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朦朧的時候,陳文德面向床外睜瞭眼睛。
一邊睜眼睛,他一邊背過手往身後摸,手上摸瞭個空,眼睛卻是看清瞭蹲在地上的茉喜。
不知道茉喜是什麼時候起來的,此刻外面天還沒有大亮,可她已經穿戴整齊、梳妝完畢。一頭半長的黑發用桂花油滋潤瞭,她給自己盤瞭個烏油油的圓髻。劉海一絲不亂地覆瞭前額,她濃施脂粉淡掃蛾眉,棱角分明的薄嘴唇沒有血色,於是她用口紅給自己塗抹瞭個抽象的櫻桃小口。圓而豐滿的紅點子端端正正地印在下唇正中央,誇張如戲,偏偏她是這樣的坦然自若,仿佛妝容非得如此才可。
陳文德靜靜地凝視著她,看她今天打扮得古色古香,好像前清時代的新娘子——在那個時代裡,自己還是個拖著大辮子的窮小子。小,然而已經知道媳婦的好處,可是太窮瞭,好姑娘他巴結不上,和他門當戶對的黃毛丫頭,他又看不入眼。
一隻雪白的手伸進箱子裡,茉喜歪著腦袋垂瞭眼簾,自得其樂一般,拆開瞭一卷一卷的紅綢子,將一根一根的金條擺在地上排兵佈陣。忽然抬眼一掃陳文德,她隨即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地一抿嘴。
輕飄飄的英鎊她不認,她就認沉甸甸的金條。等到快把金條擺弄熟瞭,她也不收拾,丟下滿地的黃金起身便往外走。不出片刻的工夫,外間房門一響,她哼哼呀呀地唱著回瞭來,懷裡抱著剛吃瞭奶撒瞭尿的小賴子。平日陳文德在傢,她是從來不把小賴子往正房抱的,然而今天像要掙命造反一般,她抱著小賴子坐在外間堂屋裡,吚吚唔唔地對他低聲逗個不休。小賴子越長越結實瞭,並且是個機靈種子,茉喜尖聲怪氣地逗他,他便很捧場地嘎嘎大笑。
陳文德聽著小賴子的大笑,有些煩,可是沒出聲,因為太累,睡瞭一夜還是累,累得脾氣都沒瞭。
陳文德對茉喜寬容瞭,茉喜卻有瞭蹬鼻子上臉的意思。不管陳文德是睡是醒,她自顧自地哄孩子唱小調,又推開房門,高聲大嗓地發號施令,讓廚房預備酒釀圓子。未等守在廚房裡的小勤務兵生好爐子,她隔著一道院墻,尖錐錐地又罵起瞭小武:“讓你給我兒子打副金鎖,打瞭兩個來月,屁也沒有打回來一個,怎麼著?要替你爹省錢呀?”
小武一聲沒吭,陳文德忍無可忍地暴躁瞭,“唐茉喜,你他娘的能不能消停一會兒?”
茉喜一腳門裡一腳門外地站穩當瞭,迎著寒風往遠處看,同時頭也不回地罵道:“挺你的屍吧!你還不許我說話瞭?”
陳文德開始吼:“老子還沒睡醒!”
茉喜惡狠狠地回罵:“睡睡睡,讓人打成灰孫子樣瞭,你還有心思睡!”
這兩個人一人一句地開始對罵,罵得窮兇極惡熱火朝天,誰也不讓著誰,罵得你追我趕,幾乎有瞭一點喜氣洋洋的意思。一墻之隔的小武出瞭門,起初是想裝聾作啞,但是聽到後來,他發現茉喜的話越來越不成話,幾乎有瞭點詛咒的意思,便邁步出瞭院門,想要過來攔一攔她,免得陳文德一時翻瞭臉,再對她下狠手。
然而拐到隔壁院外一推院門,他迎面望著茉喜,卻是愣瞭。
凜冽寒風之中,茉喜穿著一身光華燦爛的玫紅襖褲,一張面孔紅紅白白,比襖褲更鮮艷。緊緊地抱著小賴子,她望著前方嘹亮地大罵,一雙眼睛卻是水光瀲灩,有成串的眼淚順著她的面頰往下淌。
小武直勾勾地盯著她,忽然感覺她是借酒裝瘋,她聲聲淚字字血,可罵的人並不是陳文德。
意識到瞭小武的註視,茉喜抬袖子胡亂一抹臉,然後對著小武呼喝道:“傻看什麼?你爹你娘鬧傢務,你個龜兒子溜過來要看熱鬧呀?上廚房給你爹端他那碗月子飯去,姑奶奶這就要抱兒子走人瞭,往後不伺候他瞭!”
小武沒接她的話頭,隻輕描淡寫地告訴她:“風冷,小孩兒受不瞭。”
此言一出,茉喜臉色一變,立刻抱著小賴子沖進瞭廂房。
小武把酒釀圓子端進正房堂屋裡時,陳文德已經披一片掛一片地穿好瞭衣褲。蓬頭垢面地往堂屋裡一坐,他半閉著眼睛,不看人,也不言語。
小武把大海碗輕輕地放到瞭桌上,然後低低地喚道:“幹爹。”
陳文德向上翻瞭他一眼,隨即從鼻子裡笑出瞭低低的一聲。抬起一隻手用力地搓瞭搓臉,他含混地咕噥道:“今天外頭怎麼樣?”
小武從手帕裡抽出湯匙,無聲地放到瞭大海碗裡,“能走。”
陳文德一點頭,“好,那就送她走。”
小武遲疑瞭一下,然後輕聲開瞭口,“司——幹爹,真讓她走?”
陳文德苦笑瞭,一邊笑,一邊一點頭,“讓她走,你送她一趟,能送多遠送多遠,最好當面把她交給萬嘉桂。現在到處打仗,她一個婦道人傢抱個孩子,危險。”
小武捏著湯匙,緩緩攪動瞭滾燙的酒釀圓子,“幹爹不再和萬嘉桂講講條件瞭?”
陳文德不以為然地哼瞭一聲,“講條件?那我不成賣老婆的瞭?”
然後他抬手撓瞭撓自己的短頭發,“我倒是想把我自己賣瞭,可他娘的又沒人要。”
說到這裡,他將左腿架到右腿上,懶洋洋地歪著腦袋扯著嗓子喊道:“身大力不虧的好老爺們兒,進能打傢劫舍,退能看傢護院,一個人抵十條德國狼狗,給條活路就跟你走!有沒有人要我啊?!不要工錢,管飯就成!”
顛著腿又笑瞭,他扶著椅子扶手向前欠身,對著窗外廂房繼續高喊:“茉喜!走的時候把我帶上行不行?你跟萬嘉桂說說,就說我白天負責幹他傢的雜活,夜裡負責幹他傢的小老婆!說到做到,絕不偷懶!”
這話茉喜聽見瞭,但是茉喜沒出聲。奶媽子方才告假,回傢瞧親生兒子去瞭。她獨自坐在炕邊,將小賴子的尿佈翻瞭出來。尿佈都是幹凈棉佈洗軟瞭裁剪成的,她挑新的好的疊成一疊捆成一捆,再把尿佈捆子用包袱皮包起來,不出片刻的工夫,她打出瞭三個抱都抱不住的大包袱。
尿佈包好瞭,她再收拾小賴子的小衣裳小褲子。小賴子躺在熱炕上,身上的襁褓散開瞭,他自己抓瞭小腳丫往嘴裡塞。一邊塞,他一邊轉動瞭黑眼珠子去看茉喜,等著茉喜來逗自己。然而茉喜忙忙碌碌地收拾出瞭無數個大包袱,就是不看他。
等到將包袱收拾得差不多瞭,她終於低低地開瞭口,“別總是哭,一個小子,哪能總是賴唧唧?多不招人愛?叫你是小賴子,你就真賴個沒完啦?不知羞的東西,還吃腳丫子,不嫌臭啊?”
然後她又說:“你到底是比我命強,我就說嘛,難道這事還能傳代?我沒爹,你也沒爹?這回好瞭,往後你就能堂堂正正地姓萬瞭。你叫個萬什麼呢?我想不出來,讓你爹想去,他留過洋,有學問——還吃你那臭腳丫子?再吃揍你啦!笑?你還笑?你個臭小賴子,當我誇你哪?”
這個時候,隔著一層窗戶,陳文德的聲音響瞭起來,“寶貝兒,別躲瞭!下午給你弄輛馬車,讓小武帶幾個人,護送你出發!”
茉喜一哆嗦,立刻扭頭望向瞭玻璃窗,“下午就走?!”
屋裡熱,屋外冷,玻璃窗上結瞭一層冰霜,窗外的陳文德就變成瞭影影綽綽。陳文德沒進屋,站在院子裡點瞭一根香煙,他深吸一口,然後扭頭對著玻璃窗一笑,“高興瞭吧?我的萬太太?”
茉喜直著眼睛怔瞭怔,緊接著低下頭加快動作,兩隻手顫抖著,將一雙雙小虎頭鞋塞進包袱裡。
中午,奶媽子回來瞭。
陳文德發瞭話,讓奶媽子跟著馬車走一趟,等茉喜和小賴子到瞭地方,有人給那孩子找奶吃瞭,再讓她跟著馬車回來。奶媽子惶惶然地答應瞭,不敢不從;而茉喜若無其事地回瞭正房,重新地又洗臉又梳頭,像是要出嫁一般,塗瞭一臉紅艷艷的胭脂。
在茉喜梳妝打扮的時候,陳文德得到消息,說是洪城縣失守瞭。
洪城縣是他最後的防線,洪城縣一丟,他便再無退路,隻能直面敵軍。戰情發展成瞭不可收拾的爛攤子,既然已經是爛到瞭傢,所以他反倒破罐子破摔地不著急瞭。笑瞇瞇地站在茉喜身後,他叼著煙卷,在煙霧之中瞇瞭眼睛看茉喜。
看的時候,他心裡什麼也沒想。不敢想,想得多瞭,他怕自己會失控,會拔槍殺瞭茉喜。這樣地愛一個女人,於他乃是開天辟地頭一遭,仿佛行走在創世紀時的洪荒世界之中,他這一刻不隻是孤獨,他也恐懼,恐懼到瞭要殺人的程度。
殺瞭茉喜,他就沒牽掛瞭,他就又是原來的他瞭!
可他舍不得。
茉喜得意揚揚地往臉上拍瞭半盒胭脂,一邊梳妝,一邊哼歌,斜著眼睛照鏡子,是一種可恨的浪模浪樣。及至她把頭臉都收拾停當瞭,外頭的大馬車也來瞭。
她站起瞭身,一扭細腰一甩裙子,轉身就要往外走。
陳文德站在原地沒有動,單是盯著她的背影問瞭話:“哎,就這麼走瞭?”
茉喜嗤笑一聲,細腰越發扭得生歡。頭也不回地進瞭院子,她見奶媽子已經抱著小賴子站到瞭院門口,小武拎著那隻裝滿英鎊金條的小皮箱,也和一隊衛兵走到瞭院門外的大馬車前。加大步子快走幾步,她趕到門口接過瞭小賴子,低下頭對著孩子臉蛋噼裡啪啦連親瞭幾個嘴,她又指著自己那張白裡透紅的面孔大聲說道:“兒子,記住,我是你娘!”
說完這話,她抬頭面對著前方所有人,自我解嘲一般地抬手一摸臉,“打扮也白打扮,他這麼小,哪看得出美醜?興許還覺得他娘今天像妖怪呢。這個小賴子,養他不如養條狗,瞧著吧,不出幾個月,他就得把我忘光瞭。”
說完這話,她讓奶媽子先上瞭馬車,自己也邁步跨過門檻出瞭院子。低下頭癡癡地凝視瞭臂彎中的小賴子,她看瞭良久,末瞭上前一步一掀馬車門簾,她伸手把孩子托向瞭車內的奶媽,“包袱是不是都放好瞭?路上你多辛苦著點兒,別讓冷風吹瞭他。包袱堆裡有個小包袱,裡面是好綢子,我給你預備的。等把他送到地方瞭,你回傢拿它做身衣裳過年穿吧。”
奶媽子目瞪口呆地接瞭小賴子,“太太,你——”
不等奶媽子把話說完,茉喜又扭頭對著小武一抬下巴,“把我的箱子給我放下!你怕萬嘉桂養不起他兒子呀?記著替我給鳳瑤捎句話,就說茉喜把小賴子交給她瞭,讓她早早地教小賴子讀書識字,別讓他像我似的,大字不識一個!聽見沒有?”
小武慢慢睜圓瞭狹長的眼睛,“你、你不走?”
茉喜也一瞪眼睛,“我想走就走,不想走就不走!”
小武深深地吸瞭一口氣,下一秒,他扭頭狂奔進瞭院內,且跑且喊:“司令!幹爹!她說她不走!她不走瞭!”
仿佛是在一瞬間裡,陳文德如風一般,已經大踏步地從屋內走到瞭院外。手指夾著小半截香煙,他很狐疑地上下審視瞭茉喜,同時問道:“你搗什麼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