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一夜長大

錢佳玥原以為陳末去周圍辦公室一下,政治課前就能回來,結果沒有,吳春華把黑板頂天立地都寫滿瞭,陳末都沒有回來。常無忌受全班重托去周圍辦公室打探消息,結果回來臉色深沉——周圍、陳末都不在。第三節語文、第四節化學,錢佳玥的左手邊依舊空空蕩蕩。許優神神秘秘回來講,小孫老師也不在英語辦公室裡瞭。

挽弓的時候用盡瞭所有的力,氣勢如虹,但現在,箭不知道射在瞭哪裡,也不知道有沒有射對方向。

“你說,”卡門吃午飯時候猶豫地問,“滅絕師太他們會不會真的開除陳末啊?”

“怎麼可能!”錢佳玥的心像失去瞭重心的鉛球,“不會的!周老師不可能讓這種事情發生的!我們又沒做什麼……就算有事,也不是陳末一個人的責任,我們都可以去做證明的。”

兩個人心不定,繞著草坪一圈一圈轉著,最後倚在行政樓角落的樹上,仰望二樓靠窗的教導處辦公室。卡門一撩裙子,準備爬到樹上去瞧,但東一腳西一腳哪裡踩得穩,差一點四仰八叉掉下來,幸虧錢佳玥接住。

“要不,我們直接去教導處吧,”錢佳玥一咬嘴唇,下定決心。

“去瞭怎麼說呀?”卡門猶豫。

“就實話實說麼,”錢佳玥下定決心。她到現在都覺得,他們的用心是好的,就算犯錯,又有什麼大錯呢?

正在這時,忽然看到遠遠一輛車停在瞭校門口,從車上下來兩個男人。年輕的留在瞭校門口,中年人向錢佳玥他們走來。

“唉唉,你看,是不是陳末的爸爸?”卡門用手肘撞錢佳玥。

果然,陳彭宇鐵青著臉越走越近,步履如風,整個人像頭要吃人的豹子。錢佳玥和卡門趕緊轉過臉去裝沒看到。

“陳末這下真的要死瞭,叫傢長瞭,”卡門呆呆地說,“錢佳玥,你說,這事有那麼嚴重麼?”

錢佳玥現在腦子裡都是陳末以前說的父女大戰,什麼陳彭宇一個耳光把陳末抽失聰啦,什麼考試沒考好拖把打斷兩根啦。慘瞭慘瞭,陳末這下真的慘瞭,比被學校開除還慘。

兩個人正在大眼瞪小眼的時候,忽然錢佳玥肩頭被拍瞭一下。

“幹什麼呢?”笑瞇瞇的肖涵從天而降。

“肖涵,你要進去啊?”卡門看到肖涵手裡捏著本子和筆,指指行政樓問。

“是啊,我們團委學生會周例會,”肖涵點頭笑笑。

“肖涵哥哥,”錢佳玥像看到瞭救星,一下子捏住瞭肖涵的手臂,“你想辦法幫幫陳末吧!”

“是啊是啊,江湖救急啊,”卡門趕緊補充。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把事情前因後果講一遍,肖涵的心跟著提到瞭嗓子眼:“你們膽子也太大瞭吧!陳末瞎鬧你們就跟著她鬧呀?”肖涵想象瞭一下那個場景,忽然又覺得好笑起來。陳末這個人,還真是給把梯子就能拆房頂。他心裡忽然還生出幾分未能親歷現場的遺憾來。

“沒事的,你們別擔心,校規裡沒寫不許讓學生給老師提意見,”肖涵安慰錢佳玥。

“吳老師說,那是擾亂課堂秩序,說嚴重要開除的……”錢佳玥怯生生不同意那個“給老師提意見”的定性。

“是擾亂課堂秩序還是沒註意給老師提意見的方式方法,這又沒下結論,”肖涵笑笑,“而且你們不是說瞭麼,陳末爸爸都來瞭,她爸爸能讓陳末吃虧麼?”

“啊,陳末最怕的就是她爸爸,陳末爸爸對陳末可嚴格瞭!”錢佳玥覺得肖涵一點都不瞭解陳末的情況。

肖涵看著錢佳玥一臉認真的擔心,嘆瞭口氣:“別擔心瞭,他們要真的在教導處,我想辦法進去打探一下情況。”

團委辦公室在教導處對面,肖涵停在兩扇門間的走廊裡,裝作翻手裡的筆記本,其實背朝著教導處的門越靠越近,豎著耳朵聽。聽來聽去,似乎沒什麼動靜,正準備向教導處再靠近一步,忽然,教導處門一開,陳末板著一張臉走瞭出來。

“你還真在這啊,”肖涵輕聲叫瞭一下,“錢佳玥她們可擔心你瞭。”一邊說一邊推她到走廊窗戶那裡,指給她看樹下的卡門和錢佳玥。

陳末倔瞭一上午,面對周圍、吳春華、陳彭宇都沒露過半點妥協,此刻看到肖涵和樓下的卡門錢佳玥,卻忽然開始覺得委屈瞭。錢佳玥她們也看到瞭陳末,歡欣雀躍地跳著揮手,笑容燦爛,動作幅度誇張,陳末勉強笑著朝她們打瞭個okay的手勢,眼睛一熱,立刻轉過臉來。

本來隻是兩滴眼淚,一把鼻涕,用力往回縮一縮也就是瞭。但肖涵從口袋裡掏出瞭紙巾,似笑非笑看著她:“闖禍瞭吧?”就這一句話,陳末覺得自己的委屈一下子變得無邊無際的浩大,眼淚立刻無休無止噼裡啪啦翻滾下來。

“喂,你不是吧?他們怎麼你瞭啊?”肖涵見陳末這種哭法,以為真的被錢佳玥說中,要壞到開除之類的地步。但陳末不理他,一個勁在那哭,哭掉肖涵一整包紙巾。

“肖涵?”趙婷婷幾個人停在瞭團委辦公室門口,打量窗邊這兩人,“你還不進來開會?”

“等一下,我問點事情,”肖涵尷尬笑笑。一回頭,隻見陳末把最後那點鼻涕往自己運動服上一擦。

“我真是服瞭你瞭,”肖涵兩根手指捏起胸口這一攤污漬,哭笑不得。

“去開會啊,”陳末哭爽快瞭,又恢復那副滿不在乎的腔調。

肖涵嘆著氣,一邊把校服脫下來,一邊問:“現在讓你怎麼樣啊?”

“周老師本來讓我寫個對這事的認識就算瞭,吳春華不幹,非要記過,還要讓我在升旗儀式上當眾檢討,”陳末一臉不屑,“那個女人特別惡毒,還把小孫老師叫瞭過來,非讓小孫老師承認她是幕後主使。”

“這樣啊?”肖涵在心裡盤算,“那小孫老師說什麼瞭?”

“我當然不能讓她承認啦,本來就跟她沒關系,我跟他們都說一早上瞭,我還可以給他們看QQ記錄!”陳末大義凜然。

“那你爸爸過來怎麼說啊?”肖涵問。

“我爸?”陳末冷笑一聲,“他關心什麼呀?他就關心不能在檔案上有什麼留底,堅決不同意記過。現在他們在裡面吵著呢,讓我出來等。”

“有記過確實對你不好,”肖涵輕聲對陳末說。

“有記過對我不好,那他們冤枉小孫老師還對小孫老師不好呢!”陳末激動起來,“你知道我爸說什麼?他竟然問小孫老師,為什麼給我們放《死亡詩社》,為什麼偏偏選在自己要走的那天放《死亡詩社》,有沒有預料到會造成今天這樣的結果?你說成年人的思想怎麼那麼骯臟齷齪?”

肖涵沉吟瞭一下:“你爸爸問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陳末刷一下跳瞭起來,目光中不可置信的凜然:“肖涵,你怎麼也會說這樣的話?你怎麼能這麼想小孫老師!”

“我們也隻是探討一種假設,”肖涵很無奈。

“那我們不用探討瞭,我們根本不是一類人,道不同不相為謀,”陳末遠遠挪開瞭兩步,背對著肖涵。

“陳末,”肖涵靠近她,想勸她給吳春華服個軟認個錯。

“我不想再聽你說話瞭,”陳末冷著臉,手指著團委辦公室,“去吧,那裡才是你應該去的地方,你跟我說這些話,臟瞭你的嘴,也臟瞭我的耳朵!”

肖涵的臉也冷瞭下來。有一股氣鬱結著,在他的胸口橫沖直撞。

“陳末,我是好心想幫你,”肖涵忍著那口氣,緩緩說。

“我不用你幫,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不勞你這樣的學生幹部大駕,”陳末臉若冰霜。

肖涵終於也冷笑瞭一下:“好吧,算我自作多情。”衣服上那團污漬幹瞭,融化在瞭深藍色的背景色裡,仿佛是一場誤會。

陳末的頭腦昏脹,一顆心鈍鈍的。走廊一會兒安靜瞭,一會兒仿佛又湧出瞭許多腳步,東一腳西一腳,踏在她紛亂的思緒上。

周圍說:“陳末,人不能一直任性,要從別的角度想一想問題。”

吳春華說:“你們這些學生,天真、幼稚,被人當槍使瞭都不知道!”

陳彭宇說:“你還給別人出頭?你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麼?”

孫葉琦幾乎沒有看陳末。隻有一眼,那一眼裡,是讓陳末分辨不出的復雜。

周圍說:“陳末,小孫以前也是我的學生,她還年輕,有時候也是孩子氣。我也不希望她的實習評語很糟糕。”

吳春華說:“教學水平不過關不要緊,心不能不正。”

陳彭宇說:“孫老師,你給他們放《死亡詩社》的時候,到底是怎麼想的?”

孫葉琦說:“各位老師,對不起,我沒想到會變成現在這樣。”

陳末搶著說:“小孫老師,你不要對不起,跟你沒關系!”

但沒有人理睬她,她的聲音被淹沒瞭,淹沒在那些她不懂得的你來我往裡,淹沒在一片巨大的虛空之中。

肖涵說:“那算我自作多情。”

陳末之後一直沒有回教室,據卡門說,中午從教導處出來就跟著陳彭宇一起回傢瞭。錢佳玥雖然中午見到瞭微笑揮手的陳末,放下瞭一半的心,但沒跟她說過話,瞭解最後的處理結果,另一半心總是吊著。偏偏今天又輪到她值日,手上還掃著地,心已經飛回傢要給陳末打電話瞭。

過瞭立春,夜漸漸暗得晚瞭。等六點多到傢,外邊日頭還留著一絲亮光。

錢佳玥如常喊瞭一聲:“婆婆,我回來瞭!”但傢裡黑洞洞,並沒有任何回想。

奇怪,人都去哪裡瞭?

但錢佳玥還來不及細想這些,先沖到電話邊開始往陳末傢打電話。

“陳末,你沒事吧?”

“沒事,讓我下周一升旗儀式做個檢討。”陳末的聲音聽上去很低沉。

“啊,肖涵哥哥說吳老師要給你記過,真的麼?”錢佳玥急不可待先問最害怕的事。

“沒有,不記過瞭,”陳末不知道陳彭宇說瞭些什麼,但她現在覺得很累。

“陳末,你沒事吧?你聽上去很不開心,你別不開心,你的檢討書我幫你寫吧,”錢佳玥自告奮勇。

“錢佳玥,我有點累,我們明天上學再說好麼?”陳末頓瞭一下,緩緩說。今天從教導處出來的時候,她本來想再去找小孫老師說說話的,但目光相接的一瞬間,她見到小孫老師躲閃瞭一下,下意識往後退瞭一下。

是啊,小孫老師已經被冤枉挑唆學生瞭,她怎麼還能不跟我保持距離呢?陳末腦子裡給自己打氣,但心裡,卻漸漸被冰冰涼涼的疼痛占滿。

錢佳玥掛瞭電話,心裡很悵然:平時精氣神永遠滿滿的陳末,今天聽上去那麼疲憊,那麼低沉。錢佳玥心裡充滿歉意——她什麼都幫不瞭陳末。

傢裡沒人,奇怪的沒人。錢佳玥等到瞭七點,還是沒人回傢做飯給她吃。

做一休一,今天陳秀娥應該休息啊?就算她不在,婆婆又去哪裡瞭呢?

錢佳玥打錢楓的bp機,留瞭三次留言,依舊沒有電話打回來。

真奇怪。今天一天,事事都透露著奇怪。

等到錢佳玥自己開始轉冰箱裡的剩菜剩飯時,忽然聽到瞭敲門聲。

“佳玥,到我傢吃飯吧,你媽媽說帶你婆婆去看病瞭,”關愛萍站在門口說。

“看病?婆婆怎麼瞭?看什麼病?”錢佳玥緊張起來。

“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媽媽電話裡沒說,好像在等什麼結果,”關愛萍看著錢佳玥驚慌失措的表情,又安慰她,“應該沒事的,你別太擔心,我電話裡還聽到你婆婆聲音瞭,聽著挺有精神的。”

錢佳玥的腦袋一團亂麻。如果在往常,能去肖涵傢吃飯,她的心路歷程可以像婉轉曲折到繞地球兩圈,但今天忽然發生瞭那麼多事,那麼多低氣壓環繞,錢佳玥忽然興奮不起來瞭。

婆婆怎麼瞭呢?

“肖涵哥哥,陳末下周一要做全校檢討,”錢佳玥悶頭吃完飯,才想起來對肖涵說。

“哦,”肖涵心不在焉回應瞭一句。

就“哦”一聲麼?錢佳玥覺得,今天大傢都變得好奇怪,自己像被隔在瞭一層紗帳之外,周圍的一切都變瞭,變得看得到但摸不著,變得自己再也加入不進去。她本來還想和肖涵說說自己的心事,但此時此刻,覺得什麼都說不出口。

夜裡十一點,終於聽到防盜門響,陳秀娥“慢點慢點”的聲音透瞭進來。

錢佳玥來不及穿好拖鞋就沖瞭出去,看到被陳秀娥和錢楓攙扶著的陳老太。

“婆婆,你怎麼瞭啊?”錢佳玥急問。

陳老太面色有點疲憊,但看到錢佳玥,臉上立刻堆滿瞭笑容:“你來瞭啊?”

錢佳玥一頭霧水,轉向陳秀娥:“媽媽,婆婆說什麼啊?”

陳老太拉住錢佳玥的手,繼續和藹可親地說:“多玩一會兒再走哦。”

錢佳玥的身體像過瞭一陣電,手上還有陳老太握過的溫度,但腦子一片空白。

半夜十二點,錢佳玥躲在被窩裡聽walkman,感覺到陳秀娥輕手輕腳坐在瞭自己的床邊。

“寶寶,還醒著吧?”陳秀娥輕喚她。

磁帶裡在唱“為你我受冷風吹,寂寞時候流眼淚”。錢佳玥取下一隻耳機,靜靜等待著陳秀娥的宣判。

“寶寶,”陳秀娥撫摸著錢佳玥的頭發,“婆婆呢,腦子現在不大清楚瞭。你也長大瞭,應該講給你聽的。她這個病呢,醫生說,控制得好的話……”她的聲音在錢佳玥耳邊低下去,漸漸模糊,模糊,變成瞭綿長的嗚咽。

窗外的月色很好,一輪細細的月牙,嶄嶄新,光光亮,擦過陳末和錢佳玥無眠的夜晚。

陳末想,吳春華一定是錯的,陳彭宇一定是錯的,連肖涵也一定是錯的,但……自己是對的麼?

錢佳玥想,如果一直像從前一樣,隻需要擔心考試和成績,隻需要在日記裡寫暗戀心情,大概也已經算歲月靜好瞭吧?

一直想長大,一直想展翅高飛,盼瞭那麼久那麼久,原來所謂長大,從來都隻需要一個瞬間。

《致15歲!(致1999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