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黑雲摧城(2)

茉喜到瞭這個時候,心中也有幾分淒惶。她對白傢是沒有什麼感情的,好就好歹就歹,她有冷眼旁觀的狠心。可話說回來,白傢這一畝三分地裡畢竟有著她的吃和穿,雖說在大部分時間裡是吃沒好吃穿沒好穿,但平心而論,日子總比在大雜院裡苦混時舒服多瞭,況且這傢裡還有個鳳瑤。攥著鳳瑤的一隻手,她靜靜地坐在床邊,看白傢如今風雨飄搖,竟像是要散瞭一般。

鳳瑤的手軟而熱,偏於幹燥。她先是以慰藉之姿握著它,握著握著換姿勢瞭,她用它包住瞭自己的冷拳頭。從來不生病的鳳瑤忽然病得起不來床,這也讓她感到恐慌。對她來講,鳳瑤絕不隻是個女伴而已,甚至也絕不隻是個姐姐而已。她沒親人沒友人,鳳瑤在她面前,把她所需要的一切角色全扮演瞭。

關門閉戶得瞭清靜,她用大被蒙住瞭鳳瑤,想讓鳳瑤好好發一身透汗,然而鵬琨卻又來瞭。

鵬琨來歸來,倒是沒有什麼正經大事,單是焦頭爛額地憋瞭一肚子火,跑到妹妹這裡發瞭一通牢騷,牢騷的中心人物則是萬傢老夫婦——“那老兩口子趕巧不巧,偏偏在上個禮拜啟程去瞭西安走親戚,如今還不知道耽擱在路上哪一站,立時回北京顯然是不可能。平時用不著他們傢的時候,說來就全傢一起來,老兩口子先走瞭,兒子還一天一趟地過來點卯;現在可好,傢裡真出大事瞭,真需要人手相助瞭,萬傢立時躲瞭個無影無蹤,尤其是萬嘉桂,叫名是個大團長,還指望著他過來給咱傢撐撐門面呢,他可好,直接跑到九霄雲外去瞭,連個屁都不往回放,什麼東西!”

一場牢騷完畢,鵬琨做瞭總結陳詞:“就這麼個靠不住的貨,還被你和娘當成寶貝天天誇!你啊,不是我說,將來嫁到那種涼薄人傢裡去,有你好受的!”

鳳瑤仰面朝天地躺在床上,聽瞭這話,一句也反駁不出,眼淚順著眼角往太陽穴流。茉喜無聲地深吸瞭一口氣,把心中怒火極力地壓住瞭,也不言語。而鵬琨意猶未盡,還想再嘮叨幾句,哪知臥室門簾子一掀,有人挾著一身寒氣在門口剎瞭閘。大小姐的臥室乃是個尊貴地方,來者不敢擅入,隻能是站在門口大聲喘道:“少爺,快去瞧瞧吧,討債的來啦!”

討債的不來,白傢上下一邊忙碌白二爺的後事,一邊念著白二爺生前的好處;討債的一來,眾人如夢初醒一般,這才想起白二爺生前溫和悠然是不假,可花天酒地也不假。他是瀟瀟灑灑地隻身升天去瞭,他這些年揮霍出的那個大窟窿,卻是留在原地,活活坑瞭全傢人!

俗話說得好,人死債不爛。但話說回來,欠債的入瞭土化瞭灰,不能不讓債主子們感到恐慌和空虛。於是仿佛是在一瞬間的工夫,白宅大門就讓討債的給堵上瞭。

白二奶奶自認為是個婦道人傢,不好出面去和那幫氣勢洶洶的老爺們兒們當面交鋒,於是要派鵬琨出場。然而鵬琨自己屁股後頭也拖著一條還不清的債尾巴,白二爺的債主,往往也是他白大少爺的債主。

他不說去,也不說不去,自己悄悄地順著側門溜瞭。

鵬琨跑瞭,債主子們叫嚷瞭半天不見白傢人露面,本來沒有氣,也生生地熬出瞭氣。白二奶奶坐在屋子裡,哆嗦著向四面八方打電話,想要火速湊一筆款子來救急。然而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白傢是個坐吃山空的破落戶,白傢的親戚朋友們也全是差不多的面貌。縱是真有幾戶略闊綽些的人傢,因為知道白傢的債務乃是個無底洞,所以也不肯將錢送給白二奶奶去打水漂,隻是礙不過往日情面,派人送來瞭個幾百塊錢也就是瞭。

白二奶奶守著電話好話說盡,臉面體統全不要瞭,也就隻借到瞭千八百塊,白傢被債主圍攻的消息卻是立時傳向瞭四面八方。白二奶奶硬著頭皮忍著眼淚,帶著那到瞭手的千八百塊露瞭面。把這千八百塊分給瞭債主子們,她斬釘截鐵地發瞭話,說是隻要等白二爺一入瞭土,她立刻賣房還債,決不食言!

白二奶奶是有氣派有威嚴的,債主子們聽瞭她的話,又知道白傢縱是什麼都沒瞭,這一大片房子卻是跑不瞭的,所以也就暫時做瞭撤退。

白二奶奶回瞭房間,一顆心冷硬地往下沉,沉得快要跳不動,周身的肉卻是亂顫,一隻手伸出去,哆嗦得竟然端不起茶杯。

她不肯聲張,也不吃喝,單是端然而坐。如此不知坐瞭多久,鳳瑤強掙著走來瞭,見面便是帶著哭腔問道:“媽,咱傢是要賣房子瞭嗎?”

白二奶奶姿態僵硬地微微一點頭——不是故意要對女兒冷淡,而是周身的筋骨全像被凍住瞭似的,已經不聽她的調動。

她等著女兒號啕一場,然而鳳瑤栽栽歪歪地在椅子上坐下瞭,卻是說道:“媽,隻要能把債還清,賣就賣瞭,咱們大不瞭換一處小房小院來住。隻要心裡清靜利索,住哪裡都行。”

白二奶奶沒有看女兒,眼望著前方開瞭口,“我在好些年前就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隻恨這一天早來瞭半年,可憐你還沒有——”

話說到這裡,白二奶奶不說瞭,因為眼淚和熱氣哽在喉嚨裡,生生地堵回瞭她的下文。下文是什麼,不必說完,鳳瑤也明白。母親是可憐自己還沒有嫁出去——從深宅大院裡往外嫁,和從寒門小戶裡往外嫁,在母親眼中,是大不一樣的。娘傢體面,女兒在婆傢的腰桿也直。白二奶奶對於女兒素來是不大上心,但是對於女兒的人生大事,她早有瞭她的念頭和主意。她自己是剛強的,所以莫說她的女兒,甚至她的貓貓狗狗到瞭別人傢,都不能受一絲一毫的白眼。

這個時候,房門開瞭,鵬琨蹦蹦跳跳地回瞭來,“媽,怎麼樣?我看那幫人都走瞭,您出面把他們給攆走的?”

白二奶奶一言不發地起身走到瞭心肝寶貝大兒子面前,咬緊牙關揚起手,在兒子那張漂亮面孔上抽出瞭一聲脆響。

鵬琨愣瞭愣,隨即捂著臉嚷瞭起來:“媽你瘋瞭?你打我幹什麼?”

白二奶奶惡狠狠地怒道:“我就打你這個不是男子漢的混賬東西!”

鵬琨挨瞭一個嘴巴之後,因為不能打還回去,所以氣沖沖地又跑瞭。

鳳瑤也回瞭房。白二奶奶獨自一人枯坐著,腦子裡亂紛紛地想天想地,想自己剛剛嫁到白傢時的情景,想那時十八九歲的新郎白二少爺。腦子這樣活潑,身體卻是麻木冰冷。她不叫仆人,仆人知道她心裡難過,也不進來打擾她。於是她直挺挺地,就這麼坐瞭一夜。

翌日清晨,到瞭出殯的大日子。

白府名副其實,內外當真成瞭一片白茫茫的光景。白二奶奶坐在自傢的大馬車裡,並沒有去留意自己的兒女,單是茫然地向前行。及至送葬隊伍到瞭城外墳地,白二奶奶下瞭馬車,看起來依然是端莊威嚴的,然而心頭迷迷蒙蒙,甚至不知道棺材是怎樣入的土。糊裡糊塗地,她又上瞭大馬車。

白天下瞭一場秋雨,道路泥濘,馬車走得很慢。白二奶奶在陰暗的車廂中閉瞭眼睛,車中隻有她一個人,兒女們坐在後頭雇來的大騾子車裡,沒膽子和她擠一輛,她知道他們其實都有點怕她。

這樣很好,她累極瞭,正需要一點清靜。腦中懸著一根弦,越繃越細、越繃越緊,她很希望把那根弦輕輕地解開,然而弦的一端連著她,另一端連著山一般的債務,以及她不可想象的淒涼晚景。解不開,怎麼也解不開。

於是,在大馬車穿過黑沉沉的高大門洞,緩緩地進入北京城時,那根弦終於不堪重負地斷裂開瞭,錚的一聲,響亮清越,源於腦海,源於內心。

與此同時,白二奶奶慢慢地向前栽去,口水順著嘴角流瞭出來。她心裡還留存著淺淺的一點意識,可手腳都不是她的瞭,聲音氣息也不是她的瞭。她想呼喊,然而已經張不開嘴。

緩緩地半閉上眼睛,她擠出瞭一滴黏稠的冷淚。

在回傢的路上,她心如明鏡地、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點一點地死去瞭。

在白宅大門口,傢裡的老媽子上前一掀車簾,發現瞭已經是氣若遊絲的白二奶奶。送葬的隊伍立時亂瞭套,鵬琨跑過來看瞭看,當場嚇得原地亂轉,一點主意也沒有;鳳瑤扶著茉喜站在一旁,呼呼的隻是喘,也說不出話,單是伸瞭手對著人比畫,意思是讓人趕緊打電話叫醫生。

一個電話打出去,醫生果然是及時地趕來瞭,這個時候,白二奶奶已經沒瞭氣。醫生的作用是判斷出瞭白二奶奶的死因——如果沒診斷錯的話,白二奶奶應該是死於腦充血。

白二爺沒瞭,白傢隻是亂、隻是敗;白二奶奶一沒,白傢就徹底完瞭。這一點不消人說,連花匠廚子都看出來瞭。

白傢僅有的現款,全花在瞭白二爺的後事上。白二奶奶好面子,如今窮瞭,越發地要爭一口氣,要讓白二爺體體面面地走。結果如今白二奶奶取代白二爺躺進瞭靈堂,傢裡卻是山窮水盡,別說再大辦一棚喪事,甚至連下個月的夥食費都成瞭問題。

鵬琨這回是再也逃不過瞭,而他往日交下的那些狐朋狗友們見風使舵,竟然都如同死瞭一般,一個也不肯露面幫忙。鵬琨單槍匹馬地四處弄錢——再不濟,他也得買口薄皮棺材裝殮瞭他的親娘。然而薄皮棺材也不便宜,氣得鵬琨暗暗地指天罵地,恨親娘太不懂事,明明知道人固有一死,還不早早地將自己那後事預備一番,如今事到臨頭,害得兒子這樣為難。親戚們也都不是人,自傢出瞭這般慘事,他們一個個就隻會付出幾句哀嘆和幾點眼淚。至於萬傢,更是如同死絕瞭一般,事到如今,隻有他傢的管傢過來瞧瞭一瞧,萬傢的正主則是杳無音信,連個屁都不放!

正當此時,債主子又來瞭。

《風雨濃胭脂亂(微雨燕雙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