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記憶,從一張月考成績單開始。語數外物理綜合,每個月車輪大戰一般,周而復始的考試。學校自己的月考,三校聯考,區聯考,五區聯考。一張考卷接著一張考卷,一份訂正疊一份訂正。每到月末,一張細細長長的紙條就發下來:單科分數,排名;三科總分,排名;四科總分,排名;五科總分,排名。
物理老師說:“同學們,分數不重要……重要的是受力分析,我們來看看這次的第二道大題目。”錢佳玥望著自己考卷上那個猩紅的叉,旁邊兩個小小的“+2”,心裡陰霾瞭起來。經過一整個暑假的連軸轉,其它科基本都有提高,隻剩物理。她有時候難免懊悔:是不是一開始堅持選物理,就是一個錯誤。
陳秀娥從來對外誇耀:我們錢佳玥從來不用請傢教,幫我從小到大省瞭多少錢哦!但現在口也松瞭,三番兩次試探問:“寶寶啊,你要不要請個傢教啊?上次開傢長會,問瞭一下,你們同學都請傢教的。”陳秀娥的臉上有小心翼翼的忐忑。錢佳玥的臉色現在越來越嚴肅,她就越來越沒底氣。
五十塊錢一個半小時,在外校一個高級教師傢裡。外面灶片間進來,小小一間房,左邊一張床右邊一個吃飯的大臺面。錢佳玥吃完晚飯匆匆趕到時候,師母一般還在篤悠悠收拾臺面。老師一雙腳往床上一盤,飯桌還是那張飯桌,但收拾幹凈就是講臺。周圍放上一圈四方凳,坐上八個學生,餐巾紙抹掉嘴上的紅燒大排遺跡就開講。講到最後兩題,這桌人還沒散,下一波已經陸續到瞭,縮在門口探頭探腦。
這傅老師得賺多少錢啊?錢佳玥晃瞭晃腦袋,不允許自己的心猿意馬,開始在腦子裡滾電磁感應定律。路燈下偶爾有牽著手的雙雙對對,年輕的、年長的。錢佳玥目不斜視,但等紅燈的時候,抬起自己握自行車把的手呵瞭一呵。有東西在寂寞的夜風裡嘩嘩作響。
教室後黑板上板報也不出瞭。右邊三分之一變成一張大大的倒計時牌。“距離高考還有283天”,“距離高考還有200天”,“距離高考還有150天”……月考的成績排名單已經累積起瞭厚厚一疊。黑板的左邊永遠都是一些勵志的話語——“習慣決定性格,性格決定命。”“學海無涯苦作舟。”“在絕望中尋找希望。”
錢佳玥一直在心裡想象,如果在新村遇見肖涵,她應該怎麼表現;如果在學校遇見他倆,或他倆中的一個,她應該如何應對。有時候她想,她應該表現得很無所謂,還朝兩人笑笑,然後高傲走開;有時候又想,應該視而不見,讓兩人知道自己的態度。但始終,卻沒有機會來試一試。
高三,每個人似乎都變成瞭一座孤島,一座越來越沉默的孤島。晝伏夜出,文理科班間的距離用跨海大橋都連不起來。好久不見肖涵、好久不見陳末、好久不見卡門。有時候天邊一朵雲的倒影遮下來,錢佳玥忽然會想:他們都在幹嘛呢?有緣千裡來相會,而緣分盡瞭,大概就是如此吧。心裡不是不傷感的。
但他們的氣息卻又無時無刻不圍繞在錢佳玥身邊。年級大排名,肖涵的名字總出現在前五的位置;上語文課,陳末的作文偶爾會被跨班誦讀;連卡門,都開始有瞭“想晚上做完這幾張考卷,結果抬頭一看,咦,天亮瞭”這種江湖傳說。
更何況,肖涵和陳末的戀愛關系大約除瞭老師外,路人皆知,從高三傳到高二,從高二傳到高一。錢佳玥偶爾還回校刊幫忙審稿,有一次看到高一的小孩寫文章,批判學校不許早戀,很是贊揚瞭幾對校園裡的神仙眷侶。“比如高三的學長X和學姐C,每次見他們十指緊扣漫步在高三樓便的小徑,或是在圖書館見到兩人並頭學習的場景,都會在心裡贊嘆——這才是青春該有的模樣。學長X高大帥氣,學姐C嬌俏明媚……”錢佳玥心裡“突突”亂跳,把稿紙翻過去發瞭很久的呆,手指在X的背面來回撫摸。
但回過神來的疑問卻是:咦,陳末是嬌俏明媚的麼?那個紮著馬尾辮的酷女孩哪兒去瞭?
到瞭12月初,迎來瞭高三最不重要的考試——體育800米。800米啊,為什麼要跑800米啊?我們都高三瞭,為什麼還要跑啊?高一高二的時候,錢佳玥和卡門都是被陳末追著攆著趕進瞭4分鐘。但到瞭高三,錢佳玥發現,原來靠自己跑,是跑不及格的。
而不及格,竟然依舊要補考!錢佳玥的臉綠瞭。
她不好意思讓別人圍觀自己跑到吐的窘樣,於是早上早一個小時來學校練習。冬天的風凜冽,錢佳玥繞著跑道,沒跑半圈,已經胸口痛到不能呼吸瞭,正想打退堂鼓,忽然,在清晨人跡罕至的跑道上,錢佳玥看到瞭一個熟悉的身影——趙婷婷。
錢佳玥心裡一陣高興:原來趙婷婷也八百米沒有及格啊!但正想上去打個招呼,頹然發現趙婷婷把自己越甩越遠。奇怪,看樣子真不像同是天涯不及格啊,為啥她還那麼早特地來跑步呢?為瞭鍛煉身體?但高考不考體育啊,趙婷婷可不像會做無用功的人。
練瞭五天,倒有三天見到瞭趙婷婷,而趙婷婷並不想跟錢佳玥搭話,每每隻留下一個絕塵而去的背影。但不管趙婷婷是什麼打算,錢佳玥自己的八百米突擊進展緩慢。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看來八百米也不是一天能跑及格的。到瞭補考的那天中午,錢佳玥已經準備放棄徒勞的努力瞭。
全高三800米不及格的女生,一共隻有12個,錢佳玥就是其中光榮的一員。傳說,最後一次補考,老師總會放水的,多十幾秒二十秒,睜眼閉眼都能過。但錢佳玥心裡還是很忐忑。午休時候,人來人往,都要往跑道望一眼:“怎麼中午跑步啊?”“補考吧。”仿佛全校都在看自己的笑話。
第一圈的前200米,錢佳玥還能穩定在中遊,到瞭後200米,隻覺得身邊一個個身影超趕而去。體育老師在旁邊揮手:“加油啊,加油啊!能及格,加油!”但錢佳玥卻覺得:不行瞭,我肯定不行瞭。
忽然,她的手被牽住瞭,那熟悉的感覺讓錢佳玥心似乎要跳出瞭胸口。她詫異地抬眼,眼前果然有一條熟悉的馬尾。
“跑啊!”陳末像從前一樣說。她連拖帶拽,奮力拉著錢佳玥從一個個背影邊超過。
錢佳玥覺得烈火灼心,腳上像灌瞭鉛一樣重:“放開,我不行,陳末。”
陳末不答話,步速放慢瞭,但把錢佳玥的手拉得更緊:“錢佳玥,加油,你可以的,馬上就跑到瞭!”
呼——吸——呼——吸。風大口大口從錢佳玥嘴巴裡灌進去,嗆得她眼淚快要出來。周邊世界都模糊瞭,她什麼都不能再想,隻能跟著陳末的步伐透支自己最後的一點體力。
“3分55!”在跑過終點線的那一剎那,錢佳玥聽到體育老師報。
及——格——瞭!
錢佳玥在一邊撐著大腿幹嘔起來,等到再抬起臉的時候,見到陳末遠遠地站著,朝自己投來關切的目光。錢佳玥忽然回想起來自己第一次見陳末的情景,那個在廁所問自己借衛生巾的女孩,那個看一眼讓自己想“如果能跟她做朋友就好瞭”的女孩。午後的陽光下,眼前的陳末,和那個穿著破洞牛仔褲的女孩,漸漸重合瞭起來。
她們一起拍過大頭貼,一起在西宮瘋,一起分享磁帶零食小說書,一起在上課時候偷偷摸摸抄歌詞。
錢佳玥喘著氣,平復瞭一下心情,然後抬起頭來,朝陳末微微笑瞭笑。陳末也跟著笑瞭,然後瀟灑地揮瞭揮手,一步三跳地走瞭。陽光在她身上彈跳,然後蹦到瞭錢佳玥的心裡,四處打孔鉆縫,讓憋瞭幾個月的氣,慢慢泄瞭下去。
“一個人可以同時又恨一個人,又恨自己恨他麼?”蘆葦。
“那不如直接原諒他,”揚帆。
“做不到怎麼辦呢?”蘆葦。
“慢慢就做到瞭,”揚帆。
“你試過?”蘆葦。
“嗯,”揚帆。
倒計時牌子擦瞭又寫,寫瞭又擦。綜合考試的模擬試卷終於出瞭出來,不知所雲地讓大傢算遊樂場旋轉木馬上能坐多少人。所有學科都復習滾完瞭第一遍,開始進入第二遍。每天四五張考卷發下來,測驗變成瞭傢常便飯。
轉眼,高考倒計時,變成瞭100天。高三的顏色一層一層塗抹上去,最後變成瞭密不透風的黑。
第100天時,發生瞭一件事。
評選肖涵當市三好學生的公示,被人從校門口櫥窗撕瞭下來。流言蜚語不脛而走。
上海市三好學生,通常每個學校每年有一個推選名額。因為事關高考20分的加分,學校基本都會把這個名額留給高三的學生。官方說法,流程是先在校務會上討論,綜合各個老師對候選人的打分,得分最高的那個,就是最終的幸運兒,也基本是陳末口中那些道貌岸然的學生幹部。
但坊間謠言,那麼多雙眼睛盯著這一塊肉,學校完全也在搞平衡。
一種平衡,就是區三好資格,高一高二兩次區三好,或者高三的一次區三好,也能有高考十分加分;另一種平衡,當然是學校各種大學提前招生考的推優名額。但是,那些都是安慰獎。誰甘心拿安慰獎?當然是真金白銀的高考20分加分最誘人。除瞭常無忌這種競賽保送、路垚這種下定決心考戲劇學院的,剩下的,都在高考這場決定命運的考試裡打轉。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對於優等生,這20分不是給一個救生圈,而是直接派瞭艘快艇。
2002屆的高三,大傢心裡都默認瞭,這艘快艇今年屬於肖涵。屬於這個永遠四平八穩、各方面都無可挑剔的重點班班長、學生會主席、區學聯委員、入黨積極分子。所謂的推選流程,也應證瞭所有人的推測。但是,現在,他的公示信竟然被撕掉瞭。
對肖涵的風吹草動最上心的錢佳玥,應該是最早發現的一批人。那天早上上學,她就發現昨天下午貼出來的公示不見瞭。說好公示三天,怎麼才半天就不見瞭?但現在的五班,並不是從前的五班,沒有瞭卡門這樣的靈魂八卦人物,錢佳玥竟然不知道該向誰打聽瞭。
錢佳玥神不守舍瞭一上午,中午決定還是去會老友。
“都傳遍瞭!”卡門拍著大腿,“有人去告狀瞭。”
“告什麼狀?告肖涵哥哥?”錢佳玥驚訝。
“嗯!”卡門摸著自己憔悴的臉,多吃瞭一兩飯,“聽說還帶瞭傢長,氣勢洶洶到教導處鬧瞭一場。”
錢佳玥張大嘴:“肖涵哥哥有什麼可讓他們告的啊?是誰啊?那麼過分!”
卡門笑瞭笑,神秘兮兮:“錢佳玥,問你,三好學生是哪三好?”
錢佳玥愣瞭愣:“學習好?體育好?還有一個什麼好?”
卡門點瞭一下頭:“思想品德好。現在有人就說,肖涵的思想品德不好,沒資格當三好學生。”
“肖涵哥哥思想品德不好?!”錢佳玥差點怒吼起來——那是肖涵啊!是英雄之子啊!
卡門眼睛裡閃爍著意義不明的光:“你別激動,你先說,高中生早戀,算思想品德好麼?”
錢佳玥愣住瞭,一時無話可說。
其實,除瞭老師,學校裡大傢都知道誰誰誰和誰誰誰是一對,誰誰誰又暗戀著誰誰誰。這樣的八卦,從一個班飄到另一個班,從校花校草,到同班的四眼,每個人茶餘飯後都能笑著說出一本譜來。這些歡快又刺激的訊息,是被壓迫的青春裡的一絲縫隙,一種同類間的狂歡,一種心有默契為彼此保留的秘密。但現在,竟然有人用這點來打擊別人?
“那,那是誰去說的呢?”錢佳玥有種被背叛的感覺。
“真実はいつも一つ,”卡門看名偵探柯南看多瞭,“誰得利,誰就是兇手。”
“那肖涵哥哥,就這樣被他們害瞭?”錢佳玥還是不相信。肖涵這三年來做瞭那麼多,就這樣,都不算瞭?
“其實吧,這事做得挺絕的。你看現在大傢一堆堆在那,說不定都是談這事呢。這可不是我八卦才知道的,大傢都知道瞭,說明什麼?”卡門推瞭推眼鏡,“說明那個人不想讓學校把這事蓋下去,所以故意要鬧鬧大。”
“所以,故意等公示貼出來瞭再去撕?”錢佳玥順著想下去,隻覺得不寒而栗。
卡門嘆瞭口氣:“現在啊,肯定好多人等著看你肖涵哥哥的笑話呢。那句話怎麼說來著,木秀於林,風必,風必什麼來著?”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錢佳玥黯然補充。她現在非常想去安慰肖涵,但是,她又有什麼資格去安慰他呢?陳末呢,知道這個消息瞭麼?
“錢佳玥,老實說,你開心麼?”卡門神秘兮兮的八卦勁上來瞭。
“開心?我為什麼會開心?”錢佳玥愕然。
“誰讓肖涵跟陳末談戀愛瞭啊!現在他總算知道代價瞭呀!”卡門歪著腦袋端詳著錢佳玥的表情。
電光火石,錢佳玥忽然喊瞭起來:“所以是趙婷婷!”她想明白瞭,都想明白瞭。三好學生是哪三好,學習好,品德好,身體好。身體好,學校名額上報後,市裡不光要組織面試,還要參加體育考試,沒有通過面試和體能測試的,還是拿不到那20分加分。
所以,怪不得,怪不得早上要練800米!錢佳玥如夢初醒。
卡門嘆瞭口氣,錢佳玥的腦回路果然夠長,到現在才反應過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