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喜回到臥室後,隻睡瞭兩三個小時,便自動地醒瞭。
隔著一層淺色窗簾,窗外透入瞭隱隱的天光。她忽然想起瞭一件事,連忙下床跑到瞭窗前向外望去。望過之後她放下窗簾松瞭一口氣——外面正在下雪,而且是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蓋住瞭她夜裡出入時留下的腳印。
老媽子們還沒有來,所以茉喜重新回到瞭床上。身體不是那麼地疼瞭,疼她也能忍。蜷成一團側臥在被窩裡,她想今天見瞭萬嘉桂,他對自己將會有怎樣的態度?自己和萬嘉桂之間的秘密關系,又該在什麼時候告訴鳳瑤?誰告訴?他?還是自己?
想到這裡,她的思緒拐瞭彎。從枕頭下面摸出一面小圓鏡,她在黯淡光線中照瞭又照,又用手指輕輕地抹瞭抹眉毛——聽說處女破瞭身,眉毛就會變散,但是茉喜感覺自己的眉毛還和先前一樣,整整齊齊地順著一個方向生長,緊密得抹不開揉不亂。
然後她低瞭頭,又自己扯開衣領向內看瞭看。胸脯鼓脹脹的,印著個紅牙印。萬嘉桂瘋的時候是真瘋,咬瞭她不止一口,可她現在回憶起來,卻是絲毫不惱,甚至還有幾分甜意。萬嘉桂越是瘋,越是證明她有誘惑力,如果換瞭鳳瑤給他,他一定不瘋,不但不瘋,興許還要進退有禮、斯斯文文。可是,茉喜想,若是真動瞭心,又怎麼能穩得住?
反正她是穩不住。
上午,萬嘉桂沒露面。
中午,在茉喜和鳳瑤已經吃完瞭午飯的時候,他來瞭。戎裝整齊地站在堂屋裡,他看瞭茉喜一眼,隨即移開目光,神情過分鄭重地對鳳瑤說瞭話——下午他要和老蘇一起出發去保定,新年近在眼前,他得去向他的頂頭上司孟師長述職,另外孟師長打算對文縣一帶的軍隊做些調動變化,具體是如何變,他作為孟師長的愛將,也要和師長仔細地商議一番。兩件任務,全是重任,所以他這一去,大概要在保定耽擱些許時日,不過按理來講,不會耽誤他趕回文縣過年。
鳳瑤一邊點頭答應,一邊打量著他,看他今天的氣色是極其不好,仿佛一場宿醉把他醉瘦瞭,一張臉不但輪廓分明地泛瞭青,而且胡子茬也沒刮幹凈。晃著大個子站在堂屋正中央,他甚至連肩膀後背都塌瞭,好像一身的骨頭要散架,脖子也將要支不起腦袋。
將來意報告完畢,他顯出瞭要走的意思。臨走之前,他看著鳳瑤又問:“有沒有想要的玩意兒?有的話就告訴我,我順路給你帶回來。”
鳳瑤搖瞭搖頭,還在驚詫他的憔悴,“我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
萬嘉桂心事重重地垂下眼簾,隨即扭頭轉向瞭茉喜。抬眼和茉喜對視瞭一瞬,他又問道:“茉喜呢?”
茉喜也搖瞭頭,“我也沒有。”
萬嘉桂一點頭,然後忍不住又看瞭茉喜一眼。
這一眼來得沉重而又痛苦,瞳孔通著他的心。茉喜迎著他的目光,仿佛有所感應一般,剎那間心中一震。
她愛他的相貌品行,愛他的一切,唯獨沒有留意過他的心。她愛他,為瞭得到他,她讓他苦成瞭這般模樣。可他再苦也隻是苦一時,他不忍耐一時的苦,也許她就要苦一世。
神情冷酷地放出目光,茉喜眼看著萬嘉桂頹然轉身,一步一步地走瞭出去。
萬嘉桂當天下午便出瞭發。
他一走,宅子裡除瞭勤務兵老媽子之外,就隻剩瞭鳳瑤和茉喜兩位主人。鳳瑤從照相館裡取回瞭兩人所照的合影,發現這相片竟是照得意外地好,從效果而論,並不比平津等地的大照相館差。
茉喜拿著照片仔細端詳瞭許久,比較著自己和鳳瑤誰更美麗,結果是鳳瑤的姿態更自然一點,因為她當時被驟然閃爍的鎂光燈嚇著瞭,眼睛睜得特別大,簡直有瞭點目瞪口呆的意思。鳳瑤則是很遺憾,因為照相師傅回老傢過年去瞭,導致照相館在年前關瞭門歇瞭業。
“等過完年,我們再去照幾張。”她對茉喜說道,“到時候挑一張好的放大瞭,放到玻璃相框裡。”她邊說邊拿起一本厚重的舊書,把相片夾進瞭書頁中,免得一不小心,折壞瞭它的邊角。
放好相片之後,鳳瑤像不好意思瞭似的,低聲又笑著說道:“下次再照相的時候,把萬大哥也帶上吧!”
茉喜微微一笑一點頭,“好,咱們三個一起照。”
鳳瑤是個很閑得住的人,無所事事地坐在房裡翻翻書繡繡花,她能怡然自得地一坐一整天。茉喜沒有她的好性子,寧願忍著天寒地凍滿宅子亂跑。萬嘉桂不在傢,宅子裡也沒有陌生人,所以鳳瑤不管她,由著她東奔西走。如此過瞭幾日,萬嘉桂沒回來,常跟著萬嘉桂的一名副官卻是回來瞭。
副官顯然是把鳳瑤當成瞭團長太太看待,到傢之後直接對著鳳瑤作瞭匯報,說是團座跟著孟師長去瞭北京參加軍事會議,除夕之前怕是趕不回來瞭。
鳳瑤聽瞭這話,心中不由得一陣沮喪,由這沮喪推想開來,她發現這樣一個事實:原來自己一直在思念著萬嘉桂。
她是個心思澄凈的人,隨遇而安、很少執著,幾乎帶瞭幾分禪意;然而此刻,她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把幾根心弦系到瞭萬嘉桂身上。
勉強把沮喪藏到瞭心房深處,她和顏悅色地向那副官道瞭辛苦。及至副官告退出去瞭,她抬手把齊耳短發掖到瞭耳後,然後輕輕地嘆瞭口氣。
鳳瑤和茉喜一起度過瞭除夕夜。
盡管隻有她們兩個人,但這個除夕夜過得並不寂寞,不但不寂寞,甚至比往年白傢的除夕夜更熱鬧,因為茉喜讓勤務兵搬運回瞭許多煙花爆竹,燃放出瞭滿院子的火樹銀花。雖然萬嘉桂這一走像是落荒而逃,並且逃得杳無蹤影,但她不怕。因為鳳瑤還在這裡,萬嘉桂縱是狼心狗肺不要自己瞭,也絕不會同時拋棄鳳瑤。
況且,萬嘉桂也根本不是狼心狗肺的人。
她心裡有底,有底就有精氣神。如同在享受最後一場狂歡一般,她在寒冷的除夕夜中換瞭一身短打扮,站在院子裡點燃瞭一根佛香。
當第一朵煙花直沖上天之時,站在正房門前臺階上的鳳瑤驚叫一聲,隨即捂著耳朵抬起頭,一雙眼睛追著煙花走,眼睛亮亮的,臉則是紅紅的。
起初她是看煙花,後來她改為看茉喜,一邊看,一邊又氣又急,又笑又叫。茉喜太不聽話瞭,膽子也太大瞭,竟敢赤手捏著鞭炮燃放。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音響徹全宅,火花隨著巨響一路向上轉著圈地甩,眼看火星快要燒到自己的手瞭,鳳瑤也忍無可忍地跑下臺階要沖過來瞭,她才將手中這一小截鞭炮猛地向上一扔,讓它最後爆炸成夜空中的一串火流星。
“茉喜!”鳳瑤真要急瞭,“你再鬧,就進屋去!”
茉喜嗤之以鼻,並且在鳳瑤伸手抓她之前靈活地逃開。鳳瑤一跐一滑地追著她跑,怎麼追都是功虧一簣,始終是一抓一個空。這一場大雪地上的你追我趕也有一點驚險顏色,茉喜嘻嘻哈哈地上躥下跳,鳳瑤氣喘籲籲地也是笑。彎腰抓起一把雪揉瞭個雪團,她遙遙地擲向茉喜,“臭東西,還鬧!”
茉喜挨瞭一下子,立刻低頭抓雪做出還擊。兩人你來我往地戰鬥瞭片刻,末瞭鳳瑤頂著炮火硬沖上去,雙手分別握住瞭茉喜的腕子,“服不服?”
茉喜掙瞭一下,本是可以輕松掙開的,但她故意服瞭軟,“服瞭!”
“還鬧不鬧瞭?”
“不鬧瞭!”
“還敢不敢再用手拿著炮仗點火瞭?”
“不敢瞭!”
五分鐘後,得瞭自由的茉喜將五支大煙花並排擺放好瞭,然後依次點燃瞭它們的捻子。隨即回頭跑到臺階上,她轉身面對瞭院內煙花。
在煙花迸發飛天的一瞬間,鳳瑤站到她的身後,打開鬥篷裹住瞭她。
茉喜在突如其來的溫暖中仰起頭,看風看雪,看星辰看煙花。這一刻真是美,這一刻真是好。她願意長長久久地站下去,在鳳瑤的懷裡看煙火如花般怒放。
她愛他,也愛她。總有一天,真相大白,她會為瞭他,失去她。
午夜過後,鳳瑤和茉喜回瞭房,因為都凍透瞭,所以瑟瑟發抖地分享瞭一個熱被窩。
大年初一不是睡懶覺的日子,所以鳳瑤提醒著自己要早起,千萬不能由著性子睡個沒完。然而閉著眼睛睡瞭不過片刻,她忽然被一串大麻雷子的爆炸聲音震醒瞭。
她醒瞭,茉喜也醒瞭。兩個人都沒動,茉喜揉著眼睛發牢騷,“誰呀?再放我也出去放,院裡還有好幾個大麻雷子呢,我把它全點瞭,看誰傢的更響!”
說完這話,她抬手一拍鳳瑤的肩膀,“鳳瑤,新年大吉。”
鳳瑤也沒把大年初一這第一句吉祥話忘記,雖然外面天還黑著,兩個人並沒有正經地睡足。翻身面對瞭茉喜,她摸著黑也開瞭口,“茉喜,新——”
後面的話未說完,因為外面又起瞭一波震天撼地的巨響。玻璃窗子在巨響之中嗡嗡震動,兩人身下的硬木大床也在顫抖。茉喜一挺身坐瞭起來,在幾聲巨響的間隙之中,她分明又聽到瞭連續不斷的清脆聲響。
鳳瑤也坐起瞭身,下意識地伸手握住瞭茉喜的胳膊,“這、這也是鞭炮嗎?”
茉喜遲疑著開瞭口,“我聽著……不大像。”
正當此時,玻璃窗子被人從外咣咣地敲響瞭,一張副官面孔緊貼上來,對著房內嘶聲吼道:“兩位小姐,請快把衣服穿好!城裡剛開瞭仗,敵軍馬上就要打過來瞭!”
茉喜和鳳瑤聽瞭窗外副官的嘶吼,第一反應是互相對視瞭,因為統一地全沒有聽明白。敵軍?大過年的怎麼還出來瞭個“敵軍”?開戰?更荒謬瞭,文縣可是一座繁華的大縣城,城內城外加起來還有至少一個團的駐軍,她們在文縣住瞭小半年,隔三岔五地就到大街上逛一圈,從來也沒嗅到過半絲硝煙氣息,怎麼好端端地除夕夜裡就開瞭戰?
然而現在不是她們懵懂琢磨的時候,窗外的副官瘋瞭一般,兩隻巴掌掄圓瞭,啪啪地拍打窗玻璃。茉喜常見這副官給萬嘉桂兼職做汽車夫,知道他不是胡言亂語的青年,故而連忙扯著嗓子喊瞭一聲:“知道瞭!這就起!”
然後她一個箭步躥到瞭地上,抄起衣褲就往床上扔,“別愣著瞭,趕緊穿!大半夜的這是怎麼瞭?難道他們窩裡反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