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得出別人的心意,那他自己呢?他掩飾得夠好嗎?
綏江的初夏清朗而溫暖,午後寧靜的庭院,天色湛藍,陽光如金紗。拎著飯盒的勤務兵從屋裡出來,一見虞浩霆和衛朔,慌慌張張地要行禮,被衛朔擺擺手噤瞭聲。
深綠的窗紗映出素影婷婷,裡頭忽然飄出一句笑語:“你跟朗逸學的吧?”
虞浩霆不由自主地站住,隻見窗內的人正把削好的蘋果在果盤裡切成小塊,用溫水浸瞭,他看在眼裡,唇角微勾:到底是做母親的人瞭。
一念至此,時光宕然來去,一個笑容明媚,在山路上追著牧羊犬的少女雀躍著從他面前穿過。
他忍不住回頭去看,眼前卻隻有一地斑駁的光影。
婉凝把削好的蘋果擱在果盤裡,提瞭果柄輕輕一拎,果皮立時一圈一圈連綿不斷地脫落下來。
霍仲祺見瞭,眸光一亮:“你跟朗逸學的吧?”她點瞭點頭,他眼中的笑意越發明亮:“我小時候也跟他學過,可是沒學會,還切瞭手。”
婉凝低頭淺笑,把溫水浸過的蘋果插好果簽:“我削瞭三十多個蘋果,才學成這樣的。不過還是沒有三公子削得好,皮太厚。”端瞭蘋果過來,嫣然笑道:“這個還是我學得來的,你沒有見過他吃蟹,吃完瞭扣起來,還是完完整整的一隻,重新放回去都成。”
小霍吃著蘋果,聞言莞爾:“有的。不過我看看也就算瞭,連學的念頭都沒動過。有一回說起這件事,我們都嘆為觀止,隻有四哥說:那有什麼難的?我也會。後來我們在泠湖吃蟹,我就鬧著他們比一比,結果——”
他促狹笑道:“四哥吃得比朗逸還快,也是完完整整的一隻。可我翻開一看,原來他隻吃瞭膏,都是裝模作樣騙我們的。”
她風鈴般的笑聲輕輕揚出窗外,蕩開他心頭的瀲灩波光。那些許久無人問津的少年往事,是流水帶進蚌殼的沙礫,於時光荏苒中,漸漸砥礪出溫潤珠光。他自己也噙瞭笑意,想著她方才螓首低垂,悉心切開水果的側影,大約周美成的《少年遊》,亦不能過。
“……我們說他耍賴作弊,他卻說:‘你們隻說要吃出一隻整殼的來,又沒說一定要把肉剔幹凈,我吃蟹從來都隻吃膏的。’”
紗窗模糊瞭人影,不夠真切反而泄露出一種近乎回憶般的柔光靜好,仿佛臨水照花的倒影,叫人不忍驚動。
他無聲一笑,悄然轉身。
馬騰嫌溫水浸過的蘋果沒滋味,自己揀瞭一個透紅的,懶得削皮就直接啃瞭一口,嗯,脆甜,好吃。他一邊吃一邊偷眼覷看靠在床上的霍仲祺,不禁諸多腹誹:好像沒聽大夫說團座有傷到頭啊,怎麼變瞭個人似的?
那女人剛問瞭一句“我聽說,你如今喝酒喝得很兇……”他還沒來得及附和點兒什麼,霍仲祺就搶道:“你放心,我以後再不喝瞭。”那個腔調兒,那個模樣兒……哎喲,他牙都酸瞭。他們團座,玩兒起命來也是豹子一樣的人,現在倒好,活脫脫一隻小傢貓兒,一身的軟毛,怎麼捋怎麼順。被個女人拾掇成這樣,真丟人啊!不過話說回來,這女人……他琢磨得沒有邊際,目光隻落在顧婉凝身上,就忘瞭吃。
霍仲祺瞥見他傻愣愣的神氣,冷著臉微微一哂:“你看什麼呢?”
“啊?”
馬騰猶自怔瞭片刻才醒悟過來,依稀也有些不好意思,可好在臉皮不薄,笑嘻嘻地咬瞭兩口蘋果:“團座,書上寫的美人兒,什麼‘玉纖纖蔥枝手,一捻捻楊柳腰’,托您的福,這回我也見著瞭……”長官是取笑不得的,可誇誇長官的意中人總不會錯,豈料話沒說完,霍仲祺立時就變瞭臉色,刀子一樣的目光戳得他臉上生疼:
“出去!”
馬騰嚇得一抖,手裡的蘋果差點兒就跌瞭出去,條件反射地跳起來,喏喏著不明所以,待見霍仲祺陰沉沉地盯著他,倒抽瞭一口冷氣,低著頭慌裡慌張地答瞭聲“是”,掉頭就逃。
顧婉凝也驚訝霍仲祺發作得莫名其妙,看著馬騰奪門而出的背影,不由好笑:“你什麼時候脾氣這麼壞瞭?”霍仲祺不好和她解釋,微微紅瞭臉色。
周遭一靜,他突然不知道該如何同她說話,唯看著她整理桌上的杯盞水果,那一串連綿不斷的果皮落在那裡,他心念一動,想起她方才的話——不過還是沒有三公子削得好。”
她離傢出走的事,他也聽韓玿說過,隻不知道是什麼緣故,此刻她說起他,這樣客氣無謂,怎麼看都不像是鬧翻的夫妻。他想問,卻又覺得自己問出來,不免有些“居心叵測”的意味。那,他究竟有沒有呢?
這些日子,他對著她,每每都想剖白瞭自己的心跡,可又覺得無論說什麼都是詞不達意。
她這樣待他,多半是因為他的傷勢,他想跟她說,她不必這樣遷就,卻又怕她若是真的離開,他便再不能見她瞭。
他果然是私心作祟嗎?一個譏誚的笑容猛然撞瞭進來:“小霍,捫心自問,要是這件事我一定要做,你願意是你,還是別人?”他心口疼得鈍重,咬瞭咬牙,卻浮出一個清暖的笑容:
“你出來這些天,一一要想媽媽的。反正……反正我已經沒什麼事瞭。”
婉凝回過頭,明澈的眸子停在他面上,神情端正地像是被老師點起來答問的小學生:“我明天就走。”
他一怔,好容易撐出的平然鎮定瞬間潰散:“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咳……”他急急想要辯白,忍不住就是一陣咳嗽,她遞過一杯水給他,悠悠一笑:“我知道。”
他一時無話,她也不理會他,從衣櫃裡拿出一套昨天才送來的新常服,配套的肩章領標都已換瞭準將銜,小霍看著她逐個換好,又細心整理妥當,眉頭越蹙越深,終於忍不住道:“你……你明天真的要走嗎?”
她把那軍裝拎起來相瞭相,像是自言自語:“你穿起來給我瞧瞧,我就走。”
霍仲祺眉目一展,恍若有春風吹過,催開瞭鮮花滿園。
“龍黔戰事吃緊,是不是從錦西調人過去?”許卓清星夜從江寧趕來面見虞浩霆,隻為北地戰事稍歇,龍黔壓力驟增,鄴南雖然表面上平安無事,但一有風吹草動便是心腹之患,眼下最易動用的唯有在錦西的薛貞生。薛貞生原是個戰將,當年虞軍拿下錦西,虞浩霆卻把他留在廣寧執掌地方,軍政一攬,這幾年很是風生水起。
虞浩霆點瞭點頭,卻沒有更多的交代。
許卓清猶豫瞭一下,追問道:“那——怎麼安排合適?要不要薛貞生親自督戰,還請總長示下。”
“龍黔的事,讓作戰部跟邵司令商量,不用問我。”
“是。”許卓清銜命而出,虞浩霆看著壁上的地圖,獨自一人,默然良久。
拆開的公函散放在案上,邊上放著一碟鴿脯,一碟蠶豆,還有錦西首屈一指的燒春曲酒,堂前兩個唱曲的少女,眉眼水秀,正在妙年。
“你這可不像個厲兵秣馬要出征的樣子。”
一句嫵媚嬌嗔,堂後轉出一個纖纖麗影,雪白的軟緞旗袍行動間素光起伏,不動聲色亦有風流無盡,卻是昔日名滿廣寧的頭牌倌人白玉蝶。
薛貞生的外套搭在搖椅背上,立領襯衫敞瞭領口,衣擺上隱約沾瞭酒漬,唯有一雙軍靴擦得烏光水滑。他既不起身,也不答話,一邊端著酒慢慢喝著,一邊瞇著眼睛在她身上流連。待她走近,猛然丟瞭酒杯,扣住她的纖腰一握,帶進自己懷裡,不等她嬌呼出聲便肆無忌憚地吻瞭下去。
“討厭!”懷中的女子嗔怒地將他推開,眼中卻泛著桃花嬌色。
薛貞生懶懶松開瞭她:“怎麼?你是盼著我走瞭,好重新回翠錦樓掛頭牌嗎?你就不怕沒人敢去捧你的場?”
她雪白的手臂環住他的肩,做出一副楚楚可憐來:“人傢的賣身契都在你手裡呢!除非——”她小小的銀牙,一下子叮在他肩上,“除非你這個沒良心的,要賣瞭人傢。”
薛貞生輕輕一笑:“那要看我缺不缺錢瞭。”
白玉蝶媚眼如絲地瞟瞭他一眼:“你真的要走?”
薛貞生捏瞭捏她的腮:“你說不走,我就不走。”
白玉蝶嗤笑瞭一聲:“你們男人嘴裡就沒一句真話。”
薛貞生不置可否地一笑,站起身來,屏退瞭庭院中的侍衛歌女:“小蝶,你是個聰明人。你說眼下這個局面,我該不該去龍黔送死?”
白玉蝶嫣然笑道:“你才不是真的想問我,你自己早就有主意瞭。不過,你若是公然抗命,跟江寧政府翻瞭臉,豈不是要投靠戴季晟?”
“戴季晟?他也配?”薛貞生漫不經心地聳瞭聳肩,拾階而下,“江寧跟扶桑人這一仗還不知道要打多久,我犯不著把錦西白白填進去。可就算虞軍傷瞭元氣,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戴季晟想要吃下去也沒那麼容易,那個時候……”他眼中銳光一閃,沒有再說下去。
白玉蝶思量片刻,猶疑地看著他:“你想清楚瞭。單憑錦西,你就不怕重蹈李敬堯的覆轍?”
薛貞生挑瞭挑濃長的眉峰,回頭笑道:“你等著瞧吧。”
暖紅的夕陽在鴿灰的雲層間沉潛,傍晚的庭院忽明忽暗,顧婉凝和照料霍仲祺的小護士在院子裡互相淋著水洗頭。香波的味道被溫熱的水汽慢慢暈開,淡淡的玫瑰香氣靜靜飄浮在晚風裡。
清水徐徐而下,沖開瞭細密的泡沫,順滑的青絲漸漸延展成一道烏黑的瀑,皙白的柔荑穿梭其間,仿佛一幀微微活動的油畫。
發絲剛一攏起,婉凝忽然瞥見近在咫尺的不是小護士的白衣,卻是齊整的戎裝馬靴。她心下一驚,來不及擰幹發上的水便慌忙站瞭起來,幾乎撞在那人身上。待她回頭看時,水光瀲灩的雙眸卻被驚喜轟然點亮:“你?!”
夕陽爍金的餘暉裡,立著一個戎裝筆挺,溫存含笑的身影,正是霍仲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