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壓壓的睫毛壓出兩片淡淡的陰影,她的大黑眼珠子在陰影中悠悠一轉,隨即對著萬嘉桂微微一笑,她筆直的鼻梁上皺起瞭一點隱隱的笑紋。
萬嘉桂盯著茉喜,一時間有瞭點目瞪口呆的意思,也沒說出整話來,隻感嘆瞭一聲,“嗬!”
而等到鳳瑤下午回瞭來,見瞭茉喜的新形象,她也笑瞭,“很好,beautiful!”
茉喜和鳳瑤朝夕相處,雖然始終是連中國字都不識幾個,但是耳濡目染,能聽得懂beautiful。平時她是個急性子,走起路來都帶著風,然而系瞭這條金燦燦的長裙子之後,她那兩條腿忽然有瞭規矩,自動地學會瞭蓮步姍姍。鳳瑤常年對她的儀態進行監督和教導,她左耳進右耳出,一句不聽一句不記;因為言語沒有顏色沒有花樣,一萬句話,敵不過一條耀人眼目的新裙子。
“你怎麼不穿新衣服?”她問鳳瑤,“新衣服又漂亮又暖和,別看薄,裡頭縫著一層絨緊子呢。”
鳳瑤把試卷放到堂屋桌子上,“我穿成這個樣子去學校,成什麼瞭?”
正當此時,萬嘉桂來瞭。他個子高,在通過房門的時候總會下意識地微微躬身。而茉喜一眼叼住瞭他,立刻向鳳瑤大聲又問:“那個姓馮的,有沒有又去糾纏你?”
當著萬嘉桂的面,鳳瑤果然立刻紅瞭臉,但是並未亂瞭方寸,“沒有。那個人像忽然消失瞭似的,再沒來過學校。”
萬嘉桂忽然開瞭口,“姓馮的是誰?他糾纏鳳瑤瞭?”
到瞭這個時候,茉喜反倒不言語瞭,於是鳳瑤隻好自己作出解釋:“是個無聊的人,不值得理會。”
萬嘉桂狐疑地看向瞭茉喜,因為知道鳳瑤的溫吞性子,所以懷疑她是做瞭老好人,沒有說實話。然而茉喜一派輕松自然地低頭端詳著裙子上的繡花,並沒有像先前一樣,通過眼睛向他打暗號。
萬嘉桂不好對著鳳瑤追問不休,怕顯出小傢子氣來,隻好把問題壓在心底。
到瞭翌日上午,他無所事事地溜達過來,問茉喜道:“那姓馮的到底是什麼人?”
茉喜換瞭一身水綠小襖,小領子窄袖子,顯出她精幹利落的小身板來。聽瞭這話,她背靠著門框站穩當瞭,背過手扭頭去看萬嘉桂,“鳳瑤在哪兒都比我招人喜歡。在你這兒是這樣,在學校也是這樣。”
萬嘉桂有點不耐煩,盯著她加重瞭語氣,“我問你那姓馮的是誰?”
茉喜將尖尖的小下巴向旁一抬,眼珠子同時滴溜溜地一轉,“你急什麼?你越著急,我越不告訴你。”
萬嘉桂走到瞭茉喜面前,背過雙手彎下瞭腰,本意是要恐嚇她一句,讓她老實交代,然而他對於茉喜的身高估計錯誤,這一下彎得過瞭分,險些一嘴撞到瞭茉喜的額頭上。茉喜當即仰臉面對瞭他,表情有些驚訝,顯然也是意外。
茉喜一意外,萬嘉桂也覺出瞭尷尬。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對視瞭片刻,萬嘉桂忽然回瞭神,正想直起腰往後退,可茉喜盯著萬嘉桂的嘴唇,鬼迷心竅一般,湊上去就啄瞭一口。
啄完之後,她也驟然清醒瞭。
清醒過後的茉喜搖晃瞭一下,隨即抬起雙手捂瞭臉,倉皇地轉身向外退到瞭堂屋,心裡耳中全是風雨轟鳴。她想自己真是丟瞭醜——姑娘再大方也沒有大方到這般程度的!放下雙手望向萬嘉桂,她隻望瞭一瞬間,便重新捂瞭臉,轉身幾大步逃進瞭鳳瑤的臥室。手忙腳亂地關嚴瞭房門,她背靠門板直打哆嗦。臉是紅火炭,嘴唇也燃瞭小火苗,她簡直是痛恨瞭自己——太賤瞭、太亂瞭,他還沒對自己動心呢,自己就先湊上去跟他親瞭嘴,重要的撒手鐧就這麼沒瞭!
茉喜頭熱臉熱,手麻腳麻。惡狠狠地咬瞭自己的嘴唇,她想萬嘉桂這回非得低看自己不可瞭——不要臉!自己送上門去親人傢的嘴,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瞭!
十分鐘後,悔青瞭腸子的茉喜轉過身,悄悄地將房門推開瞭一道縫隙。用一隻眼睛向外窺視瞭,她發現堂屋內空蕩蕩、靜悄悄的,已經沒瞭萬嘉桂的蹤影。
傍晚時分,茉喜在飯桌上又見到瞭萬嘉桂。萬嘉桂若無其事地和茉喜打瞭個招呼,然後問鳳瑤什麼時候放寒假。鳳瑤笑微微地告訴他:“今天已經把試卷全部批改好瞭,明天就不必再去學校瞭。”
萬嘉桂說道:“好,下個學期也不必再去瞭,當教員畢竟不是輕松差事,何況現在我已經來瞭——”說到這裡他對鳳瑤笑瞭一下,“我保證,以後絕對不會再鬧失蹤。”
鳳瑤意意思思地看瞭他一眼,心裡倒是相信他這句話。上次他鬧失蹤,是情有可原,並非故意袖手旁觀;這次雙方相見,他又自始至終都是溫柔關懷,道歉悔過的話也說瞭無數。一個男子漢,尤其還是個領兵打仗、威風八面的大男子漢,能夠做小伏低到這般程度,也就算是很可以瞭。自己若是還要做出冷若冰霜的模樣拒他於千裡之外,那就是不知好歹瞭。
“女子在社會上工作謀生,現在也是很尋常的事情。”她輕聲細語地說話,“當初我父母還俱在的時候,我就曾打算過考一考協和護校。不過那很難考,憑著我的資格,怕是不容易考上。”
萬嘉桂搖瞭搖頭,“那不好,當看護婦還不如當教員。”
茉喜忽然開瞭口,因為極力地想要在他們之間插一嘴,“當看護婦賺得多,還是美國錢呢。”
鳳瑤聽見茉喜提到瞭錢,不由得要尷尬苦笑。錢這東西雖然是人人都離不得,然而依著鳳瑤所受的教育,是不興當眾算賬的。要算可以背著人算,當眾談錢會有小傢子氣之嫌。為瞭岔開話題,鳳瑤略一思索,隨即問萬嘉桂道:“過年,你也要留在文縣嗎?”
萬嘉桂想瞭一想,然後答道:“如果上頭不發話的話,我可能就真得留下來瞭。好在傢裡不缺我一個,我那個弟弟春節的時候一定會回去的。”
鳳瑤有些疑惑,“我看這裡也並沒有戰爭發生,很太平啊。”
萬嘉桂一點頭,“太平是挺太平,不過不怕一萬,隻怕萬一。陳文德現在就龜縮在長安縣,離文縣可是不遠。我們師座之所以把我這個團派到這兒來,就是要看住瞭他,不讓他興風作浪。隻要他老老實實,我的任務就算完成瞭一半。”
鳳瑤把目光轉向茉喜,笑得迷迷糊糊,因為很久都不讀報紙瞭,並不瞭解天下大勢。陳文德是誰,她也是完全地不知道。不知道,也不感興趣。自從小皇帝退瞭位,白傢就再沒出過臣子政客,而北京城內一茬接一茬地換大元帥,和大元帥們相比,陳文德顯然還是個小角色,更是不值得讓她費心去思量這人的出身來歷。
萬嘉桂吃完晚飯,又坐下談瞭一會兒閑話,末瞭見天色已經黑瞭,便很守禮地告辭離去。
鳳瑤有驚無險地上過瞭這半個學期的英文課,此時坐在床邊脫瞭鞋襪,她一邊將一雙赤腳伸進地上一盆熱水裡,一邊心滿意足地長出瞭一口氣。
茉喜已經脫瞭她那一身燦爛新裝,穿著單薄褲褂跳上床,她抱著膝蓋坐到瞭鳳瑤身後,“鳳瑤。”
鳳瑤背對著她作瞭回應:“嗯?”
“你什麼時候和萬大哥成親啊?”
鳳瑤有點不好意思,“什麼時候?至少也得等滿瞭孝,還早著呢。”
茉喜算瞭算日子,末瞭發現也不算早,若按一年滿孝來算,現在已經過去瞭好幾個月。當然,按照老禮,應該是守孝三年,不過現在也不講究那些規矩瞭,守一年似乎也就差不多瞭。
於是她又問:“你不記恨他啦?”
鳳瑤搖瞭搖頭,“一直也沒記恨過他,隻是當初對他寒瞭心。”
“現在不寒瞭?”
“現在……他也是有他的難處,我既然知道瞭,當然就不能再怪他。”
茉喜斜瞭眼睛瞄著鳳瑤的後背,忽然很想狠捶她一拳,“耳朵根子真軟,一哄你你就老實瞭。”
鳳瑤笑著背過手,打瞭茉喜一下,“我要是耳朵根子不軟,死活不搬過來,你哪兒來的好吃好穿?你忘瞭那天你在宿舍裡跟我是怎麼鬧的瞭?”
茉喜沒忘。忽然跪起身摟住瞭鳳瑤的脖子,她垂下頭,將額頭抵上瞭鳳瑤的一側肩膀。這個也好,那個也好,兩個人她都想要。鳳瑤愛幹凈,並且不大出汗,身上天然地總帶著點香氣。因為這點香氣,茉喜特別喜歡鉆她的熱被窩。
一翻身滾到床裡,茉喜決定今晚留在鳳瑤的床上。無論是她們中間的誰嫁給瞭萬嘉桂,她和鳳瑤都是睡一晚少一晚瞭。從來沒有人像鳳瑤這樣善待過她,她相信即便是自己當真打動瞭萬嘉桂的心,萬嘉桂也不會像鳳瑤這樣關懷自己。
可像中瞭邪一樣,她滿心滿眼就隻有一個萬嘉桂。她愛他,簡直愛得抓心撓肝、撕心裂肺。恨不能一頭撞死在萬嘉桂面前,肝腦塗地,好讓他瞧瞧自己的血、自己的心。
在接下來的幾天之內,茉喜變成瞭一隻小貓小兔,躡足潛蹤地豎著耳朵,靜靜窺視著萬嘉桂與鳳瑤。萬嘉桂一直是不肯正視她的眼睛,偶爾和她說一句話,也是要讓鳳瑤轉達,“晚上想不想去看戲?想的話,現在就出發。”
或者是,“要過年瞭,是不是應該添點什麼東西?我不懂這些,你和茉喜擬個單子出來,我負責給你們跑腿。”
鳳瑤從早到晚地在傢,茉喜也找不到與萬嘉桂單獨說話的機會。熬到這天晚上,她實在是忍不住瞭,趁著鳳瑤不註意,她悄無聲息地穿好大衣裳,然後踮著腳一路溜出瞭小院,直奔瞭萬嘉桂的住處。
萬嘉桂自從到瞭文縣,因為無仗可打,糧餉又充足,所以成瞭個無所事事的富貴閑人,每天唯一的事業就是陪著鳳瑤扯閑篇。此刻天色黑瞭,他正坐在書房裡亂翻書,不料門口站崗的衛兵忽然進瞭來,說是茉喜小姐來瞭。
萬嘉桂聽瞭這話,第一反應是嚇瞭一跳。
他是個武人,雖然不是殺人如麻,但也見識過瞭無數的火與血。鬼和怪都未必會嚇他一跳,然而茉喜的到來,的確是讓他吃瞭一驚。茉喜和鬼怪不一樣,鬼怪再可怕,也無非是嚇人害人罷瞭,他既然知道對方的目的,便有克制對方的法子;然而茉喜顯然是既沒想嚇他也沒想害他,他知道,茉喜是愛他。
對於“愛”,他沒辦法橫眉怒目、舞刀弄棒。他有一身的力氣和膽識,然而鬥不過一個不大要臉的、愛他成狂的,並且還救過他一命的漂亮小姑娘。
萬嘉桂讓衛兵把茉喜放瞭進來。
臘月天,茉喜凍得哆哆嗦嗦,進門之後她原地蹦瞭幾蹦,又把兩隻手送到嘴邊呵瞭呵氣。
萬嘉桂沒給她好臉色,開口便是呵斥,“這麼晚瞭,跑過來幹什麼?有話不能等到明天再說?”
茉喜走到他面前,小聲答道:“等不瞭瞭,非得今天問你不可。”
萬嘉桂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問什麼?問吧。”
茉喜仰起臉,手和臉蛋都是冰涼的,一顆心卻是活蹦亂跳地滾熱,“你、你怎麼不理我瞭?”
此言一出,出乎茉喜的意料,人高馬大的萬嘉桂忽然一屁股坐在瞭椅子上,又垂下頭,長長地嘆瞭一口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