致1999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