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上午的工夫,鳳瑤進來瞭兩趟,每一趟都是屏聲靜氣,生怕吵到茉喜。如此到瞭中午,茉喜實在是躺不住瞭,並且餓得發慌,故而不等鳳瑤呼喚問候,她自動地伸腿下瞭床,推門出去問道:“中午吃什麼呀?”
鳳瑤像個小女孩子一樣,正坐在堂屋桌旁折一張彩色電光紙,忽見茉喜恢復瞭元氣,她心裡一輕松,端麗的白皙面孔上立刻有瞭笑的模樣,“大概還是那幾樣。你要是有精神,下午跟我出去走走,不要他,就咱們兩個,怎麼樣?走累瞭,我還能請你個小客。”
茉喜暗暗地瞪瞭她一眼,“逛逛?再說吧。天怪冷的!”
茉喜雖然嘴上對鳳瑤的提議百般嫌棄,其實心中蠢蠢欲動,也恨不能四蹄生風地跑出去撒一圈歡。吃過一頓頂兩頓的午飯之後,她細細地洗漱一番,又把自己那套璀璨行頭也全部穿戴瞭上。最後系上一件大紅鬥篷,她走到院子裡,對著天地雪樹做瞭幾個深呼吸,心頭冰涼得一陣暢快。
伴著鳳瑤走出瞭宅門,兩個人漫無目的地沿著大街往前走。此時年關將近,街上盡管冷,然而從早到晚總熱鬧,店鋪門面也是格外地花紅柳綠有喜氣。鳳瑤買瞭兩對淺粉色的小絨花——孝期未滿,大紅的絨花不能戴,用淺粉色的充充數,也就算是過年瞭。
然後,她看到瞭一傢照相館。
這是文縣唯一的一傢照相館,平時鳳瑤偶爾經過它,也不曾留意過,如今見瞭,卻是心中一動。從鬥篷中找到瞭茉喜的手握住,她扭頭笑問道:“我們還沒有一起照過相片呢。今天就去照一張,好不好?”
茉喜一路一直噘著嘴,聽到這話,她那嘟嘴才略略地收回瞭些,“照相?”
下一秒,她的眼睛裡有瞭光,“好哇。”
茉喜第一次進照相館,或者說,是第一次看見照相機。
她解開瞭她寶貝一樣的大紅鬥篷,和鳳瑤並肩坐在一張西洋式的長椅上,背景是一塊畫著洋樓綠樹的粗佈。鳳瑤自己理瞭理頭發,又把茉喜兩鬢的碎頭發也盡數掖到瞭耳後。然後在照相師傅的指揮下,兩人微微地歪瞭腦袋湊近瞭,又一起抿嘴露出瞭笑容。
照過相後,兩人繼續東走西逛,因為都是年紀輕身體好,所以也並不喊冷喊累。及至覺著天色隱隱地有些暗瞭,兩人才打道回府,一路相攜著走回瞭萬嘉桂的宅子。
茉喜總想勾著鳳瑤說說萬嘉桂——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然而鳳瑤似乎認為萬嘉桂是不值一提的。不值一提,不是說他不好,正是因為他處處都很好,所以鳳瑤才對他無話可說、無可挑剔。仿佛在鳳瑤心中,萬嘉桂的好,如同日月星辰的光,理所當然,是真理、是天道。而她在散盡瞭心中的寒意之後,也便全身心地依靠瞭這好這光。她不會贊美他,因為他和她將來會是夫婦一體,而她怎好自贊自誇?
鳳瑤越是不說,茉喜心裡越是犯嘀咕,懷疑對方是茶壺裡煮餃子,嘴上不吐,肚裡有數。
如此溜達到瞭宅子門口,她們正和萬嘉桂走瞭個頂頭碰。萬嘉桂剛從門內走瞭出來,見她二人意態悠然地踱過來瞭,便抬手摘下軍帽合到胸前,風度翩翩地對著她們一躬身,“兩位大使回來瞭?”
鳳瑤一愣,感覺萬嘉桂是在拿自己和茉喜開玩笑,“怎麼是大使?”
萬嘉桂抬起戴著雪白手套的右手,微笑著重新戴好瞭軍帽,“馬路巡閱使。”
鳳瑤反應過來,忍俊不禁,勉強控制著自己不要笑得失態。茉喜沒聽明白,但是笑得很歡,露出瞭一口小白牙,表示自己也是萬嘉桂的知音。而萬嘉桂繼續含笑說道:“老蘇來瞭,我這就要去見他。晚飯不必等我瞭,您二位自用吧。”
說完這話,他龍行虎步地走向前方汽車,一彎腰便鉆瞭進去。
鳳瑤帶著茉喜徑自進門,想起“馬路巡閱使”五個字,她忍不住邊走邊笑。
她大笑瞭,茉喜卻是不笑瞭,“什麼是巡閱使?”
鳳瑤告訴她道:“巡閱使是個官職,比一省的督軍還大呢。他知道咱們下午在街上走瞭一下午,故意笑話咱們。”
茉喜恍然大悟,噢瞭一聲。
這天夜裡,茉喜回瞭自己的臥室。抱著膝蓋蹲在床上,她想萬嘉桂已經開始和鳳瑤開玩笑瞭,還把鳳瑤逗得咯咯直笑。
他們的感情,似乎是越來越好瞭。
時不我待,自己不能再拖瞭。
在黑暗中咬緊牙關攥瞭拳頭,茉喜決定孤註一擲,拿自己這個人做賭註。賭贏瞭,萬嘉桂便能被她霸占一份;賭輸瞭——不,不可能輸!
翌日上午,萬嘉桂沒露面,因為據說他和那位“老蘇”喝瞭小半夜的酒,被“老蘇”灌瞭個爛醉如泥。至於這“老蘇”是何方神聖,鳳瑤和茉喜是全不知曉,隻依稀聽聞似乎也是團長階級——要麼是團長,要麼就比團長的級別更高,並且和萬嘉桂很有交情,不是普通朋友。
中午時分,萬嘉桂來瞭。雙手插兜靠墻站瞭,他的酒意似乎還沒醒透。笑瞇瞇地看著鳳瑤和茉喜。他短發凌亂,唇紅齒白,眼神相當迷離,雖然自稱徹底清醒瞭,但是舌頭明顯地還有些發硬。茉喜看瞭他一眼就不看瞭——不敢看瞭,怕自己的眼睛會泄密。半醉半醒的萬嘉桂看著更漂亮、更招人愛瞭,她真想給他擰把熱毛巾,給他倒一杯熱茶,當他是位瞭不得的大爺,好好地伺候伺候他。
未等萬嘉桂在這屋子裡站夠,一名副官隔著房門和他對瞭話,說是“老蘇”又來瞭。萬嘉桂聽聞此言,也沒向鳳瑤和茉喜告別,直接就仰著臉走瞭出去。出門的時候他一踉蹌,還在門檻子上絆瞭一跤。扶著副官站穩當瞭,他依然夢遊似的仰著臉,一路晃瞭個無影無蹤。
鳳瑤隔著玻璃窗去看他的背影,看過之後對茉喜笑道:“原來他喝醉瞭是這個滑稽相,傻頭傻腦的。”
茉喜也笑,“是呢。”
萬嘉桂並不知曉鳳瑤與茉喜對自己的評論,單是陪著他的蘇姓朋友痛飲瞭一下午加一晚上,直到老蘇醉得溜進瞭桌子底下,這一場豪飲才算是告一段落。
老蘇被勤務兵運送到客房安歇去瞭,萬嘉桂一步三搖地也回瞭屋子,因為方才已經吐過瞭一次酒,所以現在昏昏沉沉地就隻是醉。夜深瞭,勤務兵把他攙上床後見他不言不動,像是已經睡熟瞭,便自行地撤瞭退,也回房睡大覺去瞭。
然而萬嘉桂並沒有入睡,他隻是說不出動不得,腦子裡轟轟地直響,隔著玻璃窗,外面一輪大月亮把房內照得影影綽綽,他視野模糊搖晃,伏在枕上一聲一聲地微喘。
正當此時,房門忽然輕輕地開瞭。一個黑影子無聲無息地閃入房內,隨即輕輕地關閉房門上瞭鎖。
茉喜來瞭。
茉喜披著她的大紅鬥篷,赤腳穿著一雙薄底軟鞋,從門口到床前短短的一段路,被她走成瞭裊裊娜娜的水上飄。一雙眼睛盯著床上的萬嘉桂,她的心在狂跳,熱血也一陣一陣地湧上瞭頭臉。她沒喝酒,卻也有瞭幾分醉意,因為幹的是撒野發瘋的事情,非得是醉瞭的人,才能幹得出來。
輕輕地,她停在瞭床前。抬手解開大紅鬥篷,她破天荒地沒有珍惜它,由著它滑落在地,落成一片錦繡殷紅,黑暗之中,血泊一樣。
大紅鬥篷下面,是一套貼身的褲褂,月色之中,褲褂單薄潔白,隱隱約約透出肉體的顏色和輪廓。茉喜的氣息亂瞭,沒人知道此刻她的臉有多紅,她一生中所有的羞恥心,在此時此刻做瞭個總爆發。像一個真正的十六歲小姑娘一樣,她幾乎怕瞭,抱著肩膀想要逃。可是,機不可失,時不我待,不能逃!
戰栗著抬起兩隻手,紐扣被她從上到下,一粒一粒地全解開瞭。小褂前襟敞瞭開來,溫暖的肉體氣息隨之升騰。背過手徹底脫瞭小褂,她沒猶豫,彎腰又脫瞭褲子。雪白的赤腳從褲管與軟鞋中抽出,她抬起筆直纖細的腿,無聲無息地踩上瞭床沿。
“我是自己願意。”在黑暗中,她冷漠地告訴自己,“給他,我願意。”
然後如同幽靈或者走獸一般,她爬上瞭床。
萬嘉桂姿態扭曲地趴伏在她面前,眼睛半睜著,然而怔怔地看著她,是個無知無覺的睜眼瞎。茉喜在他身邊跪坐下來,欠身伸手,摸瞭摸他滾燙的臉。
皮膚冰涼,身體幹澀,茉喜此刻毫無欲望,隻想:“過瞭這一關,以後就能永遠都和他在一起瞭。”
想過之後,她咬緊瞭牙關。
很遺憾,有洞房,沒花燭。沒有就沒有,反正她本來就是一無所有。兩隻手伸向瞭萬嘉桂的腰間皮帶,她像要殺人行兇一般,三下五除二地扯開瞭它。
然後一頭滾進瞭萬嘉桂的懷裡,她把自己僅有的所有的好玩意兒,一股腦地全貼向瞭他。
萬嘉桂起初是懵懂的,茉喜親他的嘴,他動僵硬的唇舌,做笨拙的回應。回應瞭片刻,他漸漸活瞭。
恍恍惚惚地,他意識到自己懷裡多瞭具光滑冰涼的女體。是夢,他想,一定是夢,多麼好的夢。火熱嘴唇順著茉喜纖細的脖子向下移,他瘋狂地吻和嗅,幾乎要溺死在她洶湧柔軟的胸懷中。沖擊一次比一次有力,他在夢裡發瞭瘋,瘋得酣暢淋漓,幾乎想哭。
茉喜沒有瘋,茉喜咬著嘴唇,在刀割火燒一般的劇痛之中越來越冷靜。雙臂摟住瞭萬嘉桂的脖子,她想原來這就是刀山火海,這就是心甘情願。疼啊,真疼啊,當女人真是受罪啊!
可是疼也願意,死都願意,不為別的,就為瞭能在他身邊占個一席之地。想看看他的時候,能看到他;想摸摸他的時候,能摸到他。十六歲的茉喜,想象不出沒瞭萬嘉桂的日子會是什麼樣。
午夜時分,萬嘉桂終於安靜瞭。
他巨大而又沉重地壓在茉喜身上,脊梁與額頭濕漉漉的,短頭發也是汗津津的。微微地張開嘴喘息,他的熱血在一點一點地冷,他的頭腦也在一點一點地醒。
醒不是一瞬間的事情,其實他早有瞭朦朦朧朧的意識。他感覺到瞭這場春夢的美好與險惡,他簡直像是策馬狂奔直沖懸崖。明知道太不對勁,明知道要出大事,然而策馬揚鞭逆風而行,他太興奮瞭、太痛快瞭,全身心一起失瞭控,不肯醒、也不敢醒。
然而,他終究是要醒的。
兩隻手慢慢放開瞭茉喜的肩膀,轉而遲疑著撐在瞭床上。他睜開眼睛慢慢起身,在銀白月光之中,看清瞭茉喜蒼白的面孔。
茉喜的劉海與鬢發全被汗水打濕瞭,一綹一綹貼在額上臉上,像漆黑的墨畫。大睜著眼睛向上凝視著萬嘉桂,她忽然笑瞭一下。
這是一個慘笑,在熬過這樣慘烈的一場洞房之後,她隻能夠慘笑。然而慘笑也是笑。
萬嘉桂像是被她的慘笑魘住瞭,面無表情地盯著她,他慢慢地直起瞭身。最後跪坐到瞭茉喜身邊,他緩緩地收回目光,從茉喜的頭,一直看到瞭茉喜的腳。
然後,他哆嗦瞭一下,因為發現茉喜正躺在一片黑暗的血泊之中。
慌忙一步邁到瞭地上,他下意識地想要攔腰抱起茉喜去找醫生,可當真把茉喜抱起來後,他原地轉瞭一圈,又彎腰把人放回瞭床上。倉皇地從床尾找到瞭褲子,他蹦跳著要把兩條長腿伸進褲管裡,一邊蹦跳,他又一邊無意識地急促說道:“茉喜,別怕、別怕!”
這個時候,茉喜緩緩地坐瞭起來,用虛弱輕飄的聲音做瞭回答:“我不怕,你也別怕。”
此言一出,萬嘉桂仿佛如夢初醒一般,提著褲子僵住瞭動作。抬眼望著茉喜慘白的臉,他張瞭張嘴,忽然間是徹底地清醒瞭。
“茉喜……”他始終是沒能把兩條腿插進褲管裡,赤條條地提著褲子站立瞭,他凝視著茉喜的面孔,像凝視著一輪清冷的圓月,“你……”
茉喜掙紮著爬到床邊跪起瞭身,張開雙臂擁抱瞭萬嘉桂。
萬嘉桂的身體是魁梧堅硬的,方才那麼火熱,如今卻又這麼冰涼,但是茉喜不介意。兩條細胳膊痙攣一般地狠狠收緊瞭,她咬牙切齒地告訴他:“我把身子給你瞭,你可不能負瞭我。”
萬嘉桂慢慢地抬起一隻大手,輕輕觸碰瞭茉喜的脊背,還是個小女孩的身量,細膩光滑得像絲綢。終於全明白瞭,萬嘉桂幾乎想哭——她怎麼這麼瘋這麼傻?怎麼這麼逼人?
“我對不起你……”他喃喃地說話,“我永遠對不起你……”
茉喜抬起手,摸索著捂住瞭他的嘴,“不,你一定要對得起我。隻要你對得起我,我為你舍瞭性命都甘心。”
在她的手心裡,萬嘉桂的氣息還在咻咻地活動,但終究還是欲言又止。酒後亂性不是借口,盡管他的確隻是酒後亂性。他應該對茉喜負責,茉喜還小,還是個黃花大姑娘,他怎麼能夠不負責?
可是,怎麼負責?娶瞭她?不行,他已經和鳳瑤定過親瞭,無緣無故地退親,對不起鳳瑤;納她為妾?也不行,妻還沒有進門,先定瞭妾?再說自己何德何能,憑什麼讓茉喜做妾?
懷中忽然一松一涼,他低頭看時,發現是茉喜自動地放開瞭自己。
茉喜慢慢地穿好瞭褲褂,然後下地,又穿瞭鞋。
身體深處像是插瞭一把鋼刀,血淋淋地翻滾著攪。拎起鬥篷也披瞭上,她輕聲說道:“我走瞭。”
不說瞭,做都做瞭,何必再說?憑著她對萬嘉桂的瞭解,她相信自己會贏——不是大贏,也是小贏。
萬嘉桂背對著她,依舊站在床前。她推門向外走瞭,他像受瞭定身法一般,也僅僅隻是回瞭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