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喜沒有反擊,雙手緊緊地抱著小賴子,她也害怕自己會一失足溜下去,所以兩隻腳一前一後紮瞭個不甚標準的馬步,膝蓋屈著,自己要找平衡。鎖著眉頭睜大瞭眼睛,她低頭望著陳文德,先是傻瞭似的張嘴喘瞭幾口氣,然後顫聲開瞭口,“老陳,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可是能不能再等幾天?他和一般孩子不一樣,八個月就落瞭地,照理來講,他現在還應該在我肚子裡。你看他這麼一點點大,還不如個小貓小狗結實,所以、所以老陳我求你再讓我多養他幾天,哪怕你再給我一個月的工夫也行,小孩兒長得快,再有一個月,興許他就長結實瞭,送出去之後就算沒人照顧他,他也能活瞭……”
她知道陳文德面粗心細,人是人高馬大的人,卻有一顆惡狠狠的七竅玲瓏心,若是雙方認真地耍起心眼來,自己不會是他的對手,於是她索性實話實說瞭——再給一個月也好,不給一個月,給一個禮拜也好。現在冷不丁地要把小賴子抱走,真和拿刀子硬從她身上剜肉下來是一樣的。
茉喜的話有些亂,人也有些哆嗦。小賴子一聲不吭地窩在她懷裡,蒼白的小臉蛋上沒有表情,是個認瞭命的疲憊嬰兒。茉喜低頭看看小賴子,再抬頭看看陳文德,嘴唇緊緊地抿成瞭一條線,自己能聽見自己咻咻的喘息聲。
這回她是真急瞭,眼巴巴地望著陳文德,她等他的發落。陳文德的心思她全懂,他就希望她裡裡外外骨頭皮肉全是他的,一點外人的摻雜都不能有。小賴子身上流著萬嘉桂的血,所以大大地礙瞭他的眼,已經被他嫌惡到一刻也不能容忍的程度。她不能硬逼著陳文德去愛萬嘉桂的種,她隻希望對方看在自己的面子上,稍微地松動一點,最起碼,能讓自己給小賴子做好出遠門的準備。
陳文德豎著眉毛,仰臉瞪她,瞪瞭足有三分多鐘,院子內外一點動靜也沒有。小武不知何時出現瞭,昂首望著房頂上的茉喜,他作勢抬瞭一下手,像要沖上前去接她,然而茉喜並沒有掉下來的意思,他的手抬到一半落回去,也並沒有真向前沖。
最後,陳文德發瞭話,對著茉喜一招手,他一邊說話,一邊扭頭往外走,“滾下來吧!老子有工夫跟你扯這個蛋?”
茉喜飛快地琢磨瞭一下,很識相地沒有扯著嗓子追問。小心翼翼地踩梯子下瞭房頂,她在腳踏實地之後,抬眼看見瞭面前的小武。
天冷,小武把兩隻手插進軍裝口袋裡,有點拱肩縮背的意思,寡淡白凈的面孔上沒表情,臉和天氣一樣冷。用他那雙單眼皮的狹長眼睛正視瞭茉喜,他語調平平地開口說道:“你別鬧瞭,沒用。”
茉喜看慣瞭小武這副面孔,已經習以為常。小武從頭冷到腳,她面紅耳赤,鬢角潮濕,卻是從裡熱到外。
“我知道。”她低聲回答,“可是,我總得給我這孩子留點什麼。”
小武沉默瞭片刻,忽然說道:“你連個孩子都守不住,你有什麼?”
茉喜受瞭他的奚落,然而絲毫不惱,因為承認他說得對——對,也不對,的確,她身為母親,連保留孩子的權利都沒有,可除瞭孩子,她總還有點別的好東西,比如,她屋裡的那一匣子首飾。那都是好珠好玉好金剛鉆,陳文德當個小玩意兒隨手扔給她,可她畢竟在鳳瑤身邊活瞭好幾年,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她是識貨的。
“我想給小賴子打副金鎖。”她忽然開瞭口,“你跟我進屋,我給你錢。打副大的,沉點兒不怕,又不是讓他真戴。”
小武收回目光垂下眼皮,對著她一點頭,“行。”
小武動作很快,兩天之後便把金鎖拿瞭回來,然而茉喜一看,很不滿意——首先,她覺得這金鎖太小,仿佛要把金鎖留給小賴子度大饑荒一樣,她簡直想給她賴唧唧的小兒子鑄一塊大金磚,但小武真拿回來一塊金磚也不成,這金鎖不但要大,而且還得美,要美得能讓小賴子拿它當寶貝,一天三看、三天九看,一看金鎖就想起他娘來。
“大”是不成問題的,“美”就需要手藝。為瞭這個“美”字,小武開始滿城裡找好金匠,然而未等好金匠出現,新的風波又生出來瞭。
這一回,風是風雷,波是波濤,陳文德憑著一己之力,在華北地界掀起瞭滔天巨浪。拼拼湊湊地拉起瞭將近二十萬人的隊伍,他對著北京政府開瞭戰。二十萬人之中,大部分都是烏合之眾,看見勝利在前方瞭,他們會沖殺得比誰都英勇;可是風向一旦變得不妙,他們也有隨時倒戈的可能。
茉喜始終是不甚瞭解陳文德那一番事業的詳情,知道他是個司令,可是也沒見他手裡有金山銀山,也沒跟他進過租界住上洋樓。身為他沒上過花轎沒拜過天地的“司令太太”,她時常感覺自己不像是跟瞭司令,而像是跟瞭個流氓混混亡命徒。
直到這天,她抱著小賴子坐在正方臺階上曬太陽時,看到陳文德一路笑著回瞭來。
天氣越來越冷瞭,茉喜裹著一身桃紅小棉襖,像個很俊俏的小新媳婦一樣,心滿意足地抱著她的小娃娃在院中曬太陽。忽見陳文德笑瞇瞇地推門進來,她連忙站起瞭身。因為知道小賴子不入他的眼,為瞭能把小賴子多留幾天,她須得自己自覺,趁著他沒挑理,趕緊把小賴子從他眼前抱走。
然而陳文德晃著大個子走到她面前,並沒有發脾氣的意思。背著雙手正視瞭茉喜,他一挑眉毛,又一擠眼睛,做瞭個很俏皮的鬼臉,“這麼冷的天還抱著崽子出來曬,怕凍不死你們娘兒倆嗎?”
茉喜驚訝地看著他,隨即也笑瞭,“我穿得多,他也是包得裡三層外三層,凍不著。現在不見見太陽,過幾天入瞭冬,更沒法出門瞭。”
說到這裡,她笑得粲然,露出瞭一口很整齊的小白牙,“今天怎麼這麼高興?”
陳文德含笑垂眼,對著茉喜腳上的青緞子繡花鞋一搖頭,“不,我不高興。”
茉喜騰出一隻手,在他臉上摸瞭一把,“不高興?那你這是哭哪?”
陳文德瞇瞭眼睛,側過臉在茉喜的掌心中蹭瞭蹭,如同一隻疲憊的高大雄獸。煙槍喉嚨難得地低瞭,他輕聲答道:“我是替你高興。”
茉喜緩緩地收回瞭手,一雙眼睛緊盯瞭陳文德,“老陳,你別這麼跟我陰陽怪氣地說話,怪嚇人的。我連兒子都留不住,有什麼可讓你替我高興的?”
話音落下,小賴子活魚一樣在襁褓中打瞭個挺,又哼哼唧唧地叫瞭一串。茉喜連忙低頭顛瞭顛他,“叫喚什麼?沒說要送你走!”
小賴子哼瞭一聲,立刻安靜瞭。
與此同時,陳文德繞過茉喜,邁步走進瞭正房堂屋。茉喜回頭看著他,越咂摸越感覺滋味不對,腦筋飛快地轉瞭一圈,她小跑著進瞭廂房,把小賴子交給瞭奶媽子,然後一邊啪啪拍打著衣袖前襟,一邊快步走回瞭堂屋。進門之後順手關瞭房門,她正要抬頭說話,冷不防陳文德忽然走到她面前,張開雙臂一把摟住瞭她。
這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擁抱,茉喜在他懷中愣瞭一下,隨即抬手也拍瞭拍他的後背,“老陳,怎麼啦?”
陳文德垂下頭,把冰冷的鼻尖埋進瞭她蓬松的頭發中。昨天晚上剛洗的頭發,洗的時候塗瞭厚厚一層東洋香皂,所以洗得不但幹凈,而且留存著茉莉香氣。陳文德閉上眼睛,靜靜地做瞭個深呼吸,然後歪過頭,將嘴唇用力磨蹭過瞭茉喜的額頭面頰,最後找到她的嘴唇噙瞭住。
茉喜和他過瞭小一年的日子,兩個人無所不為,本來都有瞭點老夫老妻的意思,然而今天猛地被他堵瞭嘴,她臉一紅,有點嫌,也有點羞。陳文德的吻來得猛烈又綿密,窮兇極惡死纏爛打,不許她自由地多喘一口氣。在半窒息的痛苦中攥瞭拳頭,她捶墻一樣捶打瞭他的肩膀後背,又抬腳亂踩他的馬靴,然而未等她從對方的親吻中掙脫出來,陳文德彎腰伸手,已經把她攔腰抱瞭起來。
“胖瞭。”他一邊往臥室裡走,一邊輕描淡寫地自言自語,“小姑娘胖瞭。”
茉喜呼哧呼哧地喘瞭幾口粗氣,然後咬牙切齒地小聲罵他:“大天白日的,你發什麼瘋?急得連晚上都等不到瞭?”
話音落下,她驚叫一聲,是被陳文德扔到瞭大床上。
對於床笫之事,茉喜的興趣素來不大。對萬嘉桂,她是孤註一擲別有所圖;對陳文德,她是迫不得已虛情敷衍。因為總是有個目的在裡面,所以她全能忍受,並且不至於受不瞭。
但是在生完小賴子之後,茉喜發現自己仿佛是驟然成熟透瞭一般,開始知道瞭男人的好處。她的肉結實瞭,骨頭也硬瞭,先前她纖細玲瓏得像隻小鳥兒,如今長瞭個子與分量,不但能夠禁得住陳文德的壓迫與攻擊,甚至還有餘力享受他的火熱與蠻橫。一條白胳膊摟瞭陳文德的後背,另一隻白手抓撓瞭陳文德的後腦勺,她忽然間歡喜極瞭,扭頭在他臉上狠狠親瞭一大口,叭的一聲,極其響亮,幾乎震瞭他們的耳朵。
於是兩個人,因為意外和驚詫,一起愣瞭愣,隨即又一起低低地笑出瞭聲音。陳文德抬起頭,很仔細地看瞭看茉喜,茉喜也大睜著眼睛凝視瞭他,半垂的青佈帳子遮擋瞭窗外日光,在淡青色的黯淡世界裡,茉喜發現他最近瘦得厲害,一張臉變得棱角分明,法令紋也成瞭清晰的兩道,內雙的眼皮有些松弛,鷹鷲一般的眼睛也不再黑白分明瞭,紅血絲遍佈瞭他的白眼球。
“怎麼早沒發現呢?”茉喜問自己,有些愧疚。陳文德始終是來無影去無蹤,但是每隔幾天必定回來一趟,回來之後不幹別的,單是罵罵咧咧地瞧她一眼。茉喜把全副精力都放在瞭小賴子身上,已經許久沒有正眼端詳過陳文德。
一番狂歡過後,陳文德翻身下來,然而不讓茉喜走。光著膀子倚著枕頭半躺半坐瞭,他給自己點瞭一根煙。
手指夾煙深吸瞭一口,他低頭審視著躺在身邊的茉喜,煙霧從他口鼻向外彌漫而出,瞬間之中,他的世界一片迷蒙模糊。
忽然間,他又笑瞭,這一回他樂不可支,沒有聲音,單見他赤裸寬闊的肩膀不停抖動。茉喜閉著眼睛昏昏欲睡,當他是發神經,所以也不理他。
等到笑夠瞭,陳文德開瞭口,“茉喜。”
茉喜嗯瞭一聲,等待下文。
然而沒有下文,因為陳文德在將要開口的最後一剎那,硬逼著自己閉上瞭嘴。
今天的確是有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對於茉喜來講。而他這樣地愛茉喜,又怎能不為她喜悅?這消息太好瞭,太值得一笑瞭,好得讓他不但想笑,還想殺人!
他敗瞭,連敗三仗,麾下的烏合之眾們見勢不妙,已然紛紛地起瞭外心。於是他私底下聯絡上瞭萬嘉桂,閑話一句沒有,隻說要把萬嘉桂的兒子送過去,讓對方預備著接人。
萬嘉桂很快地回瞭話,可話裡沒提孩子半個字,隻說要茉喜——隻要陳文德肯把茉喜送回去,他那一方面可以立刻停火一個月。一個月內,陳文德愛和誰打就和誰打,但隻要不向他挑釁,他就絕不會和旁人聯合起來痛打落水狗。
陳文德知道萬嘉桂敢這樣斬截利落地作保證,必定是和他的頂頭上司孟師長達成瞭共識。開戰之時,那一幫人同仇敵愾,齊心協力地打自己一個;如今自己顯出頹勢瞭,他們那一方勝利在望,反倒分瞭心,開始各自撥動算盤,要盡可能地保存實力瞭。
可是,他陳文德又怎麼能拿自己的女人去換和平?
陳文德想茉喜若是知道瞭萬嘉桂的意思,一定會樂得發瘋。那萬嘉桂是個標準的大號小白臉,茉喜喜歡他,也是正常。而萬嘉桂原來也不是徹底地薄情寡義,茉喜都讓自己睡瞭一年瞭,他居然還肯要她。這回可好,他們兩個再相遇,一對破鍋配爛蓋,孩子也有瞭,興許還能長長久久地做一對小夫婦呢。多好,郎才女貌,加上個早產的死不瞭的私生兒子,是何等齊全的一傢人。
陳文德已經替茉喜高興過瞭,所以茉喜就什麼都不必知道瞭,也不必親自高興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