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縣,客觀地講,是一處挺富庶的大縣城,可對於生平隻去過北京天津的鳳瑤來講,縣城再富庶也隻是個縣城。文縣的火車站是一座小瓦房,出瞭火車站放眼一望,前方黑洞洞的,道路兩側也是絕無路燈蹤影。
鳳瑤有些傻眼,可未等她傻眼完畢,後方的茉喜已經出瞭聲音——茉喜抱著包袱跑回瞭火車站,聲音甜美地和站內掃地的老頭子一問一答,不但很快問出瞭縣女中的具體地址,那老頭子還支使他的兒子套瞭一輛小驢車,讓兒子把兩位女先生送到學校裡去。
鳳瑤有點不好意思,懵裡懵懂地還想拒絕,可話未出口,她已經被茉喜推上瞭驢車。這驢車是一輛平板車,拉車的驢臭烘烘的,趕車的人也吊兒郎當,並且總有話和茉喜說,沒完沒瞭地盤問她們的來歷。鳳瑤抱著膝蓋坐在大板車上,就聽茉喜信口開河,沒有一句話是真的。而驢車在大街上直直地走瞭十多分鐘之後一拐彎,趕車的兒子吆喝住瞭毛驢,然後回頭告訴茉喜道:“到瞭!這兒就是中學!”
茉喜把包袱扔給瞭鳳瑤,然後很伶俐地縱身一躍跳下瞭驢車。人落瞭地,她的手卻是伸出老長,暗暗抓緊瞭鳳瑤的褲腳,“女子中學?”
趕車人一點頭,“沒錯,女中!這裡頭不是女學生,就是女先生。”
茉喜手上使勁一拽,同時笑瞇瞇地向趕車人又道辛苦又道謝。鳳瑤順著她的力道伸腿也下瞭車,從衣兜裡摸出瞭幾毛錢想要給趕車人做辛苦費,然而拿錢的手抬到一半,又被茉喜握住腕子硬摁瞭下去。一邊摁,茉喜一邊向趕車人道瞭別。
等趕車人趕著驢車悠悠走瞭,茉喜才撲挲著胸脯松瞭一口氣,“這一路嚇死我瞭,真怕他把咱們拉到荒郊野地裡去。”
然後她劈手奪過瞭鳳瑤手中的幾毛錢,“這麼幾步路,還給什麼錢?往後你少窮大方,一毛錢都不許亂花!”
鳳瑤抱著包袱,因為底氣不足,又擔負著弄丟瞭大皮箱的罪過,所以無可奈何,隻能是苦笑。苦笑之餘定瞭定神,她見前方橫著一扇小小的鐵柵欄門,果然是個校門的模樣,便鼓起勇氣拉起茉喜,邁步向前走瞭過去。
前來開門的校工——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子——一邊咳嗽氣喘,一邊給她們點瞭一隻小燈籠照路。茉喜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拉著鳳瑤,跟著老頭子穿過瞭一小片操場,到達瞭兩排磚瓦房前。老頭子停下腳步,含糊不清地吆喝瞭一嗓子,一間房屋內立時搖搖曳曳地生瞭光亮,隨即房門一開,有人擎著一根紅蠟燭走瞭出來。
“是北京來的白鳳瑤女士嗎?”那人且行且問,看體態是個年輕女子,嗓音也是甜美清脆。
鳳瑤聽瞭問話,立刻急切而又中氣不足地答道:“是我……”
未等鳳瑤把話說完,那人就嘻嘻地笑瞭,“原來真是密斯白——我叫你密斯白可好?”
話音落下,她已經走到瞭茉喜和鳳瑤的面前。鳳瑤這一天過得混亂艱難,導致她此刻頭腦發昏,簡直要說不出整話,而茉喜定睛一看,則是不由得吃瞭一驚——面前這人身材窈窕,留著兩條大辮子,從哪方面看都是個大姑娘的模樣,唯獨一張面孔不但黃瘦,而且還笑出瞭許多細紋。那紅蠟燭的光芒自下向上映照著她,襯得她一張臉上光影與溝壑交織縱橫,真有幾分喜氣洋洋的鬼相。
此老姑娘雖然鬼氣森森,但態度是真熱情,自稱名叫莫佩蘭,已經做瞭十年的國文教師,到這學校裡也有瞭五年的光陰。憑著一根蠟燭的光明,她輕車熟路地把茉喜和鳳瑤往後方一排的磚瓦房前引領。
據莫佩蘭講,本來她們這裡是不缺少教師的,可是天有不測風雲,教授英文的、二十出頭的密斯孫上個月嫁瞭個軍官當闊太太去瞭,學校裡面便鬧瞭空缺。而這學校各方面都比較馬虎,比不得大學校的規矩嚴格,鳳瑤雖然連張高中畢業的文憑都沒能得到,但舉薦她的那位先生做瞭保證,說她七歲便入瞭美國學校,對於英文一道,堪稱是下過幼功,讓她當個中學一、二年級的英文教師,定然是毫無問題。
因著對方的保證與面子,校長才決定接收瞭鳳瑤,又因為莫佩蘭是教師中最老成的,所以校長將接待安頓新教師的工作,也全盤地交給瞭她。
莫佩蘭一路且行且說,說到宿舍門口瞭,才忽然想起瞭正經事情,“咦?不對呀,學校隻聘請瞭密斯白一個人,那麼這位小姑娘……”
這回不等茉喜回答,鳳瑤搶著開瞭口,“她是我的妹妹,我們傢裡……傢裡出瞭一點變故,把她留在傢裡無人照顧,所以我就把她也帶瞭來。”
說到這裡,她思索瞭一瞬,然後立刻又補瞭一句,“我們雖然是兩個人,但和一個人也是差不多的。床鋪不夠的話,我們在一張床上擠一擠也行。至於她平日的飲食,也由我們自己負責,絕不會給學校添麻煩。”
莫佩蘭聽瞭這話,格外留意地又細看瞭茉喜一眼。茉喜低眉順眼地垂瞭頭,作老實丫頭模樣——進門這一關是最要緊,她須得審時度勢,爭取能夠順順利利地在鳳瑤身邊擠個小窩。
鳳瑤也很緊張,如果莫佩蘭搬出學校的紀律,硬是不許茉喜留下居住,那麼,她想,自己就得設法另找房子瞭。反正不能丟瞭茉喜不管,至於要管到哪一天,她沒細想過。
莫佩蘭先生雖然形象詭異,夜裡看著,尤其像是借屍還魂的厲害傢夥,然而心腸似乎是很柔軟,起碼是沒有搬出校規驅逐茉喜。不但不驅逐,她在把二人引入宿舍之時,還笑道:“本來這一間屋子,是應該分給兩位教師居住的,但是如今房間寬裕,所以你們就暫且放心地住,如果將來有瞭變化,我們再設法就是瞭。隻是被褥隻有一套,還是先前的教師留下來的,這怎麼辦?”
鳳瑤立刻開瞭口,“一套足夠瞭,我們……實不相瞞,我們兩個人這一趟來,也是第一次出遠門,在火車站被人偷去瞭行李箱子,所以現在真是——”
說到這裡,她打瞭結巴,因為既不想對著陌生人訴窮訴苦,又想解釋解釋自己為何隻帶瞭個大包袱便奔瞭來,“真是——”
不等她思索出下文,茉喜以標準的一鞠躬替她收瞭尾,“謝謝莫先生,我倆擠一張床。”
莫佩蘭慈眉善目地笑瞭笑,不再多說,隻對著鳳瑤又點瞭點頭,“那麼,兩位密斯白,請休息吧。早上有現成的熱水可以用,招呼一聲老媽子就能給你們送來。校長是十點左右來辦公,所以你們不必急,睡個懶覺也可以的。”
鳳瑤口中答應,恭而敬之地把莫佩蘭送出瞭門。
教師宿舍是一間空空蕩蕩的小屋子,屋子在小的同時又能空蕩,可見裡面沒有幾樣正經傢具。兩張小床相對而立,各自靠著一面墻壁,一張床是光禿禿的平板床,另一張床帶著床架子,掛瞭一副灰蒙蒙的破蚊帳。
鳳瑤是被老媽子和小丫頭伺候大的,她此刻把大包袱放到瞭平板床上,想要動手幹活鋪床,可是愣眉愣眼地對著蚊帳看瞭看,她看那蚊帳都被灰塵蒙成瞭灰色,必定是一動一冒煙,故而一時失瞭主意,不知道自己這活應該從何幹起。
沒等她思考出個眉目來,茉喜推瞭她一把,告訴她:“你到一邊站著去,別礙事!”
茉喜脫瞭外面的小夾襖,又把兩條大辮子攏到腦後挽瞭個髻。在白傢有吃有喝無所事事地活瞭五年,她總以為自己脫胎換骨,已經和先前那個大雜院裡的野丫頭不甚一樣;然而如今吃喝沒瞭,事也來瞭,她挽起袖子走向破床,心裡藏著一股勁兒,發現自己竟然在一瞬間便恢復瞭原形。
她的原形依然是細胳膊細腿的小身量,然而力大無窮。撩開蚊帳抱出被褥,她開瞭門走出去,在寒冷的夜風中奮力地抖灰。沉重的棉被被她迎風抖得啪啪作響。將這來歷不明的被褥略微收拾幹凈瞭,她回屋鋪好瞭那張仿佛是更結實些的平板床,又讓鳳瑤把包袱解開,從包袱裡掏出瞭一疊白底粉花的大花佈。這塊佈當初本來是要放進大皮箱裡的,因為皮箱實在是過於飽滿,所以才把它發配進瞭包袱,也正是由此,這一樣好東西才得以留存瞭下來。把這塊花佈當成床單鋪好瞭,茉喜讓鳳瑤上床歇著,自己咣當一聲推瞭門跑出去,不出片刻的工夫,居然端回瞭一盆還冒著熱氣的凈水。
鳳瑤看傻瞭眼,感覺茉喜真是無所不能,自己在這方面是萬萬不如她。而茉喜放下水盆之後又出瞭門,這一回再回來,她拎回瞭一大壺涼開水。
兩人洗漱一番之後,擠著鉆進瞭被窩。茉喜扯過棉被一角嗅瞭嗅,然後安慰鳳瑤道:“這棉被挺幹凈,也挺厚,摸著像是新棉花。原來蓋它的人肯定是個大姑娘,這被上還有一點香味呢。”
鳳瑤使用著陌生人的被褥,心中本是有些嫌惡,聽瞭茉喜的話,她不由得轉移瞭註意力,“是不是密斯莫提過的那位密斯孫?”
茉喜背對著鳳瑤躺著,後背貼著鳳瑤的胸膛,感覺很溫暖,“嫁給大軍官的那個?可能是。”
然後她暗暗地想:“我要是明天就能嫁給萬嘉桂,今天我也可以什麼都不要。也不知道這個姓孫的嫁瞭個什麼軍官?再好也比不過他吧?肯定比不過,比他更好的人得是什麼樣兒啊?想象不出。”
茉喜有滋有味地想著萬嘉桂,她估摸著萬嘉桂肯定不能就這麼和鳳瑤斷瞭關系,肯定還得找過來,不過是個早晚的問題。到時候他一旦來瞭,自己第一眼怎麼看他,第一句怎麼說他,都得考慮周全。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這一回再不把他迷到,自己幹脆跳井去得瞭。
翌日上午,鳳瑤去見瞭校長,然後下午便到教室,上起瞭第一堂課。
校長約有四十幾歲的年紀,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姑娘,不過“慈眉善目”四個字是鳳瑤說的,茉喜遠遠地看瞭她一眼,見她穿著一身樸素衣裙,戴著一副金絲眼鏡,斯文歸斯文,可是並沒瞧出哪裡慈善。到瞭下午,她鬼鬼祟祟地躲藏到瞭教室門口。教室也是幾排整整齊齊的磚瓦房,校長和本校的幾名英文教師和學生們坐在一起,要以此考察鳳瑤的水平與口齒。茉喜豎著兩隻耳朵站在門外,心想鳳瑤講不好就講不好,學校不要她,自己就和她另找活路去!
然而鳳瑤站在講臺上,雖然起初是面紅耳赤的,但並沒有羞怯到出乖露醜的地步,而且一口英文的確是說得漂亮,和英國人是一個味兒。講過瞭二十分鐘,她漸漸鎮定瞭,一鎮定,她就恢復瞭往昔落落大方的沉穩態度,紅臉也白皙瞭,臉上甚至隱隱地有瞭一點笑容。
茉喜雖然一個英文單詞也聽不懂,但是細品著鳳瑤的語氣聲音,她攥著的拳頭漸漸松瞭。在褲子上擦瞭擦手心上的熱汗,她無聲地籲出瞭一口氣,知道鳳瑤這一碗教員飯,應該是能夠端穩當瞭。
果然,在接下來的幾天裡,鳳瑤得到瞭筆墨課本,每天都要早起去上課,月薪也定妥瞭,是每月十五元錢——今年是這樣的待遇,到瞭明年,薪水還會增長。
十五元錢,多是不多,可養活兩張姑娘的嘴是足夠瞭。茉喜攛掇鳳瑤去向校長提出申請,先預支她一個月的薪水,拿回來買棉花買佈做棉襖,可鳳瑤不肯,因為不好意思。
茉喜沒法押著鳳瑤去見校長,無可奈何,隻得從包袱中刮下瞭僅餘的幾塊錢。白天鳳瑤去上課,她便打著買棉花買佈的旗號,野馬一般地跑出去瞭。
在繁華的一方面,文縣雖然不能和北京城相比,但也是個四通八達的富庶大縣城,足夠茉喜野逛的,尤其是因為手中拮據,所以她逛得尤為細致,買一卷子小花佈,她能把全城佈店裡的存貨全點檢一遍,上至綾羅綢緞,下至棉佈土佈,全要被她用手指頭搓瞭又搓、捻瞭又捻。夥計們都很和氣,笑瞇瞇地看著茉喜,沒有要往外攆人的意思。
茉喜走遍全城,末瞭買來瞭一包棉花和一卷子很細密的青佈——憑著她手裡的那幾個錢,能買到這兩樣已經算是奇跡。及至下午回瞭學校宿舍,她也不等鳳瑤下課,自己便抱著棉花和青佈去隔壁房間串門子去瞭。
及至鳳瑤下瞭課回來,青佈攤在床上,已經被剪裁出瞭形狀。茉喜扯下瞭另一張床上的破帳篷,蹲在那張床上絮棉花。抬頭見鳳瑤回來瞭,她隨即又低下瞭頭,一邊忙碌一邊說道:“正好,我絮你縫,你針線活比我好。”
鳳瑤走到床邊看瞭看青佈的尺寸,立刻發現瞭問題,“怎麼隻有一套?你的呢?”
茉喜搖搖頭,“那幾塊錢不夠置辦兩件棉襖的。先給你做,等你發瞭薪水,再做我的。”
鳳瑤轉向瞭茉喜,“現在外面一天比一天冷,再過一個月就是隆冬瞭,你怎麼等?不凍死瞭?”
茉喜哼瞭一聲,“誰讓你臉皮薄,不敢去預支工錢?看箱子你看不住,工錢你也不好意思拿,我不凍著我怎麼辦?我偷去搶去?”
鳳瑤很堅決地搖瞭頭,“不行,茉喜,不行。我身上的衣服厚,還能挺一挺,你——”
茉喜不耐煩地一晃腦袋,“得瞭!你都是當先生的人瞭,站在講臺上哆哆嗦嗦,丟不丟臉?你甭管瞭,冷不冷的我自己心裡有數,肯定不能傻凍著就是瞭!”
茉喜托隔壁的美術教員幫自己剪裁瞭棉襖料子,並且向對方請教瞭許多縫紉知識。她很聰明,一聽就懂,然而沒有耐性,並且坐不住。潦潦草草地絮好瞭棉花,她正想把其餘活計全推給鳳瑤,不料房門一開,一個笑瞇瞇的老腦袋伸瞭進來,正是莫佩蘭。
莫佩蘭是來招呼鳳瑤和茉喜去膳堂吃飯的——校內的膳堂負責教員們的一日三餐,隻要教員們肯在每個月的月末交四塊錢。鳳瑤因為是在月末來的,所以這個月隻要出一塊錢就可以,加上茉喜那一份,是兩塊錢。
四塊錢管一個月,那夥食自然是極其的不高明,但是聊勝於無,比餓著強,也比自己開火烹飪方便得多。鳳瑤吃瞭一個多禮拜,本來就瘦,這回更瘦瞭;茉喜卻是不挑剔,飯菜越糟糕,她吃得越兇猛,因為恐慌——她從三歲開始挨餓,一直餓到瞭十歲。經歷過瞭這樣一種餓法的孩子,往後就很難再吃飽瞭。
她知道自己吃得多,所以格外地沉默,悄悄地吃,不顯山不露水,一頓吃出三個人的量,吃瞭一個多禮拜,居然沒有人發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