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成人儀式

錢佳玥和卡門在食堂裡敘舊的那個中午,陳末被吳春華叫到瞭教導處會議室。一推門,七八個老師抬起頭來,上下打量她。陳末看到瞭另一個角落裡站著的肖涵,兩人彼此望瞭一眼,陳末忽然有種大難臨頭的預感。

“早戀,學校是不提倡的,對於中學階段的同學也是不合適的,”吳春華推瞭推眼鏡,清瞭清嗓子,“肖涵,有人說你這樣的三好學生早戀,我是很震驚的,我們很多熟悉你的老師到現在也不相信。”她透過鏡片看著肖涵,183的個子現在仿佛縮小瞭,有一種孩童般的弱不經風。吳春華繼續說:“學校跟你們各自班主任也商量瞭,不能隻聽信一面之詞,也想聽聽你們兩個同學是怎麼說的,要不要給自己辯解一下。”

肖涵沒有說話,抿著唇,垂頭站在那裡。陳末忽然覺得有一種難過,從身體的每個細胞裡往外湧著。從小到大,她站過各種辦公室、教導處,寫過各種檢討,念過各種反思,但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把肖涵這樣的好學生也拖下水。更何況,那不是普通地被老師罵一罵,寫個檢查,哪怕記個過。那是20分加分,讓肖涵努力瞭那麼多年的加分。

“當然,我們也不會隻聽你們的一面之詞,”團委的肖老師補充瞭一句,“按照有些同學的說法,你們還是很高調的,要查清楚也不難。”

肖涵還是沒有說話。秒針分針滴答滴答,陳末的難過中,忽然多出來瞭一絲屈辱。她看瞭一眼肖涵,犟瞭犟:“我們沒早戀。”他不想承認也就算瞭,本來就不是一路人。“我成績不好,肖涵是幫我補習,”她順著說瞭下去,餘光瞄著肖涵,隻見他挪瞭挪左右腳的重心。

“哦?補習?你們又不是一個班,怎麼那麼巧在一起補習?你們自己班上沒有可以結對子的人麼?”又有老師問。

陳末愣瞭愣,面紅耳赤,一時想不到話說。

“青春少艾,男女同學之間有些朦朧的好感,也是人之常情,不是什麼瞭不起的大罪,大傢都是過來人,”周圍用指關節敲瞭敲桌子,“是,我們是不提倡中學生早戀,但是也不能要求小孩做個沒有正常七情六欲的人麼。關鍵是,兩個就算相互有好感的小孩,呆在一起做瞭什麼,是不是踩入瞭他們未成年人不該踩入的禁區,荒廢瞭學業,還是隻是一起互相激勵,互相幫助。不能一概而論稱為早戀。”

“這個界限怎麼劃分?難道老師跟在他們屁股後面看,越軌瞭沖上去喊停?更何況這裡還有一個示范效應問題,這對學生能把握住,不代表所有學生都能把握住,我們是要對所有學生負責的,”肖建國反駁,“這樣的學生當瞭三好學生,是鼓勵其他學生都來效仿麼?出瞭問題誰負責?我上次聽說,現在有的初中小女孩,就出去開房,高中生,就有人墮胎。我都不能想象學校應該怎麼面對這些小孩的傢長!我們教書育人都育到哪裡去瞭?育到小姑娘肚皮裡去瞭?”

“肖老師,我們就事論事,不要上綱上線。我們今天談的是肖涵和陳末的問題,我說的是,不能因為男女同學走得稍微近瞭一些,就一定要說他們在早戀,就判斷他們超出瞭普通同學的友誼,”周圍轉著手裡胖大海的瓶子,慢悠悠說,“肖涵和陳末我都教過……”

“周老師,”忽然,周圍被微弱的一聲打斷瞭。肖涵抬頭望瞭陳末一眼,想笑,但是被嚴肅的餘威牽制住瞭,變成瞭一個滑稽的尷尬臉。但這張滑稽的臉,用並不是很響的聲音說:“陳末對我來講,不是普通同學。”

陳末呆住瞭,望著肖涵,心裡想:肖涵吃錯藥瞭,腦子今天一定被槍開過瞭。慢慢的,有一絲絲喜悅泛瞭上來,然後嘩啦啦往外湧著。

失去瞭市三好資格的肖涵,就這樣,變成瞭二中學生裡的傳奇。那句“陳末不是我的普通同學”,很快被傳成瞭各種版本,在王斌嘴裡,變成瞭:“你們誰敢動我的馬子”;在卡門那裡,變成瞭像馬景濤一樣的咆哮:“我們就是在談戀愛,你們誰都不能把我們分開!”

對那場會議室裡談話的重現,變成瞭灰暗的高三生活中,為數不多的亮點。被各種倒計時、排名、模擬考壓得喘不過氣來的間隙,大傢樂意在一起自發演繹,補充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細節,發表各種千奇百怪的評論。而另一面,對之後獲得市三好資格的趙婷婷,人人都仿佛有資格不屑一下。趙婷婷,仿佛變成瞭全校公敵,必須說兩句她的壞話才能贏得二中同學的接納。

錢佳玥聽到這些描述的時候,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她想到小時候見到肖涵的樣子,那個一臉堅毅的烈士之子,那個總是站在講臺上發言的大隊委員,那個自己仿佛永遠夠不到的鄰居哥哥,終於,再次變成瞭大傢崇拜的對象。可讓他再次成為被仰望者的那個人,不是自己,也不可能是自己,隻能是陳末。想到這裡的時候,錢佳玥有點悵然,但並不難過,隱隱約約,還多瞭點欣慰。

有一晚去教務處交班級工作日志的時候,錢佳玥和趙婷婷狹路相逢。那已經是4月瞭,趙婷婷通過瞭面試和體能測試,一切大事已定。她獨來獨往地從教務處那幢樓出來,和錢佳玥擦肩而過。

“你為什麼要那麼對肖涵哥哥?”錢佳玥一個激憤,忽然脫口而出。

“我怎麼對他瞭?我隻是說瞭一個大傢都知道的事實,”趙婷婷停瞭下來,昂一昂頭。

“你不覺得自己這樣出賣同學很不道德麼?太不擇手段瞭吧,”錢佳玥依舊氣憤,語氣不屑。

“我隻是按規則辦事,又沒有誣陷他,又不是我讓他去跟陳末談戀愛的。難道早戀的人有資格當三好學生麼?”趙婷婷臉色微紅,但並不示弱。

“大傢都覺得你做得不對,覺得你很……”錢佳玥頓瞭頓,還是沒把那兩個字說出口。

“很什麼?很卑鄙?”趙婷婷冷笑瞭一下,“今天說我的人,跟那時候嚼舌根,肖涵憑什麼當三好學生的人,難道不是同一群人?我為什麼要在乎他們怎麼說?”趙婷婷嘴巴裡說著不在乎,但是眼圈也有些紅瞭,讓錢佳玥愣瞭一愣。

趙婷婷的背影依舊孤傲,白天鵝一樣脖頸依舊高高挺立。錢佳玥迷糊瞭。是的,她絕對不會去告發肖涵和陳末,但趙婷婷說的,為什麼聽起來還挺有道理呢?

站在十八歲的門檻上,錢佳玥很疑惑:為什麼這個世界是非黑白不再那麼分明?為什麼每個人都可以把自己的故事講得振振有詞?為什麼自己會同時喜歡一個人又為TA傷心?為什麼有人可以一邊對你好一邊傷害你?

是不是成年人的世界,都是這樣概念模糊,讓人無所適從呢?

4月底,第二次模擬考,錢佳玥考瞭470分,物理差點不及格,總分比第一次模擬低瞭快20分。趙婷婷考瞭548的最高分,肖涵考瞭522。再沒有人唧唧歪歪三好學生的事瞭,大傢都忙著各奔前程。高三上半學期剛開學時,周圍讓全班報一年後想考的大學。或許是受瞭周圍高二最後一課的影響,每個人都信心滿滿。全班收上來隻有五個志願——復旦、交大、同濟、華師大、上外。就連體育生王斌,也覺得自己拼一拼能夠上同濟。

但考卷復考卷,排名接排名。大半年下來,到終於要填志願的時候,大傢都明白過來:哪怕周圍的雞湯再好喝,也並不是所有人都能上那些名校的。這真是青春裡,沉重的一課。

總有人要去上大,總有人上不瞭一本,甚至,總有人要落到本科線以下。王斌搞來一本前兩年的高考志願手冊,課間大傢都在傳看。漸漸,那些民辦大專的學校頁,也被磨舊瞭。在這時候,重點班裡三天兩頭傳來誰誰誰考上瞭上外直升,誰誰誰考中瞭復旦交大的實驗班,誰誰誰拿到瞭華師大的加分,就顯得格外刺激人。

人是不是本來就分三六九等?

陳秀娥發現,錢佳玥在傢說話越來越少,背越來越佝,在臺燈下發呆的時間越來越長。超市買的白蘭氏雞精也好,美國寄回來的西洋參含片也罷,似乎,都不能讓這個還沒滿18歲的小姑娘打起精神來。甚至有一天,當陳秀娥進房間送蘋果時,錢佳玥忽然問瞭一句:“我當時選物理是不是一個錯誤?”

“要死哦,不要為瞭一個考試,人變戇掉哦?”陳秀娥躺在床上敷黃瓜,對錢楓抱怨。

出租車司機錢楓,罷工一天,去二中找瞭周圍。

辦公室裡,周圍翻著錢佳玥的成績單,抬頭低頭地看瞭半天,忽然奇怪地問:“除瞭這趟模擬考,你高三一年成績都在提高呀,為什麼會覺得自己選錯物理瞭呢?”

錢佳玥低頭:“周老師,你一開始讓我選文科的,我沒聽你話。”

周圍笑:“我的話又不是聖旨,我又不會拿你怎麼樣。再說瞭,你現在再轉回去學文科,肯定時間來不及瞭,這個選項我們都不考慮瞭。現在的問題是,怎麼讓你的物理成績保持在正常水平。”

錢佳玥捏著雙拳:“周老師,我覺得我大概不夠聰明……”說完這半句,下半句卻沒有聲音瞭。

周圍瞇起眼睛:“你一次考得不好,就覺得自己不聰明;那你上兩次考得好呢?這樣你智商的振幅也太大瞭吧。”

“上兩次都不算的,有幾道大題老師上課時候說過的,”錢佳玥的心很虛。筆記整理得再多又怎麼樣呢?依舊是隻能保證錯過不會再錯的笨蛋。

“老師給你講過,也給別人講過呀,別人怎麼又做錯瞭呢?”周圍嘆口氣,“錢佳玥啊,你高一剛開始選班幹部我就跟你講過瞭,要多想我是誰,我想幹什麼。你現在都當班長瞭,不能一直這樣沒自信。誰跟你講,隻有聰明人才能加物理?或者說,誰規定的,物理一次考不好就不聰明瞭?退一萬步講,好,你不聰明,那又怎麼樣呢?你是不是覺得,隻有像常無忌那種才叫天賦?不是的,能夠踏踏實實認認真真就是一種天賦。

你以為人人想認真都能認真得起來的麼?你看陳末,我把她屁股按在凳子上,她過不瞭兩個鐘頭肯定耍滑頭跑掉瞭。每個人都不一樣,未必有誰好誰不好這種分法。你整理的那套筆記我看過瞭。這個整理筆記的辦法,不是趙婷婷發明的,我以前當重點班班主任,規定每人都要做。結果呢?三個月後,隻要我不說要交,基本上80%的人都停掉瞭,再過半年,基本沒有人想得起來做。後來我也不高興弄瞭。你們這屆,我看到瞭高三還在做的,隻有你跟趙婷婷。”

錢佳玥的心“嘭嘭”跳瞭一下。她能跟年級第一的趙婷婷相提並論麼?

“按你的說法,趙婷婷聰明麼?我看也未必。跟常無忌比起來,肖涵也未必有什麼聰明。但那又怎麼樣呢?常無忌這種小孩,一定要好好栽培,要放在一個合適他的環境裡,他能躥,躥得很高,所以我一定要盯牢他。但你們這種有認真天賦的小孩不一樣,不管把你們放到什麼環境裡,你們都能做得不錯,不一定最好,但肯定不差。這不是天賦是什麼呢?周老師那麼相信你,你為什麼不相信自己呢?”

錢佳玥懵瞭。第一次,有人拿她和肖涵比,和趙婷婷比,甚至和常無忌比。跟那些她一直覺得遙不可及的人比。

“高考是場硬仗,打仗被敵人打死的多不多?多。但更多的是被自己嚇死的,逃跑時候背面中槍的,”周圍理理自己的衣服,“思想包袱不要那麼大。你就想,我物理就算快要不及格瞭,不是照樣470瞭麼?不是照樣上一本線瞭麼?幹嘛給自己壓力那麼大。”

錢佳玥噙著眼淚點瞭點頭。那顆因為和陳末置氣而提起來的心,此時此刻,終於安安穩穩地落回瞭肚子裡。不要再做錢佳玥,不要再做那個老好人錢佳玥,這個念頭支撐瞭她走過瞭快一年的時光。但不是錢佳玥,她又是誰呢?她在假扮誰呢?假的真得瞭麼?這一刻,終於,她不用再糾結瞭。

最後一次模擬考試之前,二中舉行瞭高三成人儀式。全年級集中在大禮堂裡,老師們輪流講話,最後,趙婷婷代表學生發言。

“今天,我們18歲瞭,踏著矯健的步伐,邁向人生的下一個階段;今天,我們成年瞭,帶著雀躍的心,迎接夢想的未來……”

趙婷婷的朗誦腔配著排比句,讓整個禮堂都有一種甜膩膩的昏沉感。錢佳玥正在心裡背著高考必背的古文,忽然,一張小紙條被旁邊人傳到瞭手裡。

打開一看,是熟悉的字跡——“放學後,葡萄架下見。”

錢佳玥合上紙條,忽然發現禮堂外,春日陽光明媚。

“今天,我18歲瞭,成年瞭。我宣誓——”500多個人齊刷刷舉著右手,對著國旗宣誓。雖然總覺得儀式流於表面很荒誕,但真的舉起手的那一刻,卻被相互感染。

18歲,真的一下子就變成瞭大人瞭麼?今天的我和昨天的我,真的不同瞭麼?

或許是的吧。當錢佳玥背著書包來到葡萄架下,見到陳末和卡門熟悉的背影,不由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卡門正和陳末激烈爭執著什麼,望到錢佳玥,陳末拘謹地笑瞭笑,卡門上來一把拽住錢佳玥,仿佛一把把她拽回瞭舊時光。

“走,我們去西宮,今天我請客!”卡門興高采烈。

“什麼事情那麼高興?”錢佳玥好奇。

“我昨天收到瞭戲劇學院藝考合格通知書,”卡門神秘兮兮地說。

“藝考?你去參加藝考瞭?”錢佳玥大驚失色。確實,這大半年來和卡門疏於聯系,但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卡門會去參加藝考,“你會什麼藝術特長?我怎麼從來不知道?”

“我要當演員瞭!”卡門笑嘻嘻。

“啊?演員?”錢佳玥驚呼起來,瞪著眼前這個胖姑娘。當演員,不是都得長成那樣的麼?

卡門笑起來:“好瞭,騙你的,我這樣怎麼可能當演員。”

“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錢佳玥在她的笑容裡捕捉到瞭一絲不易察覺的傷感。

“演員算什麼?咱們卡門以後比他們都牛,是導演,導演!專門管演員!”陳末用力拍瞭一下卡門的肩膀。

“你要當導演啊?真的啊?!”錢佳玥叫起來。

三個女孩嘰嘰喳喳圍成一圈,討論起卡門怎麼考上瞭戲劇學院的導演系。原來,戲劇學院不光招演員,也招導演;藝考不光考什麼跳舞唱歌畫畫,還可以考講故事。

“我當場給他們編瞭一個娛樂圈編年史,”卡門唾液橫飛,無比自豪,“單田芳知道麼?就學單田芳那樣講。”她清清嗓子,像模像樣地學瞭起來:“話說當年,歌壇有四大天王,一曰學友,一曰德華,一曰富城,最後一個,黎明是也……唉,各位看官,你道此人前女友是誰?正是聶小倩姓王名祖賢!……王菲,當年可不叫王菲,藝名靖雯二字,英文名Sheryl。唱的可也不是《唱遊》《寓言》,那是一本正經的苦情歌,《容易受傷的女人》……”

陳末一邊聽,一邊還鼓掌起哄喊個“好”,隻有錢佳玥一個人笑得蹲在那裡抹眼淚。

卡門看不過去,一把攙起她:“這位施主,不用行此大禮。”錢佳玥扯著她:“你怎麼一直沒說啊?上次見你你也沒說要考。你哪裡來的消息啊?我都不知道戲劇學院還能去考導演!”

卡門靦腆地點瞭點頭:“我就是,看瞭路垚帶到學校裡來的戲劇學院招生通知。橫看豎看,也就導演系我能考。”

“哦,路垚!”陳末和錢佳玥同時喊瞭起來。兩個人目光相逢,瞬間輕松瞭很多。

卡門臉紅瞭:“幹嘛,幹嘛!路垚算什麼,我以後是導演瞭,什麼明星見不到啊,還稀罕一個路垚!以後我拍電影,讓謝霆鋒來演男一號,鄭伊健演男二號,周傑倫來唱主題歌,對,還有金城武,必須金城武!哦,還有張國榮!哎呀,怎麼辦,怎麼辦,排不過來瞭!”

記憶中那個高三的下午,太陽下山特別慢,像大話西遊裡,天邊那個金色的蛋黃。西宮特別大特別好逛,笑聲都特別恣意飛揚。卡門請喝瞭珍珠奶茶,拍瞭四份大頭貼,買瞭一堆明信片,還有幾大本同學錄。等到華燈初上,送走瞭卡門,錢佳玥忽然覺得她和陳末之間,應該再說一些什麼。

“陳末,”錢佳玥鼓起勇氣,想告訴她,我們還是做朋友吧,卻忽然被打斷。

“錢佳玥,”陳末忽然一臉認真地說,“我和肖涵分手瞭,我把他還給你好不好?”

《致15歲!(致1999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