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幹城/回憶般的柔光靜好,仿佛臨水照花的倒影(7)

薛貞生見狀,若無其事地朝邊上招呼瞭一聲:“星南,替我送送許處長。”

瞿星南送瞭許卓清回來,見花廳裡的酒宴和水閣裡的戲都已撤瞭,薛貞生自己倒握瞭一把胡琴坐在池邊的條石上,閉目拉出一段西皮二六:“諸葛亮無有別的敬,早預備下羊羔美酒犒賞你的三軍。既到此就該把城進,為什麼猶疑不定、進退兩難,為的是何情……”

“司令。”瞿星南走近他低聲回稟道,“許處長直接去瞭機場。”

薛貞生點瞭點頭,又拉瞭兩個音,忽然停瞭弦:“星南,叫軍需那邊準備好,回頭收編龍黔的潰兵。”

“是。”瞿星南應瞭一聲,人卻站著沒動。

“怎麼瞭?”

“司令,我們真要跟江寧那邊撕破臉嗎?”

“我跟誰都不想撕破臉,他們也都不會想跟我撕破臉。”薛貞生輕輕一笑,“李敬堯那樣的人,你也跟瞭他那麼久,為什麼?”

“他有錢。”瞿星南臉上不見一絲隱晦尷尬。

薛貞生又是一笑,擺瞭擺手,瞿星南頷首退瞭出去,隻聽身後胡琴復響,薛貞聲唱得頓挫悠揚:“……左右琴童人兩個,我是又無有埋伏又無有兵。你不要胡思亂想心不定,來來來,請上城來聽我撫琴。”

撕掉昨天的日歷,新的數字一跳出來,婉凝心上不由驀地一震,指尖在那數字上慢慢描瞭一圈,忽然有瞭主意。

行營的廚房裡存著一臺烤箱,經年沒人動過,顧婉凝請勤務兵挪瞭出來,仔細擦拭幹凈,接瞭電一試,倒還真的能用。這邊雞蛋、牛乳、砂糖都是現成,隻缺瞭打蛋器,於是原本就麻煩的一樁事情,不免更加費力。行營的司務長聞訊過來查看,見她握瞭三根筷子在那裡打蛋,雖然努力,但一看就是生手:“小姐是要做什麼?”

顧婉凝動瞭動嘴唇,剛要開口,卻莫名地有些赧然,越發認真地攪動蛋白:“我想烤個蛋糕,一會兒就好,不會耽誤你們中午開飯。”

這司務長知道這女孩子是來探視霍仲祺的,此時見瞭這個情形,也體諒出一點兒小兒女心思,遂笑道:“西洋點心我們不拿手,不過小姐要是找人幫忙,盡管吩咐。”

那小勤務兵沒見識過這麼“糟踐”東西的做法,看她把面粉倒在蛋黃液裡,忍不住咂瞭咂嘴:“小姐,我們傢過年的時候搟面,這麼多面——”他一邊說一邊比畫,“就一個雞蛋。一個就夠瞭,可香瞭。”

顧婉凝嫣然一笑,力氣都花在手上,卻也顧不得理他。勤務兵看著她弄瞭牛乳、砂糖一通鼓搗,隻覺得心疼,眼睛一錯不錯地盯著烤箱,唯恐有什麼閃失,對不起那一鍋雞蛋。等顧婉凝拉開烤箱,小心翼翼地取瞭蛋糕出來,那勤務兵更是大氣也不敢出,這一大塊淺黃上頭覆著一層咖色的所謂“蛋糕”,這麼瞧著可還沒一鍋雞蛋好吃呢!

顧婉凝沿著蛋糕邊緣切瞭一行,自己削出一塊嘗瞭,把剩下的遞給他:“你嘗嘗。”

勤務兵接在手裡,使勁兒抽著鼻子嗅瞭嗅*,又前後端詳瞭兩遍,才一狠心咬瞭下去,這一口下去說不定就是半個雞蛋瞭……咦?真還挺好吃的,一塊吃完,意猶未盡地抹瞭抹嘴,也不知是贊是嘆:“小姐,您弄這個是好吃,可就這麼一個,我自個兒一頓飯就吃瞭,您這就是不過日子的吃法兒。”

顧婉凝聽瞭好笑,一本正經地“安慰”他:“我這個也就是一年做一回,你就當是過年好瞭。”說著,把剩下的蛋糕一分為二,一塊兒裝在飯盒裡扣好:“你把這個拿到總長辦公室去,要是有人問起,就說——”她眉睫一低,“就說我蛋糕烤得多瞭,吃不完,讓他們分瞭吧。”

送蛋糕的勤務兵還沒到門口就被衛兵攔下瞭,恰好碰上虞浩霆的機要秘書林芝維要出門,林芝維一問緣由,半是驚疑半是好笑:這麼一盒蛋糕,無非是拿來給總長嘗個鮮罷瞭。真要分,侍從室的人都不夠。待會兒總長回來,這頓飯可要吃得……隻是人傢沒說,他也不好點破,公事公辦地點瞭點頭,對門口的衛兵道:“你拿進去吧。”

林芝維在前院的辦公室看見虞浩霆回來,連忙笑吟吟地迎瞭過去:“總長,今天中午的夥食不錯。”虞浩霆聽他沒頭沒腦地來瞭這麼一句,隨口應道:“司務長加菜瞭?”

林芝維笑道:“司務長沒加菜,是有人加瞭點心。”他知道虞浩霆事務繁雜,也不多賣關子:“早上顧小姐烤瞭個蛋糕叫人送過來。”

“蛋糕?”虞浩霆慢瞭腳步,心頭怦然一動。

林芝維點頭:“嗯,擱在您辦公室瞭。”

蛋糕?他隱約想到瞭什麼,卻又猶疑著不能確定,是巧合?還是她特意……模糊的歡欣在心底躍躍驛動,面上卻仍是持重沉穩,甚至還皺瞭皺眉:“她什麼時候會做蛋糕瞭?”

這個問題,他近旁的衛朔和周鳴珂都不能回答。當然,答案也不重要瞭。不知是不是心意使然,他們一進門,便覺得空氣中彌散著淡淡的牛乳甜香,讓人心裡也跟著一軟,虞浩霆眼中驟然閃出笑影,林芝維卻忽然有瞭一種“不祥”的預感——那勤務兵送來的蛋糕可是扣在飯盒裡的。

果然,他們一轉過門廳就看見侍從官的辦公室裡,齊振正拿著塊兒蛋糕一邊吃一邊跟人品評:“……加點兒果仁兒就好瞭。”另一個擦瞭手喝水的侍從像是剛吃完。林芝維一見,心裡就涼瞭半截,隻盼著他們吃的千萬不要是顧婉凝送來的那一個,可行營的夥食再好,也不會有誰去花這個閑工夫。

“總長。”齊振捏著剩下的一牙蛋糕,頗有些不好意思。

虞浩霆看瞭看他,又看瞭看桌上已經空瞭的飯盒:“你哪兒來的蛋糕啊?”

齊振嘿嘿一笑:“我也不知道,我回來的時候就放在我桌上瞭。好像說是誰做多瞭,拿過來分給大夥兒的,不知道是不是司務長在學西洋點心。”他邊說邊笑,卻忽然覺得氣氛不太對,總長大人雖然沒什麼表態,但林芝維和周鳴珂卻都不茍言笑,且看他的眼神都有些異樣,齊振立即收起笑容,警醒地閉瞭嘴。

虞浩霆卻似渾然不覺,隻是饒有興味地瞧著他手裡剩下的那一點蛋糕:“好吃嗎?”

“呃……”齊振越發心虛,囁嚅著答瞭一句,“好吃。”

虞浩霆終於展顏一笑,喃喃自語道:“到底是做母親的人瞭。”見齊振一臉茫然地捏著蛋糕,丟下一句“好吃就趕緊吃吧”,便轉身往自己的辦公室去瞭。

齊振下意識地把那蛋糕塞在嘴裡,還沒來得及嚼,林芝維忽然走過來親親熱熱地拍瞭拍他的肩:“好吃吧?顧小姐烤的。”

齊振看著虞浩霆的背影,猛然覺得那蛋糕堵在喉嚨裡不上不下,漲紅瞭臉孔招呼一旁的下屬:“水……水……”

江寧、龍黔、錦西、鄴南,霍傢、朗逸、薛貞生、戴季晟。

作戰部的報告,軍情處的密函,新出刊的報紙……他一樣一樣挪開,鋪就一張三尺徽宣,蘸飽瞭墨,卻久久不能落筆。他從來沒有這樣敗過。他知道怎麼樣才能不敗,可他也知道,他不能不敗。

那年,他還騎不瞭那樣高的馬,父親把他抱在馬背上:“這個天下,等著你來拿!”

那年,他們的手都還沒有殺過人,朗逸的笑淡如初雪:“江山不廢,代有才人。秦皇漢武都以為是自己占瞭這日月江川,其實——不過是用己生須臾去侍奉江山無盡罷瞭。”

他們說得都對,可他們說的和他想要的,卻總像隔瞭一層,似是而非。

虞浩霆擱瞭筆,雪白綿密的宣紙上終是未著一痕,吩咐人叫瞭林芝維過來:“給邵司令發電報,如果戰事不利,就避開扶桑人撤到洪沙,不要回來。”說完,便拎著馬鞭走瞭出去。

夜色中的綏江,細浪如鱗,葦影依舊,卻沒瞭俏皮恣肆的船歌。他牽瞭馬徐行江岸,風聲夾著夏蟲嚶鳴,那年中秋,也是在這裡,他對她說:“婉凝,你要一直和我在一起,我陪你看山看河。”

他真的相信,他們可以。他真的以為,他們可以。那樣好的風景,那樣好的笑顏,那樣難得的人月兩圓,他真應該更用心地去看一看。

可是沒有。

當時隻道是尋常。

當時隻道,是尋常。

他站住,慢慢摩挲著手裡的馬鞭,把衛朔叫到近旁:“你去跟顧小姐說……”他略一遲疑,聲音變得格外寧靜,“你問問她,想不想騎馬?”

衛朔答瞭聲“是”,想瞭想,又低著頭問瞭一句:“要是……要是顧小姐說不想呢?”

虞浩霆怔瞭怔,轉身望著江面:“那就算瞭。”

《一身孤註擲溫柔(追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