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聖誕節,沒有什麼特別的安排。”郭茂蘭說話間,已覺出虞浩霆的眼神不對,心思一轉,也想到瞭什麼,心裡打鼓,臉上丁點兒不敢露出來,更低瞭低頭“悉聽”吩咐。
“茂蘭……”虞浩霆胸口起伏,叫瞭他一聲,卻沒有後話,片刻之後,才低聲道,“回頭你到醫院來查一查,看看……看看這個孩子是……”他越說越遲疑,不知該如何措辭,郭茂蘭不忍見他為難,連忙應道:“是。”
虞浩霆欲言又止地看瞭看他,再沒說什麼,探身坐進瞭車裡。
精疲力竭之後的放松,軟化瞭所有的疼痛,原來這件事也沒有她之前想象的那樣恐怖,又或者是她根本就沒有時間和力氣去害怕。小小的襁褓就貼在她身邊,粉紅粉紅的小人兒新奇又溫暖,眼裡有一點濕熱,一*柔靜的喜悅在心底湧動,一種從未有過的篤定讓時光也仿佛有瞭重量。
其他的事,似乎都可以不去理會瞭。
“你還是不打算告訴他嗎?”邵朗逸抱起嬰孩來倒是駕輕就熟,安安穩穩地把小傢夥托在懷裡,“我覺得,浩霆還是很在意你的。”
“一隻狗養久瞭,也總會有些在意的吧?”她輕輕應瞭一句,聲音裡都是倦怠。
邵朗逸見狀,便一笑轉瞭話題:“孩子的名字你想好瞭沒有?”
婉凝搖瞭搖頭:“如果在國外,現成的就叫noel。其他的,我還沒想過。”
“你要是不介意,名字先請我父親來取,將來用不著,你再改就是瞭。”
邵朗逸這樣說,婉凝亦明白其中的人情世故,便點頭道:“那就麻煩令尊瞭。”她自己說罷,也覺得不倫不類,兩個人皆是失笑,襁褓裡的小人兒卻又醞釀出一陣哭聲來。
郭茂蘭查問過產科的大夫猶不放心,又問瞭兩個當班的護士,眾口一詞都說那孩子早產,尚不到30周。這結果好還是不好,他說不上來,但卻著實松瞭口氣。
這件事要是真有什麼說不清楚的地方,接下來會鬧出怎麼個局面,他幾乎不敢想。這些日子,總長和三公子私下裡幾乎沒打過照面,潛滋暗長的流言是墻角的青苔,稍不留神就蔓延到瞭階前。
所謂“紅顏禍水”隻是酒過三巡之後的玩笑,言者聽者都沒有人會相信。這件事究竟誰是有意為之,誰是順水推舟,抑或隻是一場好戲,陰謀陽謀久瞭的人精們都自有猜度。連帶著早前江夙生安排的那場車禍都被人重新拿出來咂摸,或許當初的事就是另有內情?否則,以特勤處的手段,怎麼可能讓顧婉凝平安無事,反而把江夙生自己折瞭進去,還牽連瞭那麼多人?
虞浩霆不置可否,他們也樂得叫人去猜,天心難測,那些人猜得越多,做起事來就越要小心拿捏,謹守分寸。很多時候,一件事的真相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別人認為它有一個怎樣的“真相”。
一連三天,康雅婕沒有離開過邵公館一步。每一個細節都在心底打熟瞭腹稿,該交代給下人的話也都滴水不漏,她猜測他的每一種反應,也預想瞭每一種解釋,連她自己都越來越相信,她的一舉一動都無可指摘。然而,她的這一番準備卻沒得到表現的機會,邵朗逸並沒有回來跟她發作什麼,不僅人沒有回來過,甚至連一個電話也沒有。
一天的焦灼忐忑、一天的猜度迷茫……到最後,終於隻剩下瞭沮喪。她寧願承受他的詰問和憤怒,那她至少也可以獲得一個傾瀉怒火的機會。但沒有,什麼都沒有。她打到陸軍部的電話永遠都是秘書的聲音,標準、客氣,畢恭畢敬:“是,夫人。”“好的,夫人。”“屬下明白。”
明白?他們明白什麼?
大約是秘書也覺得不耐煩瞭,終於吐出一句:“三公子這兩天都沒有到陸軍部來,夫人如果有急事,可以打到泠湖去問一問。”
康雅婕一聽就撂瞭電話,抱著手臂在房間裡來回走瞭幾遍,才叫寶紋撥瞭過去,那邊卻說三公子不得閑,請夫人留言轉告。隔天康雅婕親自再打,仍是一樣的回話。她的車子開到泠湖,衛兵連請示的樣子都不做,直截瞭當地不肯放行。
轉告?她是他的妻子,卻連和他說一句話都不能嗎?至近至遠東西。至親至疏夫妻。他究竟在想些什麼,她全然沒有頭緒。妝臺邊的相架裡有他們結婚時的照片,手指撫上去,剎那間淚光便模糊瞭眼睛,那花團錦簇的完滿再也看不分明。
她抿緊嘴唇,把眼底的濕熱逼瞭回去,明天就是江寧政府的新年酒會,她就不信,他不來見她;她就不信,他能躲她一輩子。
可她還是猜錯瞭。酒會當晚,邵朗逸雖然回瞭公館,但根本就沒有下車,在門口停瞭五分鐘的工夫,接瞭小夫人盧藹茵就走,她隻來得及隔窗望見車裡一個模糊的側影。首飾砸在地上,新做的禮服扯得稀碎,他就是要讓她難受嗎?她偏不讓他得意,偏不!
下人都躲著不敢吱聲,蓁蓁也被保姆哄走瞭,整個晚上第一個跟她說話的,卻是深夜才到傢的盧藹茵。
“姐姐,今天好些人問起你呢。”她笑吟吟地走進來,“我本想說你病瞭,又怕給姐姐添晦氣,隻好說這種場面上的事情,姐姐懶得應酬,要是說得不對,姐姐可別生我的氣。”
康雅婕瞥瞭她一眼,怒道:“出去!”
盧藹茵卻並不著惱,反而笑得越發花枝搖曳:“我知道姐姐不是氣我,是在氣三公子呢。姐姐,前些日子我看到篇價值千金的好文章,您要是有空,不妨也看一看。”說著,微蹙瞭眉做苦想狀,“哎呀,看我這個記性,名字突然想不起瞭,就記得開頭好像是什麼‘佳人’,什麼‘自虞’……姐姐淵博,一定是知道的。”一吐舌頭,立刻轉身走瞭。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好,她取笑得好,咫尺長門閉阿嬌,說的可不就是她嗎?
邵朗逸不僅不回公館,連陸軍部也不大去瞭,一應公務都在泠湖料理,眾人不免感嘆顧婉凝偏有幾分好運氣,不論她嫁進邵傢如何離奇荒誕,終究是母憑子貴,連康雅婕那樣要強的人也無可奈何。
到瞭彌月之時,顧婉凝不欲張揚,隻在泠湖設瞭一席傢宴,客人也隻請瞭剛剛訂婚不久的陳安琪和謝致軒。即便如此,邵傢的親眷僚屬也都備足瞭禮物以賀邵傢弄璋之喜,連虞夫人也遣人送來一套鐲頭金鎖,一時間,泠湖的別苑車水馬龍,熱鬧非凡。邵城的老副官專程從餘楊捎來一紙虎皮箋,上頭濃墨顏楷端端正正地寫著個“珩”字,便是孩子的名字瞭。隻是襁褓裡的孩子這麼叫起來未免太正經,婉凝又隨口起瞭個乳名叫“一一”,邵朗逸在紙上寫瞭兩筆,忽然笑道:“‘一一’寫出來,就要變成‘二’瞭。”
孩子的成長總是讓時光驟然加速,顧婉凝在那張灑金箋上描完“柳”字的最後一筆,冬去春來,不過是一轉眼的工夫。沿著湖岸走瞭一陣,便覺得暖意洋洋,眼前一片水淡天藍,果然是春天瞭。
“我給歐陽寫瞭信,我想,下個月就帶一一走瞭。”顧婉凝細語輕言,如新柳低撫湖面,“這件事給你添瞭很多麻煩,抱歉。”
“好,我來安排。”邵朗逸哂然一笑,仿若一湖春水纈紋微皺,“不過,我覺得你還是不要這麼急。很多事情雖然是早瞭早好,但要想‘瞭’得好,就不能那麼‘早’。”
“我知道這樣會叫人猜疑,可我人不在瞭,也就沒那麼多是非瞭。”婉凝低瞭頭,聲音也更低瞭下去,“我在這裡多待一天,三公子和虞總長就多一天不自在,邵夫人也多一天的無名火。”她說著,有意綻出一個輕快的微笑來,“入門見嫉,掩袖工讒的名聲,我可擔不起。”
邵朗逸的目光描摹著春陽下她絲絲分明的眉梢,笑意遲遲:“你要走,我也肯讓你走,總要有個能說得過去的緣故。你不妨等我有瞭新歡再走,‘入門見嫉’,倒像那麼回事兒。況且,你這一走,長途跋涉,孩子大一點,你帶他走更方便,他也少吃些苦頭。”他肅瞭肅臉色,又道:“還有一樣,你總要叫我父親見一見這小傢夥,要不然,他老人傢還不知道要怎麼氣我這個不肖子呢。”
邵朗逸一番話娓娓說來情理兼備,顧婉凝也隻有點頭,她想瞭一想,唇角微翹,顯出幾分頑皮:“不知道三公子打算什麼時候另尋新歡呢?”
邵朗逸微微一怔,隨即答道:“我盡快。”
顧婉凝打量瞭他片刻,見他一臉的漫不經心,自己先搖瞭搖頭:“其實你也不用再找什麼‘新歡’瞭,等你哄好瞭你夫人,我自然是要走的。”
邵朗逸聳瞭聳肩,眼中掠過一絲嘲色:“我不見她,也不單是為瞭你的事。我們為什麼結婚的,你不知道嗎?”
顧婉凝默然打量瞭他片刻,心底涼涼地沁出一陣同情,卻不知道是在同情康雅婕,還是在同情邵朗逸,轉念間又覺得自己實在沒有同情別人的資格,不由幽幽嘆道:“那……你有自己喜歡的人嗎?”
邵朗逸見她神色淒清,約略一想,便明白瞭其中的緣由,面上的笑容格外明亮灑脫:“這話你最不該問,我現在當然是喜歡你瞭。”
顧婉凝被他說得“撲哧”一笑:“嗯嗯,我是受寵若驚。”
隴北的春天來得遲,但春風一過,河開雪融,天地皆寬,隻有封凍的人心任春風春水也疏解不開。
金藍的火舌將信箋吞成灰燼,他分辨不出自己這一刻的心情是安慰還是絕望,如果無可挽回的結局不是最好的結局,那他要怎麼辦呢?
門外一聲響亮的“報告”打斷瞭霍仲祺的思緒,興沖沖進來的是他如今的副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