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這邊一派閑逸,北地卻出瞭事。康氏重將劉民輝的兒子突然在昌化被虞軍捕獲,隨身竟搜出瞭標註松遼南線虞氏佈防的軍事地圖,以及同俄國間諜來往的密信。劉民輝一向最與俄國親近,此事一經披露,他更是百口莫辯,雖然康瀚民一力安撫,但南北輿論波瀾再起,連康氏軍中內部亦多有議論,幾次軍事會議中,都有人借題發揮公然向劉民輝發難,康瀚民亦似有些彈壓不住,而劉民輝此刻最頭疼的,卻是他兒子還在邵朗逸手裡。
康瀚民明裡和虞氏接洽,力陳康氏絕無裡通外國圖謀友軍之事,承諾必然查明真相,絕不姑息;劉民輝則動用各方關系,去疏通邵朗逸,請他網開一面,將人放回。然而就在這個當口,邵朗逸卻借口父親抱恙回瞭餘揚,將松遼防線的軍務連同劉民輝兒子的事情都委給瞭駐防的第五軍軍長蔡正琰。
“這幾天怎麼都沒看見顧小姐?”高雅琴嘴裡說著,將手裡的牌往桌上一撂,“五條!”她是鐘慶林前年才娶的續弦,在虞軍高層的一班太太裡最是年輕,因為是正室,身份也比許多人貴重。
她下傢的魏南蕓摸著牌道:“浩霆帶她去瞭皬山避暑,不在官邸裡。”理瞭理牌,轉手打出一張二筒,“我瞧著月嬋是專等我這張呢!”
魏南蕓口中的“月嬋”,是馮廣勛父親的側室王月嬋,聽她們說起顧婉凝,微微一笑:“蕓妹妹這張我可吃不下。說到這位顧小姐,著實是瞭不得,不知道怎麼的就挑唆著四少和我們廣瀾翻瞭臉,弄得廣瀾到現在還在法國不敢回來。”一面說,一面打出一張紅中,又覷瞭一眼魏南蕓,“聽說,她如今在外頭的排場比你還大幾分呢!手面更是闊氣,譚傢這回娶的那個叫蘇什麼的丫頭,是她的同學,在益新百貨挑瞭件禮服,蘇傢嫌貴舍不得,倒是你們這位顧小姐一張口就買下來做瞭人情……”
魏南蕓聽瞭,涼涼一笑:“她如今可是我們老四心尖兒上的人,買件衣服送人算得瞭什麼?也值得拿出來講。這話旁人說說也就罷瞭,從你嘴裡說出來,不知道的還以為馮傢怎麼苛待瞭你呢!”
王月嬋聽她不輕不重地來瞭這麼一句,面上一陣不自在,強笑道:“她將來最多也不過是你我這樣的人,你這麼護著她,還當她是你們虞傢少奶奶嗎?”
魏南蕓聞言神色一凜,淡笑著道:“浩霆的事情我可不敢說什麼,你要問隻回去問若槿。”
高雅琴見魏南蕓臉色不好,連忙圓場:“你們隻顧著說話,牌都顧不得打瞭。對瞭,你剛才說這回跟譚傢結親的是哪個蘇傢?我怎麼不知道?”
王月嬋聽見她問,正好岔開話題:“是個教育部底下的一個副司長,好像叫蘇什麼良的,不知道他這個女兒怎麼被譚傢看上瞭。”
“西風!我聽說是譚傢小公子一意要娶的。”一直沒說話的蔡夫人忽然開瞭口,她丈夫就是正在松遼前線的蔡正琰,“譚夫人本來也嫌蘇傢根基淺,上不得臺面,而且那丫頭……”她剛想說寶笙還是庶出的,忽然想到魏南蕓和馮傢二太太,生生咽瞭回去,“那丫頭瞧著也尋常,並不怎麼中意。但文錫為所欲為慣瞭,這幾年越發胡鬧得厲害,想著這回既然是他自己要娶的,若是嫁過來能約束他幾分,倒也好。”
時值盛夏,江寧城中穿件單衣亦覺悶熱,皬山卻十分涼爽,泉聲山色,景致如畫,又不像棲霞那樣人多拘束,虞浩霆除瞭處理公事,便總是伴著顧婉凝,想方設法討她歡心,還借瞭他舅父傢裡的昆曲傢班來給她解悶兒。顧婉凝自那日虞浩霆在芙蓉巷受傷之後,在他面前亦是嬌柔婉轉,語笑嫣然,楊雲楓和郭茂蘭默然旁觀,他二人竟儼然已是兩情相悅的光景。
這天顧婉凝午睡醒來,見枕邊放著小小的一束玉簪花,色白如玉,幽香不絕,心知是虞浩霆折來放在這裡的,恬然一笑,挑出一朵,隨手將耳際的頭發綰在腦後,將那花插在發間。她起身憑窗而望,卻見虞浩霆頎身玉立正站在庭院裡,顧婉凝眼波一轉,撈起床邊的披肩裹在身上,盈盈跑瞭出去。
她走到虞浩霆身後停下,張望瞭一陣,見他仍望著樹下的玉簪花出神,便悄無聲息地走瞭過去,突然伸手蒙在他眼前,嬌嬌一笑:“你猜猜我是誰?”
虞浩霆仿佛早已知覺瞭一般,淡然道:“我猜——你是顧婉凝。”
然而,他話一出口,婉凝卻如同被電到一般,慌忙將手抽瞭回來,驚聲問道:“你是什麼人?”
那人轉過身來,正瞧見她如花笑靨倏然淡去,卻毫不慌張,隻是懶懶一笑:“那你猜猜我是誰?”
顧婉凝驚疑不定地打量著他,發覺這年輕人倒也十分好看,且眉眼間竟和虞浩霆依稀有幾分相似,隻是,虞浩霆英挺之中飛揚出的是一股睥睨世間的傲氣,而這人的“好看”裡,卻透著一縷不可言說的寂寞,連他那一身戎裝,似乎也隻是為瞭隔開這萬丈紅塵和他的人。若虞浩霆是孤巖玉樹,那眼前這人便是幽湖白蓮,她這樣想著,脫口便道:“你是邵朗逸。”
那人聽瞭,笑意更濃:“顧小姐好聰明。”
顧婉凝卻愈發驚疑起來:“你怎麼認識我?”
邵朗逸低頭一笑:“在這裡能有如此嬌縱的女子,除瞭顧小姐,還會是誰呢?”
顧婉凝面上薄薄泛起瞭一層紅暈:“對不起,剛才我認錯人瞭。”
邵朗逸淡然凝眸:“山裡風涼,小姐留神。”
顧婉凝聽瞭他的話,才想起自己方才一時心動跑瞭出來,身上穿著的卻是一件寢衣,她連忙用手拉緊瞭身上的披肩,說瞭句“告辭”,便低著頭轉身而去。
邵朗逸望著她如瀑的黑發間顫巍巍地綴著一朵柔白的玉簪花,良久才收回目光。
他見過許多美麗的女子,或清雅或嬌艷,這世間的萬千風情,叫人很難說得出哪一種才是最好,不過是久聞牡丹香方覺蓮花美。眼前這個女孩子,也未必就勝卻人間無數,隻是,她一笑一顰之間,卻是一種讓人束手無策的美。
東風裊裊泛崇光,香霧空蒙月轉廊。那直抵人心的清艷歷歷在目,卻又仿佛縹緲無著,叫人無端生出一縷無可奈何的痛楚。他見瞭她才相信,那一份“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銀燭照紅妝”的癡妄心意,大約竟是真的。
邵朗逸寂然一笑:“怪不得……”
顧婉凝一路低頭疾走,剛剛拾級而上進瞭回廊,已被人攬住,她不必看就知道是虞浩霆,忽然沒來由地有些委屈:“你到哪兒去瞭?”虞浩霆在她發間輕輕一吻:“我去接瞭個電話。你怎麼這樣就跑出來瞭,小心著涼。進去換件衣裳,有客人來瞭。”
顧婉凝抿著嘴道:“我見到你那個邵朗逸瞭。”
虞浩霆聽她語氣中竟似有些氣惱,詫異道:“怎麼瞭?”
顧婉凝抬起頭看瞭他一眼,喃喃道:“他怎麼倒像你兄弟似的?”
虞浩霆聞言一笑:“他就是我兄弟。”隨即恍然明白過來,“你是不是認錯人瞭?”顧婉凝面上一紅,閃身進瞭房間,卻將虞浩霆關在門外。
她換瞭件櫻粉色的素緞旗袍,一打開門,便見虞浩霆微微低著頭,一手插在褲袋裡,一手掩唇而笑:“你怎麼他瞭?”
婉凝咬唇道:“我讓他猜我是誰……”
“那他猜出來沒有?”
虞浩霆見顧婉凝低頭不語,笑意更盛,伸手拉瞭她出來,顧婉凝一邊跟著他往外走,一邊問:“你剛才說,他是你兄弟?”虞浩霆點頭道:“朗逸的母親是我的姨母。”顧婉凝沉吟一想,便看見邵朗逸正朝這邊走過來。
“既然你們見過瞭,就不用我再介紹瞭。”虞浩霆輕輕攬著顧婉凝,對邵朗逸道。
邵朗逸仍是略帶寂寥地笑著,隻是他挺秀俊朗,那寂寥讓人看在眼裡也覺得灑脫:“早知道你這裡有佳人相伴,我就不來瞭。”
虞浩霆看瞭婉凝一眼,說:“我過幾天才回去,江寧城裡正是熱的時候,你不如也在這兒待著。”
邵朗逸聞言,神色一斂:“我可不要。你自己在這裡願做鴛鴦不羨仙的還不夠,非要叫我形單影隻地在這裡陪著襯著,心裡才加倍地愜意嗎?”
一句話說得顧婉凝紅雲浮面,虞浩霆已一拳虛擂在他肩上:“你幾時話這麼多瞭?”
邵朗逸笑道:“我還真是有不少話要跟你說。劉民輝那裡差不多瞭。”
虞浩霆眼中光芒一閃,顧婉凝見他們談到公事,便對虞浩霆道:“我約瞭文嫂教我煲湯的,時候差不多瞭,我先過去瞭。”
虞浩霆猶拉著她的手說:“你怎麼忽然想起來學做菜?”顧婉凝已從他手裡脫出來,並不答話,走到廊下,隻對他回眸一笑,便翩然而去。
待她婷婷裊裊的背影遠遠地沒入花叢,虞浩霆才回頭對邵朗逸道:“你怎麼不說話瞭?”
邵朗逸淡淡一笑:“我等你看完瞭。”
虞浩霆和邵朗逸從書房裡出來,已是晚飯時分,等在門外的郭茂蘭遂上前道:“四少,邵軍長,晚飯在酌雪小築。”虞浩霆一點頭:“去叫顧小姐。”郭茂蘭道:“小姐已經過去瞭。”
兩個人一走近酌雪小築,便望見顧婉凝正在花廳裡有說有笑地幫著文嫂佈置餐桌。邵朗逸遠遠看著,忽然問:“你從哪兒找來這麼一個女孩子?”
虞浩霆眼中蘊瞭笑意,眉峰一挑:“不是我找的她,是她來找的我。”邵朗逸隻覺他神色之間那一派意氣飛揚,竟比方才和自己指點江山時猶勝三分。
婉凝見他們兩人進來,淺淺一笑,走到虞浩霆身邊:“今天的湯是我煲的。”虞浩霆揉瞭揉她頭頂:“這麼一桌菜,你隻弄瞭一樣,就來邀功嗎?”顧婉凝一抿嘴:“我是先提醒瞭你,待會兒吃瞭不好,你也不許說。”
“我看看你弄的什麼。”虞浩霆說著,走到桌前,揭開那湯碗的蓋子,看瞭一眼,卻轉頭對邵朗逸道:“這是給你做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