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心寒似水(2)

這一套風格,萬傢的老人們其實也都會,是前朝舊代的遺風,一切意思,無論好壞,總是讓它盡在不言中。可萬嘉桂十幾歲便離瞭傢,是在大風大雨大時代中成長起來的武人,對著鳳瑤這一套舊招法,他顯然是有瞭點老虎吃天,無處下嘴的感覺。

鳳瑤托著個牛皮紙袋,袋子裡是藥粉和繃帶。跟著茉喜上瞭汽車,她很自然地讓茉喜坐到瞭兩人中間,因為依著她的心意,她是萬萬不願再和萬嘉桂並肩同坐。她隻會對著茉喜訴苦抱怨發牢騷,而萬嘉桂盡管是她的未婚夫,她卻也不肯在他面前失瞭方寸風度。

她在短時間內父母雙亡,唯一的兄長又攜瞭僅有的一點財產逃瞭個無影無蹤。仆人一哄而散,宅子被債主日夜圍攻,多麼苦難,多麼淒惶。這個時候,旁人可以不聞不問,可萬嘉桂不應該,萬嘉桂是她的未婚夫呀!他們之間已經結瞭天長地久的契約,不是平常的關系啊!

但萬嘉桂,以及萬嘉桂傢裡的人,就能硬是一面不露、一聲不吭。

所以鳳瑤現在再看萬嘉桂,每看一眼,心中便要一寒。可饒是如此,她依舊是自自然然的,一旦感覺自己要不自然瞭,她便會強行定一定神,不許自己失態。

將牛皮紙袋折好封口放在腿上,她老調重彈地問茉喜:“怎麼把剪子藏進袖子裡瞭?”

茉喜思索瞭一下,然後顧左右而言他,“我不小心摔瞭一跤,剪子尖正好紮瞭肉。皮肉傷,沒事的。”

這不是鳳瑤想要的答案,然而萬嘉桂忽然轉過臉開瞭口,“我上個禮拜收到瞭父親的信,這才得知瞭你的情況。”

鳳瑤很和氣地向他一點頭,“是啊,這幾個月裡傢中情形劇變,說起來也真是一言難盡。”

說這話時,她的態度是溫文爾雅的,並且隻是溫文爾雅,除瞭溫文爾雅之外,一絲多餘的情緒都沒有。萬嘉桂察覺出瞭,幾乎有些手足無措。抬手堵嘴清瞭清喉嚨,他垂下頭,很心虛地低聲說道:“你現在是在那學校裡做教員?”

鳳瑤答道:“是的。”

萬嘉桂側過臉看向瞭她,“下午有時間的話,我們談一談吧。”

鳳瑤仿佛很抱歉似的微笑瞭一下,隨即言簡意賅地答道:“下午還有兩節課。”

萬嘉桂不假思索地又道:“那就晚上?晚上行不行?”

茉喜坐在中間,這時忍不住溜瞭萬嘉桂一眼,因為感覺萬嘉桂的語氣有些可憐巴巴。她聽見自己開瞭口,“晚上就晚上吧。”

鳳瑤不置可否地又笑瞭一下,同時汽車也停在瞭學校門前。

鳳瑤帶著茉喜下瞭汽車,頭也不回地轉身走進瞭學校。這時還是正午時分,操場上往來的女學生們很是不少。學生們很好奇地停瞭腳步去看校門外的汽車,以及從汽車上走下來的鳳瑤和茉喜。鳳瑤低著頭,幾乎要頂不住前方這無數道目光。茉喜卻是昂首挺胸,因為是坐大汽車回來的,汽車門現在還沒關,車外站著個萬嘉桂在目送她們——她挨著天下第一好的萬嘉桂坐瞭一路,多麼的榮耀!

及至跟著鳳瑤進瞭宿舍,茉喜因為剛剛坐過瞭美國造的大汽車,所以如今環視著宿舍內的破木板床和斑駁墻皮,立刻就感覺這地方糟糕得不堪一住瞭。

鳳瑤端起杯子喝瞭口水,緩過一口氣後卻是埋怨瞭她,“你這傢夥真是嘴快,幹嗎要答應他的約?”

茉喜腦筋一轉,隨即大剌剌地答道:“晚上讓他請客,先吃他一頓好的再說!”

鳳瑤想用手指頭戳她的腦門,可是念她手臂受瞭傷,怕“牽一發而動全身”,會弄疼瞭她,“你就知道吃。你沒看出來嗎?他是個冷血動物。對待這樣的人,我們和他還有什麼好說的?”

茉喜忽然一拍大腿,“呀,肉包子呢?”

鳳瑤這才想起自己在一個小時之前曾經給茉喜買回來瞭一袋熱氣騰騰的肉包子——真的,肉包子哪裡去瞭?

這個問題一出,鳳瑤的怨言就被茉喜混過去瞭。

肉包子下落不明,然而鳳瑤和茉喜各懷心事,居然統一地沒有覺出饑餓來。鳳瑤不知道茉喜上午曾經去向校長耍瞭一場剪子,此時她冷不防地聽到上課鈴聲,便慌裡慌張地抱著課本快步走向瞭教室。而茉喜在右小臂火辣辣的疼痛中,四仰八叉地往床上一躺,整個人像是躺到瞭大太陽底下,滿心房都是甜蜜的陽光。

晚上又能見著萬嘉桂瞭!這回不管鳳瑤怎麼冷怎麼倔,自己都不能任由著萬嘉桂再走。他的人,他的錢,他的大汽車,都得是自己的!

傍晚時分,幾乎是在萬眾矚目之中,茉喜和鳳瑤上瞭萬嘉桂的汽車。

萬嘉桂起初並沒有對著鳳瑤長篇大論,見瞭茉喜,也隻問道:“傷怎麼樣瞭?”

茉喜抿嘴一笑,“挺疼的。”

萬嘉桂看瞭她一眼,隻一眼,下一秒便移開瞭目光,頗不得人心地說道:“不疼才怪瞭。”

汽車發動起來,一路響著喇叭疾行。不出片刻的工夫,便在一處宅院門前停瞭住。萬嘉桂推門下瞭汽車,然後繞過車尾走到汽車另一側,親自打開瞭後排車門。

這回鳳瑤先下瞭汽車,站定之後向前望去,她就聽萬嘉桂低聲說道:“這是我在文縣的住處,房子不錯,也很肅靜。我想我們在這裡吃頓便飯談一談,比在外面那些館子裡更好。”

這時茉喜的雙腳也落瞭地,正把萬嘉桂的話聽瞭個一清二楚。很驚訝地扭頭看向萬嘉桂,她一時忘情,開口問道:“住處?你不走啦?”

萬嘉桂點頭一笑,“暫時是不會走瞭。”然後他向著院門的方向一躬身一伸手,彬彬有禮地說道:“鳳瑤、茉喜,請進吧。”

鳳瑤微微鞠躬回瞭個禮,然後拉起茉喜的左手,一步一步,穩穩當當地走向瞭前方。

茉喜沒看明白這一座宅院的格局。糊裡糊塗地跟著鳳瑤和萬嘉桂走瞭一氣,末瞭她進瞭一間明亮大廳裡——明亮,是因為天花板上垂著大吊燈。茉喜仰頭盯著吊燈,比見瞭太陽更高興,因為文縣這個地方和北京不同,並不是處處都能拉電線開電燈。大吊燈下是一張亮晶晶的紅木圓桌,桌上擺著幾樣幹幹凈凈的菜肴,又有一隻鋥亮的小鐵桶,桶裡盛著冰塊和一瓶洋酒。

萬嘉桂請鳳瑤和茉喜落瞭座,一名副官模樣的青年站在門口,看那意思是要進來伺候,然而萬嘉桂不抬頭地揮瞭揮手,青年見狀,便自動地掩門退瞭下去。

萬嘉桂從冰桶中取出酒瓶,親自倒瞭三杯通紅的洋酒。把其中兩杯分別送到瞭鳳瑤和茉喜面前,他低低地笑瞭一聲,“是葡萄酒,當汽水喝吧。”

然後不等兩人回答,他自顧自地坐瞭下來,望著桌面又道:“我上個禮拜才接到瞭父親的信。在那之前,我對北京城內的事情是一無所知。”

三言兩語地,萬嘉桂如願地做瞭一番解釋。原來他那一日出城之後直奔瞭保定,到達保定之後還沒來得及喘過這一口氣,便又收到瞭他那頂頭上司孟旅長的急電——在他陪著鳳瑤茉喜在北京城內吃喝玩樂之時,孟旅長已經升官發財,成瞭孟師長。孟師長是胸懷大志的人,越是往上走,越是不甘寂寞。萬嘉桂文武雙全、年紀又輕,是他眼中的紅人兼幹將。所以此刻孟師長一封電報把紅人兼幹將召到眼前,讓他立刻帶兵往河南開。開到河南去幹什麼?不必說,自然是打仗。為瞭什麼打仗?也無需細講,因為講來講去也不過是四個字,叫做“軍閥混戰”。

萬嘉桂在河南打瞭一個多月,攻城略地,成績斐然。孟師長心中喜悅,正打算繼續向西進軍,哪知道後院起火,先前被他這一派軍閥攆出北京城的陳司令居然死灰復燃,又在河北一帶活動瞭起來。並且因為這姓陳的是個土匪出身的老江湖,年紀不很大,名望卻是高,雖然屬於臭名昭著一類,但臭名也是名,也有號召力。

孟師長和陳司令有仇,如今見陳司令招兵買馬東山再起瞭,他旁的顧不上,先把萬嘉桂那一團人馬撤瞭回來迎敵。而萬嘉桂剛一回歸河北境內,就有人很輾轉地給他送來瞭一封信。

信是萬老爺寫給他的,不知經瞭多少人的手,信封邊角都被磨得起瞭毛。撕開封口展信一看,萬嘉桂嚇瞭一大跳,因為萬沒想到自己前腳剛離北京,白傢後腳就敗成瞭傢破人亡。想起鳳瑤那種溫吞柔弱的性情,還有小丫頭片子似的茉喜,他腦子裡嗡嗡作響,不知道這兩個姑娘是怎麼熬過的這一關又一關。

他素來是以事業為第一重的,但這時也穩不住神瞭,拼著挨一頓拳腳和臭罵,他準備去向孟師長告假一個禮拜,要去文縣瞧瞧那姐兒倆。哪知走到孟師長面前,他還未硬著頭皮開口,孟師長先說瞭話:“你別閑著,趕緊帶兵去文縣!”

萬嘉桂以為自己聽錯瞭,抬眼看著孟師長,他半晌沒說話。

孟師長人在窗前,負手而立,作大人物狀,“去文縣,把陳文德給我擋住,不許他再向外擴張一寸土地!就算不能將其就地殲滅,也要困住他、困死他!聽見沒有?!”

萬嘉桂咽瞭口唾沫,隨即抬手行瞭個軍禮,“是,師座。”

孟師長抬起一隻手,氣派非凡地向外輕揮瞭揮,“好,下去吧!”

話音落下,孟師長隻聽房門咣的一聲響,扭頭看時,隻看到瞭萬嘉桂留下的一道殘影——這小子跑得太快,一瞬間躥出門去,此刻已經是無影無蹤瞭。

將自己這些時日的經歷講述瞭一遍之後,萬嘉桂不好批評自傢的父母,隻能是起身對著鳳瑤一舉杯,“鳳瑤,我實實在在是愧對瞭你,讓你受瞭這麼多委屈與苦難。我自罰一杯,算是向你賠罪。”

說完這話,他舉起酒杯,抬頭將酒一飲而盡。然後轉過臉看著茉喜,他笑瞭一下,“你也一樣,受苦瞭。”

茉喜看瞭他一眼,隨即把目光轉向瞭鳳瑤,要看鳳瑤是什麼反應——鳳瑤心太硬,活活地把萬嘉桂冷淡瞭走,那自然是不好;可鳳瑤若是心軟瞭,和萬嘉桂重歸於好,那更不妙。

然而鳳瑤神色如常,並沒有顯出喜怒哀樂來,隻說:“鵬琨那個人就不必說瞭,我隻慶幸還有茉喜和我做伴。若是我一個人的話,怕是連這文縣都到不瞭。”

說到這裡,她很自然地笑瞭笑,“我不曾獨自出門過,在北京城裡走走還好,出瞭城就不認路瞭。”

茉喜聽明白瞭——她不接萬嘉桂的話頭,萬嘉桂的解釋與表白,她全聽瞭,但是,她不給答復。

“怎麼著?”茉喜打起瞭小算盤,“還要吊吊他的胃口不成?不會吧,鳳瑤哪有這麼奸?”

一邊思索,她一邊下意識地伸瞭筷子,夾瞭一筷子五花肉塞進瞭嘴裡。

《風雨濃胭脂亂(微雨燕雙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