簽完最後一道電文,窗格上已經映出瞭暖紅的霞光,虞浩霆閉上眼,輕輕噓瞭口氣。他不信天,也不信命,不過有時候,大概人還是要一點運氣。衛青不敗由天幸。那他呢?
軍中的除夕,沒有爆竹辭歲,沒有傢宴團圓,隻有酒:伏特加、白蘭地、燒刀子、老白幹……這得看軍需官們的本事和自傢長官的面子。虞浩霆從沈州的城防陣地一路回來,一餐年夜飯東一勺西一碗,到瞭哪兒都少不得喝上一杯。行營裡倒是別有一番熱鬧,齊振和林芝維一班人湊瞭一桌火鍋,吃到興起,也耍酒令玩兒。他們回來的時候,林芝維大約被罰瞭,正聽見他捏著嗓子唱曲兒:“口咬青絲風箏斷。你走時荷葉榆錢,到如今霜凝冰寒……”
衛朔聽著隻覺得牙磣,忍不住蹙瞭下眉,側眼一看,虞浩霆果然也沒什麼好臉色。隻是他剛要往前走,虞浩霆卻突然站住瞭:“衛朔……”
他遲疑地叫瞭一聲,胸口微微起伏:“我要回江寧一趟。”說罷,回過頭來目光殷殷地望著衛朔,篤定地重復瞭一遍:“我們回江寧一趟。”
這念頭倏然萌生,一瞬間竟叫人不能自已。
飛機在江寧落地的時候,夜已經深瞭。隻是除夕的夜,辭舊迎新,無人入眠。
車子在此起彼伏的爆竹聲中穿過籠著薄雪的鬧市民居,空氣裡淡淡的硫黃氣息叫人想起戰場,然而此時此刻,不管怎樣的熱鬧喧騰,都讓人覺得安寧靜好。煙火燈光裡映出一行行嶄新的春聯,滿眼的“風調雨順”“萬象更新”,滿眼的“吉祥如意”“物華天寶”。
直到出瞭城,周遭才安靜下來,車子也漸漸加速,就在這時,虞浩霆忽然吩咐“停車”。
路邊一座小小的院落,門楣素樸,上頭掛著兩盞朱紅的燈籠,還另插瞭一盞金光燦燦的鯉魚燈。金紅交錯的燈光照見近旁的矮墻上斜斜伸出一樹覆瞭雪的欹枝。
虞浩霆下瞭車,慢慢踱過去,探手拂開那花枝上的薄雪,幾朵幼弱的蠟黃小花露瞭出來,冰雪鎮過的幽香,委婉清冽,沁人心脾。他靜靜看瞭片刻,抬手折下一枝,轉身招呼跟著下車的周鳴珂:“放兩塊錢給人傢。”
“‘哥哥’,叫‘哥哥’。”
“……”
“哥哥!”
“媽—媽—”
葉喆糾纏瞭幾次,剛剛長出三顆乳牙的惜月就是不買賬,葉喆忍不住嘟瞭嘟嘴:“月月真笨!”
“月月才不笨呢!”一一立刻湊上去糾正,“月月,叫‘哥哥’。”
惜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轉瞭兩轉,軟綿綿地開口:“哥-哥-。”
葉喆訕訕地拉瞭拉惜月玩具似的小手,跟一一打商量:“一一,把月月借到我們傢玩兒幾天吧,我的炮全歸你。”
一一搖頭:“肯定不行,月月會哭的。”
“不會的,我給她吃橘子糖。”
兩個小傢夥討價還價還沒個結果,惜月已經睡著瞭。一一和葉喆的興趣很快轉移到瞭壓歲錢上,嘰嘰咕咕討論個沒完,時不時地被各自的媽媽塞進嘴裡一顆紅棗或者蓮子。
駱穎珊和葉錚想著顧婉凝帶著兩個孩子在皬山守歲未免孤單,就帶瞭葉喆過來。於是,就算不放鞭炮,酌雪小築裡也熱鬧非常。花廳裡特意燃起的守歲明燭,燭花一跳,回廊中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驚動瞭堂內的人。
“總長!”
葉錚霍然起身,既驚且喜。駱穎珊和顧婉凝也站瞭起來,一一看著一下子進來一票人,有點兒摸不清狀況,貼在媽媽身邊暗暗打量來人。
虞浩霆一言不發地擺瞭下手,片刻之間,花廳裡的人幾乎走瞭個幹凈,隻有一一猶自牽著媽媽的手,不肯理會葉錚“出去放花炮”的花言巧語,直到顧婉凝輕輕點瞭下頭,才不大情願地被葉錚抱瞭出去。
顧婉凝的雙手緊握住桌案的邊緣,腕子上的珍珠手釧微微顫抖,像是要支撐自己站住,又像是說服自己不要離開。她眼尾的餘光裡都是他慢慢走近的影子,她極力想要去把握自己胸腔裡的情緒,卻隻能徒勞。
她側著身子沒有看他,小巧的下頜陷在領口那兩弧茸白的貂毛裡,鵝黃緞面的絲綿棉旗袍上繡瞭銀白淡綠的折枝花樣,在這冬日裡叫人分明看見瞭早春。他走到她身旁,把那枝幽香清瘦的蠟梅擱在她手邊:
“這是我回來的路上,遇見的第一枝花。”
她低著頭,一顆珠子似的淚滴“啪嗒”一聲打在那蜜蠟般的花上。
她仰望著他,顫巍巍地抬起手,可就在即將觸到他臉頰的那一刻,卻猛然縮瞭回來,匆匆抹掉自己唇邊的淚痕:“你還沒有吃飯吧?我去看看夜宵有什麼。”說著,慌忙轉身要走,虞浩霆一把從背後撈住瞭她的腰:“我不吃夜宵。”
他的懷抱剎那間停滯瞭時光。
她縮著肩膀,像在屋簷下躲避雷雨的燕,周遭的一切她都聽不到,也看不見,隻有劇烈的心跳仿佛要怦然躍出胸腔。
他的唇落在她發上,她一失神間,被他轉瞭過來,綿長的吻從她的額頭綿延到瞭她的唇,熱切而堅決的觸感如電流,如火焰。
她恍然醒悟過來,雙手死死撐在虞浩霆胸口,仰望他的雙眸淚光瑩然。
虞浩霆訝然看著她抵在自己胸口的拳頭,緩緩放開瞭她,眼中漸漸閃出冷冽的光芒:“你要是不想見我,就搖一搖頭。你搖一搖頭,我馬上走!”
顧婉凝張瞭張口,卻沒有任何聲音,她垂瞭眼眸,從他身前退開瞭一點,低低搖頭。慢,而堅持。
“好。”虞浩霆咬瞭咬牙,“你就是個……”一語未盡,轉身就走瞭出去,軍靴在地磚上踏出凌厲的聲響。
婉凝看著他的背影轉瞬間消失在夜色裡,一起帶走的還有籠在她身上短暫而熾烈的溫度。
她慢慢走出去,庭院裡空無一人,連悄然而落的雪花都是靜的,叫人疑心方才的一切,不過是場夢。
眼淚無所顧忌地淌在臉上,無人得見,也就不必去擦。
突如其來的絞痛從掌心沿著手臂竄進胸口,她連忙去扶身邊的廊柱,卻忽然被人攬住瞭,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微帶戲謔:“就算是我走瞭,你喜極而泣,也不用哭成這樣吧?”
她急忙轉身,孤巖玉樹一樣的身影觸手可及,她怔怔地看瞭他一眼,突然失控地抱住瞭他的肩:“你……你怎麼沒走呢?”
虞浩霆低下頭,在她耳垂上輕輕咬瞭一下:“我要是再信你,我才是瘋瞭。”抬手把她抄在懷裡,又在她唇上“咬”瞭一下,“你就是個沒良心的壞丫頭!”
她旗袍的下擺被他翻上來,檸黃的絲綢裡子襯著瑩白纖潤的一雙腿,有一種清新的媚惑。她不推拒,也不迎合,隻是把臉頰貼在他胸口,須臾不肯離開,叫他想起他第一次見她的那晚,她也像這樣,縮在他懷裡予取予求,隻是那時候,她不會這樣抱他,她隻有害怕,沒有依賴。
被情感溫存的*,纏綿成春風化雨的親吻,冰消雪融,春日的花蕾舒展開來,他輕輕一笑,在她細巧的鎖骨上吮出一瓣嫣紅,然而笑容未竟,他的臉色忽然微微一變,再看她的眼神,果然也變瞭!
虞浩霆暗自一嘆,他怎麼把這件事忘瞭?臉上卻笑得不懷好意:“寶貝,你要摸我不如換個地方。”一邊說,一邊捉瞭顧婉凝的手往身下帶。
然而他懷中的人卻把手抽瞭回來,在他肋下戰栗著摩挲,滿眼驚恐地看著他:“……怎麼回事?”
虞浩霆捉瞭她的手,送到唇邊用力親瞭一下:“以前的事瞭。”
顧婉凝搖頭,惶恐而又堅決:“以前沒有。”
他邪邪一笑:“寶貝,我身上有什麼沒什麼,你記得這麼清楚?”
顧婉凝卻根本不理會他的調笑,隻是探過他的襯衫,把手按在他肋下,幾乎像要哭出來一般:“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近一尺長的傷口斜貫在他肋下,縫合的印記依然猙獰可怖。
虞浩霆知道瞞不過瞭,隻好攬著她躺瞭下來:“就是之前在綏江,我的車讓炮彈掀瞭。看著嚇人,其實不要緊。”他說著,展顏一笑,“那天我還跟司機說,放心,參謀總長在你車上呢。剛說完沒十分鐘就出事瞭,幸好他們都沒事,要不然……”他說得風輕雲淡,她伏在他身上,眼裡卻盡是哀戚:“我在綏江的時候,你怎麼沒有告訴我?”
虞浩霆把她往自己面前帶瞭帶,蹙眉笑道:“寶貝,你怎麼變笨瞭?參謀總長受傷那不是動搖軍心嗎?”她偏過臉,可眼淚還是落在瞭他身上。虞浩霆擁著她,輕輕撫著她散落下來的長發,柔聲道:“寶貝,不哭瞭,嗯?我什麼事都沒有,不信——”他翻過身把她錮在懷裡,促狹地覷著她,“你驗驗?”
她原本還能圈在眼裡的眼淚應聲滾瞭出來,他把她抱起來貼緊瞭自己,溫柔的聲線裡忽然帶瞭點撒嬌的意味:“寶貝,你一哭,我都不敢動瞭。”
他的動作深入而沉緩,帶著不容置疑的果決,是掠奪亦是修補。那無法啟齒的水深火熱讓她分不清歡愉和痛苦,直到崩潰如火焰的電光貫穿瞭她所有的意識。
他整夜抱著她,直到晨光熹微。他吻著她剛要起身,卻驚覺她環在他腰際的手隱約扣緊瞭。他心頭一震,撫著她輕聲道:“婉凝,你是不是醒瞭?”隻聽她含混地應瞭一句:“沒有。”
他心裡一陣溫柔酸澀,停瞭片刻,才道:“早上瞭,外頭天都亮瞭。”她仍是偎在他胸口,輕聲道:“是雪。”聲音雖然輕,卻有一點執拗的堅持。他苦笑,她從來沒有這樣任性地留過他,她這樣留他,他怎麼走得瞭?
他揉瞭揉她的唇瓣,緊接著便吻瞭上去,他刻意作弄她,她很快就應付不來,就在半夢半醒之間被他帶到瞭雲端。
虞浩霆剛走出酌雪小築的庭院,忽然看見文嫂等在外頭,目光裡半是疼惜半是欣慰:“四少,您……要不要看孩子?”虞浩霆一怔,下意識地點瞭點頭。
一一已經有自己的小床瞭,惜月還睡在搭瞭蕾絲紗帳的搖籃裡。
虞浩霆看著趴在枕頭上的一一,回頭對文嫂道:“照看這麼兩個小人兒,辛苦您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