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見莫佩蘭來瞭,茉喜抽抽鼻子,仿佛已經嗅到瞭熱騰騰的饅頭香氣,慌裡慌張地跳下床,她正要拉扯著鳳瑤往外走,不料莫佩蘭見瞭床上的佈料棉花,竟是饒有興味地走瞭進來,“呀,這是誰要做新棉襖?”
鳳瑤紅瞭臉,因為她比茉喜大兩歲,是茉喜的姐姐,當姐姐的穿新棉襖,讓妹妹凍著,簡直駭人聽聞。
茉喜實話實說地作瞭回答,因為自己此刻是真窮,遮掩也是無用。莫佩蘭聽瞭這話,當即轉身走瞭,片刻之後回瞭來,她給瞭鳳瑤十塊錢,“你不要推辭,權當是我借你的,隻是我不要利息,我也不急著用錢。你明年還我也罷,後年還我也罷,全沒有關系。”
說這話時,她含笑註視著鳳瑤的眼睛,滿臉都是真情實意。鳳瑤看瞭茉喜一眼,見茉喜沒有反對的意思,便含羞帶愧地接下瞭錢,又喃喃地道瞭許多聲感謝。而莫佩蘭拉著她的手不住地搖晃,意思是讓她不要客氣,茉喜站在一旁,見前方這位密斯莫雖然的確是熱情善良,然而自從進門之後,一雙眼珠子就沒離開過鳳瑤的面孔,便感覺有些奇異,可又挑不出毛病。
吃過晚飯之後,鳳瑤回瞭房,把那十塊錢交給瞭茉喜。
茉喜揣好瞭錢,然後蹲在門旁,伺候一隻小小的洋爐子。等到爐火能夠散發出些許熱量瞭,她起身走到鳳瑤身邊,見鳳瑤蹲在地上,正伏在空床的床板上寫字。一張稿紙已經寫滿瞭,被她整整齊齊地放在瞭一旁。
茉喜也蹲瞭下來,給她剔瞭剔旁邊油燈的燈芯,“別寫瞭,天亮再寫吧。”
鳳瑤小聲說道:“還差幾個字就寫完瞭。這是給天津萬傢的信,今天寫完,明早好郵寄出去。”
茉喜一愣,“你不是不去他傢嗎?怎麼又寫起信瞭?”
鳳瑤嘆瞭口氣,“不去歸不去,可是既然沒有真正解除婚約,那就沒有忽然一刀兩斷的道理。不管怎麼說,萬傢的確是派人過來接過我瞭,對我也不算是徹底地不聞不問。我如今在這兒安頓下來瞭,也就理應向萬傢報一聲平安。”
“那萬傢要是又讓你去呢?”
鳳瑤搖頭,“我不去。萬傢若是真有心幫助我,自然有合適的辦法。我不能跟著個管傢登他傢的門。”
“那要是萬大哥也讓你去呢?”
鳳瑤的目光直瞭一下,隨即低下頭,握著一根自來水筆繼續寫字,“別提他瞭。我和他其實隻相處過十幾天而已,日久見人心,十幾天,能看出什麼來呢?”
然後小心翼翼地擰好瞭筆帽,鳳瑤拿起信紙吹瞭吹,見墨跡幹瞭,便起身彎腰揉瞭揉膝蓋。起身抬眼一看面前的茉喜,她勉強笑瞭一下,又抬手在茉喜的腦袋上輕輕一彈,想要逗她。
茉喜果然笑瞭,萬嘉桂喜歡這麼逗她,鳳瑤也喜歡這麼逗她。偏偏又這樣地巧,這兩個人都是她的至愛。
翌日上午,茉喜抽空出去跑瞭一趟郵局,替鳳瑤寄出瞭那封信。而不過三兩天的工夫,那封信如期地躺到瞭萬老爺的書房桌上,並且張瞭封口,盡數吐出瞭它那兩張內容。
萬老爺和萬太太雖然認為“明哲保身”四個字乃是至理,然而讀過這一封信之後,雙雙都有些羞慚,也感覺自己前些時日冷血得過瞭分。白傢的大小姐他們是見過的,真是花朵一般的嬌貴人物,讓這麼個人物跑去瞭個幾百裡外的小中學裡當女教員,可見白傢大小姐真是走投無路瞭。這麼走投無路還不肯到天津來吃一碗安生飯,也可見這姑娘是個有心勁的,並不是棉花包。
萬老爺和萬太太商量著,有心親去文縣把鳳瑤接回來,可是轉念一想,又感覺不好,因為鳳瑤的身份乃是他們傢的準兒媳,並且是個窮困潦倒的準兒媳。對待這麼一位空手出嫁的準兒媳,他們兩位老人傢有必要親自出面嗎?一旦親自出瞭面,是不是會折瞭長輩的威嚴?尤其是萬太太心中不忿——怎麼著?婚還沒結呢,婆婆就要先向兒媳婦服軟瞭?
對於鳳瑤的不合作,老兩口子一方面有一點隱隱的尊敬,另一方面又有一點不滿意。他們要的是兒媳婦,而不是堅貞不屈的志士,志士是越硬越好,兒媳婦則是越軟越妙。
最後,還是萬老爺有瞭主意。萬老爺一方面回瞭一封信,還是勸鳳瑤趕緊辭瞭職業到天津來,同時他八方打聽,想要探出長子的下落——次子和長子一樣,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早不知跑到哪裡去瞭,所以他老人傢須得親自出馬,設法在中原地帶找到自傢老大。
等把老大找到瞭,萬老爺想,讓老大出面,去把白傢的倔丫頭接回來。橫豎他們是小兩口,老大接她也是理所應當。
萬老爺有兩個兒子,長子嘉桂不知是隨瞭哪一位先祖,從小便懷揣著一顆武人之魂。然而逢瞭當今這個世道,隻能是求學東瀛,投軍北洋。而萬傢和白傢一樣,全是前朝的遺族,對北洋軍閥們相當有意見,所以萬嘉桂雖然也幹出瞭幾分驕人的成績,但萬老爺表面歡喜,其實心中不但不以為榮,甚至還覺得他是自甘墮落——好端端的大少爺不做,跑出去扛槍當丘八。
長子生得人高馬大,不易控制,隻得由著他去;次子嘉棣倒是柔弱些許,然而和嘉桂相比,他是另一路的邪性。他倒是自幼沒有舞槍弄棒的嗜好,然而藝術之火在他那白條雞一般的軀體內常年燃燒,不是今天要學繪畫,就是明天要學音樂,好容易把畫筆和樂器一起放下瞭,他扛著一張愁眉苦臉,又開始作詩,並且養瞭一頭烏黑長發,看背影像個窈窕的大姑娘,論體態,絕不次於白傢的鳳瑤;看正面,卻是蓄瞭一捻山羊胡須,稀稀疏疏的幾根須毛還被他染成瞭黃綠二色。和他大哥萬嘉桂一樣,萬二公子嘉棣也是來無影去無蹤的好漢,近一年他跑去瞭上海,和一幫拍電影的風流男女混在瞭一起,大概是掙到瞭錢,有吃有喝的緣故,竟是連著幾個月也不往傢裡寫一封信,也不怕他的爹娘惦記他。
萬老爺如今對次子徹底失望,所以把全副心思都放在瞭長子身上。他是關門做寓公的富貴閑人,對於天下大勢幾乎是一無所知,長子帶的哪路兵,打的誰傢旗,他也是全然不曉得。所以倭瓜成精一般地橫挪出瞭傢門,他頂風冒雪地四處奔波,每當在汽車裡凍得死去活來之時,他就慨嘆一聲,感覺自己也算是對得起白傢的丫頭瞭。如果不是惦記著那個丫頭在文縣孤苦,他老人傢何至於遭這份洋罪?
萬老爺奔波忙碌,姑且不提,隻說鳳瑤在文縣教瞭一月有餘的英文,很快便通曉瞭教員之道,站在講臺上也不忸怩瞭,下瞭講臺,也能落落大方地和學生們談笑幾句。女中的學生們,從年紀而論,比鳳瑤小不瞭幾歲,正處在青春年華,一個個又有幾分知識,所以格外地喜愛談天說地。有時候茉喜站在宿舍門口往遠看,隔著操場能一直看到教室門口。望著鳳瑤被那幫女學生團團地簇擁著脫不開身,她心裡就酸溜溜的不舒服,心想她在傢笨手笨腳的,出門連個箱子都看不住,到這兒反倒成瞭香餑餑瞭!
思及至此,她扭頭回瞭屋。屋裡靠門的墻邊擺著個小火爐子,本來的作用是冬天取暖,但是也能用來燒水煮粥。膳堂的夥食近來是越來越差勁瞭,所以有不少教員都關門開瞭小灶。茉喜也不例外。爐子上的小鐵鍋,是她出門借來的——也不知道她是向誰借的,反正她無中生有,千手觀音一般,總能往傢裡弄些不要錢而又很有用的零零碎碎。日子久瞭,鳳瑤幾乎有些害怕,夜裡悄悄地問她:“你沒偷人傢的東西吧?”
茉喜側身面對著她,很痛快地一搖頭,“沒有,你少冤枉我!”
鳳瑤抬手給她掖瞭掖後脖頸的被角,“錢這東西,多有多的花法,少有少的花法,我現在自力更生,心裡倒是很踏實。”
茉喜往被窩裡縮瞭縮,心想兔子不吃窩邊草,我瘋瞭,偷這學校裡的東西?萬一被發現瞭,還不得讓校長攆出去?
但是茉喜的話也是半真半假,窩邊草她是沒吃,窩外的草她可是能啃一口就啃一口,比如此刻小鐵鍋裡咕嘟嘟燉著的肉湯。鳳瑤三天前得瞭十五塊錢的薪水,錢到手後,她先取出瞭五塊錢還給瞭莫佩蘭——這個月還五塊,下個月再還五塊,不就無債一身輕瞭?
然而十塊錢又不是很夠兩個姑娘花一個月。於是茉喜今天去集市上割肉,便是買瞭一塊,又偷瞭一塊。她手快,膽又大,在肉案子面前站住瞭,她對著一塊肉開始挑三揀四,不是嫌這肥就是嫌那瘦,賣肉的屠戶倒是脾氣好,依著她的指揮將那肉切瞭又切,結果在上秤稱分量的時候,茉喜眼睛盯著秤桿子,同時一隻手在肉案子上閃電般地一劃,一下子就將一塊大肥膘劃進瞭自己的籃子裡。
秤上的肉有肥有瘦,是給鳳瑤吃的,偷來的大肥膘白花花,是給她自己吃的。鳳瑤嘴刁,寧可茹素也不吃肥肉,但是茉喜不挑剔,隻要是肉,她就愛吃。
這時眼看鳳瑤要穿過操場走回宿舍瞭,茉喜賭氣掀開鍋蓋,用筷子夾瞭一塊五花三層的好肉,也不嫌燙,直接往嘴裡一塞。及至三嚼兩嚼地咽瞭肉,她又有些後悔,認為自己不該和鳳瑤搶嘴吃。鳳瑤那十五塊錢不是好賺的,她每天都得吃粉筆灰,並且傍晚回來的時候,總是累得聲音嘶啞。
未等茉喜後悔完畢,鳳瑤已經推門進瞭屋。進屋之後深吸瞭一口氣,鳳瑤轉身把書放到瞭床上,然後對著茉喜笑道:“真香。”
茉喜飛快地一舔嘴唇,然後說道:“我去膳堂買些米飯回來,咱倆今晚就吃湯泡飯,還有肉。”說完這話,她回頭向窗外望瞭望,然後壓低聲音問道:“那個密斯莫,沒再纏你吧?”
鳳瑤做瞭個嫌惡的表情,然後搖瞭搖頭——莫佩蘭自從借給瞭她們十塊錢之後,對待鳳瑤是日益親密友愛,那一夜她說自己做瞭噩夢不敢獨睡,硬是披著棉襖過來,把鳳瑤叫瞭過去作陪。結果鳳瑤第二天早早地就回瞭來,進門之後第一件事是拿起毛巾狠狠地擦臉。茉喜見她行為有異,睡眼蒙矓地起身一問,這才得知莫佩蘭昨夜對鳳瑤傾吐衷腸,說是她被密斯孫那個愛慕名利的虛榮女子欺騙瞭感情,一直痛不欲生,直到見瞭鳳瑤,才感覺自己又遇到瞭新的安琪兒。換言之,她很有意與鳳瑤開始一場同性戀愛。而在一番表白之後,她又摟著鳳瑤,在鳳瑤的臉蛋上親瞭幾口。
鳳瑤非常的窘,又不好意思翻臉,隻得忍受瞭她那幾個響亮的大吻。天剛亮她便倉皇地逃瞭回來,進門之後見瞭茉喜,她才算是松瞭一口氣。
茉喜當這是個笑話,什麼時候想起來,什麼時候都想笑。但笑歸笑,她並沒有袖手旁觀的意思。到瞭第二天夜裡,密斯莫又來瞭,這回未等她開口,茉喜披著衣裳起瞭身,“莫先生,你又做噩夢瞭嗎?不怕的,今晚換我陪你。”
然後不顧鳳瑤伸手拽她,她很主動地推著密斯莫走瞭。又因她在晚飯時吃瞭許多自炒的豆子,所以自打進瞭密斯莫的熱被窩,她便如同胯下夾瞭一挺機關槍一般,一夜屁聲不絕,並且還是連珠炮式的打法,直逼得密斯莫夜不能寐、長籲短嘆。好容易她背對著茉喜略微有一點困意瞭,茉喜猛一翻身,一腿砸上瞭她的腰,嚇得她小叫瞭一聲。
這夜過後,莫佩蘭又來找瞭鳳瑤幾次,然而不知怎麼搞的,每次帶走的都是茉喜。三番五次地失敗過後,莫佩蘭一時間是不敢來瞭。
茉喜端瞭兩隻粗瓷大碗出門,不過片刻的工夫,便端回瞭兩大碗米飯——鳳瑤吃小半碗,她吃一碗半。
然後兩個人坐瞭小板凳,圍著火爐掀瞭鍋蓋,在騰騰的熱氣中開始享用這一頓油水豐厚的晚餐。晚餐是豬肉燉白菜,鳳瑤專挑白菜吃,茉喜沒言語,知道鳳瑤是想把肉留給自己。
於是她伸瞭筷子,挑那略瘦些的肉片往鳳瑤碗裡夾。
鳳瑤端瞭碗往後躲,“我愛吃白菜,白菜裡有維他命C。”
她躲得沒有茉喜夾得快。等到肉片落進鳳瑤碗裡瞭,茉喜收回筷子一唆筷子頭,心裡很安然。
鳳瑤吃得少,速度也就快。提前放下碗筷起瞭身,她走到窗臺邊,端瞭茶杯想要喝水。然而一口水剛進瞭嘴,玻璃窗戶驟然有瞭響動,是被人突然從外面敲瞭一下。
鳳瑤嚇瞭一大跳,茉喜則是以為莫佩蘭卷土重來。兩人一個扭頭一個抬頭往窗外看,在冬日黯淡的暮色之中,她們卻是一起看到瞭一張青年男子的面孔。
平心而論,這男子生得相貌周正,若不是油頭粉面的程度太過瞭一點,那麼基本可以算作一位馬馬虎虎的美男子。隔著玻璃窗對著鳳瑤一笑,他抬手又是一敲玻璃,“密斯白!我可以進來嗎?”
茉喜不認識他,也知道鳳瑤不是愛和男子扯皮的性情,故而莫名其妙地也站起瞭身。鳳瑤臉色變瞭變,不是變紅,而是變白。站在原地思索瞭一瞬,她隨即轉身推開瞭房門,一步邁到瞭門外的冷風地裡,客客氣氣地說道:“馮先生,您找我是有什麼事情嗎?”
男子——馮先生——穿著一身很利落的青緞子面皮袍,乍一看真堪稱是長身玉立。對著鳳瑤微微一笑,他開口答道:“今天下午在教室裡聽瞭密斯白的英文課,感覺密斯白的學問真是一等一的好,在下欽佩得很,所以就冒昧地登瞭門,想要和密斯白一起探討探討學問,不知道密斯白可肯賜教哇?”
鳳瑤不假思索地搖瞭頭,與此同時,茉喜聽外頭這人語氣不對,竟是個要進屋子的勢頭,便放下碗筷,一邊咀嚼一邊也走瞭出來。而馮先生冷不防見屋裡又走出個小姑娘,不由得對茉喜定睛細瞧瞭一番——待看清瞭茉喜的眉目臉蛋之後,馮先生又笑瞭,“早就聽說密斯白這裡還有一位小妹妹,想必就是這位姑娘吧?”
茉喜警惕地看著馮先生,不說是也不說不是。而鳳瑤這時微微側瞭身,對著茉喜低聲說道:“馮先生是校長先生的弟弟。”
茉喜依然沒言語,一雙眼睛精光四射地緊盯著馮先生看。她眼睛厲害,看馮先生的時候,她不看衣裳不看面貌,直接往對方骨子裡狠瞧。瞧過之後她垂瞭眼簾,感覺這姓馮的不好,不正氣,一雙眼睛裡有光浮動,不像個正正經經的男子漢。
“我們還沒吃完飯呢……”她低頭嘀咕,“天也黑瞭,點燈看書累眼睛,要談學問明天再談吧。”
鳳瑤立刻也點瞭頭,不說話,隻點頭。
馮先生倒是沒有死纏爛打,彬彬有禮地對著鳳瑤和茉喜一點頭,他和顏悅色地告瞭辭,臨別時又道:“密斯白,我們明天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