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喜沒言語,很大方地脫瞭舊衣換新衣。然後穿襪穿鞋出門洗漱,又緊緊地重新編瞭兩條辮子。及至她重回臥室,就見陳文德把手裡的大海碗向前一推,又把勺子也扔進瞭碗裡,“吃吧!”
茉喜走向桌邊,一邊走,一邊順手給自己拉瞭把椅子。坐下來單手拿瞭勺子,她低頭一看,隻見碗裡剩瞭小半碗湯湯水水,幾隻糯米丸子隨著蛋花沉沉浮浮。這東西她沒吃過,但是嘗過一口之後,她心裡有瞭數。
“姓陳的這是要坐月子?”她咂摸著甜味思索,“好像還放瞭不少紅糖,可惜太稀,吃瞭不頂餓。不過也興許是丸子都被他撈去吃瞭。”
思及至此,她抬眼望向瞭陳文德,結果發現對方一直在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瞧。
“看什麼?”她開瞭口,“看我吃得多,你心疼啦?”
陳文德沒有笑,歪身伸手從褲兜裡掏出瞭個扁扁的金煙盒,他打開盒蓋抽出一根香煙,一邊捏著煙卷輕輕地往桌面上磕,一邊說道:“我看你和萬嘉桂那未婚妻,不像是一路貨。那大姑娘,旁人一指頭也沒碰過她,可她,據說,自己號瞭一宿。你倒好,能吃能喝能睡,不像我占瞭你的便宜,倒像你占瞭我的便宜。”
茉喜聽瞭這話,聾瞭一樣沒有反應,臉還是小姑娘的嫩臉,然而臉皮仿佛已經厚成瞭地皮。自顧自地端著大碗喝瞭個底朝天,她如今依然是在養精蓄銳,不是為瞭要和陳文德拼命,而是想要清清靜靜、暖暖和和地做一番思考。坐以待斃不是她的風格,她得想法子逃。
在接下來的幾天內,陳文德一直都是早出晚歸。晚歸之後,除瞭在她身上尋歡作樂便是睡大覺;早出之前,則是雷打不動地吃他那一大海碗酒釀圓子。吃飽喝足一抹嘴,他拔腳就走,一走便是無影無蹤。
茉喜想去瞧瞧鳳瑤,守門的小兵不允許——這小兵自稱姓武,大名叫做武治平,看著像個半大小子,其實已經滿瞭十八。陳文德喊他小武,茉喜也跟著喊他小武。小武在大部分的時間裡都是不言不語,然而相當堅決且有主意。當初他能用一匹軍馬把狂呼亂叫的茉喜運送過來,如今也能把房門守成一道關口,讓茉喜插翅難飛。
打是打不過,於是茉喜打算色誘小武。
她素來不曾矜貴地看待過自己,隻知道自己長得不賴,並且,據她最近感覺,仿佛對於男子,自己是很富有一點誘惑力的。不用白不用,尤其值此非常時刻,更是非用不可。
然而,縱是她把小武收服瞭,小武也願意放她一條活路瞭,那鳳瑤怎麼辦?她可沒本事飛簷走壁,劫法場似的把鳳瑤也給弄出來一並帶走。
獨自一個人逃?不行。自己若是跑瞭,陳文德一鬧脾氣,定然饒不瞭鳳瑤——本來他和萬嘉桂就是一對仇敵,當初萬嘉桂提起“姓陳的”,從來沒有一句好話;陳文德如今提起萬嘉桂,也是咬牙切齒,頗有把對方抓過來挫骨揚灰的勁頭。
思及至此,茉喜把對著小武亂飛的眉眼又收瞭回來。獨自盤腿坐在床上,她想瞭又想,末瞭,她定瞭新的主意。
這天晚上,陳文德照例是在午夜時分回瞭來。一進院子他便是一愣,因為正房三間燈光通亮,房內的人顯然是沒睡。
他記得茉喜沒有這麼好的精神頭,尤其是不會特地熬夜為自己等門。饒有興味地穿過院子走向正房,他見小武推門迎到自己跟前瞭,便低頭小聲問道:“她大半夜的不睡,又鬧什麼幺蛾子呢?”
小武一搖頭,“不知道,她剛問我您什麼時候回來,還讓我往屋裡送瞭一盆熱水。”
陳文德且行且一抬手,小武會意退下。而陳文德大步流星地推門進瞭屋,在撲面的熱氣和燈光之中,他就見茉喜俏生生地站在前方,一身桃紅褲褂映得她面如桃花;兩條油光黑亮的大辮子垂在肩膀上,也是梳得一絲不亂。對著陳文德抿嘴一笑,她邁步上前,低頭為他解開瞭腰間的大衣皮帶,然後又仰起臉,自上向下地為他解開大衣紐扣。
陳文德垂眼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一直是不言語,及至等她為自己脫瞭外面的黃呢子大衣,他才終於開瞭口,“一天不見,瘋瞭?”
茉喜笑盈盈的不理會,徑自扭頭走到臉盆架子前,擰瞭一把熱氣騰騰的白毛巾。轉身把毛巾遞到陳文德手裡,她又轉到桌旁,拎起茶壺倒瞭一杯熱茶。
陳文德狐疑地抖開毛巾擦瞭擦臉,又擦瞭擦脖子和耳朵。遙遙地把毛巾往水盆裡一擲,他走到桌邊坐瞭下來。從茉喜手中接過那杯熱茶,他抬眼看著茉喜問道:“是不是給我下毒瞭?”
隔著桌子,茉喜單腿跪在瞭椅子上。一手扶著桌面,一手背過去扶瞭椅背,她對著陳文德一仰臉一挑眉,“賤種!給你幾分好顏色,你還怕瞭!天天罵著你冷著你,你就舒服瞭!”
陳文德笑瞭,低頭吹瞭吹杯中熱氣,然後試探著啜飲瞭一口。微微地低瞭頭,他笑著向上去看茉喜,內雙的眼皮本來就窄,這一下子完全成瞭單眼皮,眼形和眼神都讓茉喜聯想起一隻鷹鷲,雖然是隻和顏悅色的鷹鷲。
“說吧。”他開瞭口,“又打什麼鬼主意呢?老子再大幾歲給你當爹都夠瞭,你那點小把戲騙不瞭我。”
茉喜下意識地用右手摸瞭摸左胳膊,同時開口問道:“萬嘉桂那邊有消息瞭嗎?”
陳文德咧開燙紅瞭的嘴唇,露出瞭一口很結實的好牙齒,有一枚虎牙是特別的尖利,讓他看起來很像虎狼,“他現在離文縣不到一百裡。昨天向我的小兵開瞭三十炮,我還瞭他三百炮,一鼓作氣把他打啞巴瞭。”
然後他一拍大腿哈哈大笑,“傻瞭吧?你還以為他能給你當救星?老子去年進北京的時候,河北還沒他這一號呢!”
茉喜立刻作瞭回擊,“那你後來還不是又讓人傢給攆出北京瞭?自己把自己吹得那麼厲害,也沒見你登基當大總統!”
陳文德抬手撓瞭撓鳥窩一般的後腦勺,滿不在乎地答道:“攆我的也不是他,他哪攆得動我?攆我的是那個誰——是他上峰的上峰,說瞭你也不認識!”
茉喜一矮身坐瞭下去,在椅子上盤起瞭一條腿,“說岔瞭,我要跟你講的不是這件事兒。老陳——”
陳文德對著她一抬眉毛,抬出瞭額頭上幾道淡淡的紋路,“你叫我什麼?”
茉喜看他驟然變瞭表情,不禁有些心虛,“我叫你老陳,你不愛聽呀?不愛聽我換個叫法,陳司令?陳大人?陳先生?你挑吧,愛聽哪個我叫哪個。”
陳文德的眉毛向下落回瞭原位,端起茶杯又喝瞭一口,他對著茉喜一抬手,然後咽下熱茶說道:“老陳就挺好,往下說。”
茉喜看他沒有挑毛揀刺的意思,這才放心大膽地繼續說道:“我想問你,你打算怎麼處置鳳瑤?就是我姐姐。”
陳文德微笑著搖瞭搖頭,“我想替萬嘉桂娶瞭她,你又不讓。”
茉喜隔著桌子打瞭他一下,“別胡說八道,我問你正經的哪。實話實說吧,老陳,我想讓你把她送走。”
“送哪兒去?”
“當然是送給萬嘉桂!”
“他女人落我手裡瞭,我不但不能碰,還要原封不動地給他送傢裡去——他是我祖宗?”
“傻子!不讓你白送,隻要你肯把鳳瑤平平安安地送走,我就留下來,死心塌地地跟你過日子。”
陳文德抬頭看向瞭她,“你?”
茉喜面向他坐正瞭身體,又抬手一指自己的鼻尖,“沒錯,就是我!你睜大眼睛滿文縣走一圈,瞧瞧還能不能找著比我更好的姑娘?實話告訴你,我現在剛十六,還沒長開呢,等再過幾年,哼,你等著看吧,漂亮死你!”
陳文德忍不住笑出瞭聲,“這話說的,太不要臉瞭!”
茉喜不接他的話頭,自顧自地接著說道:“老陳,今晚我對你好不好?你要是依瞭我的話,往後我對你更好,天天都比今晚好十倍!”
陳文德抬手摸著下巴,做瞭個沉吟的姿態,“茉喜,這話可不是說著玩兒的。現在咱倆算是露水夫妻,哪天一拍兩散各走各路,我絕不找你的麻煩;可你若是跟瞭我,我拿你當太太對待,你再起別的花花腸子,我可饒不瞭你。”
此言一出,茉喜登時沉默瞭一瞬。
一瞬間過後,像刀頭舔血一般,茉喜恢復瞭方才的笑模樣,“沒說著玩兒,這也是我一輩子的大事,我敢拿這個話開玩笑嗎?我是看你這人對我不錯,跟瞭你也不至於受窮受苦,這才願意瞭的。”
陳文德眨巴眨巴眼睛,然後向茉喜偏瞭偏身體,壓低聲音問道:“你和那個鳳瑤真是姐妹嗎?為瞭她搭上你一輩子,你心裡不委屈?”
茉喜臉上的笑容僵住瞭。這是她一直不肯面對的問題,沒想到陳文德會把它提瞭出來。直視著陳文德的眼睛,她的牙關咬緊又松開,一根青筋橫在太陽穴處,隨著她的心臟一起跳。
“委屈。”她低聲開瞭口,“委屈,也得這麼幹。”
陳文德很有興致地又喝瞭一口熱茶,“為什麼?欠瞭她的人情,還是欠瞭萬嘉桂的人情?”
茉喜低頭面對著桌面,有些話,對誰說都不合適的,她此刻卻是忽然很想對著陳文德講一講。伸手端過茶杯,她也喝瞭一口茶水。然後清清喉嚨開瞭口,她說道:“我倆是堂姐妹,她爹是我的二叔。我十歲到她傢,因為我娘要死瞭。在去她傢的路上,我娘在前邊走,我在後邊跟著,她手裡有一條紅綢子手絹,她攥著一角,我攥著另一角。她不讓我松手,怕我跟不上,走丟瞭。”
說到這裡,她頓瞭頓,聲音也輕瞭一點,“我不能碰她的手,她發瞭一身的楊梅大瘡,手指頭縫裡都流膿。那時候她是三十歲,二十歲之前她在北京城裡唱戲,紅過兩年多。”
說到這裡,她很嫌惡地一撇嘴,“鳳瑤她傢不要我,我娘就一腳把我踹進瞭她傢的大門。進門之後我就賴著不走瞭,一住就是五年多。”
這五年多是她的好日子,雖然她依舊是餓與饞,依舊是飽受白眼。之所以好,自然是因為有鳳瑤。如果鳳瑤沒和萬嘉桂定過娃娃親,那就更好瞭。當然,夜救萬嘉桂的事情不能提,對誰都不能提。
語無倫次地,茉喜講述瞭自己和鳳瑤的關系和感情。陳文德有一雙燈泡似的厲害眼睛,所以茉喜在小事上是非常的坦白老實——要撒謊也得撒在緊要關頭,犯不上在小問題上惹他犯疑心病。
一番話說到最後,她眼巴巴地註視著陳文德,“我是有一說一瞭,你的意思呢?”
陳文德不以為然地一搖頭,“不對,你沒說全,還差個男人沒提。”
茉喜登時扭開瞭臉,“反正我就是這麼個人,你愛要不要!我也沒逼你要我,也沒逼你送鳳瑤。你自己掂量著辦。”
話音落下,她打瞭個嗝。從早到晚地不出門,她隻吃不動,居然有瞭點消化不暢的意思。這個嗝飽含著晚餐飯菜的味道,突如其來,熏得茉喜有些犯惡心。皺著眉頭咽瞭口唾沫,她不再言語瞭。
房中靜默片刻,最後陳文德起身開瞭口,“茉喜,你的心思我全懂瞭,不過該怎麼辦,我得琢磨琢磨。”
茉喜立刻又道:“明天我想瞧瞧鳳瑤。”
陳文德抬手開始解軍裝紐扣,“看你的表現。”
然後他對著臥室房門一偏臉,又含義無限地對著茉喜一眨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