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喜是吃饅頭在先,取菜刀在後——本來昨晚兩個人都商量好瞭,今天不許鳳瑤露面去見債主,一旦債主當真圍攻瞭白宅,茉喜先去抵擋一陣,鳳瑤同時想法子從側門出去喊巡警過來幫忙。哪知道鳳瑤嘴上答應得痛快,其實心裡另有主意。有她這個十七歲的姐姐在,哪能讓十五歲的茉喜獨自去迎戰呢?
於是在十五歲的茉喜出瞭側門上街買饅頭時,十七歲的姐姐壯起膽子,顫巍巍地走向瞭白宅正門。結果在虎狼一般的債主面前,她盡管十七歲,盡管是姐姐,然而一句整話也講不出,哆哆嗦嗦的隻會篩糠。此刻戰戰兢兢地回頭望向瞭茉喜,她張瞭張嘴,想要說話,哪知茉喜將手中最後一塊饅頭塞進嘴裡,三嚼兩嚼之後一直脖子吞咽瞭,隨即對著鳳瑤一揮手,“你回去,有話我對他們說!”
鳳瑤伸手一指她手中的大菜刀,“茉喜,你別胡鬧……”
茉喜沒理她,大踏步地走到瞭眾人面前。在有條件的時候,她是相當地愛漂亮,可是條件不允許瞭,她也是特別地能對付。此刻她沒洗臉沒刷牙,在床上滾瞭一夜的發辮也散亂成瞭老鴰窩。凌亂的長劉海下面,是一雙炯炯的大眼睛。眼中的水光和情意全消失瞭,她的眼睛隻剩瞭個大,隻剩瞭個亮。
“怎麼?”她開瞭口,嗓門極大,語氣不善,“要強闖民宅啊?要殺人放火啊?要欺負我傢兩個大姑娘啊?”
領頭一名債主將茉喜審視瞭一番,起初看她隻是個小丫頭,然而茉喜說話的調子滄桑而又潑辣,像個老江湖,並沒有幾分丫頭氣。
“小姑娘。”債主開瞭口,“我們沒有害人的意思,但是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們可好,今天拖到明天,明天拖到後天,怎麼著?難道這債務,還能讓你們拖黃瞭不成?”
茉喜見對方的態度挺柔和,不由得思忖瞭一下,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是裝可憐好,還是大撒潑好。腦筋飛快地轉瞭一大圈,末瞭她把眉毛一豎把臉一板,決定還是大撒潑。
“黃瞭?”她拔高調子,尖錐錐地反問,“想黃我們還用拖?學白鵬琨直接腳底抹油一走瞭之多利索啊!我倆無牽無掛的,真要想走,你們以為你們還攔得住我們呀?前天就告訴你們瞭,這房子我們已經賣給瞭比利時人,價錢談妥瞭,也簽字畫押瞭,得來的錢別的不夠,打發你們是綽綽有餘!合同都讓你們瞧過瞭,你們還想怎麼著?這麼大的一筆錢,那比利時人不得去籌措籌措嗎?你們現在往我傢裡沖,想明搶啊?想殺人放火啊?告訴你們,這宅子裡現在就我和她兩個人,誰不怕擔嫌疑誰就往裡進。可醜話說在頭裡,你們要是真敢進來,我們姐兒倆哪怕掉瞭根頭發,賬也得算在你們身上!大不瞭咱們就報官,就敞開瞭鬧!讓警察把白鵬琨抓回來才最好!到時候你們去找白鵬琨要錢,看他能不能給你們半個大子兒!”
債主們沒想到這瘋丫頭一張嘴就是長篇大論,不由得面面相覷。而領頭那人略略一沉吟,隨即又開瞭口,“小丫頭,你也不必拿那些話訛我們!今天我們是進去定瞭。你不拿錢出來,我們沒招,隻能是長住到你這裡,哪天見瞭錢,哪天我們走人!”
茉喜聽瞭這話,心中一急,眼看旁邊生著一棵半粗不細的垂楊柳,她大踏步走過去,然後也沒多想,直接高高舉起菜刀,隨即猛地一刀砍瞭下去!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菜刀深深地陷入瞭樹幹。茉喜右手握刀,從指尖到肩膀,全被震得又酸又麻。然而一動不動地站穩瞭,她惡狠狠地對著前方眾人說道:“不怕死的就請往裡進!放心,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姑奶奶最講理。老娘倒要看看,我這一條命,能抵得過你們幾條命!”
這幾句話讓她說得咬牙切齒,氣流呼呼地喘出去,吹得面前亂發飄飄拂拂。身也動,嘴也動,她唯獨眼睛不動,定定地死盯瞭前方的債主們。
債主們果然沒有再向前沖,因為看茉喜像個瘋子,並且是個力氣不小的瘋子——茉喜要是不砍出那一菜刀,還真沒人想到她那細胳膊會是如此的有勁。他們都是富貴人物,這些天早來晚走地圍攻白宅,也隻不過是圖財。若圖財不得,反倒被個小瘋子抹上一刀,那可是實在犯不上。
債主們審時度勢,退出瞭白宅大門,但是也沒走,隻像排兵佈陣一般,將白宅前後的大小院門全堵住瞭。
茉喜等人都走幹凈瞭,這才試著拔瞭拔嵌在樹中的大菜刀,沒拔動,也就不拔瞭。
氣喘籲籲地轉瞭身,她走到瞭鳳瑤面前,伸手拉起鳳瑤的手。她方才喊啞瞭嗓子,現在說話便是沙沙的,“我買瞭饅頭和豆腐腦,咱回屋吃飯去吧。”
鳳瑤無言地邁瞭步子,走到半路,忽然低聲說道:“我真沒用,害得你還要對著那些人吵鬧。”
茉喜嘆瞭口氣,“我說逃,你不逃,非要留下來把債還清。你當債是那麼好還的?”
鳳瑤小聲答道:“欠債不還,我縱算是今天逃瞭,往後也永遠沒臉再回來。”
茉喜知道鳳瑤是個死心眼,也就不再對她枉費口舌。兩人回房把饅頭和豆腐腦分而食之,茉喜正打算上床再躺一會兒,不料比利時人卻是來瞭。
這比利時人攜帶巨款而來,堪稱是她們的救命星。此人不但明明白白地將九萬五千元的鈔票擺在瞭她們面前,還允許她們在白宅再逗留一個禮拜,以便她們從容地收拾行裝,另覓新居。
鳳瑤心中感激,可是不善言辭,喃喃地隻會道謝,幸而有茉喜在。茉喜仿佛被老媽媽附瞭體一般,囉囉嗦嗦地盛贊比利時人“救苦救難”,將來必定“升官發財,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比利時人被茉喜誇瞭個莫名其妙,因為買房子是天經地義要花錢的,他付出錢,兩個女孩付出房子,自己不過是完成瞭一場很合理的公平交易,何至於就要被中國姑娘的二分之一誇成一朵花?
鳳瑤也覺得茉喜那言辭有些誇張諂媚,可當著比利時人的面,又不好阻攔茉喜說話。而茉喜由著性子大誇一場,及至看那比利時人滿臉通紅地要坐不住瞭,她這才話鋒一轉,提瞭個新要求——欠條在她手裡,債主在她門外,她決定速戰速決,現在就把賬還清楚。但是債主子們全是老爺們兒,知道她們手裡得瞭小十萬塊,萬一起瞭歹心,動手開搶怎麼辦?於是她請求比利時人留下坐鎮。在當今這個世道,一個西洋老爺們兒,在分量上,想必是能抵得過十個中國老爺們兒。
西洋老爺們兒被茉喜說瞭個暈頭轉向,在聽清瞭茉喜的請求之後,他張著嘴喘瞭幾口氣,沒說出什麼,糊裡糊塗地就被茉喜支使到一旁的硬木椅子上坐下瞭。與此同時,鳳瑤在茉喜的指揮下取出欠條,開始不聲不響地筆算賬目。看門的老頭子也從茉喜那裡得瞭差事,手裡拿著鳳瑤謄寫出的一份名單,老頭子站在門口開始拖著長聲高喊人名:“第一號,馬貴堂老板請往裡進!”
馬老板單槍匹馬地率先進瞭白宅大門,進門之後看見嵌在樹幹上的大菜刀,周身汗毛便不由得豎瞭一下。而老頭子關閉大門,把馬老板一路引到瞭鳳瑤的屋中。馬老板進門一瞧,隻見屋中共有三人,一位是個面紅耳赤的西洋人,另兩位則是白傢的兩個姑娘。其中一位大些的姑娘對著一張欠條低聲念瞭個數目,小些的、會掄刀罵街的姑娘便一手拿著一沓鈔票,一手蘸瞭唾沫,開始唰啦啦地點數。
馬老板直到當真看見鈔票瞭,這才大大地松瞭一口氣。這些天苦耗在白傢門外,雖然白傢的大小姐口口聲聲保證必定還債,但是這話能有幾分真假,眾人心中也都打著鼓。況且白傢大小姐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姑娘傢,她那還債的心即便真誠,弄不到錢也是白搭。所以如今盯著茉喜手中的鈔票,馬老板一陣喜悅,心房像裂開瞭一道縫一般,被天光照瞭個通亮。本錢加利息,多出瞭三塊錢的零頭,茉喜自作主張地把零頭抹瞭去,他拿錢便走,也不分爭。隻怕自己在這地方停留久瞭,手裡的鈔票又會自動地逃掉。
不過是一個上午的工夫,逼死白二奶奶、嚇跑白大少爺的債務問題,就被茉喜和鳳瑤解決掉瞭。
比利時人沒瞭作用,於是茉喜也沒留他吃飯,客客氣氣地把他送走瞭。當然,白宅的房契也被鳳瑤親手交給他帶去瞭。
比利時人一走,屋子裡就隻剩瞭茉喜和鳳瑤兩個人。兩人並肩坐在小沙發上,忽然扭頭對視瞭,然後也沒說話,隻有鳳瑤笑瞭一下,“這回心裡清凈瞭。”
茉喜盯著鳳瑤,冷不丁地也開瞭口,然而和鳳瑤說的並不是一回事,“咱們去找萬大哥吧!”
鳳瑤萬沒想到茉喜會毫無預兆地提到萬嘉桂。依然微笑著轉向瞭前方,她微微俯身,伸手摟住瞭膝蓋。
她不想去找萬嘉桂,盡管她知道萬嘉桂有財富有權力,幫助自己和茉喜是小菜一碟。如果萬嘉桂是個女人,或者不是未婚夫,隻是個親戚,那麼她或許會厚著臉皮投奔過去,然而萬嘉桂的的確確是個男人,也的的確確是她的未婚夫。
自傢遭瞭這麼大的難,未婚夫以及未婚夫一傢卻是對自己不聞不問。她知道萬傢不欠白傢的,自傢落瞭難,人傢肯管是人情,不管,自己也挑不出理來。可在感情上,她的確是心寒瞭。
不過是娃娃親而已,現在這個世道,娃娃親這種老古董,本來就是可信可不信,萬傢又是冷淡如斯,雙方又並未當真結婚,自己一個大姑娘,怎麼能好意思跑到人傢傢裡長住?不能去,無論如何不能去,這點矜持總要有,這點尊嚴總要講。
思及至此,她對茉喜說瞭話:“我們班何頌齡的姐姐,我跟你講過,是在中學做英文教師。那天何頌齡和我通電話,聽瞭我的打算之後,便拜托瞭她的姐姐幫我謀職業。一會兒我再往何傢打電話問問消息。現在女子尋找職業也不是稀奇為難的事情,哪怕做個抄寫員,也是能糊口的。”
然後她抓住茉喜的手,用力攥瞭攥,“你別怕,我養活你。”
茉喜一反手,也握住瞭鳳瑤的手。鳳瑤的心思,她即便不是百分之百地明瞭,也能猜出個七八分。鳳瑤不肯去天津投靠萬傢,沒關系,茉喜相信萬嘉桂還會再回北京。
她認定瞭萬嘉桂是個好人,不好也好。這麼好的萬嘉桂,不會鐵石心腸地拋瞭她和鳳瑤不管。萬嘉桂是帶兵打仗的人,不回來,也許隻是因為軍務纏身。
茉喜在心中為萬嘉桂百般開脫,但是一張嘴閉得很緊,一句好話也不為他講。依著她的私心,鳳瑤從此恨瞭萬嘉桂才好,從此和萬嘉桂一刀兩斷瞭才好。但是也不要斷得太早太利落,不然自己也就找不到再對他勾勾搭搭的機會瞭。
在接下來的幾天內,鳳瑤再也沒提過萬嘉桂其人其事,單是和茉喜忙碌著處理傢中雜物。傢中的粗笨傢具自然是移動不得瞭,而鳳瑤也沒有移動它們的念頭。茉喜提議把它們盡數賣掉,無論價格高低,多少總能換幾個錢。鳳瑤聽瞭很驚訝,因為知道首飾能賣衣服能賣,可沒想到大箱子大櫃子居然也能賣。
茉喜不同鳳瑤廢話,直接就要往當鋪跑,想讓對方派來夥計先生,若是價錢談得攏,就直接讓他們設法把傢具運走。然而未等她邁步出門,白傢的親戚們忽然駕到瞭。而三言兩語的交談過後,茉喜氣得紅瞭臉——合著這幫人是來撿洋落搬傢具的!更可恨的是,鳳瑤居然全盤答應,由著他們挑挑揀揀地搬起瞭東西!
茉喜知道鳳瑤現在正是痛苦的時候,所以忍下一口惡氣,隨她當敗傢子。眼看滿堂的紅木傢具都被白傢的親戚們運走瞭,茉喜忍無可忍,站在院子中高聲叫道:“嗬!東西有人要,人可沒人管!鳳瑤你瞧瞧,你活瞭十七年,還不如個立櫃招人愛呢!”
鳳瑤慌忙跑出去,把她拽進瞭屋裡,“自傢的親戚,原來也都幫過忙的,你別說瞭。”
茉喜人是進瞭屋,然而嗓門奇大,聲透墻壁,“傢具賣出幾個錢,多少夠你吃幾天飽飯的。再過三天咱們就得搬傢滾蛋瞭,滾到哪裡還沒譜呢!”
鳳瑤管不住她,索性抬手捂住瞭她的嘴。
茉喜瞪著她一齜牙,恨不能咬她一口。
一天的工夫,傢具也搬得差不多瞭。茉喜四面八方地巡視瞭一番,發現白二奶奶白二爺留下的好些綢緞衣裳也不見瞭蹤影。她氣得直咬牙,回房要去埋怨鳳瑤,然而進門之後,她發現鳳瑤含著一點笑容,剛剛放下瞭電話聽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