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他到底動作不便,顧婉凝貿然起身,他不及躲開,簇新的軍裝上濺瞭不少水跡。他笑吟吟地看著她,卻不說話,隻是慢慢放下手裡的水壺,拿過擱在一旁的毛巾,包住她身前濕漉漉的長發,按瞭按她的肩。
她順從地坐瞭下來,他的手隔著毛巾輕輕揉著她的發,天色漸暗,空氣中的香氛漸漸淡瞭,唯剩草木清華,他的聲音也有繁華褪盡的寧和簡靜:“我本來是想死在沈州的,可是真到那一刻,我又後悔瞭。我想,要是我死瞭,你未必就會開心;要是我不死,以後萬一有什麼事,我總還可以……”他說得依稀有些遲疑,“總還可以……照顧你。”
她頭垂得更低,他看不見她的神色,而看不見她的神色,他才能繼續說完想說的話:“我隻是……你什麼都不用想,你隻要知道——不管怎麼樣,我總是在的。”
霍仲祺在沈州負傷的消息不脛而走。政務院長的公子孤身犯險,危城拒敵原就是搶眼的新聞,有對他略知一二的記者,更曉得這位霍公子乃是個駿馬驕嘶懶著鞭的風流子弟,倜儻英俊便是拍出照片來也比常人漂亮,於是紛紛托請新聞處和在沈州行營相熟的軍官,想要約他做采訪。新聞處亦覺得這件事於戰事人心頗有益處,隻是他身份特殊不好勉強,幸而霍仲祺沒有推脫便應承下來。
一班記者提前做足瞭功課,此起彼伏地發問,小霍風度極佳,來者不拒,采訪的時間大大超出瞭新聞處的預計。別人倒還罷瞭,隻顧婉凝在隔壁聽著,不免擔心他重傷初愈難以支撐。好容易那邊的采訪到瞭尾聲,記者們又要他出來拍照,還有兩個女孩子別出心裁要同他合影,最後連行營裡的幾個小護士也過來湊熱鬧,又折騰瞭半個多鐘頭。
霍仲祺雖然應酬得十分耐心,但馬騰也看出來他臉色不對,連忙跟新聞處的人打招呼。果然,這邊人剛一走,霍仲祺身形一晃,就撐在瞭馬騰臂上。馬騰扶瞭他進去,顧婉凝一見便蹙瞭眉,不言不語地端瞭一盞參湯回來,小霍接在手裡剛要開口,一個新聞處的軍官忽然轉瞭回來,一見這個情形,面上便有些尷尬,微一猶豫,還是歉然笑道:“今天的事真是麻煩霍公子瞭。是這樣——有一位時報的記者在蔡司令那邊耽擱瞭,剛趕過來,想問問您……”
他話還沒完,馬騰就閃過去一個白眼:“不行!我們團座要休息瞭,你們沒安排好是你們的事!”
那軍官神情更是尷尬,他本來也有些猶豫,隻因為時報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大報,他才有此一問,此時唯有喏喏點頭:“是我們安排得不妥,那……您看能不能改天再約?”
霍仲祺舀著一勺參湯慢慢喝瞭,微微一笑:“別麻煩瞭,我沒事,過十分鐘你請他來吧。”
“團座……”馬騰還想再勸,可霍仲祺一擺手,他隻好閉嘴,轉過臉擠眉弄眼地給顧婉凝遞眼色,顧婉凝卻不理他,直等那新聞處的軍官離開,方才對霍仲祺道:“你不要撐瞭。我去請大夫過來,待會兒你照個面隨便說兩句就算瞭。有大夫的話,別人也不好說什麼。”
她說罷,轉身要走,卻被霍仲祺叫住瞭:“婉凝。”
她懇切地回頭看他,他正垂眸喝著手裡的參湯,慢慢咽瞭最後兩口,再抬頭時,眼底有壓抑的慟色:
“婉凝,你知道的,我不是個英雄。我那時候……是真的想死,我那些死在沈州的兄弟才是英雄!他們的事,應該有人知道。”
他彎瞭彎唇角,慘淡的笑意閃爍著微薄的曦光:“更要緊的,是仗打到這個時候,國傢需要一個英雄,尤其是一個活著的英雄。你明白嗎?”
她聽著隔壁談笑風生,看著他又被請出去拍照,金屬肩章光芒熠熠,武裝帶束緊瞭挺拔的腰身,來日印在新聞紙上給人仰慕的,便是這樣的“國之幹城”。目光觸到他的背影,她想起的卻隻有初到沈州那天,第一眼見他的驚撼,瞭無生息的面孔,支離破碎的軀體……那些隻能湧血於暗處的猙獰傷口終於都無人得見。
總算拍完照送走瞭記者,新聞處的人也在馬騰嫌惡的白眼兒裡識趣告辭,小霍寒白著一張臉,精神一散,額上滲的卻盡是冷汗。顧婉凝連忙解瞭他的皮帶、外套,正要收起來,霍仲祺卻忽然拉瞭拉那衣裳:“等一下。”接著,便取下胸前的勛章遞給馬騰:“這個,放到雲關那個陣地去。”
馬騰略一遲疑,雙手接過那勛章放進衣帶,鄭重答瞭聲“是”,又挺身行瞭個軍禮才轉身去瞭。
顧婉凝約略明白他此舉為何,然而想瞭一想,卻仍是惑然:“你的陣地不是在雁孤峰嗎?”
霍仲祺點瞭點頭:“雲關有個步兵陣地。”他說罷,靜默瞭片刻,才又開口:
“那個陣地是沈州西南的一處關隘高地,我們和扶桑人搶瞭很多次。守在那兒的一個營,最後一天打退瞭扶桑人六次,每一次,我在我的陣地都能看見。到瞭第七次,隻剩下幾十個人瞭,援軍沒來,他們還在拼命。可我知道,沒有下一次瞭。”
他說得很慢,口吻隻是平然:“陣地要是落在扶桑人手裡,前頭那些人就都白死瞭,援軍就算到瞭,也要重新搶回來,很難。所以,我開炮瞭。”顧婉凝一愣,面孔也倏然失瞭血色。
“他們一定知道是自己人的炮,可我不知道他們會怎麼想。那陣地上後來——什麼都沒有瞭。”
北地局勢平穩,鄴南也暫無異動,參謀本部稍作喘息,正全力安排龍黔的戰事,把控錦西的薛貞生突然和戴氏麾下的雲鄯駐軍聯合的通電,稱江寧政府輕開戰端,決策失當,以致時局艱危,兩地力行“聯省互保”,以維系地方安定。
這樣的變故大大出乎江寧政府的預料,灃南戴氏倒不置可否。其實口舌之爭尚在其次,隻是錦西一旦脫離掌握,邵朗逸在隆康山區就成瞭孤軍。邵朗逸還未有表態,參謀本部已接連派員到廣寧斡旋,卻都無功而返。爾後更有消息傳出,如今扶桑人在龍黔戰區的指揮官正是薛貞生昔年留學東洋時的老師。龍黔烽火蔽日,扶桑人對錦西卻全無滋擾,不免有人揣測是薛貞生和扶桑人私下裡早有交易。
然而,他這幾年在錦西治軍理政多有建樹,且當日虞浩霆對他信任有加,他手中不僅有多年帶出的精銳親信,還有從李敬堯那裡收編的錦西舊部,於是,不管輿論如何騰沸,一時之間,卻是誰也奈何不得他。即便是許卓清親自飛到廣寧同他面談,薛貞生仍是不肯轉圜:
“卓清,你說我有負總長信任。那我問你,是總長對我薛貞生的知遇之恩要緊,還是錦西數千萬軍民的安危要緊?”
許卓清冷笑道:“那是你錦西一地要緊,還是民族危亡要緊?你就不怕一念之差,做瞭‘國賊’嗎?”
薛貞生卻甚是無謂:“民族危亡那是參謀總長的事,我一個錦西警備司令管不瞭。”說著,馬鞭往對面的水閣裡一指:“你瞧瞧那是誰?連慶昌,燕平數一數二的須生名角。為什麼千裡迢迢到我這兒來?因為我這兒太平。”
他說到這兒,搖頭晃腦地隨著臺上的戲碼哼瞭兩句“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唱罷,笑微微地呷瞭口酒:“卓清,你要是願意,就留在我這兒吧!江寧那邊的事誰也說不準。我聽說,政府裡頭不光有人想跟扶桑人求和,還有人要勾搭戴季晟。”
他瞥瞭許卓清一眼,繼續說道:“這回幸好是沈州沒丟,可下回呢?再打下去,虞軍就是他們的籌碼。總長打得好,他們跟扶桑人談起來能多撈點兒便宜;總長那邊一個閃失,他們掉頭就去給戴季晟當狗。你信不信?”
許卓清默然良久,忽然道:“你以為總長不知道嗎?”
薛貞生深吸瞭口氣,哂然一笑:“孔曰成仁,孟曰取義。總長想要勉一己之力‘渡同胞於苦海,置國傢於坦途’我攔不住,可我不能不顧念我的這些袍澤弟兄。”
許卓清抿瞭抿唇:“總長就不是你的袍澤嗎?”
薛貞生酒到唇邊,眼波一凝:“總長,就是總長。”
“好!”許卓清端起面前的酒站起身來一飲而盡,杯子就地一摔,掉頭就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