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喜被李媽領到瞭白二奶奶面前。
白二爺照例是不在傢,白二奶奶獨自住著一套大院落,院中房屋燈火通明,白二奶奶穿戴得整整齊齊,菩薩一般端坐在堂屋上首,正堪稱是面沉似水。
白傢還留著旗人的規矩,茉喜見瞭白二奶奶之後,不消旁人吩咐,自動地屈膝請瞭個蹲安,同時放軟瞭聲氣,用細弱的小聲音說道:“茉喜給二嬸請安。”
白二奶奶和茉喜一年見不瞭幾次面,每次見面茉喜都是規規矩矩的,很懂禮數,讓白二奶奶當面挑剔不出什麼來。但今夜顯然是出大事瞭,茉喜這一個蹲安是換不出白二奶奶的好模樣瞭。
“茉喜啊。”白二奶奶開瞭口,聲音有點低沉,有點黏,尾音拖長瞭,有居高臨下的威嚴,“鵬琨總上你那院兒裡去嗎?”
茉喜圓睜二目,一邊強壓心跳,一邊做瞭個驚愕表情,“大哥?回二嬸的話,大哥沒去過我院兒裡呀,大哥從來都不去的。”
白二奶奶神情不變,端坐著又問:“你知不知道,鵬琨方才在你那院兒裡出瞭事?”
茉喜怯生生地抬眼瞄向瞭白二奶奶,“二嬸,我聽李媽媽說大哥出事瞭,可到底是什麼事,李媽媽沒說,我也不知道。”
白二奶奶沉聲說道:“鵬琨在你那院子裡,被人打傷瞭。”
茉喜一張嘴一瞪眼,“啊?!”
緊接著她慌亂地抬手亂擺瞭一氣,聲音中幾乎帶瞭哭腔,“我下午就到大姐屋裡玩兒去瞭,一直沒回去。不幹我事,我沒打大哥。真的。”
鳳瑤這時候也開瞭口,“媽,大哥傷得重不重?大哥自己是怎麼說的?茉喜在我屋裡是絕對不假的,就算她不在我屋裡,她也打不過大哥呀!”
白二奶奶橫瞭女兒一眼,然後問身邊的大丫頭:“鵬琨好點兒瞭沒有?”
大丫頭是剛從外面走進來的,這時候便低聲答道:“太太,大少爺好多瞭,起初看著嚇人,是因為鼻血蹭到瞭臉上,如今把臉一洗,倒是沒有多重的傷。”
白二奶奶點瞭點頭,然後下瞭命令:“那就去把他叫過來。咱們傢裡容不得那妖魔鬼道的事情,今天夜裡,我就把這案子斷一斷。既然打人的不是茉喜,那自然就是另有其人。”
此言一出,茉喜的心登時在腔子裡翻瞭個跟頭,冷汗順著後脊梁往外滲。她能感覺到自己如同一隻受瞭驚嚇的貓一般,周身的寒毛全豎瞭起來。
但她的惶恐表情全現在瞭身上,領口托出的小腦袋不受身體的影響。她一邊毛發皆豎,一邊眨巴著眼睛做天真無辜狀。
不出片刻的工夫,鵬琨過來瞭。
漂亮的鵬琨手托一條冷毛巾,捂著眼睛走進瞭堂屋。茉喜和鳳瑤一起扭頭看他,就見他那張白凈臉子上添瞭顏色,首先右眼黑瞭一圈,其次鼻頭紅瞭一片。悶聲悶氣地喊瞭一聲媽,鵬琨隨即抬手一指茉喜,“好你個小丫頭片子,說!你在屋裡藏瞭個什麼人?!剛十五就知道找野漢子瞭,我告訴你,白傢容不下你這一套!”
鳳瑤聽瞭這話,登時氣紅瞭臉,而茉喜更幹脆,直接咧嘴哭瞭起來。一邊哭,她一邊飛快地分析瞭鵬琨方才那話,得出的結論是鵬琨遇上瞭自己屋裡的人,但那人到底是誰,他第一不認識;第二,或許也沒看清楚。
“沒有……”她哇哇地哭,“大姐作證,大姐上午還去我那兒瞭呢……大哥冤枉人……”
白二奶奶一皺眉頭,厲聲喝止瞭茉喜的號啕,而鵬琨不等母親繼續審案,大聲又道:“好傢夥,我黑燈瞎火的剛一進門,迎頭就是一頓拳腳。打完他就跑瞭!”
這時候鳳瑤忽然開瞭口,“黑燈瞎火的,你上茉喜屋裡幹什麼?”
這話鳳瑤不問,在場眾人心裡也都存著問號,鳳瑤問瞭,房中靜瞭一瞬,隨即白二奶奶卻是發瞭話:“你回去!姑娘傢不要摻和這些傢務事。”
鳳瑤怕她母親,但是垂死掙紮著不肯走,“那茉喜……”
白二奶奶不言語,隻對李媽使瞭個眼色。於是李媽出手,直接把鳳瑤連推帶請地送瞭出去。
這回房裡的主要人物隻剩瞭白二奶奶、茉喜以及鵬琨,話就好說得多瞭。白二奶奶頗想拿話詐一詐茉喜,然而鵬琨不能體會母親的苦心,白二奶奶一開腔,他也跟著開腔,白二奶奶氣得不說瞭,他也啞巴瞭。茉喜則是含胸駝背拖著大鼻涕,披散著一腦袋長頭發,高一聲低一聲地號,號到最後她號出瞭這麼一句話:“我要騙人,讓院兒裡的鬼吃瞭我。”
此言一出,白二奶奶登時一怔,“院兒裡的鬼?什麼鬼?小孩子傢傢,不許胡說八道!”
茉喜抬手一抹眼淚,哭咧咧地說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有時候在院兒裡待著,就有小石頭從天上掉下來打我,還有時候到瞭半夜,窗戶外頭會有人嘆氣。”
這話一說出來,滿屋子的人都變瞭臉色。因為那院子的來歷,屋中的人們可是都清楚。而茉喜方才隨口撒瞭個謊,萬沒想到此謊一出,她的聽眾們竟是一起惶恐瞭。
半個小時之後,白二奶奶親自出門,帶著仆婦領著鵬琨押著茉喜,在四盞馬燈的照耀下直奔瞭宅子角落的冷宮。
茉喜一路走得艱難,一顆心跳得快從喉嚨口裡拱瞭出來——不知道萬嘉桂現在是個什麼情況,萬一真被白二奶奶發現她在屋裡藏瞭個男人,那後果是不堪設想的。白二奶奶早就想把她攆出去瞭,如今這正是個大好的借口。
一步一步地逼近瞭小院,在到達院門之前,茉喜忽然腳下一滑,在人前摔瞭個大跟頭,疼得大叫瞭一聲。這一嗓子可真是不低,嗷地一下子,嚇得白二奶奶都一哆嗦。
茉喜還想再來幾嗓子給萬嘉桂通風報信,然而院門已經被李媽推開瞭,眾人一擁而入地進瞭房,隻見房內空空蕩蕩,哪裡有人?再擠進裡屋一瞧,裡屋炕上扔著一團被褥,也依舊是沒有人,隻是空氣刺鼻,有濃烈的藥酒氣味。
白二奶奶抬手在鼻端扇瞭扇,“這是什麼味道?”
茉喜小聲答道:“是藥酒。我上午打翻瞭一瓶藥酒。”
白二奶奶回頭看她,“你拿藥酒幹什麼?”
茉喜垂下瞭頭,“我這一個來月,總是晚上膝蓋疼。大姐說我是在長個子,沒事兒。可我熬不住疼,今早就跑出去買瞭一瓶藥酒,我想搽瞭它大概就不疼瞭。”
然後她怯怯地又道:“大哥可以作證的。我早早就出去瞭,半路正遇上大哥坐大馬車回來。”
白二奶奶面無表情地轉向瞭前方,“嗬,你這證人倒是不少。”
茉喜盯著地面,不吭聲瞭。兩隻手暗暗地在袖子裡攥緊瞭,她看到瞭炕角地上扔著一隻大皮鞋——萬嘉桂的皮鞋。
但是誰也沒檢查地面。眼看能有人的地方的確是都沒有人,白二奶奶不置可否,帶著麾下眾仆以及兒子想要班師回朝。然而正在此時,鵬琨忽然說道:“等一下,房前屋後還沒看呢!”
茉喜立刻沖向瞭門口,“我去看!”
李媽一言不發地伸出手,直接揪住瞭茉喜的後衣領,“你且待著吧,有人替你去。”
茉喜掙紮著想要甩開李媽的手,“房後都是草,走過去會臟瞭鞋。”
李媽不松手,與此同時,已經有人出門往房後去瞭。茉喜慌得一閉眼睛,然而未等她喘過這一口氣,門外已經有瞭答復:“太太,房後也沒人。”
這麼找還沒有人,看來是真沒人瞭。一陣夜風從窗外噓溜溜地吹瞭過去,風聲尖銳,類似哭號。白二奶奶聽在耳中,有些發毛,又實在是一無所獲,故而這回頭也不回,當真率眾走瞭。至於茉喜,她一時無法處置,也就隻好是不理不睬瞭。
白二奶奶等人一走,茉喜立刻跑去瞭房後。
今夜是個月黑風高的天氣,她直接上瞭墻,扒著墻頭往下看,什麼也看不見。壯瞭膽子壓低聲音,她輕聲呼喚:“萬嘉桂!”
沒有回應。
她不敢連名帶姓地叫瞭,迎著風又喚:“哎!”
還是沒回應。
茉喜越過後墻找瞭一圈,沒找到萬嘉桂,繼續上樹爬墻把腦袋伸出瞭白宅,她往街上看,街道空曠,依舊是沒人。
茉喜傻瞭眼,心想萬嘉桂穿著一隻鞋跑哪兒去瞭?
茉喜惶惶然地回瞭房,也沒點燈,就蜷縮著蹲在瞭那一隻大皮鞋旁。萬嘉桂昨夜忽然來,今夜忽然走,除瞭一隻大皮鞋和一屋子藥酒氣味,什麼都沒留下。幸虧還有這麼一點藥酒氣味,以及身邊這隻大皮鞋,否則茉喜簡直要懷疑自己是做瞭一夜一日的夢。
茉喜心裡空落落的,也不肯睡,靜等著萬嘉桂再回來。
然而萬嘉桂沒有再回來。跛著一隻腳穿著一隻鞋的萬嘉桂宛如平地飛升瞭一般,真的徹底消失瞭。
茉喜等到凌晨時分,又冷又累又困,熬不住瞭。
她搖晃著站起身,先提著那隻大皮鞋出瞭門,把它藏到瞭房後的一小堆瓦礫中,然後回瞭裡屋拎起大茶壺,想要給自己倒一杯水喝。
大茶壺一拎起來,她看到瞭茶壺底下墊著的小小一張紙條。紙條上粗枝大葉地寫瞭兩行黑字,底下還有落款。
放下茶壺拿起紙條,茉喜睜大眼睛看瞭又看,看到最後她忽然揚起手,抽瞭自己一個大嘴巴!
因為她不認字。
她就認得落款打頭的一個“萬”,因為紙牌上面常有這個字。除瞭這一位熟客之外,其餘的全是生面孔,讓她猜都無從猜。
鳳瑤教瞭她三年,她一句不聽一字不學,現在可好,她腸子都要悔青瞭。活活地一直悔到天亮。
鳳瑤院裡的小丫頭忽然走瞭來,鸚鵡學舌一般告訴她“大小姐叫你去呢”。
不出院子不知道,原來一夜之間白宅裡已經添瞭新流言、新話題。人人都聽聞冷宮院裡鬧起瞭鬼。那鬼是誰,不好說,十有八九就是先前死在冷宮裡的那個小妾——死的時候已經成老妾瞭。也沒罪過,也沒緣由,活活地從青春年少坐起瞭牢,一直在那兩間小屋裡熬到瞭死,哪能不怨?遇瞭白傢的人,能不報復?
茉喜住瞭這幾年,倒是一直平安無事,大概是因為她“白”得不很純粹。她娘姓唐,也許她身上“唐”的成分更多一些。再說既然都住到那地方去瞭,顯然是活得不得意,那鬼一生孤苦,想必也是憐貧惜弱的。
流言的內容很豐富,加之最近春暖花開,到瞭鬧貓的時節,夜裡頗不安靜,所以眾人想起夜間的種種風吹草動,越想越是驚駭。鳳瑤不敢迎著母親的氣頭說話,在自己屋裡睡一會兒醒一會兒地熬瞭一宿,及至天亮,她立刻讓人把茉喜叫瞭過來,想要問個究竟。
面對著鳳瑤,茉喜的嘴依舊嚴緊得如同銅墻鐵壁一般。鳳瑤對她沒秘密,她對鳳瑤可是從來不實話實說。一是信不過鳳瑤——不是信不過鳳瑤的品格,她是天生的誰也信不過;二是怕鳳瑤洞悉瞭自己的花花腸子,會不再喜歡自己。
茉喜表現得一問三不知,鳳瑤就堅信茉喜是真的不知。白二奶奶聽聞自傢大小姐又把那個野丫頭招攬過去瞭,並沒言語,因為她徹夜思索瞭一番,忽然感覺讓鳳瑤牽扯住茉喜也不錯,否則傢裡這個沒心沒肺的混賬兒子養好瞭傷,說不定哪天夜裡又會摸到那個鬧鬼的破院子裡去。看茉喜那雙水汪汪的吊梢眼,一瞧就是個淫婦的坯子,和她那個戲子娘真是一模一樣。白二奶奶越想越嫌,隻恨茉喜不再大兩歲,讓自己無法立刻找個人傢把她嫁走。
白二奶奶有心事,挨瞭揍的鵬琨近來留意到瞭茉喜的臉蛋胸脯和腰身,也有心事,茉喜攥著那張內容不明的小紙條,心事更重,而鳳瑤已經開始明目張膽地嘆氣,因為白二奶奶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當真是不許她再上學去瞭。鳳瑤讀的是外國女校,學費昂貴,又因為那女校裡盡是大小姐一流,一個個賽著花錢,所以鳳瑤再不攀比,也節省得有限。白二奶奶控制不住丈夫的花銷,又舍不得拘束兒子,隻好在女兒身上節流。橫豎再過一年,等鳳瑤到瞭十八,也就該出嫁瞭。出嫁之後成瞭少奶奶,當傢立計才是正經,還讀什麼書?
四下無人之時,鳳瑤對著茉喜嘆息,“其實讓我把書念好瞭,我也能像男子一樣賺錢養傢的。我們班何頌齡的大姐,在清華畢業之後就去中學做瞭英文教師,自賺自花,很瀟灑呢。”
茉喜一邊聽,一邊用一隻手捂著小肚子,不是肚子疼,是裡面的衣兜裡揣著那張小紙條,她總捂著它,怕它丟瞭。
鳳瑤委委屈屈地又道:“其實讀到高中畢業,也花不瞭許多錢。不進大學也行的,我英文好,可以去考協和護校。畢業之後進瞭協和醫院,一個月能賺好幾十美元呢。”
說到這裡,她抬眼望向瞭茉喜,“女子為什麼非得嫁人呢?不嫁不行嗎?等我嫁瞭人,你也嫁瞭人,咱們再見面,一定就生分瞭。”
茉喜不假思索地搖瞭頭,“不能。我不是那見色忘友的人。”
鳳瑤難得聽茉喜咬文嚼字,把她這話思量瞭一番,隨即卻是忍不住笑瞭,又拿起一本雜志卷瞭個筒子,對著茉喜的肩膀輕輕一敲,“你少胡說!見色忘友是女孩兒能用的成語嗎?”
茉喜也笑瞭,一邊笑一邊望著鳳瑤手中的雜志,心中忽然一動。
大下午的,鳳瑤躺在床上睡漫長的午覺,茉喜坐在窗前桌邊,翻開瞭一本中華字典。紙條上的字寫得橫平豎直、清清楚楚,她小小心心地抄下一個,然後下瞭苦功夫,開始研究如何查字典。她記得鳳瑤說過,字典上什麼字都有。
然而什麼字都有這一點或許不假,可那些字全和茉喜不生關系。茉喜很少有安安穩穩坐滿一個鐘頭的時候,但今天她足足從十二點坐到瞭下午兩點。坐瞭這麼久,卻是一點成績也沒有,最後回頭看瞭看床上熟睡著的鳳瑤,她悄悄起身溜出瞭房,一路不聲不響地又回到瞭自己那小院裡。
她想看看萬嘉桂有沒有回來。
房內寂靜無聲,連隻耗子都沒有。於是她繞到房後,在瓦礫堆旁的荒草上坐瞭下來。從瓦礫堆中刨出瞭那隻大皮鞋,她對著皮鞋看瞭又看。這皮鞋挺新,鞋面還留著亮光,一點也沒走形,不知道是鞋做得好,還是腳長得好。
看到最後,茉喜扶墻站起身,彎腰脫瞭自己左腳的佈鞋。屏著呼吸伸出左腳,她試試探探地把腳踩進瞭那隻大皮鞋中。她記得自己聽鳳瑤講過一個神話故事,說是一個少女因為把赤腳踏上瞭天神留下的腳印,所以懷瞭天神的孩子,生瞭一個人間英雄。腳趾頭在大皮鞋裡動瞭動,她想:“我會懷孕嗎?”
男女的事情她都懂,小孩子是怎麼來怎麼出的,她也全明白。但明白歸明白,她總覺得萬嘉桂是天下獨一份,天下獨一份的萬嘉桂,自然和凡夫俗子不一樣。
隨即她又想,“生出一隻大皮鞋可就糟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