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莽夫的心(1)

大清早上,茉喜早早地睜瞭眼。一掀棉被坐起身,她揉著眼睛轉向身邊赤條條的陳文德,忽然發現他那後腰上橫著一道巴掌長的紅傷,是已經結瞭厚痂的血口子。

茉喜看著那道傷口愣瞭愣,沒想到陳文德身上帶瞭這樣重的傷,而自己也竟然一直毫無察覺。沒頭沒腦地狠拍瞭陳文德一巴掌,她硬把陳文德拍瞭醒,“你那後腰是怎麼弄的?讓人砍瞭?”

陳文德閉著眼睛迷糊瞭一陣,然後才含含混混地開瞭口,“炮彈皮刮的。”

茉喜又給瞭他一巴掌,“炮彈皮?誰拿炮彈皮刮的你?”

陳文德不耐煩瞭,翻身背對瞭她,“炸瞭,炮彈皮從我後腰上飛過去瞭!狗屁不懂,還問個沒完——誰能用炮彈皮刮我?”

茉喜沒跑過戰場,所以聽瞭這話,須得花一點時間進行想象。想象完畢之後,她反應瞭過來,“你都是司令瞭,還用親自上戰場打仗?你、你真是司令吧?”

陳文德昏昏欲睡地笑瞭,“我不是,武治平是。”

茉喜思索著沒再追問,讓陳文德由著性子飽睡瞭一頓。待到日上三竿之後,陳文德洗漱完畢、也吃過早飯瞭,茉喜才堵住門口,正色又開瞭口,“老陳。”她看著陳文德的眼睛說話,“我知道你當我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婦道人傢,所以你的事情,我也從來不多問。可是今天你得跟我交代交代實話——你那仗到底是打成什麼樣瞭?怎麼打得你自己都掛瞭彩?是不是沒打好?”

陳文德把雙手插進褲兜裡,居高臨下地垂瞭眼簾看人,顯出兩道深深的內雙眼皮。這一刻,他顯出瞭幾分好看,讓人隱約瞧出瞭他的少年模樣,“我沒打好,我嗝屁瞭,不是正如瞭你的意?”

“別放你那些沒味的屁!你當我是跟你鬧著玩呢?”

“真的,沒放屁。我完瞭,你正好抱著孩子去找萬嘉桂,舒舒服服當一輩子小老婆,多美啊。”

“你還放?!”

陳文德夾著雙腿微微彎腰,緊皺眉頭翻瞭個白眼,同時鼻子裡很用力地嗯瞭一聲。緊接著舒展眉頭站起身,他對著茉喜一笑,“肚裡沒貨,放不出來瞭!”

然後他邁步向前,輕輕巧巧地推開瞭茉喜,頭也不回地且行且道:“走瞭,過兩天回來!”

茉喜回頭望著他的背影,越是看,越是發現他瘦得厲害。對待這人,她現在拿不準自己的感情瞭,她不承認自己愛他,可是看他現在瘦得像頭老駱駝似的,她心裡也難受。

她打算等陳文德再回來瞭,自己無論如何都要施展手段,逼出他的實話來。然而陳文德一去不復返,她將自己的手段演練瞭又演練,卻是始終等不到那施展的對象。

這天夜裡,茉喜無端地夢見瞭鳳瑤與萬嘉桂。

她現在已經不再去想這兩個人,然而人在夢裡自作主張,竟是又與他們相瞭會。可惜這不是個好夢,因為夢裡的鳳瑤蒼白憔悴,夢裡的萬嘉桂則是困獸一般地在屋子裡團團亂轉,她則是成瞭個鬼,無聲無形地飄在半空中,對他們冷眼旁觀。旁觀的時候,她無愛也無恨,仿佛和他們之間從來沒發生過任何故事——縱是有故事,也都是好故事。

事實上,與此同時,現實世界中的鳳瑤的確是蒼白憔悴,而萬嘉桂在她面前,也的確是在團團亂轉。

鳳瑤不是有本領有心計的女子,沒有去把茉喜解救出來的能耐,但是她有她的韌勁。從年初到年尾,她的心裡始終存著茉喜,她不相信好端端的一個大活人,會這麼憑空地消失掉,她還不相信自己年紀輕輕,和茉喜會永無再見之日。

不相信的太多瞭,但是她不說,她隻默默地等。

她也從來不責備催促萬嘉桂——仿佛是天生地沒有脾氣,她從來沒和人紅過臉。上次打瞭萬嘉桂一個嘴巴,事後她的臉火辣辣的,十分羞臊,十分窘迫,十分尷尬,比萬嘉桂更疼。

況且責備和催促都是沒有用的,她知道萬嘉桂也著急,可萬嘉桂身為軍人,得跟著軍令走,縱是想要“沖冠一怒為紅顏”,他也沒有克制陳文德的實力。

兩個人都急,但也都沒有急得失態失控,直到此時此刻。

“不是說陳文德已經一敗塗地瞭嗎?”鳳瑤輕聲說話,“還是你的士兵沒有把信送到?會不會是他沒有看到你的信,不知道你開的條件?”

萬嘉桂猛地一搖頭——面對著鳳瑤,他不大敢耍少爺脾氣,如果身邊坐著的不是鳳瑤而是茉喜,他大概早就變成瞭急赤白臉。

“不可能。”他壓著火氣說話,“信是我的人親手交給他的,絕對不會有錯。他一直不回應,大概是有別的主意。”

鳳瑤覺得他所回答的都是廢話,但是,也壓著火氣,不肯失瞭自己的端莊,“那麼……要不要另外想些辦法?茉喜年紀那麼小,還是早產,我真怕她現在……”

說到這裡,她頓瞭頓,“她現在……身邊沒親人是不行的啊。”

萬嘉桂沒言語,單是滿地亂走。

鳳瑤很為難地看瞭他一眼,沒看出他到底是什麼主意,又怕他不肯為茉喜盡全力,所以思前想後地,她忖度著補瞭一句:“看在孩子的面子上,你也應該——”

這話沒能說完,因為萬嘉桂停住腳步,忽然轉向瞭她。忽閃著睫毛垂眼望瞭地面,他身姿挺拔,聲音卻低沉虛弱,“鳳瑤,你有沒有想過,等茉喜回來瞭,接下來又該怎麼辦?”

鳳瑤也垂瞭頭,“我想過。你和茉喜結婚,我是無牽無掛的人,又有健康的身體和工作的能力,將來總能另找一片天地。”

萬嘉桂抬眼看向瞭她,這回再開口,口齒便有些滯澀瞭,“你……你並不是非我不可,對不對?”

鳳瑤勉強鎮定瞭身心,然後抬頭正視瞭萬嘉桂,她的眼睛靜成瞭一潭止水,“事已至此,由不得你我瞭。恕我說一句冷情的話,你我相識的日子畢竟還淺,如今權當是有緣無分,也還不至於讓你我——”

話到這裡,沒能說完,因為萬嘉桂忽然一揮手,做瞭個斬斷的姿態,“不!”

鳳瑤的確是冷情,他也可以理解她的冷情,但是理解歸理解,他不肯草率地妥協。婚姻乃是人生大事,而他所青睞的人,乃是鳳瑤。茉喜當然也有茉喜的好處,可讓茉喜做他一生的伴侶,他怎麼想,怎麼感覺不合適。

茉喜總是讓他身心俱疲,他不肯向個小丫頭服軟,但捫心自問,他的確是怕瞭她。

從情誼道義的角度來看,他務必得把茉喜救回來,可是救回來之後怎麼辦?他真不知道。鳳瑤倒是有鳳瑤的主意,但他不能依著她。

至於茉喜養下來的那個孩子——萬嘉桂無論如何不能相信自己已經當瞭爹,對於那孩子本身,他的興趣也不大。甚至他簡直是怕見那個孩子,那孩子像是一道官印,從天而降印在龍鳳喜帖上,硬把他和茉喜印成瞭一傢人,讓他簡直沒瞭轉圜的餘地。和茉喜相比,那個孩子更可怕,所以他對於孩子一直是避而不談。當著鳳瑤的面,他也沒臉談。

“姓陳的這一次太自信,他撐不瞭多久。”他沉吟著告訴鳳瑤,“再等一等,等到他山窮水盡瞭,不怕他不和我談。”

鳳瑤聽瞭這話,靜瞭片刻,然後緩緩收回瞭目光,“戰爭的事情,我不懂。你和陳文德這樣打,會不會……茉喜會不會有危險?”

萬嘉桂也將目光移向瞭窗外,這一次再回答,他的聲音失瞭力道,但是字字句句還算清晰,不是完全地含混敷衍,“應該不會,據我所知,陳文德本人很少親自到戰場上督戰,他安全,茉喜跟著他,就一定也安全。”

鳳瑤聽瞭這話,是百分之百地不信服,雙手手指冰涼地扭絞瞭,她的思緒忽然轉瞭方向,無端地想起瞭幼年舊事——她把茉喜偷著帶到瞭自己屋子裡,要爬上床給她看自己的洋娃娃,然而茉喜站在床邊,死活不肯上,說是自己身上臟,上床會挨打。床都不敢上,卻有膽子夜探廚房偷剩飯吃,鳳瑤想她那時到底是勇敢還是怯懦?

鳳瑤想不明白,所以咬牙等著,等著和她再相見,見瞭面,要向她問個清楚,雖然隻是小事,小得不值一提。

萬嘉桂不知道自己應當如何安置茉喜,但這問題他不能回避,既然如此,那麼他寧願速戰速決,使一把快刀,斬這團亂麻。

他的頂頭上司孟師長正在觀望局勢,因為一時間舉棋不定,所以對待部下采取放任態度,不逼著他打,也不攔著他打,於是按照既定的計劃,他向陳文德一部發起瞭猛攻。

他這方面的人馬一開火,其餘幾方面的力量本是猶豫不決的,如今見瞭他的舉動,像是得瞭啟示一般,也立刻重新沖回瞭戰場。先前陳文德打到他們頭上來,他們是不得不反擊;後來陳文德顯瞭頹勢,他們得瞭喘息機會,又按兵不動地保存起瞭實力。如今見瞭萬嘉桂一團的行為,他們恍然大悟,忽然發現陳文德這一塊野心勃勃的肥肉不僅可以被抵擋,也可以被瓜分。橫豎趁亂大傢一起上,得咬他一口是一口。

萬嘉桂無心插柳柳成蔭,萬沒想到自己這一個團成瞭新一輪大戰的領袖。陳文德那二十萬大軍很快被打成瞭七零八落,然而陳文德本人像憑空消失瞭一般,也不露面,也不出聲。

萬嘉桂不知道陳文德就在他正前方的敵軍戰壕之中,並且是三番五次地來瞭又走。像一隻野獸一樣,陳文德對於危險空氣特別敏感,當感覺情形不妙之時,他出於本能,會自動地精通隱身術,鬼魅一般來無影去無蹤。戴著鋼盔縮著腦袋,他因為個子大,所以在戰壕裡總是彎著腰走,怕自己高人一頭,會中流彈。

他是貧苦出身的小子,活到三十幾歲,遭過瞭天大的罪,造過瞭天大的孽,也享過瞭天大的福。他曾經不怕失敗,因為自認不是凡人,縱是敗瞭,也一定能東山再起。但是這一次,不知是不是因為他有瞭一點點的年紀,一想起“東山再起”四個字,他竟然會感覺累。

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現在再想鳴金收兵,已經晚瞭。落水狗誰不想打?但話說回來,縱是起初他不打人,有朝一日人也要打他,打他不為瞭別的,為瞭他腳下的土地和手裡的槍炮,為瞭他歷年搜刮的金銀財寶。

這就是混戰,他就生在瞭這混戰的世道。想做人上人,就得踩著人頭走,可一旦真上去瞭,下頭也就沒有他的地方瞭。上,還是不上,沒人逼他;上或不上,全是他自己的主意。

所以陳文德不後悔,倒退幾個月重來一遍,他也還是得這麼幹。

不是他倔,是他沒有回頭路。

陳文德悄悄地東奔西走,想要憑著自己的手腕,把那幫烏合之眾的首領們籠絡住,別讓他們臨陣倒戈。他一直防著這幫傢夥作亂,因為他們和他是一路人,講小小的義氣,貪大大的利益。他瞭解他們,他們都是雙刃劍。

然而烏合之眾們尚未公開地動搖,他自傢的後院忽然起瞭火——他的參謀長拉瞭兩個師的人馬,跑到孟國棟那邊去瞭!

陳文德和他這參謀長,乃是有著十幾年交情的老朋友。陳文德在山裡當土匪的時候,他這參謀長就給他當師爺。他一直覺得參謀長是他的至交,簡直就像親人一樣,誰反瞭,參謀長也不能反。

他在參謀長面前一直自我感覺良好,就沒想過自己那個殺人不眨眼、說翻臉就翻臉的性情有多嚇人,也沒意識到自己地位越高、脾氣越大,參謀長比他年長瞭六七歲,在外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然而偶爾說話嗆著瞭他,他敢當眾對著參謀長連打帶罵,一點面子也不給參謀長留。在陳文德還沒公開和北洋政府對著幹的時候,北洋政府給瞭參謀長一個少將軍銜,雖然這個軍銜不能吃不能喝,但參謀長已經很滿意,可陳文德從來不知道惜福,由著性子到處橫著來,還癡心妄想著進北京當大總統。結果事到如今,他終於是犯瞭眾怒,終於是把好好一番事業經營成一敗塗地瞭。

參謀長看透瞭他的為人,所以對他一句話也不多勸,眼看他作死作到無可挽回的地步瞭,參謀長把心一橫,帶著兩個精銳師趁夜逃瞭。

在參謀長叛逃瞭整整一個月後,陳文德回瞭傢。

他本來是個沒傢的人,勝瞭敗瞭,也無需向任何人做交代,自由得很,瀟灑得很——直到後來他遇見瞭茉喜。

連著一個月沒回傢瞭,他心裡很想念茉喜,很想摟著茉喜在熱被窩裡睡一覺,可是,不敢回。

因為他這一仗沒打好。自從參謀長倒戈之後,他越發是兵敗如山倒,到瞭如今,他已經不敢踏實地睡覺,因為怕在夢裡會被人一槍打爆腦袋,然後殘兵敗將們各回各傢、各找各媽,再也不必跟著他往死路上走。

陳文德感覺自己這一回,可能是要完蛋。

他在第一次殺人的時候,就知道自己興許會是不得善終。他心裡有數,有準備,隻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突然,竟是一點預兆也不給他。他惜命,但是也不怕死,腦袋掉瞭碗大個疤,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幹的就是刀頭舔血的買賣,怕死哪行?

但是在死之前,他得把茉喜安頓瞭——說是安頓也好,說是處置也好,總之他不能把她丟在那院子裡不管。人在院門外下瞭汽車,他一隻手隨著步伐前後甩著,另一隻手向後捂住瞭腰側的手槍皮套,一邊往院子裡走,一邊用手指輕輕撫摸著皮套表面。手指有些哆嗦,他太累瞭。

及至進瞭院門,在正午的大太陽下,他迎面看到瞭茉喜。

茉喜站在正房門前的臺階上,穿著一身火紅火紅的緞子面薄皮袍,蓄長的頭發在腦後盤瞭個飽滿的發髻,前額則是剪瞭一排整齊的劉海。頭發黑鴉鴉的,襯得她一張臉凈白如玉。劉海之下細眉彎彎,黑眼珠子帶著水光悠悠一轉,她看著陳文德驚訝地笑瞭,“老陳?你還知道回來呀?”

陳文德停在瞭院子正中央,一根手指靈活地撥開瞭皮套上蓋,發出噠的輕聲。

然後手腕一轉,他輕輕巧巧地拔出手槍,抬手向前瞄準瞭茉喜的眉心。食指勾住扳機,他歪著腦袋瞇起一隻眼睛,對著茉喜凝視瞭許久。

最後他一晃槍口,口中發出瞭聲音,“啪!”

茉喜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及至聽到瞭那一聲啪,她哭笑不得地扭開瞭臉,隨即抬起右手比畫瞭個手槍的手勢,她也用食指遙遙地向陳文德一指,“啪啪啪!”

陳文德當即伸展雙臂猛一挺身,仰頭望天做瞭個中彈的姿態。

茉喜沒有跑下臺階,單是對著他招瞭招手,又大聲笑道:“老陳,你還鬧?瘋瘋癲癲的,不怕人傢看瞭笑話!”

陳文德保持著中彈的姿勢沒有變,一雙眼睛定定地望著高天流雲,他的右手手指一松,讓手槍滑落下去,落到瞭青石板地上。

然後他面向前方垂下雙手,邁步走到瞭茉喜面前。

穿著骯臟馬靴的右腳踏上瞭一級石階,他停瞭腳步,仰起臉向茉喜伸出瞭一隻冰冷粗糙的大手,“小姑娘,你多大瞭?”

茉喜沒有看懂他的舉動,但是會意地抿嘴一笑,她將自己的手伸出去,搭上瞭他的掌心,“十六瞭。”

陳文德抬手抓下自己頭上那頂又皺又臟的軍帽,然後紳士派十足地俯身低頭,在她的手背上吻瞭一下。仰起臉望著茉喜,他微笑著輕聲說道:“十六好,再過二十年也才三十六,還沒有很老,重來一次,我們也還來得及。”

茉喜盯著他,這一回卻是沒有再接他的話茬。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越睜越大,她死死盯著陳文德的頭發,嫣紅的薄嘴唇打起瞭戰,“老陳……”

她氣息紊亂地發瞭問:“你的頭發……怎麼白成這樣瞭?”

一個月不見,陳文德那從來沒整齊過的一頭凌亂黑發,竟是白瞭一半。黑白發絲混雜叢生,讓他的頭發成瞭黯淡的灰色。

“我老瞭嘛。”他笑微微地說話,“我成老頭子瞭,你還跟不跟我?”

茉喜一把抓住瞭他的頭發,惡狠狠地收緊瞭手指,“你說實話,到底是怎麼瞭?”

陳文德順著她的力道歪瞭腦袋,然而臉上依然帶著笑意,“小姑娘啊……”

他用蒼老嘶啞的聲音含笑嘆息,“我愛你。”

茉喜直勾勾地瞪著他,“少跟我打馬虎眼,我問你話呢,你老老實實地回答——到底怎麼瞭?”

陳文德微微偏瞭臉,對著她一擠左眼,做瞭個陰陽怪氣的鬼臉,“你擔心我?”

《風雨濃胭脂亂(微雨燕雙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