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念頭把她自己逗笑瞭。笑過之後抽出腳穿好瞭佈鞋,她重新坐下來,又掏出瞭那張紙條。她不認字,但她能瞧出字的美醜。萬嘉桂就是一筆方方正正的好字。盯著那兩行字看瞭良久,茉喜嘆瞭口氣,心裡問自己:“他還能再回來吧?”
鳳瑤也聽聞瞭冷宮小院鬧鬼的話,她是受過現代科學陶冶的女學生,要說信是不大信的,不過她這個人總像是沒什麼準主意,信不信的放在一旁,既然大傢都說可怕,她就決定權當有鬼好瞭。
她大著膽子自作主張,讓茉喜搬到自己這院子裡住,正好院裡管事的張媽昨天回瞭傢鄉探親,一個禮拜之內都不會回轉。茉喜也答應瞭,嘴上答應,心裡卻是猶豫,因為總懷疑萬嘉桂會在某天夜裡忽然跳墻回來,如果自己當時不在那屋子裡的話,他找不到自己,豈不是回來也白回來?
茉喜忽然又擔憂起瞭萬嘉桂的安危,怕他根本無法活著逃出北京城。縱是活著逃出去瞭,也不知何時才能再回來。縱是回來瞭,誰知道他還記不記得自己呢?
鳳瑤隱隱察覺出瞭茉喜的異常,以為她是在母親跟前受瞭委屈,便暫時放下自己的煩惱,想要哄她高興。鳳瑤手巧,很會慢吞吞地做些精細活計。大清早的,她坐在梳妝臺前給茉喜編辮子,黑亮的長頭發一股一股地在她手指間纏來絞去,茉喜正對著前方的大圓鏡子,一顆顛來倒去的心這些天跳疲憊瞭,所以嗅著鳳瑤身上的甜香氣味,她半閉著眼睛,困倦得想要睡。
“茉喜。”鳳瑤忽然開瞭口,“我要是嫁人瞭,你怎麼辦呢?”
茉喜睜開瞭眼睛,“我……”
是啊,茉喜想,自己怎麼辦呢?
“你把我當陪嫁丫頭帶過去吧!”茉喜忽然有瞭主意,“要是那傢倭瓜敢欺負你,我會替你出頭。”
鳳瑤搖瞭搖頭,“你凈異想天開。”
茉喜想瞭想,又問:“那個小倭瓜什麼時候來?”
鳳瑤答道:“我早就對媽提出過瞭,可媽說那個小倭瓜不聽話,他自己的爹也逮不著他的影兒,所以還不是咱們讓他來,他就立刻能來。”
茉喜哼瞭一聲,同時微微地一仰臉一垂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咱們先等著瞧吧!”
鳳瑤好奇地看著她,看她方才那個姿態非常老辣,那份老辣抵消瞭她臉蛋上的嬰兒肥,讓鳳瑤在一瞬間窺視到瞭長大後的茉喜。
茉喜時常會是這樣——冷不丁地一轉眼一挑眉,她會猛地像變瞭個人似的,露出一副似她非她的新面目。
茉喜不知道倭瓜人傢裡會不會養出小倭瓜來,她希望鳳瑤過得好嫁得好,可又舍不得讓鳳瑤就這麼離開自己。所以撥著自己心中這副算盤,她最後還是希望倭瓜到來,屆時自己攛掇鳳瑤鬧上一場,把這門親事徹底鬧黃。誰欠瞭債誰就自己想法去還,賣女兒算什麼本事?茉喜想自己就算要餓死瞭,也絕對不會把鳳瑤賣瞭的,盡管鳳瑤白白嫩嫩、老老實實,看起來是特別地好賣。
鳳瑤的婚事占住瞭茉喜的心,而茉喜的心容量有限,裝瞭個鳳瑤之後,萬嘉桂就沒瞭容身之處。
如此過瞭一個來月,這天鳳瑤被她的舊同學找出去玩瞭,茉喜獨自坐在鳳瑤屋裡,擺弄鳳瑤留下的繡花繃子。
正在這時,鵬琨來瞭。
鵬琨穿瞭一身淺灰西裝,系著花點子領結,噴瞭法國香水,行動之際芬芳襲人。進門之後看瞭茉喜一眼,他登時笑瞭,“鳳瑤呢?”
這回屋子裡沒瞭旁人,茉喜坐在椅子上沒有動,單是從繡花繃子上悠悠地向上一轉黑眼珠,“她出去玩兒瞭,說是晚飯前回來。”
鵬琨走到桌旁,屁股倚著桌沿半站半坐。垂下眼簾瞄著茉喜,他笑瞇瞇地問道:“哎,你怎麼總躲著我?怕我吃瞭你?”
茉喜把繡花繃子往桌上一放,依然是不起立,更沒有表演她那一套拿手的鞠躬禮,“我不是怕你,我是心疼你,大哥。”
鵬琨愣瞭一下,感覺眼前這個茉喜很滄桑,像是被個上歲數的女鬼附瞭體,“心疼我什麼?”
茉喜抬臉向他抿嘴一笑,“心疼你那一口好牙。怕你吃東西不忌口,硌瞭牙。”
鵬琨來瞭興致,“喲,茉喜,看不出來,你這小嘴兒還挺能說啊。”
茉喜把嘴唇抿得薄薄的,嘴角翹著微笑,一雙眼睛卻是清凌凌地冷。這毒辣的笑法不是她學來的,是她娘唐玉仙在胎裡直接傳給她的。
“人嘴兩層皮,長著還不就是為瞭說話的?話不說,不知道。”茉喜又對著鵬琨一笑,“我瞧大哥伶牙俐齒的就挺好,人得會說話,會說話,才能不吃啞巴虧。真,咱傢的聰明全讓大哥一個人占去瞭,您瞧大姐,就是個沒嘴兒的葫蘆,我真想把我這口才分給她幾分,可是一想,還不能分。大姐要是也像大哥這麼好口齒,咱傢可就沒法順順當當地把她嫁去天津瞭。”
鵬琨聽到這裡,覺察出瞭滋味不對,臉色開始千變萬化,“小丫頭,我看你是話裡有話啊。”
茉喜對著房門一伸手,“大哥想多瞭,我年紀小,可沒有大哥那麼多的心眼,口頭的話能說明白就不錯瞭,哪裡有話裡藏話的本事?可我年紀雖然小,卻也知道男女有別的道理,咱傢又是最講規矩的人傢,所以勞煩大哥到外間坐坐吧。坐上一個鐘頭,大姐也就該回來瞭。放心,這麼大白天的,絕不會有鬼有神沖出來,迎頭再給大哥一記沖天炮。”
話音落下,她拿起繡花繃子繼續瞧花樣,心中則是暗暗罵道:“狗娘養的,我爹是你大伯,你也想來占我的便宜?瞎瞭你的王八綠豆母狗眼!”
鵬琨記得茉喜是個挺老實的丫頭,沒想到今天偶然和她一對一地談瞭一次話,自己沒怎麼開口,她卻是夾槍帶棒地講瞭一大篇。鵬琨想要做出反擊,可是未等他措好詞,院子裡有瞭人聲,卻是鳳瑤提前回來瞭。
鵬琨這一趟來找鳳瑤,的確是有事,不過是看鳳瑤不在,他才把精神頭放到瞭茉喜身上,結果出乎意料地,他被茉喜夾槍帶棒地損瞭一頓。鵬琨沒和茉喜單獨相處過,一直以為茉喜是個寄自傢籬下的小丫頭,隻會見人鞠躬的。
鳳瑤回來瞭,他沒法戀戰,隻好對著妹妹表明瞭來意——這一次他是信使,出門之前奉瞭母親的命,順路告訴妹子一聲,說天津那一傢倭瓜來瞭消息,大下個禮拜要帶著兒子來京城,不為別的,專門為瞭給親傢母祝壽——大下個禮拜是白二奶奶的生日。白二奶奶當然沒有尊貴到要倭瓜闔傢登門拜壽的程度,拜壽是面子上的話,裡子上的本意是讓兩個小人兒見見面。因為,據說,倭瓜傢一共兩個兒子,兩個兒子全都如同活驢一般,統一的十幾歲就出瞭傢門,並且是一去不回頭,讓老倭瓜抓都抓不著。前些天老倭瓜不知怎的行瞭大運,定過娃娃親的大兒子孝心發動,居然自動地回瞭傢。倭瓜老夫婦心想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趁機趕緊讓大兒子見瞭媳婦的影兒,興許有瞭媳婦勾著,大兒子就不會再滿世界地野跑瞭。
鳳瑤聽瞭這話,心裡一點愉快的感覺也沒有,反倒是覺著死期將至。因為這個未婚夫不出現,鳳瑤還存著幾分僥幸的心思,甚至當那場娃娃親是個笑話;而倭瓜少爺一旦登場,她就是實打實地有瞭那麼個未婚夫,連哄騙自己的餘地都沒有瞭。
鵬琨把話傳到,和妹妹沒什麼多餘的話說,下死勁地狠盯瞭茉喜一眼,他甩袖子走瞭。而鳳瑤在桌邊頹然一坐,半晌不言不動。茉喜推瞭她一把,她沒反應;茉喜站在一旁彎瞭腰細細地看她神情,她冷著臉,也由著茉喜看。
“你怎麼不言語瞭?”茉喜急得開瞭口,“總不能坐著等死吧?”
鳳瑤嘆瞭一口氣,有氣無力地說道:“那叫坐以待斃。”
鳳瑤在傢裡坐以待斃,一坐就是十來天。坐到最後,貴客來瞭。
貴客登門這一天,白二奶奶盛裝修飾瞭,並且像收拾傢賊一般硬扣住瞭白二爺。往前追溯起來,鳳瑤這門親事的媒人,乃是白二爺舅舅傢的一位大表哥。白二爺沒主意,倭瓜一傢也糊裡糊塗,大表哥在當中一起哄,兩傢就沒心沒肺地定瞭娃娃親。白二奶奶,實話實說,對這門親事是不滿意的,因為她盡管連著好些年沒見過那位乘龍快婿瞭,但就看這位“婿”滿世界亂跑的德性,也必定不是什麼穩穩當當的好小子。而在另一方面,她的女兒鳳瑤,放在哪裡都是個體面姑娘,白二奶奶自認不是自賣自誇的人,不是她吹噓,她這姑娘是真好。
然而白二奶奶並沒有推翻親事的意思,因為沒有緣由推翻,強推又不占理。再說倭瓜一傢雖然形象不甚美觀,但傢私是雄厚的,多少年前就搬到瞭天津租界裡住小洋樓坐大汽車,鳳瑤嫁去他傢,旁的姑且不提,隻說在生活上,安富尊榮是一定的瞭。
白二奶奶覺得“安富尊榮”四個字實在是最要緊的。白傢目前盡管還繃著世傢的架子,但是內瓤早被白傢的爺們兒們掏空瞭。盡管現在還是春天,但白二奶奶已經預計到瞭今年年關難過,傢裡的廚子仆役們,興許不到夏天,就得往外打發一半。好在鳳瑤的陪嫁是早預備下的,不過也寒素得很,憑著那點陪嫁,白傢的姑娘怕是抖不起威風的。更糟糕的是鵬琨還未成親,妹子先出瞭門,於情於理都不合,說出去實在是要讓人笑掉大牙。
除瞭白二爺父子之外的白傢全體,一起心事重重地迎接瞭天津親傢。茉喜照例是沒有資格拋頭露面,但是穿上一身鳳瑤淘汰給她的小旗袍,她在白二奶奶的默許之下,也難得地漂亮瞭一回。小旗袍是玫瑰紫海絨面,鳳瑤這兩年個子長得快,所以這旗袍名義上雖是舊的,其實和新的也差不許多。
然而茉喜穿好之後照瞭照鏡子,不等鳳瑤吩咐,自己就主動地把它脫掉瞭——前胸繃得太緊,已經飽滿到瞭要招人看的程度。
“算瞭。”茉喜對鳳瑤說,“我又不見人,你忙你的去,我就不打扮瞭。”
鳳瑤記得自己還有一身小瞭的學生裝,是水手服大翻領的式樣,一定適合茉喜穿,隻是舊瞭點,顏色也太素凈。不過今時不同往日,她的確是沒有時間慢條斯理地給茉喜找衣服穿瞭。面對面地和茉喜站瞭,她用雙手握住茉喜的雙手,臉上很紅,然而不是羞澀的紅,是臉紅脖子粗、困窘的紅,“我真不樂意見那傢人。認都不認識,我才十七,怎麼說結婚就結婚瞭呢?”
茉喜看不起鳳瑤這個樣,用力攥瞭攥鳳瑤的手,她恨不能把自己的勇氣與力量傳給她一些,“又不是見完面後就直接跟他們走,你怕什麼?先瞧瞧去!不好的話咱們再打主意。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鳳瑤一聽茉喜說話如此粗俗,當即抬手一掩她的嘴唇,隨即不情不願地嘆息一聲,轉身出瞭屋子。
鳳瑤走瞭不久,茉喜也出瞭房門。
她不放心,想要去親眼瞧瞧鳳瑤那未婚夫的模樣。就說長得像倭瓜,那倭瓜也分好倭瓜和賴倭瓜。她認為自己比鳳瑤有眼力,倭瓜的好賴,自己一定一眼就能瞧個八九不離十。
然而離開鳳瑤的院子走出不遠,茉喜就看到瞭一隊急匆匆的老媽子。老媽子們臉上帶著詭秘的笑容,且行且低低地笑,茉喜灰撲撲地站在角落裡,像個隱身人似的,就聽其中一人笑道:“你們趕緊瞧瞧去吧,合著這老倭瓜也有長串秧兒的!你說人傢是積瞭什麼德,怎麼養出瞭個那麼漂亮威武的大少爺?”
茉喜聽瞭這話,心中一動,心想難道小倭瓜長得並不像倭瓜?那自己得看看去,看看是小倭瓜漂亮,還是萬嘉桂漂亮!
茉喜躡足潛蹤,狀似漫不經心地亂走,其實暗暗跟著那一隊老媽子。今天天好,晴空之中懸著大太陽,陽光照得人暖洋洋的,簡直有瞭一點初夏的意思。茉喜一路走向瞭白二爺夫婦的院子,還未靠近院門,就聽見白二爺爽朗的笑聲。白二爺哈哈完畢,白二奶奶的嗓子又登瞭場。白二奶奶顯然是比白二爺高級不少,因為不隻是哈哈,還會說話,堪稱是談笑風生。在白二奶奶的言語間隙之中,也有陌生聲音穿插附和。院門口來來往往挺熱鬧,是仆役和老媽子們打著端茶遞水的旗號,出出入入地去瞧新姑爺。
茉喜沒有這個機會,隻能是另找門路。不聲不響地繞到瞭院子後方,她穿過一重月亮門,拐彎抹角地進瞭後院。進入後院之後她繼續拐彎抹角,這回她膽大包天,竟是一路走到瞭前院。
走到前院之後,她在角落中站定瞭,看起瞭院內情形——院內的主要人物,除瞭白二爺夫婦之外,便是親傢兩口子。兩口子不但身材是矮墩墩、圓滾滾的,臉也橫寬,的確很有倭瓜之風。正當此時,一個大丫頭用托盤端著一壺熱咖啡進瞭院,繞過兩對夫婦直奔瞭正房堂屋。茉喜瞄準瞭她,眼看她將要進門瞭,茉喜猛地大踏步走過去,也不說話,直接從她手裡接過瞭托盤。大丫頭一愣,還沒來得及問話,茉喜已經轉身端著托盤進房去瞭。
進房之後的茉喜一抬眼,緊接著腳步一頓,她倒吸瞭一口冷氣,幾乎怔在瞭當地!
她看到瞭萬嘉桂!
萬嘉桂做西裝革履的打扮,一腦袋短頭發顯然是新剃的,鬢角泛青,並且用瞭一點生發油,梳得一絲不亂。淺色西裝和海藍領結襯托出瞭他一張白皙的臉,眉目則是比茉喜記憶中的樣子更英俊——長眉斜飛,一雙眼睛閃爍著星辰的光芒。扭臉看著門口的茉喜,他顯然也是大吃一驚。
茉喜沒說話,隻有端著托盤的雙手在哆嗦。強忍著哆嗦邁出步,她一步一步地走向瞭前方。
鳳瑤穿著一身鵝黃色的短旗袍,周身沒有幾樣修飾,然而方才面紅耳赤的臉如今變成瞭白裡透紅,她天然便是一派鮮艷明媚的好模樣。對著茉喜抿嘴一笑,她的眼角眉梢全是喜意。
萬嘉桂很漂亮,鳳瑤也很漂亮,他倆之間隔著一張桌子,是一對可以入畫的璧人。茉喜垂下眼簾看著自己的手——手是幹凈的,然而手腕被灰不灰藍不藍的衣袖遮瞭,她感覺自己蓬頭垢面,像是披瞭一身的老鼠皮。
但是她沒退,她想你萬嘉桂的性命是我救的,不是我欠你的情,而是你欠我的情。我沒什麼不敢見你的,要不敢也是你不敢!
輕輕地把托盤放到瞭桌上,她感受到瞭鳳瑤和萬嘉桂兩人的呼吸與溫度。端起咖啡壺,她強定心神倒瞭兩杯咖啡,先轉身將一杯咖啡端給瞭鳳瑤,再端起另一杯咖啡,她轉向瞭萬嘉桂。
萬嘉桂緊閉雙唇,一邊抬手接瞭咖啡杯,一邊飛快地溜瞭她一眼,臉上神情不變,就像不認識她似的。
於是茉喜也面無表情地轉瞭身。一邊向外走,她一邊在心中狂亂地想,“怎麼辦?這怎麼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