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頌齡的電話。”鳳瑤微笑著告訴茉喜,“她姐姐真的幫我找瞭一份職業,到小學校去教書。”
茉喜聽瞭這話,想瞭想,也笑瞭,“那好哇。當教書先生,聽著還挺文明的。”
鳳瑤又道:“隻可惜遠瞭點,是在通縣。”
茉喜眨巴眨巴大眼睛,活到這麼大,她還沒出過北京城,不過“通縣”二字,她是聽聞過的,不算陌生。
“遠也不怕。”她很痛快地說道,“我會認路,我陪你去。”
這話說過一天之後,茉喜和鳳瑤果然相攜著出瞭門,當天清早去,當晚天黑時便回瞭來。回來時兩人都是灰頭土臉的,因為小學校的校長頗為抱歉地告訴鳳瑤,說是空缺著的教師名額,已在昨天被人填補上瞭。
鳳瑤非常沮喪,往何宅打去電話,向她的何同學報告瞭今日情形。那何頌齡對鳳瑤倒是很同情的,聽瞭鳳瑤的報告,又感覺自己丟瞭面子,所以一夜過後,她不知是設瞭怎樣的法,居然勞動瞭她一位在教育局謀事的表哥,又給鳳瑤尋覓到瞭一份空缺。隻可惜這空缺在各方面都不甚完美,以至於鳳瑤聽瞭條件之後,不由得有些遲疑。
然而遲疑也隻是一瞬間的事情,鳳瑤隨即一口答應瞭下來。
這回掛斷電話轉向茉喜,鳳瑤很勉強地笑瞭一下,“又有活路瞭,隻是遠瞭點。但是可以保證去瞭就能有人要,不會再被校長打發回來。”
茉喜看著鳳瑤,“遠?有多遠?”
鳳瑤慢吞吞地答道:“是在河北,幾百裡地之外呢。”
幾日之後,在寒風凜冽的初冬時節,茉喜提著一隻大皮箱,鳳瑤背著個大包袱,兩人如同一對寒鴉一般,瑟瑟發抖地啟程前往瞭火車站。傢裡的一切全扔給瞭看大門的老頭子,而她們這一走,房屋往後就改姓瞭比利時,和她們是再無一絲一毫的關系瞭。
鳳瑤在這裡生這裡長,要說走,是舍不得的,可舍不得也得走。臨走之前,她一個人踏遍瞭宅子中的每一寸土地,一邊走,一邊看,一邊流眼淚。茉喜則是沒有工夫陪著她臨風灑淚,快手快腳地跑回她住過的冷宮小院,她從炕洞裡刨出瞭一卷子私房錢——還是那時萬嘉桂偷著塞給她的,說是讓她隨便花,花沒瞭還給。可是她哪有機會,又哪舍得花呢?
這錢本是她的體己,她要留下獨自受用的,然而事到如今,獨食是吃不成瞭,明說它是萬嘉桂留給自己的,鳳瑤聽瞭怕是也要犯疑惑。於是帶著鈔票跑去見瞭鳳瑤,她故意做出滿臉喜色,說這錢是自己在白二奶奶屋裡翻出來的。白二奶奶的屋子雖然是早被親戚們搬空瞭,可是犄角旮旯畢竟還沒被人掃蕩過,藏瞭一點錢也不是很稀奇。
此刻,這一卷子鈔票,算起來能有個一百多塊錢,成瞭她和鳳瑤的救命錢。茉喜把它很妥當地藏在瞭箱子底層,而箱子裡除瞭這卷子鈔票之外,還有鳳瑤的幾樣小首飾,以及兩人的換洗衣服。鳳瑤的衣服不少,昨天被茉喜打瞭個大包袱,背到當鋪全換成瞭錢——也沒換出多少錢,無論什麼好東西,隻要一進當鋪,就立刻變得一文不值瞭。
兩人走到大街上,因為都沒坐過電車,所以便叫瞭一輛洋車,兩人擠著並肩坐瞭上去。及至到瞭前門火車站,茉喜隻見火車站內外人頭攢動,站在高處向遠一望,黑鴉鴉的全是人腦袋,便從小口袋裡取出瞭幾塊零錢,又把鳳瑤拉到瞭候車室門口。把手中的大皮箱往鳳瑤面前一放,她又將鳳瑤肩上的大包袱也拎下來放到瞭皮箱上,“我去排隊買火車票,你站在這裡不要動,等我回來!”
鳳瑤乖乖地答應瞭一聲,果然是手摁著大包袱一動不動,並且特地伸出一隻腳,緊貼瞭包袱下的大皮箱。
一身輕松的茉喜做瞭個向後轉,一路披荊斬棘地殺入瞭人海。因為時間有限,她不管不顧地一味硬擠,所過之處,罵聲不絕。她不怕挨罵,一路踩著人的腳面向前沖鋒。可饒是如此,她還是足足排瞭二十多分鐘的隊伍,才得到瞭兩張火車票。將兩張硬刷刷的黃票子叼進嘴裡,她像條不甚要臉的小魚一般,一路穿過人潮,遊回到瞭鳳瑤面前。鳳瑤依然站在候車室門口,回瞭頭正在和一個半大男孩子說話,聽聞茉喜高聲大氣地呼喚自己,她立刻扭頭對著茉喜招瞭招手。
茉喜氣喘籲籲地跑到瞭她面前,發現那男孩子已經混進人群中走瞭個無影無蹤,便取下票子開口問道:“你和誰說話呢?”
鳳瑤從衣兜裡掏出手帕,用力一抹茉喜額頭上的熱汗,“他不認識字,拿瞭一張火車票,讓我幫他看看上面的站名。”
茉喜聽到這裡,連忙把自己的票子也遞給瞭鳳瑤,“瞧瞧,沒買錯吧?”
鳳瑤接過火車票看瞭看,隨即抬頭笑道:“沒錯!幸好咱們路上順利,要是再晚到半個小時,今天這趟車就趕不上瞭,還得等明天。”
然後她把票子給瞭茉喜,“裝好瞭,一會兒上火車還得用呢。”
茉喜接過票子往衣兜裡一放,然後拎起大包袱往鳳瑤懷裡一送。鳳瑤正要把包袱重新背好,然而在要背未背之際,她忽見茉喜直勾勾地低頭盯著自己身前,一張臉竟是瞬間褪瞭血色。
莫名其妙地也低瞭頭,下一秒,鳳瑤顫巍巍地“啊?”瞭一聲。
裝著錢物的大皮箱消失瞭,取而代之的是一隻尺寸相仿的破藤箱。
鳳瑤徹底傻瞭。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為什麼沉甸甸的、飽滿得快要脹裂開來的大皮箱會被一隻空癟癟的破藤箱取代。包袱一直是撂在大皮箱上的,她的手也是一直摁在包袱上的。她的一隻腳向前伸瞭,一直緊挨著皮箱的底邊,皮箱移動沒移動,她不應該不知道。
“這、這……”她語無倫次瞭,驚恐地抬眼去看茉喜,臉上同時現出瞭一點哭相,“我一步都沒離開過……怎麼就沒瞭?”
鳳瑤想不通,茉喜卻是一眼就看明白瞭!一把推開擋路的鳳瑤,她上前一步環顧四周,隻見四周熙熙攘攘的全是人,哪裡還有方才那半大男孩子的蹤影?
一口牙齒咬得格格直響,她向前又快走瞭幾步,想要再試著找一找那男孩子,然而轉念一想,她怕鳳瑤心慌意亂地獨自留下來,會把手裡僅存的大包袱也弄丟。於是攥著拳頭折返回來,她恨鐵不成鋼地瞪著鳳瑤,大聲怒道:“你笨死瞭!這是掉包計!那小子問你話,就是為瞭讓你分心!隻要你分瞭心,他們還換不走你一口箱子?”
鳳瑤這一刻沒有去恨賊人,反倒是感覺自己罪孽深重,對著茉喜張瞭張嘴,她帶著哭腔開瞭口,“無冤無仇的……怎麼還有這麼壞的人?”
茉喜沒工夫搭理她,有心叫來警察大鬧一場,可她同時也明白,警察縱是來瞭,除瞭詢問幾句之後,也幫不上什麼大忙。警察先前要是真能抓住任何一個小賊,也就不會有人敢這麼明目張膽地來偷箱子瞭。可是讓她忍氣吞聲地認栽,這一口惡氣她卻是忍不住也吞不下。一把將鳳瑤手中的大包袱搶過來抱到懷裡,她隨即咣地一腳踢飛瞭破藤箱,同時口中高聲叫道:“南來的北往的都加小心吧!這火車站裡可是有賊!你個豬不拱狗不啃的王八蛋,你娘懷胎十月生瞭你,你幹什麼不好你做賊?你上羞瞭你祖宗十八代下臊瞭你灰孫耷拉孫!臭不要臉的現世貨,偷我們兩個小姑娘的錢!讓你花我倆的錢花到死!讓你們他娘的全活不到過年!讓你們吃飯噎死喝水嗆死走路讓電車壓死!”
茉喜罵到這裡,做瞭個深呼吸,緩過一口氣之後還要繼續罵。而南來北往的過客們被她的惡罵吸引瞭住,不由得停下腳步意圖圍觀。鳳瑤站在一旁,一張臉都要紅破瞭,不住地拉扯茉喜的袖子。見茉喜那話越罵越是牙磣,並且不聽自己的阻攔,鳳瑤急中生智,忽然問瞭一句:“火車是不是要開瞭?”
茉喜聽她提出瞭實際的問題,並且方才那一場也的確是罵得痛快,這才略微分心,從衣兜裡掏出火車票看瞭看。
“可不是快開車瞭。”她捏著兩張小小的紙票子說道,“可咱們身上統共也沒剩幾塊錢,真出發瞭,到瞭那邊兒又該怎麼活呢?”
鳳瑤現在隻想趕緊哄她進候車室,故而隨口答道:“到瞭那兒我不就能掙錢瞭嗎?可這一趟列車要是耽誤瞭,咱們可沒錢再買兩張火車票,回傢的話……咱們也沒傢瞭。”
茉喜想一想,感覺自己和鳳瑤的確是沒有退路,既然火車票已經到瞭手,那就隻能是一鼓作氣地向前進。於是把手裡的大包袱又摟瞭摟,她轉而瞪瞭前方的觀眾們一眼,“看什麼看?看新鮮呀?看好戲哪?自己摸摸自己的東西吧!別光顧著抻瞭脖子瞧熱鬧,讓天打雷劈的小賊們把你們偷成精光!”
說完這話,她一手拉起鳳瑤,氣勢洶洶地扭頭進瞭候車室。鳳瑤緊跟慢趕地攆著她,其實還是很想哭,因為全部傢當都在那口大皮箱裡,可是又不敢哭,怕招出茉喜新一輪的海罵。
火車倒是上得順利,尤其是這一趟車上的旅客不多,茉喜和鳳瑤可以松松快快地並肩而坐。茉喜這是生平第一次坐火車,然而一點快活的意思都沒有,當然是因為丟瞭那隻大皮箱。
她頗想埋怨鳳瑤幾句,可鳳瑤垂頭坐在一旁,始終像是含著一包眼淚,讓她沒法再開口。幸而方才那一場罵得爽利,出瞭她胸中一團惡氣,所以現在即便是不埋怨,她也能心平氣和地坐得住。
及至火車開出一陣子瞭,鳳瑤感覺自己的心氣也稍稍平定些瞭,這才忍著眼淚開瞭口,“茉喜,我對不起你。”
茉喜打開腿上的大包袱,從裡面掏出瞭一包雞蛋糕,“這又是哪兒來的話?”
鳳瑤不敢抬頭看她,垂眼盯著自己的大腿小聲說話:“現在你連件厚衣裳都沒有瞭。”
茉喜揪瞭一塊雞蛋糕扔進嘴裡,“你不是也沒有嗎?沒事的,等咱們到瞭地方,買些棉花買些佈,我會做針線活,給咱倆一人縫一身小棉襖。”
說到這裡,她扭頭看瞭鳳瑤一眼,“萬傢讓你去,你不去,好好的大小姐不肯做,偏偏要跑出來去當教書先生。你當討生活是那麼容易的?”
鳳瑤有鳳瑤的主意,所以聽瞭這話,她不辯駁,隻是微微地搖瞭搖頭,又道:“你往後別提萬傢瞭。”
茉喜一直盤算著要在鳳瑤和萬傢之間狠劈一刀,劈出個利利落落的一刀兩斷,故而聽瞭這話,她連忙又問瞭一句:“你不要萬大哥瞭?”
鳳瑤又一搖頭,低聲說道:“我總覺得和他在一起的那大半個月是夢,夢一醒,這人就消失瞭。”
茉喜跟著她嘆瞭一口氣,也不知道這一口氣是為誰而嘆。這些天來,她跟著鳳瑤忙,為著鳳瑤忙,總有淒風苦雨,總是走投無路。熬到如今告一段落,她收斂心思,又可以安安靜靜地去思念萬嘉桂瞭。
鳳瑤顯然是對萬嘉桂有瞭怨氣,有怨氣才好,但是也不要一怨到底,徹底絕瞭萬嘉桂的念想。最好的情況,是用鳳瑤把萬嘉桂勾引過來,等萬嘉桂來瞭,自己再繼續施展手段。到時候鳳瑤越是怨越是冷,越能襯托出自己的好自己的熱。兩相對比著,不怕萬嘉桂分不出高低上下來。
所以,她想:“萬嘉桂,你可千萬別真消失瞭啊。你現在還是再愛一愛她吧。你不愛她,你不找過來,我怎麼辦?天下這麼大,我可到哪兒找你去?”
然後瞄瞭身邊的鳳瑤一眼,這一刻她心中頗為坦然,反正鳳瑤也不再喜歡萬嘉桂瞭,自己縱算是出手搶瞭去,也算不得大罪過。等到這回安頓下來瞭,無論如何都得跟鳳瑤學認幾個字。萬嘉桂初次走時留給她的那張字條,被她疊好瞭塞進瞭個小小的香荷包裡。香荷包是鳳瑤屋裡的東西,沒有價值,並且半舊,所以她拿來緊貼身地掛瞭上,也沒有人挑眼。
茉喜和鳳瑤在火車上規規矩矩地坐瞭,鳳瑤沒想萬嘉桂,隻想那個丟瞭的大皮箱。原來人竟然可以這樣壞,素不相識的,就要偷人傢賴以活命的財產。自己也是笨到傢瞭,會連口大皮箱都看不住。箱子裡有她們的老底兒——一卷子鈔票,還是茉喜從娘的屋子裡翻出來的;還有幾件厚衣裳,一塊紅牡丹花瓣似的薄呢子料。那塊衣料還是萬嘉桂那天用玻璃匣子送過來的,那麼多的好衣料,全送到當鋪裡去瞭,唯獨留下瞭這一塊,因為它紅得讓人眼明心亮,茉喜喜歡它都要喜歡死瞭。
除瞭萬嘉桂,鳳瑤什麼都想;而茉喜是除瞭萬嘉桂,什麼都沒想。兩人互相靠著,渴瞭喝點火車上提供的熱水,餓瞭吃點自帶的雞蛋糕。晃晃悠悠地從上午一路坐到瞭天黑。
天黑之後,火車在一處小站停瞭一分多鐘。而及至火車轟隆隆地再開動時,茉喜和鳳瑤已經下瞭火車,雙腳踏上瞭一片名叫文縣的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