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副官名叫馬騰,今年才不過20歲。馬騰不是本地人,在傢鄉有的沒的念過兩年私塾,後來傢裡窮,實在養不下這麼多孩子,他就跟著圍子裡的人背井離鄉吃瞭軍糧,渾渾噩噩當瞭四年大頭兵,突然就撞瞭大運。天上掉下來一個神仙似的營長,人精明,手面闊,講義氣,最要緊的是在長官的長官的長官那裡有面子,所以他們的功勞,有一分是一分,沒人敢昧;不像過去,苦哈哈熬瞭半天,上面的人吃瞭肉嚼瞭渣,他們連湯都喝不上兩口。
要說涇源的駐軍有運氣,那他馬騰就是最有運氣的一個,先是被“提拔”成傳令兵,今年霍仲祺升瞭團長,他這個貼身副官也水漲船高撈瞭個中尉銜兒,要是他們這回真把呼蘭山的“旋風李”連窩端掉,保不齊他還能再升一格。
“團座,這是小白從傢裡帶來的狼牙蜜,這兩瓶是留給您的。”
霍仲祺無謂地笑瞭笑:“我用不著,拿去討好你那個……叫小蕙是吧?”
馬騰臉上一紅,訕笑著說:“我們都拿瞭,這是專給您的。”
“放那兒吧。”霍仲祺說著,站起身來穿瞭大衣:“我出去走走,你要是有事不用跟著我。”
馬騰連忙跟上去:“我的事兒不就是您嗎?”
頭頂黃澄澄的月亮又大又圓,墨藍的天空沒一絲雲彩,馬騰跟在霍仲祺身後,看著他頎身玉立的背影,忍不住琢磨起這位年輕長官來。
如今他們都信實瞭他是個“公子”,他跟著霍仲祺去過渭州,別說宋師長,就是劉長官對他也是客氣得不得瞭,渭州行署的人說團座有個當行政院長的爹,行政院長有多大他不知道,但他們團座大概也是個“皇親國戚”瞭,那他幹嗎要耗在他們這兒呢?剿匪的時候不要命似的,有時候他都懷疑是不是呼蘭山那些桿子跟他有仇,哪兒像個“公子”?
再往最俗的事兒上說,當兵的都稀罕女人,有道是“軍床睡三年,母豬賽貂蟬”,可他們團座大人就偏不稀罕。算起來,團座這樣的漂亮人物沒有女人不喜歡,甭管是莊子裡的小寡婦俏丫頭,還是玉香樓的紅牌姑娘,見瞭他們團座,都恨不得把眼珠子粘過來,就連宋師長的三小姐都風塵仆仆地跑到涇源來,那個洋學生的做派……嗨,他都不好意思說,結果團座愛答不理地問瞭兩句話,立刻就冷著臉叫人送回去瞭。他就沒見過這麼不待見女人的長官,想到這兒,忽然心裡一跳,乖乖,不會他們團座稀罕……正胡思亂想得沒有邊際,忽然聽見兩句“花兒”飄瞭出來:“花兒裡好不過白牡丹,歡裡頭好不過少年……”
一聽就知道是隴北本地的小曲,遠遠一望,就見一幫子大兵攏在營房外頭逗樂,他們一路走過來,那邊唱得越發熱鬧瞭。這邊一句“我維下的花兒你沒有見,是西北五省的牡丹”,人堆裡立刻就有人起哄:“嘴臉!還牡丹……”接著又有人甩出一段:“妹像卷心尕白菜,園裡長到園子外,人又心疼臉又白,指頭一彈水出來”,起哄的人就更多瞭。
有眼尖的看見他們過來,趕緊整裝起來行禮,四周圍一靜,霍仲祺閑閑笑道:“你們接著來,我也聽聽。”他一向好脾氣,涇源的老兵也跟他混熟瞭,當下便有人道:“團座,您來一個給俺們……啊,給俺們學習,學習學習。”
有人起瞭頭攛掇,其餘的人沒有不幫襯的道理,霍仲祺也不好矜持,隻是山歌小調他著實不會,京戲昆腔隴北這裡也沒人聽,他想瞭想,從大衣口袋裡摸出把口琴來:“唱我不會,吹個曲子吧。”
團長肯獻藝,屬下們自然沒有挑剔的道理,隻有憋足瞭力氣準備給長官喝彩。誰知他剛吹瞭一句,一班人都安靜瞭,一直到他一段吹完,也沒人叫好拍巴掌。霍仲祺看瞭看大夥兒的神色,瞭然笑道:“我吹得不好,還是你們來。”
馬騰有些為難地耷拉著腦袋,磨磨嘰嘰地嘟噥道:“團座,不是您吹得不好,是您這個調調——它不敞亮。”
他這句確是實話,不能說霍仲祺這曲子吹得不好,隻是這曲子吹出來聽得人心裡悶悶的,連夜色月色都叫人發愁。後來,他有好幾回都聽見霍仲祺吹這首曲子,一次比一次叫人胸口發悶。一直到很多年以後,他才知道這是首洋人的曲子,名字也莫名其妙,叫《綠袖子》。
霍仲祺聞言,自失地一笑:“好,那你來個敞亮的!”他這麼一說,剛才空憋著力氣沒叫成好的一班人立馬附和起來。馬騰撓瞭撓頭,撇嘴道:“他們唱的我不會,俺們那兒的曲兒也不是他們那個調調。”
霍仲祺笑道:“那就揀你會的來。”
馬騰想瞭想,一清嗓子,果然是極敞亮的調門撂瞭出來:
“旮梁梁上站一個俏妹妹,你勾走瞭哥哥的命魂魂。山丹丹開花滿哇哇紅,紅不過妹妹你的紅嘴唇。”
霍仲祺聽著他唱,隻覺得心頭驟然一陣抽痛,他不敢觸碰的那些記憶如洪水澎湃,一瞬間就沖垮瞭所有的堤壩河岸。如果所有的一切都無可挽回,他也隻能這樣不可救藥——
“交上個心來看下個你,舍得下性命舍不下你。
是誰呀留下個人愛人,是誰呀留下個人想人。
你讓哥哥等你到啥時候?
你不心軟呀,你不心疼呀,難不成你要把哥哥變成相思鬼?”
陽春天氣,亭臺亦新,南園的桃花夭夭灼灼,烘樓照壁,在透藍的天色下,越發顯得煊赫鮮妍。
帶著蓁蓁轉瞭一陣子,康雅婕忽然有些倦,春光明迷,一失神間,就讓人辨不出今夕何夕,悠長一嘆旁人不聞,反而先驚瞭她自己。這樣的錦繡華年像是擱久瞭的緞面,在箱子裡頭乍一看依稀還是舊時的瑰麗無匹,可拿到陽光下才發覺,縱然強撐出粲然生輝的架子,終究塵意暗生,失瞭舊時明艷——她自嘲地一笑,制止自己再想下去,她是來散心的呢。
小孩子玩兒的時候一股子精神,才消停下來就犯困,保姆抱瞭蓁蓁進內室睡下,隻剩下寶紋伺候著康雅婕在水榭裡喝茶。她抬眼瞧見“春亦歸”的招牌,大約是取自“無雨無風春亦歸”,想一想,真真是天地最無情,它要春光爛漫就絕不理會你的愁思脈脈。
沈玉茗嫁做人婦,“春亦歸”的生意便不怎麼做瞭,也隻有康雅婕這樣的人到南園來,才有招待。隻是沈玉茗搬去瞭梅園路的宅子,不過隔三岔五才來看看,平日裡便隻有冰兒帶人料理。這會兒“春亦歸”有溫室裡新種出的草莓,市面兒上少見的稀罕物,康雅婕見瞭也覺得鮮麗可愛,用果簽嘗瞭一顆,著實甜潤可口。她心情一好,見冰兒清秀凈扮,又態度殷勤,一時無事,便同她搭起話來:“你跟著你阿姊有多久瞭?”
“回夫人的話,有六年多瞭。”
康雅婕隨口道:“你阿姊是個有福氣的。”又打量瞭冰兒一眼,微微一笑:“那她沒想著怎麼安排你嗎?”
“呃……”冰兒臉龐紅瞭紅,像是急於轉過這個話頭,局促地冒出一句,“呃……夫人今天怎麼一個人來?也沒和二夫人、三夫人搭個伴兒,眼下正是……正是桃花最盛的時候呢!”她話一出口,立在康雅婕身畔的寶紋就斜瞭她一眼,這丫頭也太沒有眼色瞭,哪壺不開提哪壺。果然,康雅婕的神色冷瞭下來,唇邊笑意猶在,隻是沒瞭暖意,懶懶道:“她們都忙,不得空。”
冰兒被寶紋一眼斜過來,似是更窘迫瞭,張瞭張口,又低著頭不敢應聲。
康雅婕也不欲和她多言,隻道:“你有別的事,就去忙吧。”
冰兒小心地答瞭聲“是”,欠身退瞭幾步,忽然一咬唇,聲音壓得細細的:“夫人是出瞭名的高華寬厚,隻是……隻是冰兒多一句嘴:夫人還是留心二夫人一些吧,知人知面不知心……”說著,扭身疾走兩步就要跨出水榭。
康雅婕見狀,連忙叫住瞭她:“你站住!”盯在冰兒臉上看瞭片刻,松松一笑,“丫頭,你這是什麼意思?”
冰兒漲紅著臉,期期艾艾地懇求道:“夫人,我不能說。”
康雅婕哂笑著打量瞭她一眼:“你要是不打算說,剛才又何必多嘴呢?”
冰兒聞言,縮起的肩膀不覺沉瞭下來,之前的緊張局促也去瞭泰半,隻飛快地瞥瞭一眼邊上的寶紋。康雅婕會意,便對寶紋吩咐道:“你去看看小姐醒瞭沒有?等蓁蓁醒瞭,就來叫我。”
待寶紋轉過瞭曲廊,康雅婕斂去瞭最後一點笑意,對冰兒道:“說吧。”
康雅婕靠在窗邊,看著邵朗逸那輛黑色的梅賽德斯在樓前停穩,胸腔裡生出一絲淒苦的安慰。她叫人打電話去泠湖說蓁蓁病瞭,他這樣在意蓁蓁讓她覺得安慰,可是如今他肯來見她,就隻是因為女兒嗎?她攏瞭攏身上的鉤花披肩,對著鏡子收起每一點落寞的痕跡,揚起一個凜然的笑容。
邵朗逸在敞開的房門上敲瞭兩下:“蓁蓁呢?”
康雅婕從鏡子裡和他對視瞭一眼,不慌不忙地轉過身來:“蓁蓁沒事,在花園裡玩兒呢。”
邵朗逸也沒什麼慍意,隻勾瞭勾唇角:“你什麼時候也這麼無聊瞭?”
康雅婕盈盈一笑:“那你說,我要想見你一面,還有什麼法子呢?”
邵朗逸點瞭下頭,便轉身要走,康雅婕也不攔他,隻是譏誚地笑道:“我今天要說的事,你不聽,我可就說給別人聽瞭。”
邵朗逸順勢靠在門邊,面上浮出一個淡若雲影的笑容:“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康雅婕笑吟吟地看著他:“我到現在也不明白你幹嗎要娶那個姓顧的丫頭。不過,我倒知道虞四少為什麼不要她瞭——她跟你說瞭沒有?”她話到此處,滿意地看見邵朗逸眸中閃過一痕意味不明的銳光,然而他的人還是那麼若無其事:“你說。”
“去年汪石卿結婚,虞四少去瞭鄴南,你還記不記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