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朗逸聞言走過來一看,便笑著對文嫂說:“難為您總記得。”
文嫂笑道:“你有些日子沒回來瞭,整日在外頭出兵放馬,軍中的東西我可知道,填填肚子罷瞭,能有什麼好吃的?”
虞浩霆聽瞭,湊到他耳邊說:“不過你小心瞭,這湯不是文嫂熬的。婉凝……我可從沒見過她下廚。”顧婉凝聞言瞥瞭他一眼:“你到底吃不吃?”
虞浩霆坐下來,徑自先舀瞭一碗湯出來,嘗瞭一口,見顧婉凝盯著自己,卻不說話,隻對邵朗逸道:“你嘗嘗。”
邵朗逸聞言也舀瞭一碗出來,嘗瞭一口,亦不動聲色,隻對顧婉凝道:“你這湯不是文嫂的做法。”
顧婉凝見狀,咬唇道:“……我自己嘗過瞭,覺得還好。”
邵朗逸和虞浩霆都是一笑,邵朗逸才說:“沒有不好,隻是你另加瞭東西。”
顧婉凝聽他這樣說,才微微有瞭笑意:“我想著蓮子心太苦,就挑掉瞭,可文嫂說這湯原是消暑的,要有蓮心才好,我就擠瞭點檸檬汁進去……”
虞浩霆笑道:“你這是西餐的路數。”
顧婉凝面上一紅,文嫂忙道:“這湯煲瞭三個鐘點,顧小姐一直在廚房裡瞧著。”
邵朗逸聞言望著顧婉凝凝眸一笑:“多謝顧小姐瞭。”
一時三人落座,顧婉凝見他二人把酒言歡,隻覺得虞浩霆平日裡的傲氣倒去瞭一半,邵朗逸亦是談笑風生,初見時眉宇間的那份寂寥神色也淡瞭許多,不禁玩味起來。
“小霍如今在陸軍部怎麼樣?”
虞浩霆聽邵朗逸問起霍仲祺,閑閑道:“他來陸軍部不過是為瞭要躲著他父親。其實,小霍人頂聰明的,隻是他不樂意受拘束,我也不好勉強,幹脆就等著他惹出瞭什麼大亂子,叫霍伯伯生瞭氣,正好打發他去你那裡磨煉。”
邵朗逸笑道:“你這樣算計他,他知道嗎?”
“他的心思都在玉堂春呢,還顧得上這個?”
邵朗逸沉沉嘆瞭口氣:“你們倆在江寧風流快活,倒讓我一個人整天跟康瀚民糾纏。”
虞浩霆唇角一牽:“你以為我不知道呢?你之前跟個女記者打得火熱,最近又在綏江行營裡弄瞭個跳芭蕾的女孩子,是不是?”
邵朗逸皺眉道:“偶然碰上的罷瞭,這都是誰告訴你的?”
虞浩霆一笑:“難道我這裡的事情你不知道嗎?”
邵朗逸看瞭顧婉凝一眼,笑而不語。
顧婉凝見狀容色一凜,站起身來,低低說瞭一句:“我吃好瞭,你們聊。”虞浩霆連忙拉住她:“我和朗逸玩笑慣瞭……”她卻輕輕一笑,截斷瞭他的話:“我知道。不過,你們說笑,也不必逼著別人非聽不可吧?”
虞浩霆見她人猶在笑,眼中卻全是涼意,剛要開口,邵朗逸已笑著說:“我人在綏江,也聽說虞四少如今弱水三千隻取一瓢,對顧小姐是情有獨鐘。”
顧婉凝聽瞭轉頭對他笑道:“你不必這樣給我面子。你們在這裡說笑,恐怕也不知道那些女孩子轉過頭去,是怎麼品評邵公子和虞四少的。”
邵朗逸見她唇角微揚,目光卻淡如初雪,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顧婉凝又接著道:“你們自然不必在意這些。”說完,便走瞭出去。
她這一眼看得虞浩霆和邵朗逸心頭都是一悸,虞浩霆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沖邵朗逸一笑起身:“我去看看她。”
邵朗逸默然瞭片刻,忽然又去盛湯,立在廳裡的傭人忙走過來道:“湯涼瞭,我去熱一熱。”他卻擺瞭擺手:“不用瞭。”
虞浩霆從花廳出來,見婉凝斜倚在回廊邊的欄桿上,一隻手垂在身側,指尖輕輕撥著池中的水。虞浩霆走到她身畔,撫著她的肩,低低喚瞭一聲:“婉凝。”
顧婉凝仍是側臉望著水面:“我沒有生氣。”
“那你笑一笑給我看?”
“我也沒什麼好高興的。”
“那我怎麼樣才能叫你笑一笑?”
顧婉凝聽他這樣問,忽然抬起頭,比瞭個手勢示意他附耳過來,虞浩霆連忙俯下身子,冷不防她另一隻手從池中潑起一串水花來,打在他臉上。
虞浩霆一驚,卻見她眼中盡是促狹,心中頓時一松,笑道:“好,你耍我。”說著,伸手便將她攬在瞭懷裡,徑直去吻她的唇。
顧婉凝連忙用手推他:“你臉上都是水……”虞浩霆捉瞭她的手,硬是吻瞭上去,許久方才放開,顧婉凝一邊用手帕去抹臉上的水,一邊輕嗔:“你那邊還有客人!”
“朗逸不算客人,”虞浩霆雙手圈牢瞭她,“那我去陪著他,你陪著我,好不好?”
花廳裡的酒宴已經收瞭,傭人擺瞭時新的幹鮮瓜果。邵朗逸靠在一架暖椅上,剛剝開一枚龍眼,便看見虞浩霆牽著顧婉凝進來,望著他笑道:“剛才婉凝跟我說,你倒不像個帶兵的人。”
邵朗逸聞言亦是一笑:“我還真是迫不得已,要不是你,我也不愛管。”
虞浩霆在他對面的貴妃榻上坐下:“這你可怨不得我,你要怨隻能怨你二哥。”說著,隨手剝瞭粒葡萄要喂給顧婉凝。顧婉凝卻避開瞭,自己揀瞭一顆送進嘴裡,對虞浩霆道:“你為什麼就喜歡呢?”
虞浩霆見她望著自己,沉吟瞭一下,說:“我沒的選。我七歲那年,有一回,父親從前線回來,抱起我就放在瞭他的馬背上,帶著我一直跑到江邊,用馬鞭指著對岸跟我說‘這個天下等著你來拿’。”他說到這裡,莞爾一笑,“從那以後,我的好日子就到頭瞭,倒是他和小霍,不知道有多逍遙……”
邵朗逸聽著,“嗤”瞭一聲:“我倒覺得還不如像你那樣,既然到頭來都是如此,一早就沒瞭其他的心思反而幹脆。”
顧婉凝聽瞭奇道:“那你本來想做什麼?”
邵朗逸答道:“我本來是學西醫的。”
他抬頭一笑,卻見顧婉凝面上的神情有些悵然:“難怪你這人看起來這麼……”她蹙著眉頭想瞭想,才道:“……lonesome。”
邵朗逸心頭一震,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上面原有兩個哥哥隨著父親南征北戰,到瞭他這裡,父親已沒有什麼強求。沒想到,先是大哥戰死在徐沽,隨後二哥又被戴季晟慫恿密謀兵變,被父親親手擊斃在莒山,父親心痛之下,一病不起,他隻得匆匆退學回來主持邵傢的軍權。本想著待父親病愈,他便繼續回去完成學業,然而這一耽,就是五年。
邵氏是虞軍股肱,虞邵兩傢亦是通傢之好。多年來虞靖遠對虞浩霆的著意栽培,虞軍諸將心知肚明;隻是今年他倉促之間接掌江寧一系,若此時邵傢軍權旁落,難免會人心不穩,他和虞浩霆年歲相仿,自幼一起長大,是兄弟更是知己,不必一諾,已傾生死,如此一來,邵朗逸便更走不得瞭。
有時候,他也會覺得人生的玩笑開得太厲害。
一顆醫人的心,到瞭殺人的時候竟也不會有一絲抖顫,他曾經那樣排斥的一件事,接受起來竟也這般自然。偶爾午夜夢回,恍然間,他竟不知道,到底哪一段人生才是真的?
他羨慕虞浩霆的驕傲磊落,也羨慕霍仲祺的縱情任性。而他,隻有寂寞,他的寂寞不可說。
他無論做什麼都逃不開這一縷寂寞。
他喝烈酒,杯中凜冽是寂寞;他鞭名馬,滿眼風光是寂寞;他賞美人,連那名花傾國亦是寂寞……虞浩霆明白他的這份寂寞,卻不說破。他想,總有一天,這萬裡江山,盛世繁華能熱瞭他的血。邵朗逸知道他的心意,可那是他的志氣,不是他的。
他終於寂寞到瞭已經不去在乎自己的寂寞,於是人人都說,邵三公子最灑脫。
他和他都從不說破的一件事,卻叫她隨口說瞭,一時之間,他和他都躊躇起來,邵朗逸自失地一笑:“其實也沒什麼,或許我本來就當不瞭個好醫生。”
顧婉凝看瞭看他,忽然想起瞭什麼,輕輕一笑:“我前幾天看到一首近人的舊詩,現在想起來,倒像是寫給邵公子的。”
邵朗逸眼波一凝,笑道:“是什麼?”
她還未來得及開口,虞浩霆已湊過去笑道:“你告訴我。”顧婉凝就俯在他耳邊,悄悄說瞭一句,虞浩霆臉上的神色有些古怪得瞭然,隨即已笑瞭起來:“你跟他說。”
顧婉凝便輕聲道:“偶賦凌雲偶倦飛,偶然閑慕遂初衣。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她念瞭第一句,虞浩霆就含笑盯住瞭邵朗逸,待她念罷最後一句,邵朗逸雙眼微微一閉,嘴角掛著一抹笑意問虞浩霆:
“你帶她去過我那裡?”
虞浩霆搖搖頭:“你不在我去做什麼?”
顧婉凝莫名地看著這兩個人,卻想不出他們話中所指,遂拉瞭拉虞浩霆的衣袖:“怎麼瞭?”
虞浩霆微微一笑:“以後你就知道瞭。”
顧婉凝心裡隱隱有些不安,便不再說話,隻靜靜倚著虞浩霆,聽邵朗逸講些北地風情間或聊幾句他們小時候的趣事,漸漸閉瞭眼睛,蒙矓睡去。虞浩霆便叫人取瞭薄毯來,將她攬在自己膝上。
邵朗逸看著他二人這番光景,忽然下頜一抬:“你這是什麼打算?”
虞浩霆低頭撫著顧婉凝的一頭長發:“我要娶她。”
邵朗逸一怔:“她肯嗎?”
虞浩霆薄唇一抿:“不肯。”
邵朗逸笑道:“這樣的女孩子,自然是不肯給人做妾侍的。”
虞浩霆閑閑說道:“我倒沒有想著要她做小。”
邵朗逸聽瞭,有些訝然:“那她也不肯嗎?”
“她說她還要念書。”虞浩霆說著,輕嘆瞭一聲,“我想著,她對我恐怕還是有些心結。”
邵朗逸惑然看著他:“我瞧著她和你在一起倒是良時燕婉。”
虞浩霆苦笑道:“你早來一個月還不是這樣。當初是我逼瞭她……”
邵朗逸皺瞭皺眉:“怎麼會?這倒不像你瞭。不過,就算她肯……庭萱你怎麼辦?”
虞浩霆忽然比瞭個“噤聲”的手勢,輕輕抱起顧婉凝上瞭樓,將她安頓在房裡,方才轉瞭回來。
邵朗逸目光雪亮:“原來你瞞著她。”
虞浩霆冷冷道:“我和庭萱又沒有婚約。”
“你這就不厚道瞭,難道你之前沒打算要娶霍庭萱?”
“那是以前的事瞭。要娶她的是虞傢,不是我。況且,那時候我也沒有遇見婉凝。”
邵朗逸沉吟瞭片刻,臉色忽然有些肅然:“你父親和淳溪那邊都還不知道你這個想頭吧?你把她看好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