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愛與戰(1)

翌日清晨,萬嘉桂起瞭個早,親自用汽車把鳳瑤送去瞭學校。等他掉頭回瞭傢,卻是在傢門口看到瞭茉喜。

推開車門跳下汽車,他很自在地、幾乎有點野地扯著大嗓門打瞭招呼,“嗨!早上沒吃飽,還要再喝幾口西北風嗎?”

茉喜也興高采烈地作瞭答復:“等你呢!”

萬嘉桂大步流星地走到瞭她面前,看她的小臉蛋被寒風吹成瞭紅彤彤的小蘋果,“等我不會進屋裡等?非得在外面凍成個紅蘿卜?”他邊說邊走,腳步不停。

茉喜轉身跟上瞭他,幾乎有些巴結,“你今天忙不忙?”

萬嘉桂將一隻手插進褲兜裡,仰頭望天很認真地想瞭想,末瞭扭頭對著茉喜答道:“不忙,我現在的任務就是占住文縣,沒別的事兒。”

茉喜眼巴巴地笑瞭,感覺萬嘉桂的一舉一動都英俊瀟灑,“那我陪你待著。”

萬嘉桂欲言又止地一張嘴一挑眉毛,忽然想起這小丫頭對自己是頗有幾分意思的。照理來講,這就應該避嫌,可是……

可是,他也承認茉喜身上的確存在著一種誘惑力——在大部分時間裡,她都像個活蹦亂跳的淘氣丫頭,可是說不準哪一下子,她一轉眼一抬頭,竟會有風情流轉。

偏偏她又有點沒心沒肺、不要臉的意思,萬嘉桂有時候想一想,真想不出等她長大瞭,會出落成個什麼風流妖精。

這樣的妖精可不能招惹,萬嘉桂自認是個正經人,不正經也不能打茉喜的主意,因為這丫頭曾經是他的救命恩人,和鳳瑤又是姐妹的關系。他就是想獵艷,也不能去獵茉喜。

可茉喜嬉皮笑臉的,就單是在他眼前晃,從院裡一直晃進瞭屋裡,並且搶瞭勤務兵的差事,他進屋剛一立正,茉喜已經轉到他面前,抬手為他解開瞭身上大氅;他頗為不安地落瞭座,讓茉喜也老老實實地坐下,可茉喜出去進來,手裡又多瞭一壺熱茶。

萬嘉桂盯著茉喜看瞭半天,忽然說道:“小丫頭,一會兒我帶你出去一趟,去趟綢緞莊,你自己挑幾樣衣料,順帶著把鳳瑤那一份也挑出來。”

隔著一張桌子,茉喜也坐下來瞭,又把剛倒好的一杯熱茶往萬嘉桂面前推瞭推,“做新衣服呀?”

萬嘉桂端起茶杯喝瞭一口,“對。”

茉喜抬眼望著他,眼睛亮晶晶的,“我這模樣是不是挺寒磣的?”

萬嘉桂垂下眼簾,對著茶杯一笑,“像個小棉花包子似的。”

茉喜緊追著又問:“那我換瞭新衣服,是不是就漂亮瞭?”

萬嘉桂一點頭,“人靠衣裳馬靠鞍,穿好的和穿歹的能一樣?”

茉喜的臉隱隱發瞭燒,決定說出一句很不要臉的話:“那……我要是打扮漂亮瞭,你會不會對我……也喜歡?”

萬嘉桂望著茶杯,像被這句話魘住瞭似的,一動不動、一言不發。半晌過後,他如夢初醒一般地忽然一抬頭,仿佛不耐煩,或者是不屑一顧一般,輕描淡寫地呵斥瞭一聲:“別胡說八道!”

茉喜死死地盯著他,胸中氣血翻湧,是因為激動,不是因為悲傷和失望,因為早知道這條情路坎坷,她受得住。

“你急什麼啊?”她勉強發出平穩聲音,“喝夠瞭沒有?喝夠瞭咱們就出門去,我有好些東西要買呢,連頭繩都用光瞭。”

萬嘉桂轉向前方,雙手摁著膝蓋向上一起立,“走,買頭繩去!”

茉喜跟著萬嘉桂出門,在縣城大街上逛瞭小半天。

萬嘉桂在這文縣縣城裡,就如同小型的皇帝一般,到瞭哪裡都要受到歡迎與恭維。在綢緞莊裡,掌櫃率領夥計們將綾羅綢緞全部搬瞭出來,一樣一樣地展開瞭,由著茉喜逐樣地看過去摸過去。茉喜很有主意,專揀那花紅柳綠的顏色挑,一卷子綢緞展開瞭往身上一蒙,她對著鏡子左照右照,照過之後回瞭頭,她額頭汗津津的,紅著臉向萬嘉桂笑,面孔是一朵鮮艷的花。

萬嘉桂坐在角落裡的一把老太師椅上,不由自主地也微笑。茉喜的審美觀,在他眼中,是偏於俗的,甚至不隻是俗,俗之外,還另帶著幾分鄉氣,讓他想起娃娃抱鯉魚的年畫,以及小孩子身上的紅襖綠褲子。然而這樣俗的顏色放在茉喜身上,卻是意外地很調和。甚至是顏色越濃越艷,茉喜的面孔越光明、眼睛越璀璨。大紅綢緞被她拉扯到瞭身上,紅成瞭一身抽象的鳳冠霞帔吉服;放下大紅換瞭大綠,大綠綢緞是夏日水上的潔凈荷葉,她的臉蛋則是白裡透紅的荷花瓣。把大綠又換成瞭金黃,她整個人隨之放瞭光,燦爛熱烈的,是太陽的光。

忽然地,她裹著一身水粉綢緞開瞭口,問鏡子裡的萬嘉桂,“好不好看?”

萬嘉桂愣瞭一下,隨即很誠實地作瞭回答:“好看。”

的確是好看,水靈靈的粉顏色,水靈靈的黑眼睛,水靈靈的小丫頭。小丫頭不小瞭,愛上瞭他,愛得幾乎有些巴結,有些可憐。他什麼都知道,所以在偶爾的一瞬間,他的心會軟一下子。

幸好,他想,隻是偶爾,隻是一瞬間。

茉喜給自己選好瞭衣料,又給鳳瑤挑瞭幾件素凈料子。

萬嘉桂本打算中午去學校瞧瞧鳳瑤,然而茉喜抬頭對他說道:“你帶我下一次館子吧。”

不等萬嘉桂回答,她又補瞭一句,“就咱們兩個,不帶鳳瑤。”

萬嘉桂看著茉喜,雖然認為這做法不妥,但又感覺這一次自己是萬萬不能拒絕對方。所以最後笑瞭一下,他抬手在茉喜的腦門上輕輕敲瞭個爆栗,“行,就咱們兩個。”

萬嘉桂把茉喜帶進瞭本縣最大的一傢飯莊子裡,並且特地要瞭個很安靜的小雅間。簾子往下一放,茉喜和萬嘉桂再一次真正地單獨相處瞭。

然而茉喜卻是並沒有抓緊機會傾訴衷腸,她慢條斯理地吃瞭一頓好菜好飯。她吃,萬嘉桂也吃,吃到滋味好的菜瞭,他不假思索地給茉喜也夾瞭一筷子,夾得不利索,連湯帶水滴瞭一桌子。這就有點不幹不凈地丟人瞭,但是萬嘉桂認為茉喜不會嫌棄自己——若是把茉喜換成鳳瑤,那他這一筷子就很拿不出手瞭,但他根本也不會貿然地去給鳳瑤夾菜。

茉喜吃得津津有味,飯好,菜也好,人更好。今天是她的生日,十六周歲瞭,虛歲也可以算作是十七,所以她從現在開始,就不能算是在年齡上欺騙瞭萬嘉桂。

沒人知道她的生日,鳳瑤都不知道。不是鳳瑤沒問過,是她自己不肯說。為什麼不肯說?她講不清楚,大概是覺著自己這條性命不值錢,生瞭死瞭,也都是不值一提的事情。

到瞭現在,面對著萬嘉桂,她依然是不說,但是暗暗地為自己做瞭慶祝。她心中是歡喜的,然而這歡喜沉重下墜,一直墜到心房最深處,仿佛是留給將來某一日的紀念,不到日子,秘不示人。

這一頓,茉喜吃飽瞭。

是發自內心地真飽瞭,這幾乎有一點難得,因為她總是餓,餓得回首往昔,竟然沒有飽的記憶,仿佛是九世的老饕又轉瞭生。

放下筷子擦瞭嘴,她起身繞過圓桌子,走到萬嘉桂身邊坐瞭下去。萬嘉桂扭頭看著她,她也扭頭看著萬嘉桂。

兩人對視瞭片刻之後,萬嘉桂開瞭口,“吃飽瞭?”

茉喜一點頭。

萬嘉桂作勢要起,“走?”

茉喜猛地握住瞭他的一隻手,“等等!”

萬嘉桂重新坐穩當瞭,裝作若無其事。一隻小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指頭掌心都是軟而微涼,然而相觸之處卻是火辣辣的,讓他的整隻手、整條胳膊都要忍無可忍地抽搐——多麼奇妙,世上竟會有這樣微涼的燒灼。

“怎麼著?”他硬著頭皮開玩笑,“還要再來一頓?”

茉喜沒有笑,眼睜睜地一直看進瞭他的眼睛裡去。有一句話,不說他也一定已經知道瞭的,她現在要再說一遍:“萬嘉桂,我愛你。”

她的聲音很輕,也很清楚,氣流送出字句,要把字句一直送到對方的心裡。

果然,那一點笑意凝固在瞭萬嘉桂的眼角眉梢和唇邊,他緩緩地低下頭,輕輕地拉開瞭茉喜的手。

“茉喜……”他望著自己的手開瞭口,聲音也很輕,幾乎就是竊竊私語,“你的心意,我都懂。我又不是傻瓜,我能不懂嗎?可是……”

他轉過臉面對瞭茉喜,“我已經有鳳瑤瞭。”

茉喜定定地凝視著他,心裡有酸楚,然而還不至於哭,“我是最先認識你的,我是第一個。”

萬嘉桂苦笑瞭一下,“孩子話,我從小就和她定親瞭。”

茉喜很堅定地搖瞭頭,“不是的,我是第一個!”

然後她忽然笑瞭一下,笑得倉皇而又可憐,“她不會像我這樣喜歡你,如果那天相親時來的不是你,是個別的什麼人,隻要別太差勁,她都會嫁的——”她越說越快,氣息也亂瞭,“可是我不一樣,我能給自己做主,我除瞭你誰也不要。我沒念過書,不會說漂亮話,可我真的、真的——”

她語無倫次地憋紅瞭臉,一隻手撂在萬嘉桂的大腿上,已經從微涼變成瞭冰涼,“我可以為瞭你去死。我不撒謊,撒謊就讓我被天打五雷轟。你不信嗎?我長得也不醜,我隻是沒有好衣裳,現在料子都買好瞭,下午就找裁縫來做,等我穿上瞭好衣裳,你就看出來瞭,我不醜,真不醜!我也勤快,我雖然沒上過學,可我見瞭人也不怯,我會說場面話。不會說你就教我,我腦子好使,一學就會,不會在外面給你丟人的。”

萬嘉桂聽到這裡,摸索著握住瞭茉喜那隻冰涼的手。將那隻手用力地攥瞭攥又松開,他正色問道:“茉喜,你說這些話,對得起鳳瑤嗎?”

此言一出,茉喜立時啞然瞭。

啞然是短暫的,茉喜很快就作瞭回答:“對不起,可對不起也要這麼幹。鳳瑤要是知道我的心思,也不會怪我的。她對我好,我也對她好,她不會為瞭你恨我的!”

萬嘉桂無可奈何地搖頭笑瞭。被個小美人青睞,是何其有幸的美事,可這小美人理直氣壯地胡說八道,又讓他是何等地招架不住。這樣的丫頭不能要,要瞭也許會傢宅不寧。

萬嘉桂對自己是百般地譬喻和講理,萬萬不肯讓自己對茉喜動心。茉喜這姑娘不是尋常人物,她連含淚的眼睛裡都帶著火,和她對視一眼,一顆心便被她燒得一顫。他不是不想要,他是不敢要。茉喜像隻帶著光芒火焰的刺蝟,那光那焰那刺與生俱來,修理是修理不掉的,全長在骨子裡瞭,全生在靈魂裡瞭。

而他不是羅曼蒂克的騎士,他隻是想娶一位溫柔嫻雅的妻。

然而到瞭第三天上午,換瞭新裝的茉喜走到他面前,她的容光,又擾亂瞭他的心神。

新裝的樣式很規矩,上身是玫瑰色的小襖,下身系著淺黃裙子,非常不摩登,幾乎有一點古意。小襖有個誇張的立領子,纏金鑲銀地繡瞭花,花紋厚重,使得領子都是硬邦邦。硬邦邦的大領子托出瞭茉喜俊俏的小腦袋。輕輕巧巧地轉到瞭萬嘉桂面前,她得意地一仰頭,烏黑的大辮子垂過雙肩,她不施脂粉,隻用口紅塗抹瞭兩片棱角分明的小嘴唇。

《風雨濃胭脂亂(微雨燕雙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