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笑問客從何處來

秋日的雨說下就下,也沒個征兆,或是說,這一整天的慢陰天都是征兆?

小館子開在江邊,雨水一澆,江面上煙雨茫茫,最後兩艘船靠瞭岸,夜色初籠,隻一個老艄公無處可去,吃過米粉又要瞭壺酒,就著一碟子香幹嚼得慢條斯理,眼看晚上的生意要泡湯,一身藍襖黑褲手腳爽利的老板娘皺著眉頭朝樓上招呼:“滿崽,下來吃飯!”

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子一路答應著跑下來,小方桌上已放好瞭菜飯,還有一小碟切薄的臘肉,咸香的煙熏香味勾得那艄公口裡忍不住咕嚕瞭一聲。男孩子攬過碗筷剛扒上兩口,忽聽外頭有匆忙的腳步聲響,母子二人抬頭看時,見是一個穿著軍裝大衣的年輕人避著雨進來,他身形高大,但躬身疾走,動作頗有幾分狼狽。

老板娘剛要起身招呼,卻見那人一跨進來便掀開大衣,解脫出一個嬌小玲瓏、素衣黑裙的女子來。老板娘連那艄公見狀都是一愣,隻覺得這二人雖行色忙亂,但此刻進到堂中,卻叫這潦草的店面都莫名地亮瞭一亮,正遲疑著想要上前招呼,那年輕人已抬頭問道:“掌櫃的,熱茶有沒有?”抬眼間英氣逼人,唇邊猶噙著歉然笑意,倒叫老板娘心裡忽悠瞭一下,連忙招呼道:“有有有,長官稍等,馬上就來。”抬腳要走,又笑容可掬地停瞭停,“店裡有今年新下的‘銀芽’,長官嘗嘗?”那年輕人脫著大衣點瞭點頭:“好。”

他身邊的女子身上倒沒淋濕,隻是盤起的發辮蹭亂瞭,烏丫丫的頭發遮瞭一半臉孔,這會兒松開來用手指重新理過,精致娟好的輪廓便顯露出來,晶瑩剔透的面孔像是能吸住人的視線,縱是老板娘急著去廚下沏茶,也忍不住打量瞭幾遍,納罕這女孩子怎麼生得這樣好?

艄公見這一男一女揀瞭離他不遠的位子坐下,樂呵呵地轉過身搭訕:“長官這是要出城還是進城啊?”那軍官隨口道:“進城。”艄公帶著幾分酒意瞇起眼睛望瞭望他,湊近過去壓低瞭嗓門:“是去城西嘉寧橋吧?”

那軍官不動聲色,他身畔的女子卻似有些好奇地望瞭那艄公一眼,軍官握瞭握女子的手,對艄公溫言問道:“老哥怎麼知道?”

艄公嘿嘿一笑,回身喝瞭口酒,咂著嘴說:“長官別看我是個搖櫓的,碼頭上來去三十年,這點兒眼力見兒還能沒有?”說著,下巴一抬,瞟瞭瞟那女子身上披的戎裝外套,“您這個年紀,膊頭上就撈瞭三顆金豆豆,少說也是個團座,十有*是要去嘉寧橋虞傢。老莊我說得對不對?”

說話間,老板娘已端瞭茶出來,特意揀瞭兩個不常用的白瓷杯子:“長官喝茶。”一面倒水一面又打量那女子。見她捧茶在手,悠然含笑,規規矩矩的短襖長裙,玉色衫子闊袖窄腰,遠看簡凈,近看才瞧見衣擺和袖緣都用極淡的金綠絲線繡瞭折枝桂花,白生生的腕子上套著一隻瑩紫的玉鐲,一看衣裳氣派就知道是高門朱戶裡出來的小姐,禁不住又自謙瞭兩句:“店小,沒有好茶,您二位將就。”

“掌櫃客氣。”那軍官的言談態度雖不跋扈,卻也不熱絡,問瞭兩句店裡的預備,先點瞭一碟退鰍,略一猶豫,低聲跟身邊的女子解釋瞭兩句,待那女子點頭,才又點瞭血鴨、米粉並兩樣時鮮的菜蔬。老板娘心道,江邊的館子江鮮美,眼下秋江水滿,正是銅魚最肥美的光景,這人聽口音是外鄉人,想不到於本地的吃食卻是行傢,一邊揣度一邊迭聲應著去瞭廚下。

艄公聽著他們這邊點菜,端到嘴邊的酒杯又放瞭下來,嘖嘖道:“長官初來雲衡,吃得倒很在行哪!這退鰍真是到瞭非吃不可的時候瞭,嘖嘖……”

那軍官還未答話,方才一直沒有開口的素衣女子卻轉過頭來笑道:“人少冷清,老先生要是不介意,不如和我們拼一桌吧。”

她回眸一笑,艷色驚人,直把那老艄公看得一愣,恍瞭恍神才反應過來,連忙抄瞭自己的酒壺酒杯樂呵呵地挪到瞭他們對面:“好好好!”當下又講說瞭一番品味江鮮的門道。不多時,老板娘上瞭菜,魚肥酒暖,那艄公更是起瞭興致,連雲衡的風土人情也一並演說起來。

“嘉寧橋的虞傢在雲衡很出名嗎?”那素衣女子閑閑一問,老艄公立時瞪開瞭雙眼,一臉詫異地道:“虞傢!妹陀,嘉寧橋的虞傢你都不曉得嗎?那可是……可是……”他“可是”瞭幾遍,也沒“可是”出個合適的詞出來,撓瞭撓頭,指著那軍官道:“你問他,問他——當兵吃糧的沒有不曉得虞傢的。虞傢!嘖嘖,進瞭城你就見識瞭,城西嘉寧橋,過瞭橋,一條巷子到尾都是虞傢!”

他說瞭這些,仍是意猶未盡,見那女孩子饒有興味地瞧著自己,更是非要說出點什麼來:“嗨,當年我還是後生那陣子,要不是傢裡老母親死命攔著,老莊我也跟著虞傢大帥打天下去瞭,兩江子弟,哪個不曉得虞傢?”

他忽而在自己腿上重重一拍,先嘆後笑:“興許也能弄個長官當當!”

那女孩子聽瞭掩唇而笑,替她剔魚刺的軍官卻是神色一黯,老艄公看在眼裡,驀地疑上心頭,談笑瞭兩句,借故進瞭廚間,湊到老板娘近前,悄聲道:“桂嫂,你瞧這後生帶著個乖妹陀,是個什麼來歷?”

桂嫂灶上熬著湯,心不在焉地應道:“一看就是大傢子的小姐。”

“著啊!”艄公附和瞭一聲,猶猶豫豫地舔瞭舔嘴唇,“桂嫂,這……怕不是叫人拐出來,私奔的吧?”

桂嫂手裡的湯勺“當啷”一聲磕在鍋沿上,面上一層微霜:“這可不敢亂說!我瞧著人傢般配得緊。”

“著啊!”艄公又附和瞭一聲,“就是般配得緊,才拐得出來咯。”

桂嫂皺眉道:“什麼‘拐’不‘拐’的?我看那長官是體面人,說不定是走親戚呢!”

“哪兒有這麼走親戚的?”艄公不以為然,“你瞧見那後生膊頭的金豆豆沒有?三顆!少說也是個團長,出門連個馬弁都沒有,雲衡城的連長都比他排場大些……再說,”艄公聲音又低瞭低,“剛才我提瞭兩句虞傢,那後生就不自在,我是怕……那妹陀不會是從虞傢拐出來的小姐吧?”

桂嫂一愣,思忖著道:“你這麼一說,是有點兒怪。”想瞭想,穩住心神道:“他們什麼來歷咱們可管不著,我隻管做我的生意。”說罷,走出來添茶添酒,順帶著哄走瞭自傢孩子。

艄公卻放不下心裡那點兒疑竇,一團和氣地同那軍官聊瞭幾句,故作平常地笑道:“小老弟,這妹陀是你——”他拖長瞭話音,便見那軍官仿佛有些冷冽地瞥瞭自己一眼,隨即卻是坦然一笑,“堂客。”微微一頓,又補瞭一句,“三書六禮拜過堂的。”

艄公被他瞥得有些發僵的臉孔倏然松弛下來,奮力一笑,面上的皺紋聚得越發深瞭:“長官好福氣!老莊我碼頭上來去三十年,這麼標致的妹陀一共也隻見過……”煞有介事地扳起手指一捻,“這麼一個。”

一句話說得那女子紅瞭臉頰,一笑低頭,無限嬌憨。

正在這時,門外幾道銀亮的光束閃過,接著便是汽車剎停的聲音,車門開合,下來的盡是撐傘的戎裝軍人,雨夜裡車影、人影憧憧一片,竟看不分明是有幾輛車子。桂嫂趕忙到門口觀望,片刻間,幾個兵士就到瞭簷下,為首的一人神情頗為焦躁:“掌櫃的,今天傍晚有沒有一位長官帶著夫人從這兒經過?”

桂嫂一聽,心裡暗叫不好,難道叫老莊猜中瞭,裡頭那對男女真就是私奔出逃的小鴛鴦?這麼大的陣仗莫不是虞傢出來追人?一時間也不知是該說還是該瞞,隻是愣在當場。

館子裡的人也都瞧見瞭外面的動靜,那軍官剛起身,那艄公猛地拉瞭他一把,痛心疾首地道:“老弟,你們走不脫瞭,妹陀叫她傢裡人帶回去吧!你趕緊翻窗子出去,後頭最近的就是我的船,你藏一藏……讓虞傢的人抓住,鐵定要把你打趴瞭!”

他身邊的女子也跟著站瞭起來,詫異地望著他二人,唯那軍官面不改色地拍瞭拍艄公拉他的手:“老哥,多謝瞭。”說罷,朝外頭朗聲道:“杜中光!”

桂嫂正心驚膽戰不知如何作答,同她問話的軍官卻猛然神色一振,撇開她忙不迭地趕進門去,挺身行禮:“校長,夫人!”神態舉止極為恭謹。

艄公不由自主地放開瞭手,方才被他拉住的軍官沖那姓杜的說道:“找到車瞭?”

杜中光道:“是,正在修。”

那軍官蹙眉道:“下著雨,修什麼?”

杜中光臉色一紅,“……呃,是。”

那軍官看著他搖瞭搖頭:“這也是衛朔教你的?”

杜中光更是語塞,那軍官一笑,低頭問身邊的女子:“吃好瞭嗎?”

那女子笑微微地點頭,牽著他的手走瞭出來,一時已有侍從和勤務兵進來,拿衣裳的拿衣裳,結賬的結賬。老板娘還要找錢,那軍官卻道:“留著請這位老哥喝酒吧!”這邊說著話,司機已經把一輛車子開到瞭門前,又有衛兵過來撐傘,艄公瞠目看瞭半晌,這時才回過味兒來,抖抖索索地跟出來支吾道:“……敢問這位長官,怎麼稱呼?”

那軍官頷首道:“鄙人姓虞。”

車子沿著江岸緩緩前行,雨過雲開,銀亮的月彎掛在山前,潮聲起伏,江流澹靜。她倚在他肩上,指尖撫開他微蹙的眉心:“怎麼瞭?”

“沒什麼。”他偏過臉挨在她額頭上,深深一吻,“我在想那艄公的話,當年跟著虞傢出征的兩江子弟,能回來的,不知道有多少。”

他閉上眼,帶著她體溫的清甜香氣一分一分地往他心裡沁,耳鬢廝磨間,仿佛重又回到孩提時——

巷子裡仿佛日日都有等著謁見父親的人。兩江子弟,哪個不曉得虞傢?巷口的青石板橋,流水悠悠,橋頭總有個賣花的老嫗,絲線串起的梔子、茉莉,帶著嬌翠的葉,灑瞭水,又香甜又清爽……那時他剛剛記事吧?抓起來就往嘴裡送,抱他的是誰?是龔揆則?趕緊扯開那花,他猶要去搶,他笑呵呵地把他舉高:“咱們四少將來是要騎大馬做將軍的!這些花兒朵兒的,咱們可不要!”

他聽瞭,也真就不要瞭。

廬山煙雨浙江潮

山路轉彎急,戰捷身子一晃,趕忙籠住身邊一株兩尺多高的盆花,沖口便道:

“你這車怎麼開的?說瞭沒有,要小心。”

前頭的司機忙道:“是……皬山這條路是新修的,我來得少,路不熟,您沒事兒吧?”

“路不熟就慢一點。”戰捷拍瞭拍身畔雨過天青色的花盆,“我能有什麼事?是它不能有事。”一邊說,一邊仔細查看那花,唯恐碰掉瞭一個花苞。

司機從後視鏡裡覷著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問道:“戰參謀,這花貴得很嗎?”

戰捷扶著花盆矜笑著說:“總長伺候瞭這麼久,不貴也貴瞭。”

他從鄴南軍區調到總長身邊不過月餘,日日看著總長大人照料這株打瞭苞的茶花,聽說已經伺候瞭兩年多瞭,貴賤他不懂,但這兩日開出花來,是真好看。

那司機抿著嘴想著,忽然嘿嘿一樂:“別人送花兒不是一枝,就是一束,也有送花籃的。總長倒好,連根帶盆兒,整個一棵給人搬來。您說這養著也麻煩,萬一弄死瞭,不就可惜瞭?馬主任辦公室原先有棵什麼蘭草,他兒子一杯開水潑進去,轉天就死瞭……您可得囑咐勤務兵,千萬別亂往裡頭倒茶根兒。”

戰捷聽著他絮叨亦是莞爾,此時春早,淺翠的山谷裡氤氳著淡薄的嵐氣,正像一杯新沖的春茶。這趟差事不過是個跑腿的活兒,可他心裡卻有些輕輕重重的顛簸,男人給女人送花,總是依稀透著點兒好逑之心,可是搬一棵來又不像那麼回事兒瞭。

戰捷跟著個婢女穿過兩進庭院,又沿著淺溪走瞭段回廊,溪岸上生瞭大叢的迎春,眼下正當怒放之時,嬌黃的花瀑千絲萬縷直落水中,最清新的顏色亦叫人有奪目之感。婢女將他引到一處花廳,門楣匾額上鐫著“明瑟山館”四個字,戰捷品咂著兩旁的楹聯暗暗點頭:這裡也確是水木明瑟。

“您稍等,我去請夫人。”

那婢女低頭退瞭出去,戰捷把花擺在靠窗的條案上放穩,正打量廳堂中的陳設,忽然隔窗落下來一縷風鈴般的清越笑聲,接著便聽見一個女子故作嗔意的笑語:“虞紹楨,你就等著你爸爸回來揍你吧!”

戰捷一轉身,就見一個三四歲年紀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上臺階,身上一套雪白的海軍衫,臉上手上衣上卻都沾瞭墨汁,跑過門檻的時候一個踉蹌,差點兒絆倒,戰捷趕忙伸手拉他。小人兒形容狼狽,人卻乖覺,牽著他的手站起來,嫩嫩地說瞭一聲:“謝謝叔叔!”

童音未落,一個裹著格紋披肩的洋裝女子步履輕盈地跟瞭進來,見他拎著那男孩子,明澈的眸光在他面上輕輕盼過,旋即頷首一笑。戰捷在她秋水顧盼之間有剎那的恍惚,一時間竟想不起如何同她客套,好在那女子也沒來和他寒暄,徑自蹲下身來捏瞭捏那孩子尚算幹凈的一邊小臉,蹙著眉低聲說:“去找霽藍給你洗臉,然後好好跟許先生道歉;要不然——下午我們都去看木偶戲,就不帶你!”

戰捷低頭看著隻覺得好笑,她教哄這孩子的語氣神態毫無威脅,帶著點兒賭氣的味道跟這小人兒打商量,亦嗔亦喜間泄露出一份篤定的溫柔愛嬌,寬大的流蘇披肩下露出湖綠的裙裾,白底細黑波點的洋裝襯衫上有錯落的荷葉邊,長發用發夾松松挽在腦後,露出耳際一枚水滴形的鉆石墜子,光芒晶亮,閑適中透著華美。戰捷一邊打量一邊揣度,這小男孩姓虞,應該就是虞校長的小公子瞭;這女孩子雖看不出是這小男孩的什麼人,也該是虞傢的親眷,看樣子恐怕是管教不瞭這個年紀的孩子。誰知,那小男孩瞪大眼睛看瞭她片刻,卻是拖長聲音老實地“哦”瞭一聲,立刻穿過花廳跑瞭出去。

那女子目送著跑走的小人兒,轉過臉對戰捷客氣地笑道:“有什麼事嗎?”

戰捷這才想起自己尚未說明來意,忙道:“您好!我是霍總長的隨從參謀戰捷,是來求見虞夫人的。”他略一停頓,看瞭那女子一眼,又笑問:“敢問小姐怎麼稱呼?”

那女子不易察覺地蹙瞭下眉,面上的笑容依舊溫和端靜:“我是虞顧婉凝。”

戰捷一愣,臉色驟白驟紅,慌忙抖擻身姿行瞭個禮:“夫人好!”

顧婉凝若無其事地點瞭點頭:“你們總長叫你來是什麼事?”

戰捷把她讓到條案邊,低著頭不敢抬眼:“這茶花——是總長讓我送來給夫人賞玩的。”見顧婉凝並沒有留意他的失態,隻是凝眸看花,戰捷的話才漸漸從容起來,“這株‘十八學士’總長調理瞭兩年多,昨天開瞭一朵,今天早上又一朵,總長就讓我給您送來瞭。您看,已經有二十多個花苞瞭……”

顧婉凝撫瞭撫那瑩潤規整的潔白花瓣,微笑著問道:“這花養起來要留心什麼,你們總長說瞭嗎?”

戰捷忙道:“總長說,這花侍弄起來有些麻煩,夫人恐怕也沒這個工夫,養花的事叫我直接交代給府上的花匠。”

顧婉凝聞言,垂眸一笑:“那麻煩戰參謀瞭。”

戰捷聽著,又直瞭直身子,張瞭張口,話卻沒說利索:“卑職……卑職不麻煩。”

顧婉凝忍瞭笑意,端詳著案前的茶花,溫言問道:“你們總長還有別的事嗎?”

“呃,總長說,他有事想跟夫人請教,不知道夫人什麼時間方便?”

顧婉凝略想瞭想,道:“後天下午我要去泠湖的遺屬學校,要是霍總長有空,我在明月夜請他吃晚飯——謝謝他的花。”

戰捷從學校裡出來,跟霍仲祺回話:“他們說夫人這會兒在教琴,還得半個鐘頭才下課。”原本皬山的侍從打電話過來說是六點鐘在明月夜訂瞭位子,誰知到瞭下午,霍仲祺忽然推瞭公事,直接來瞭泠湖。舊歷年一過,參謀本部正式開始著手改組成立國防部,人事紛雜千頭萬緒,所有人都嫌手腳不夠用,這會兒倒好,把他們一班人擱在這兒瞭,半個鐘頭不長不短,是等還是不等呢?

“教琴?”霍仲祺低聲重復瞭一句,展顏而笑,“我想起來瞭,她每個禮拜要來上兩次音樂課。”說著,拾階而上,“我們進去等。”

這會兒學校裡正在上課,幾處教室裡有讀書聲演講聲亦有稚氣的笑語,遠不像參謀部那樣森嚴肅穆,但他們一路進來,卻都覺得踏在一片清和寧靜中。為著隔音,音樂教室修在一處單獨的院落裡,鳳尾初綠,修竹掩映,一到近處便聽得琴聲蕩漾。

霍仲祺停在月洞門邊,擺瞭擺手,隨行的侍從和衛士也都屏息而立。隻聽時斷時續的琴聲由竹葉風底送出來,有的流暢,有的生澀,旋律跳躍活潑,顯是小孩子在學彈。

戰捷聽著無趣,又不敢作聲,隻覺得表針走得格外遲緩,好容易等到下課鈴響,他才精神一振。一群七八歲的小孩子跟著一個頭發上紮著手帕的老師魚貫而出,倒也不甚吵鬧,這些孩子都是軍中遺屬,從小見多瞭戎裝軍人,對他們也見怪不怪,倒是有眼尖的孩子看見霍仲祺,不免嘰喳瞭幾聲:

“看,那個有將星的!”

“嗯,是個將軍。”

“就是那個誰嘛……”

“誰呀?”

等小孩子們走過,霍仲祺才進瞭院子,顧婉凝從教室裡姍姍而出,見瞭他,似也不覺得意外,隻點頭一笑,待陪她來的侍從向霍仲祺行瞭禮,才問:“你這麼閑?”

霍仲祺四下打量瞭一遍,笑道:“我記得這是朗逸的書房。”

顧婉凝點點頭:“這裡最安靜。”

他二人緩步走出來,戰捷忖度著分寸剛要跟上去,霍仲祺的侍衛長白瑞生忽然扯瞭他一下,戰捷一怔,隻得站住,待要問,又猶豫著不知從何問起。

“……改組國防部的事,我跟四哥之前商量過一些。”霍仲祺一邊說,一邊信手把玩著近旁碧玉新妝的柳條,“眼下有不少事要問他,偏這個時候他避出國去。”

“他就是知道你要來問他,才找個由頭去看美國人的海軍學校。”顧婉凝說著,嫣然一笑,“不過,他也不單是為瞭避你——就是他不在,這兩個禮拜,也整日有人打電話到棲霞去。”

霍仲祺搖瞭搖頭,沉吟著道:“我確實有件著緊的事想問問四哥,或者你幫我……”

“你不用說,我也不會幫你問。”顧婉凝今日出門到學校裡來,裝扮得十分凈雅,煙藍的旗袍掃到小腿,外頭罩瞭件藕灰的薄呢大衣,發髻也挽得端莊,唯此時笑意中帶瞭些許促狹,眸光盈盈,像是脫出瞭畫框的仕女圖,驟然生動起來。

霍仲祺聞言,不由皺瞭皺眉,卻見她斂瞭笑意,一本正經地說道:“他就是不願意讓你揣度他的意思。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解決問題的法子,無所謂好壞。你不必總想著——要是他,會怎麼辦。”

霍仲祺凝神聽著,思量瞭片刻,放開瞭手裡的柳枝,半笑半嘆:“四哥洞若燭照,可是這挑子也撂得太幹凈瞭。”

顧婉凝看他的目光不覺滲瞭憐意,輕聲道:“葉錚他們的事我聽說瞭,你要是懶得理會,我去問問。”

霍仲祺眉峰一挑,眼中亦閃出一點欣喜:“那可多謝你瞭!”

顧婉凝卻低瞭眉睫:“我知道這幾年……很多事,你都很難。”

霍仲祺搖瞭搖頭,含笑低語:“四哥那些年,才是真的難。”

一句話,兩個人都沉默瞭下來,仿佛透過眼前的平湖春風便能望見那些年的櫛風沐雨。

他籠在她身上的目光越來越溫軟,驀然回顧,他變瞭這麼多,殺伐賞黜、進退回旋,人前人後對誰都留三分提防,一言一語都唯恐泄露半分真心,當年那個千金買笑、銀篦擊節的五陵公子再也沒有瞭……什麼都變瞭,不變的,仿佛隻有她。依舊是刻在他心底的玉顏如夢,一顰春山愁,一笑秋水灩——那夢裡,有他的春風白馬、年少風流,也有他的山窮水盡、痛徹心扉……那些永生難忘的情戀癡嗔都在不知不覺間化入瞭骨血,沒有她,就沒有此時此地的他。

見瞭她,他忽然就卸下瞭一身甲胄。

從湖面撫過的風輕柔得像他的眼波,他走在她身邊,深深吸瞭口氣,心底湧起一股不同尋常的快活:“你在明月夜訂位子,是想吃什麼?我叫他們備瞭條鰣魚,待會兒用筍燒瞭。”

顧婉凝抿瞭抿唇,柔柔一笑:“該說的話我都說瞭,你忙,我就不耽擱你瞭。”

霍仲祺一怔,下意識地接瞭一句:“我沒事。”卻見顧婉凝螓首輕垂,濃密的羽睫遮去瞭閃亮的眸光:“你不用跟我客氣瞭,我知道你這些日子事情多,攸寧到皬山去玩兒,都說三五天見不到你一面。”

霍仲祺聽著,已然明白瞭她言外之意,點頭笑道:“他八點鐘就睡瞭,哪兒能看見我回來?”

戰捷和白瑞生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雖然聽不清他們兩人說些什麼,卻眼見得霍仲祺談笑間盡是從未有過的溫柔倜儻。想起前些日子侍從室的人閑話,說起總長當年是江寧首屈一指的風流子弟,他隻是不信,眼下這光景倒有那麼幾分意思;又想起前日他送瞭花回去,霍仲祺細細問瞭他在皬山的情形,唇邊始終一縷笑意溫存……莫非那些影影綽綽的傳聞也不盡是虛言?

念頭一轉,舊年畢業典禮時校長親自訓話授劍的情景不期然閃瞭出來,那樣清華峻烈的凜然風度,真真是隻堪仰望,他望著霍仲祺的側影,琢磨瞭一陣,忽然覺得總長大人有些可憐。

霍仲祺送罷顧婉凝上車,在夕陽的餘暉裡靜靜站瞭一陣,回頭吩咐戰捷:“接夫人去明月夜——再叫人到順祥齋去買一份馬蹄糕。”

除瞭致嬈的貼身丫頭碧縷,裡裡外外的婢仆都被打發開瞭,謝夫人按瞭按眉心,鮮甜香醇的祁紅呷在口中也品不出好滋味:“說來說去,還是先前他去聽瞭兩回戲,這回往皬山送瞭盆花……也不是什麼大不瞭的事,怎麼就至於鬧成這樣?”

謝致嬈繃緊瞭面孔,一腔酸熱在眼眶裡打瞭個轉,謝夫人見狀,給對面謝致嬈的堂嫂遞瞭個眼色:“你們小夫妻的事兒,我也勸不明白,讓你嫂子幫你出出主意吧。”說罷,又拉著致嬈的手輕輕拍瞭拍,“明天就回去吧,你就是不顧著仲祺,也要顧著孩子。”有些話,做長輩的不好開口,她本想著陳安琪和致嬈年歲相仿,或者能勸說一二,可謝致軒一聽就搖瞭頭,安琪是個直性子,又和顧婉凝要好,說起這些事,說不定還沒勸就吵起來瞭,謝夫人隻好把他堂哥謝致遠的夫人貝欣怡叫瞭來。

“我不回去。”謝致嬈咬著牙低聲道。謝夫人嘆著氣慢慢走出去,貝欣怡順勢坐到瞭她身邊,笑吟吟地覷著她:“我聽瞭半天也沒鬧明白,你這到底是跟誰生氣呢?還是那個戲子的事?不過是他多去聽瞭兩回戲,又沒真的弄回來。”她一面說,一面用果簽戳瞭顆鹽津李子遞給致嬈,“你就酸成這樣?”說著,自己也挑起一顆含瞭,揶揄道:“不是嫂子替他說話,你去年弄的那一出,人人都‘佩服’你把總長大人挾制得連戲都不敢聽——可這是好話嗎?”

謝致嬈頰邊一紅:“我不是跟一個戲子置氣,你知道……”話到嘴邊,又咽瞭。

去年文廟街有個冒紅的清唱小旦,不知怎的入瞭霍仲祺的眼,饒是他公務冗繁,兩個月裡頭往文廟街去瞭三回,回回都隻聽她一折《思凡》。事情落在謝致嬈耳裡,她不吵不鬧,卻是去文廟街包瞭那小戲班的場,一折《思凡》叫那小旦唱瞭五遍……霍仲祺知道瞭也沒說什麼,卻是此後再不去聽戲瞭。於是,人人都道小霍夫人有手段,早年霍仲祺是何等的風流脾性,如今竟對夫人這樣服帖。

“你以為他真的不上心?上個月那小戲子嫁人,他一份賀禮送瞭這個數。”謝致嬈沉著臉色比瞭個手勢。

貝欣怡卻不以為意:“人傢因為你把嗓子唱倒瞭,他要是不管,那像什麼話?你這麼掃他的臉,他一句話都沒有,你還要他怎麼樣?”

謝致嬈去搓磨那戲子原是一時心障,沒想到那女孩子年紀小,當場就倒瞭嗓子,她想起來也覺得事情做得不妥,可嘴上卻不肯服軟:“他為什麼去聽戲,他自己心裡知道。”

“那也是過去的事瞭,你怎麼又翻出來說呢?”貝欣怡聲音低瞭低,“就是他跟……也是陳年舊事瞭。過去的事,既不能改,也抹不掉,他就算心裡存著個影兒,終歸是個斷沒指望的鏡花水月。你要是較這個勁,那就是跟自己過不去瞭。”

“陳年舊事?”致嬈揪著沙發靠墊上的流蘇,嘴唇抿去瞭一半:“四哥一走,他就巴巴地養瞭花給人送去,我問起來,他手下那班人,一個個都說不知道,要是真的沒什麼,他們何必糊弄我?”

貝欣怡奇道:“他們都不說,那你怎麼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謝致嬈賭氣丟下一句,兩個人一時都沒瞭話頭。

“你呀,還是在傢裡做小姐的脾氣。”貝欣怡撥弄著手上的一枚藍寶戒指,覷瞭她一眼,“要我說,當初你就應該把那小戲子弄回來。”

致嬈杏眼斜飛,哂笑瞭一聲,顯是十分不以為然。貝欣怡也不惱,反而又靠近瞭些:“一個戲子,說穿瞭就是個玩意兒,逗弄兩天也就扔瞭。他要是真起瞭這個意思,正心虛著呢,你替他辦瞭,他隻有更念你的好,你再撒個嬌使個性子,他也隻有打點起幾倍的小心百依百順地去哄你。”

她見謝致嬈仍是神色憤憤,遂更加推心置腹地道:“退一萬步說,要是他真敢把那小戲子留下,想怎麼整治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隻一條,不要自己出頭,就叫你哥哥去,連那丫頭帶著仲祺一道兒發作瞭,上頭有公公婆婆,下頭有攸寧,霍傢不許納妾,事情鬧出來,人怎麼弄回來的,還叫他怎麼弄走。”

貝欣怡呷瞭口茶,見致嬈專註在聽,遂輕輕一笑:“裡外上下,隻有說你賢惠委屈的。可你這麼一鬧,他嘴上不說,心裡認準你個潑辣狠毒,你劃算嗎?”

“……那現在還能怎麼辦?那小丫頭也嫁人瞭。”致嬈顰瞭眉尖,眼中一縷惘然,貝欣怡聽著,竟是“撲哧”一笑:“我的傻妹妹,你想到哪兒去瞭?我是借這事給你打個比方,哪兒是讓你……說到底,就是你自己要拎得清楚,是你一時出瞭氣要緊,還是他心裡怎麼想你,你們夫妻倆長長遠遠一輩子要緊,隻要你自己拿穩瞭主意,裡子面子一準兒都是你的。”

致嬈被她說得氣苦裡也忍不住一笑:“你就是這麼對付我大哥的?”

貝欣怡輕嘆瞭一聲,擱下手裡的茶杯:“致嬈,嫂嫂勸你一句:至親至疏夫妻。有些事,不該知道的,你就得不知道。仲祺年輕的時候風流荒唐是有的,可他心地好,跟你打小一道兒處得也好,隻有忍讓你,沒有欺負你的。他要真是存心讓你不痛快,不聲不響在外頭養個小公館,你一點兒法子都沒有——昨天他來接你,你不回去,那他以後要是不來瞭,你怎麼辦?”

“他不來,我就不回去。”致嬈話雖倔強,聲氣卻軟瞭。

“這是氣話。”貝欣怡笑著站起身,理瞭理旗袍的褶皺,“還有一條,你要是怕他不來,下次走得再急,也記著把攸寧帶回來。”

檀園高樹美墅,幾棟形制相仿又各有洞天的洋房隱在扶疏花木之間。安琪難得有興致下廚,說是跟個法國廚子學瞭煎牛排,賣相還好,滋味卻著實是讓人消受不起,她自己嘗瞭也臉紅,逼著謝致軒切瞭兩口,嘻嘻一笑也就放過瞭他。夫妻倆正商量著去哪裡尋正經牛排吃,謝夫人突然打瞭電話過來,謝致軒那邊一講完電話,陳安琪便笑道:“是叫你去給致嬈做和事佬吧?”

謝致軒聳瞭聳肩,“咱們去母親那邊吃飯?”

安琪對著鏡子抿頭發,珊瑚色的嘴唇輕輕一嘟:“我去雅匯吃牛排——免得我說瞭什麼話別人不愛聽;反正你傢裡盡有會說話的,能揀著別人愛聽的說。”

謝致軒摩挲著她的肩苦笑:“你就那麼不愛見我堂嫂?”

安琪在鏡子裡頭白瞭丈夫一眼:“這是你說的,我可沒說。我隻是不愛見她一肚子算計,面上還要裝好人,她這兩天急著攛掇致嬈回霍傢,還不是為瞭軍購的事?要我說,幹脆叫他們離婚算瞭,當初尋死覓活逼著要嫁,現在又這樣,何苦呢?”

謝致軒品評著她身上的衣色,幫她在妝臺上挑首飾,閑搭瞭一句:“哪有勸別人離婚的?”

安琪撫著謝致軒掛在她頸間的鏈墜,也嘆瞭口氣:“明年參謀本部要改國防部,那邊現在什麼狀況你又不是不知道?致嬈要是發發善心跟他離瞭婚,仲祺還有幾天清靜日子過。”謝致軒聽著,忽然在她肘上捏瞭下去,安琪臂上一麻,縮著身子“哎喲”瞭一聲,惱道:“你幹什麼?”

謝致軒卻又捏瞭捏她的臉:“你這胳膊肘拐得不對瞭啊——這麼替他著想?”

安琪氣呼呼地轉過身,反手在他臉上使勁兒擰瞭一把:“我就是!你吃醋啊?”

謝致軒捂著臉倒吸瞭口冷氣:“你這下手也太重瞭吧?”

安琪撥開他的手看瞭看,果然有兩痕紅印子,指尖輕輕點瞭點,想笑,又忍瞭,攬著謝致軒的頸子,在他頰邊親瞭一下:“別人我掐著還不順手呢!”

謝致軒摸摸臉,磨著牙點頭附和:“……能讓夫人用著順手,也是我三生有幸。”

安琪撲哧一笑,走出房門又回過頭來正色道:“你提醒致嬈,千萬別聽信你堂嫂那些鬼蜮伎倆,小霍不是你大哥,致嬈也沒你堂嫂那些個八面玲瓏的算計,致嬈要是學她,那他倆才真是完瞭。”

其實不用母親和妹妹開口,謝致軒已然去見過霍仲祺瞭。

他原就猜著這回是別有內情,一問,果然。怨不得致嬈回來不肯說。謝致軒想著也是搖頭,一件全不相幹的事也能鬧成這樣。就事論事,也說不上是誰的錯,一則婉凝是妹妹一塊心病,沾著就惱;二則霍仲祺一向吃軟不吃硬,這些日子公事上太耗心力,耐不下心氣哄她。看著致嬈又嬌怨又氣惱,還含著點可憐相,到嘴邊的話又團回去再捏軟瞭才往外說:“事情是因為瑩玉起的,你怎麼不跟母親說?”

謝致嬈一聽,面上的神氣越發可憐起來,囁嚅著沒作聲。這還是她未嫁前住的房間,去年換的傢具仍是依著原先的配色,乳白描金的沙發架子,粉藍的緞面坐墊上一圈深紅淺粉的玫瑰花,謝致軒看在眼裡,忽然想起先前安琪的話——“你妹妹永遠都是17歲”,他心裡低嘆,眼裡卻隻有溫和笑意:“你不說,就是知道自己也有不對的地方。她那件事,不要說仲祺,換瞭誰都不會管,你偏要去攛掇,往輕裡說,你是耳根軟,心思淺;往重裡說,你這是坑陷他,你想過嗎?”

“……”

“你是想叫別人知道,在他心裡,誰都比不上你要緊。”謝致軒說著,拉瞭椅子坐下,“可本來不相幹的事,反而教你們夫妻生分瞭。小霍一直都覺得你心思單純,以後——你是想叫他處處提防著你嗎?”

致嬈臉色越發黯瞭,低低道:“說是不相幹,可下頭的人做事還不是揣摩上頭的意思?”

謝致軒口中的“瑩玉”是他舅父何世驥的女兒,年紀比致嬈大兩歲,表姊妹兩個人一直處得都不錯。何瑩玉嫁的是前任華亭市長的兒子劉定如,最近剛升到銓敘部主事,日後前途可觀,正是新貴。何瑩玉從華亭到江寧,碰巧跟顧婉凝坐瞭同一趟車。何瑩玉是“搬傢”,隨身的細軟多,婢仆隨從多,來接站的車子也多,因天又下雨,人來人往地拆裝行李,安置座位,幾輛車子一停,從棲霞官邸來接站的車就堵在瞭後面。

棲霞的侍從等瞭幾分鐘,見前頭這班人忙得熱鬧,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完事兒,就去跟前頭的司機打商量,靠邊讓後面的車先過。何瑩玉督著人整理東西,正是不耐煩的時候,隨口打發瞭下人去回話,說“馬上就好,讓後面的車稍等”。

話傳回來,棲霞的侍從就有些不樂意,等瞭一會兒,見前頭的車既不避讓,也沒有走人的意思,便連敲瞭幾聲喇叭。恰巧何瑩玉正要上車,一聽就皺瞭眉,暗罵瞭一句“兵痞”,轉眼瞥見前頭車廂裡下來一個帶著孩子的素衣女子,遠遠看瞭一眼,見打著傘來接站的是個年輕軍官,料想不是什麼要緊的人,坐進車裡吩咐瞭一句:“既然別人催,那咱們就走快一點。”

那司機也是曉事的,車子一啟動就加瞭速,顧婉凝剛下到站臺上,一輛車子疾馳而過,站臺上的積水立時飛出一片水花,雖然濺到她衣擺上的水漬不多,但這樣的事她多年不曾遇過,竟是一愣。

隨行的人還在詫異,來接站的人已然搓瞭火。選到棲霞的侍從都是人精,這邊不動聲色接瞭人回去,那邊就有人去給何瑩玉下瞭絆子。劉傢的車出站沒多久,便被路口的巡警攔下“例行檢查”,慢條斯理地查驗瞭幾個司機的證件;再走一段,卻又莫名其妙地被衛戍部隊的一夥兒憲兵攔瞭,一會兒說查逃兵一會兒說緝私,一件件行李翻查記錄,任何瑩玉氣急敗壞地呵斥“緝私是海關的事”“要打電話給參謀部”……一班人隻是黑著臉“公幹”,來往的行人不知道出瞭什麼事,倒有不少停下來看熱鬧,見行李裡檢出一盒碼得筷子似的“小黃魚”,竟有議論起哄的,直折騰瞭半個多鐘頭驚動瞭報館的記者才放行。

事後劉傢著人去查問,警察廳和陸軍部卻都是一句“弄錯瞭”,不僅沒人負責,連個道歉的人都沒有。何瑩玉心知是叫人作弄瞭,卻不知是在哪兒吃瞭暗虧,又打聽瞭一個禮拜,才有人“指點”出來是怎麼一回事。

劉定如也隻好叫夫人不要再計較,何瑩玉心裡氣不過,又無計可施,想瞭一想,便把事情翻給瞭謝致嬈,“我倒不是要跟她爭什麼,隻是她身邊一個跑腿的就有這麼大的能耐,支使得瞭這麼多人不說,連陸軍部的人都不敢說話,也太無法無天瞭吧?”覷著謝致嬈的臉色,又輕飄飄送瞭一句,“這是我,要是你呢?”

謝致嬈心裡一刺,盤算瞭一遍,便把事情掐頭去尾告訴瞭霍仲祺,隻說:“我表姐也是跟我抱怨幾句,沒有一定要查問誰的意思;可我想著,下面的人做事這麼沒章法,總要管一管吧?”

霍仲祺聽著也覺得蹊蹺。這幾年為著裁軍、改制,軍部和國府各部扯皮的地方不少,難免有不對付的地方,但也不至於公然尋著政府要員的傢眷作弄,不過軍部自成一體,下頭人胡鬧,上頭人護短的事大約是有的;而江寧是國府所在,首善之地,風紀最要緊不過,便著人去問到底是怎麼回事:“要是弄錯瞭,就叫人去給劉夫人道個歉。”

這原本是件小事,然而總長吩咐下來,就成瞭大事。

事情一級一級問下來,又一層一層傳開去,陸軍部並參謀本部的人都犯瞭嘀咕。以虞浩霆的聲望地位,江寧的軍政官員除瞭閣揆出行有勤務清路,其他公私車輛見瞭虞傢的車子都是讓行的,敬也好,畏也好,從沒有人別虞傢的苗頭。這會兒虞浩霆人在國外,就有人敢故意沖撞這位校長夫人,下頭的人借故查車還是好的,事情捅上去,隻有更著意整治的,碰在哪個司長處長手裡,隨便尋個“事涉機密”的緣故,把車扣下,任你是誰,一點兒脾氣沒有,卻不料霍仲祺是這個吩咐。再一問,原來這位新來江寧的劉夫人也算是謝傢的親眷,一傢人打對臺偏去掃虞夫人的面子,兼之眼下參謀部正在改組,正是人事紛擾、波瀾起伏的微妙當口,卻不知道總長大人是個什麼意思,當下就有人冷笑:“這才幾年……”

但總長吩咐要道歉,就得道歉。

於是,一連三天都有全副武裝的憲兵去劉公館給劉夫人“道歉”,態度誠懇,檢討深刻,按時按點……因為棲霞的侍從官也過來賠瞭禮,頭兩天劉傢還不覺得什麼,到第四天才覺得不對,何瑩玉電話打到霍傢,致嬈卻不在。

他們結婚這些年,霍仲祺像這樣發脾氣還是第一次,陰著臉回到傢,劈頭就是一句:“你表姐的事,你問清楚瞭嗎?”

早上秘書問他“虞夫人的電話要不要接進來?”他便覺得奇怪,棲霞和皬山到參謀部的電話都有專線,並不需要轉接,怎麼她自己打過來用的卻是外線?待接起來聽她輕聲細語,說身邊的人年輕驕矜,做事沒輕重,自己平日不上心,沒有管教過……霍仲祺更是一頭霧水,直到聽她說已經叫人去劉傢賠瞭禮,他才轉過彎兒來,放下電話叫人去問,這才知道來龍去脈。

這件事致嬈原本有些心虛,但見他這樣光火,也惱瞭:“怎麼?一樣的事情,因為是她,就變成別人的不是瞭?”

霍仲祺訝然審視瞭她一眼:“這麼說你是早就知道——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謝致嬈偏瞭臉賭氣道:“告訴你?你要是知道有人招惹瞭她,頭一個就替她出氣去瞭,還輪得到別人?告訴你,你還會理嗎?我不告訴你,是為瞭你的臉面。”

“為瞭我的臉面?”霍仲祺沉聲反問瞭一句,微微一“笑”,目光卻沒瞭溫度,“你表姐欺負到四哥臉上,你覺得很有面子是不是?”

致嬈嗤笑瞭一聲:“你不用拿四哥來堵我,我不是沖著四哥,我表姐也不知道是她。”

“就算她不知道。劉定如算個什麼東西?你表姐就敢這麼跋扈!”

霍仲祺聲音一高,致嬈的婢女便從門外往裡探頭,霍仲祺一見,厲聲罵道:“看什麼?滾出去!”

謝致嬈一下子從沙發上“彈”瞭起來:“你發什麼邪火?跋扈?誰能比她跋扈?你是參謀總長,她身邊一個跑腿的就能這麼作踐我姐姐,上上下下沒一個人敢管……劉傢是不算什麼,那她又算什麼?”

霍仲祺鎖緊瞭眉頭盯著她,沉聲道:“她是你表嫂,是四哥的夫人,你懂不懂?”

致嬈怔瞭怔,胸口微微起伏:“你也知道她是四哥的夫人。”

霍仲祺臉色越發難看,閉著眼搖瞭搖頭:“你根本就什麼都不知道……算瞭,我和你說不清楚。”他鐵青著臉往外走,隻聽身後致嬈猶自冷誚地說道:

“你跟我說不清楚的事多瞭……”

磨砂的玻璃燈罩淡瞭壁燈的光暈,致嬈抱膝倚在沙發裡,一頭長發用銀紫的緞帶系在胸前,精致的下頜輪廓猶是桃李年華的嬌俏。

“仲祺的事,你太不留心瞭。”謝致軒溫言對妹妹說道,“他從浩霆手裡接瞭這個位子,你以為是容易的嗎?參謀部、陸軍部,連空軍、海軍、情治,還有那些衛戍區的警備司令……跟他走得近的,都是浩霆的班底;明面上擺著的,有先前邵傢的人,看端木欽臉色的灃南舊部,死紮在錦西的薛貞生……至於臺面底下數不出來的,還不知道都怎麼勾連呢。”

謝致嬈靜聽著,耷著眼睛低語道:“這些我知道。”

謝致軒幾乎想揉揉她的頭發:“你知道,還給他添亂?傢裡人知道是誤會,外頭的人聽風是雨,你讓別人怎麼想他?”他冠冕堂皇說的都是公事,隻為開解妹妹,公事上頭的利害是不假,但他私心忖度霍仲祺這回之所以光火,大半還是壞在顧婉凝那個電話上。致嬈就是太癡,顧婉凝的事在霍仲祺這裡最好就是不提,別說這件事原本就不占理,即便是有天大的道理讓小霍去苛責顧婉凝,也還不如叫他插自己兩刀來得容易。

不用問他就知道,顧婉凝那個電話必是十分客氣謙詞,越是體諒到極處就越挑他的火氣。事情鬧得盡人皆知,顧婉凝就必得叫他發作得也盡人皆知,傢事成瞭公事,弦外有音,才能叫旁人知道小霍和虞傢沒有嫌隙。什麼時候致嬈也有這份心思,他也就放心瞭。

然而致嬈猶自不服:“哪裡就有那麼大的事瞭?”

謝致軒笑瞭笑,沒再糾纏這個話題,口吻卻鄭重瞭些:“致嬈,你如今不是我們謝傢的小妹妹,是參謀總長的夫人,閣揆的弟妹,一舉一動都要想著周全別人,才能周全自己——你該學學庭萱,就是婉凝,為人行事,也有她的好處。”

提起霍庭萱,致嬈自是賓服,但哥哥要她學顧婉凝,她卻是不能應承:“我要叫她一聲表嫂,也不好說她什麼,可她那個……”致嬈話到嘴邊,覺得妄下斷語顯得自己小氣,遂道,“四哥卸任這幾年,棲霞等閑不宴客的,偏薛貞生前年回江寧述職,她叫瞭堂會給人接風;等薛貞生走的時候,帶瞭個彈琵琶的丫頭,就是在棲霞碰見的……她這個‘籠絡’人心的做派,我學不來。”

“我不是叫你學她。”謝致軒淡淡一笑,接過瞭話頭,“薛貞生的事你要想知道,回頭去問仲祺。你說婉凝‘籠絡’人心倒也不錯,那你就想想她是為瞭什麼?她是為瞭浩霆,為瞭她丈夫。就仲祺身邊這些人,什麼脾性,什麼來歷,你知道多少?”

致嬈攪著手裡的奶茶,勺子在杯壁上碰出清脆的微響,謝致軒接著道:“上次給遺屬學校義賣的慈善酒會,你跟別人說笑,就冷淡楊雲楓的夫人,你還聽別人嚼她的舌頭——這樣不好吧?”

謝致嬈咬著唇辯解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別人在說話,我總不好轉臉就走——是仲祺跟你說的?”

“你別管是誰跟我說的,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小霍也知道。”謝致軒懇切地說,“她出身不好,你心裡跟她不親近。可不管她從前是什麼出身,如今雲楓是鄴南的警備司令;當年仲祺陷在沈州,是他九死一生把人搶出來的,還丟瞭一隻手……不管是講公事還是講情分,你都該有更好的做法。”

“我知道,我以後留神。”致嬈輕輕點瞭點下頜,抬起眼又有幾分委屈,“……哥,其實我一點兒都不稀罕這個‘總長夫人’,這種事,隻有庭萱姐姐做得來。”

謝致軒聞言一笑:“那你要不要跟他離婚啊?”

他面上玩笑,心裡卻也有些微的難過。其實論容貌脾性,致嬈在幾傢姊妹裡也是拔尖兒的瞭,唯獨是錦屏人看得韶光賤,一門心思就隻是要跟霍仲祺隻羨鴛鴦不羨仙,其他的事一概不管。倘若小霍還是那個翩翩濁世佳公子,致嬈這一輩子也就這麼春花秋月地過瞭;可偏偏霍仲祺這十多年滄海桑田別如雲泥,致嬈卻是觀棋爛柯。兩下相處,霍仲祺面上容她讓她處處周全,旁人隻覺得致嬈得意,可骨子裡卻是誼厚情薄,既覺得虧欠她,又著實不在意她。致嬈知道他往皬山送瞭盆茶花,甫一開口,霍仲祺便道:“我種瞭好些呢,花房裡現開的就有,你喜歡,盡管叫人去搬。”堵得人空自委屈,卻無話可說。

夫妻間的細枝末節不足為外人道,致嬈嫁到霍傢卻還有一重煩惱。霍庭萱是天生的閣揆夫人,於國府的內政外交既有卓見,又有分寸,既風度高華,又親和宜人;致嬈難免相形見絀,且人人都覺得她這相形見絀是天經地義,任誰都沒有期望過她能去媲美。霍仲祺從小有這麼一個姐姐,又有顧婉凝那麼一段百轉千回的巫山滄海,致嬈便成瞭刺在緞面上的纏枝花,縱然是繡工精湛花團錦簇,卻叫人無從回味。私情裡不牽記她,公事上也不指望她,還是依著當年的習慣,隻把她當個不懂事的孩子罷瞭。

他見致嬈不說話,又道:“我也不是說非得要你像庭萱那樣面面俱到,萬事妥帖;隻是仲祺碰上棘手的事情,你幫得上他的忙,就夠瞭。前些日子葉錚和孫熙平爭執聯勤的職權分割,當著唐驤的面拍桌子——婉凝去勸瞭,兩廂就肯退讓;遺屬學校的小學校都是女老師,她提一句小孩子沒有‘爸爸’陪著玩兒不好,連參謀部的將官都肯抽著空去哄孩子;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別人看的是四哥的面子。”

“當然是浩霆的面子。”謝致軒順著她的話耐下心解說,“可就是仲祺的面子,你也得會用,更不能拿他的公務上的事跟他賭氣,知道嗎?”

致嬈低不可聞地“嗯”瞭一聲,忽然遲疑著問:“哥,他有沒有說……”

謝致軒卻有意要吊她的胃口:“說什麼?”卻見致嬈悶聲不響地捧著杯子,隻是喝已經冷掉的奶茶,謝致軒舒展地一笑:“那我去給他打電話叫他明天來接你,你可不許又鬧脾氣不跟他走啊。”

致嬈心裡有事,一夜睡得輾轉,懶懶披瞭晨褸下樓,釘珠刺繡的軟緞拖鞋在地毯上踩不出聲音。晨光初亮,壁燈還沒熄,截然不同的光色質感,把原本就富麗琳瑯的客廳映照得像舞劇的佈景。她一步一階走下來,恍然覺得自己這一生一直就嵌在這樣似真還假的世界裡,她想要的,都有瞭,可掬在手裡才知道,不過是她自己想出來的鏡花水月,索性不要瞭也罷!她一時悲從心起,整個人都酸沉沉地撐在瞭樓梯扶手上。不想樓梯遮斷處原來站著一個人,聽見響動,走出來抬頭看她:“你起來瞭?”卻是霍仲祺。

他的戎裝謹肅沖淡瞭四周的富麗琳瑯,這一片鏡花水月中,仿佛隻有他這個人是真的。她方才的那一點意氣消融得無影無蹤,咬著唇走下樓來,欲言又止地望瞭他一眼,無可遏止的委屈湧上來,直撲進他懷裡,眼淚是斷線的珠子,偎在他懷裡一邊哭一邊說:“他們都說我不好,說我不懂事,我哥哥說……說我幫不上你的忙,隻給你添麻煩;我不如庭萱姐姐,也不如……他們還說……說你以後準定記恨我潑辣歹毒……”

霍仲祺聽著,唯有苦笑,輕輕拍著她,柔聲安撫道:“這是你哥哥說的?”

“嗯。”致嬈答應著,又抽泣著搖瞭搖頭,“……母親,還有堂嫂,安琪也說我不好,他們都幫你說話,也不管我多委屈……”

霍仲祺一手攬住她,一手去抹她的眼淚:“那不理他們瞭,我們回傢,好不好?”

“閉嘴!”

一聲低斥隨著藤條抽上去,震天響的哭聲戛然而止,紹楨驚痛之下,整張臉都皺作一團,然而父親面上隻是漠然:“人生小幼,精神專利——背!”

小人兒愣瞭愣,緊接著又有一藤條抽在腿上,一串辛辣的疼,紹楨身子一縮,喉嚨裡猶帶著抽噎,抖抖索索地往下背:“人生小幼,精神專利,長……長成已後,思慮散逸,固須……固須早教,勿失機也。吾七歲時……七歲時,誦……”他嘴裡哀哀背著,父親手中的藤條卻沒有停,虞紹楨既怕且惱,更多的卻是委屈,梗瞭梗頸子,嗓門兒一下高瞭:“我都背瞭!”

虞浩霆一藤條抽在他脖子上,轉瞬就浮出一道嶙峋的紫痕,跪在地上的小人兒驚詫地看著父親,臉色煞白,張大瞭嘴就放聲要哭,然而剛號出半聲,便想起方才虞浩霆叫他“閉嘴”,呆瞭一呆,唯恐再觸怒他,強忍著畏懼委屈,一邊用手背抹淚一邊找回之前的斷篇,上氣不接下氣磕絆著往下背:“吾七歲時,誦《靈光殿賦》……至於今日,今日,十年一理,猶不遺忘……”

正在這時,外頭忽然有人急急敲門:“紹楨,給媽媽開門。紹楨?虞浩霆,你開門。”聲音壓得很低,喚他名字的聲音是熟悉的清越,但口吻卻絕不愉快,“虞浩霆?”

跪在地上的紹楨一聽出是母親來瞭,身上被藤條抽過的地方便似乎沒那麼疼瞭,提著膽子覷瞭一眼父親,臉上絲毫不敢露出半分喜色,隻是書背得略流利瞭些,“二十以外,所誦經書,一月廢置,便至荒蕪矣。”虞浩霆看著他那點兒小心思,冷笑瞭一聲,又著力在他身上抽瞭兩下,這才過去開門。

霽藍一說虞浩霆把兒子拖進瞭書房,顧婉凝就知道不好,但是小孩子犯瞭錯,做父親的管教兒子也是應當。她在外頭聽見紹楨哭得山搖地動,雖然心疼,卻也知道這小傢夥主意精明,七分疼當十分哭出來,就是要哭給她聽的。可那哭聲突然啞瞭,裡頭再聽不見聲響,父子倆卻也沒人出來,她便有些惴惴。等瞭一會兒,又聽見極慘烈的一聲號哭,生生截斷瞭一般,便再按捺不住瞭。

虞浩霆是丟瞭手裡的藤條才開門的,紹楨自覺沒瞭威脅,把剛才壓在肚子裡頭的委屈全都在門開的那一剎那放聲號瞭出來,委屈有瞭倚仗發泄得就格外痛快,眼淚翻滾得一顆追著一顆,正哭得起勁兒,不防虞浩霆回身過來迎著他肩頭就是一腳:“你再裝得像一點!”

紹楨猝不及防身子一撲,直摔瞭出去,虞紹楨沒想到當著母親的面,父親也下得瞭這樣的重手,蒙瞭一下之後,也不敢再哭,隻是撇著小嘴,滿臉掛淚,眼巴巴地看著母親。顧婉凝搶過去抱瞭小傢夥起來,眼見他細白的脖頸上一痕嶙峋紫淤,眼中就是一熱。

“你?”她回過頭慍怒地看著丈夫,卻終究不願意當著孩子的面同他爭執,悉心驗看瞭兒子的傷,抱著他遞到霽藍手裡,吩咐瞭幾句,轉過身來帶上房門,這才面罩冷霜地盯住虞浩霆,“他是你兒子,你這麼打他?”

虞浩霆原是恨這小人兒故意在婉凝面前偷奸耍滑,這會兒見她眸中含淚,顯是心疼至極,也有些後悔不該當著她的面整治兒子;但從前他幾次要收拾他,她都攔瞭,說孩子太小不能打,如今大瞭,也該有個規矩,她就是心軟,可他不能,當下便道:“不重他就記不住教訓,打也白挨瞭。”

他一臉不以為然,更叫顧婉凝蹙緊瞭眉尖:“他才五歲,你就是教訓他也不能這樣沒有輕重。”

虞浩霆見她惱瞭,便去拉她的手:“這算什麼?你是沒見過我小時候父親怎麼收拾我的。”

“你……”顧婉凝仰起面孔,扔給他一個“不可理喻”的表情,“你覺得那樣好嗎?”

“這是過庭之訓。父子之嚴,不可以狎。男孩子,就得這麼教,不教不成器。”

虞浩霆把她的手牽到胸前,噓瞭口氣,換過笑臉,“我不好嗎?”

顧婉凝哪裡還有心思跟他調笑,摔開他的手,反駁道:“聖人說的是過庭之訓,不是過庭之‘打’。男孩子就得這麼教,一一你怎麼沒打過?”

虞浩霆一怔,她說的這件事他倒沒有想過,想瞭想,道:“因為一一聽話。”

他說罷,忽然覺得顧婉凝神色不對。

她仰望他的一雙眼,先是疑惑,漸漸地,卻浮起瞭一層薄冰,隻是還沒凍到別人,先凍住瞭她自己。她垂瞭頭,慍怒和氣憤都不見瞭,像封進冰層的花,有凝固的清美,卻失瞭生氣。

“我知道瞭。”她幽幽丟下一句,轉身便走。

虞浩霆隱約度中瞭她的心思,心裡一點冷燭半明半昧,又有些發慌,挾住她的腰不放:“什麼你就知道瞭?”

她明知他有心挾制她,她無論如何也掙不開,仍是用力去推他的手,動作異常堅決:“反正我就是知道瞭。”

虞浩霆索性錮住瞭她的肩,迫著她面對他:“你胡思亂想什麼?我從來都沒有那個意思。”他情急之中剖白得口不擇言,卻叫她踩住瞭痛腳,咄咄地看著他,聲音不高,話卻叫他不能抵擋:

“你沒有哪個意思?”

她許久沒有這樣針鋒相對地跟他說話,像是柔艷的殼子裡頭驟然沖出一隻頭角崢嶸的小怪物。他應付起來吃力,更兼著心疼,可他寧願她直白地拿話堵他,比她一聲不吭自己跟自己賭氣的好,那才是真的糟。他的手在她肩頭輕輕揉著:“我們還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的嗎?”

他們當然沒有什麼話是不能好好說的。

他這麼看著她,她便惱恨起自己來。她這個念頭動得傷人,可卻又不是她自己能決定想或不想的。她不知道是天性如此,還是自幼養出的習慣,她仿佛總能捕到旁人自己都未必察覺的情思心緒,她知道怎麼樣能不動聲色地讓人舒服,也知道如何做最能叫人難堪。或許她心底的這根弦該磨得鈍一點,可以讓自己和別人都好過——其實也沒有別人,隻是他罷瞭。她對旁人都盡可以忍讓瞭不去理會,唯獨對他,一毫一縷都記得格外分明。她也嫌自己心思“刻薄”,可是改不瞭。她遇見他的時候不過十六歲,這些年,他們紛紛擾擾兜兜轉轉,連生死都闖瞭幾回,每一步都透著僥幸,叫人不敢回望,稍有錯失,他們如今就不會在一起。

再也不會。

她心裡一層暖疊著一層涼,額頭抵在他胸口,眼淚猶猶豫豫地滲瞭出來。

虞浩霆俯身吻在她發線上,他知道她想什麼,她也知道他沒有這個心,那他們糾纏的是什麼?

就像他退一步海闊天空,自覺甘願,可她卻覺得有瞭遷就,這甘願裡就帶瞭委屈,縱然他分辯,也是為著哄她開心罷瞭。這樣的君心我心,反而糾纏得煙雨淒迷。所有的事都是因他珍重她,他珍重她不好嗎?好,她若是個小沒良心的就好,可她不愛見他為瞭她委屈自己,她傷瞭心,為的卻是體恤他。她就有本事折騰得他心裡亦苦亦甜。

幸而她終究是信他,不提防他,旁人——她永遠都存著一分戒備,連小霍……去年致嬈表姐那件事,他一聽便說必然是誤會:“你不要理瞭。”

不料電話那頭她柔柔一句送瞭過來:“人總是會變的。”

他放下電話心底竟隱隱有些不平,他們這樣的情分,她這樣涼薄地看他?他回來之後,說她不該再去給仲祺打電話:“我就說是誤會,他早晚要知道的,你去跟他說,面子上是體諒他,其實是戳他的心。”

她卻一點兒也沒有失悔的神色,平平淡淡更見理直氣壯:“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多少人看著呢,拖久瞭,不知道又惹出什麼枝節。”

他隻得頷首,她說的確也不錯,平日裡看著仿佛總是男人清醒些,可女人理智起來,簡直是涇渭分明,然而她接著便道:“你明白的,要隻是我一個人的事,我什麼都不會理。我們這麼多年的情分,我能為他去死,他知道。”

他聽著也是一愕,沒有哪個女子會跟自己的丈夫說這種話,可她偏就這麼坦坦然然說給他聽。一句“你明白”“他知道”,旁人眼裡的曖昧私意,於她,卻都成瞭亮烈。

他和她不必講道理,道理她都懂,講起來一不小心他反而要把自己繞進去,他若說他沒有那個心,她就會說,你有你自己也不知道,可你就是那麼做的——這就叫人辯無可辯瞭。他撫著她的背脊,賭氣似的說:“那我這就把一一也拖來抽一頓,成嗎?”她答得倒幹脆:“好,你去吧。”

他抓起方才撂在桌上的藤條作勢就要出去,卻真不見顧婉凝攔他,他走到門口站住腳,轉過身道:“是我惹你不痛快的,要不——你抽我一頓得瞭,揍那些小東西還要聽他們鬼哭狼嚎。”說著,就把藤條往她手裡塞,她扯過來便拋在地上,他覷著她,終是低頭一笑,耳語道:“舍不得?”

“你嚇唬他一下就算瞭,怎麼能往脖子上抽呢?”她胸口微微起伏,眼裡還泛著瑩光,依然是對峙的姿態,口吻卻比方才和軟瞭些許,倔強嗔惱的眼神卻讓他心底一熱,女人好看就有這麼個好處,酡紅的美人臉,發起脾氣來不賞心也悅目。看書閣WwΔW.『ksnhuge『ge.La

“你放心,小孩子皮實得很,沒那麼嬌貴。我以後留神還不成嗎?”他手指探過去,和她的指尖糾纏瞭幾下,便扣住瞭,“我小時候連馬鞭子都挨過呢,你也心疼心疼我?”握牢瞭她的腰肢,擦著她的唇親上去。他是篤信夫妻吵架這種事床頭打架床尾和的,沒有這一著,就不算真的“好”,何況她這個梨花帶雨的模樣……遇上瞭絕不能錯過。

她聽著他的話就知道他動瞭別的念頭。他們在一起這麼久瞭,她越發奇怪男人這個“興致”到底是怎麼點起來的?有為著心情好,也有為著心情不好;有為著喜歡她,也有為著惱瞭她;有為著閑來無事,也有為著忙得沒瞭時日鐘點……似乎任何一種情緒都是可以促成*的理由,可是她正在跟他吵架,他怎麼就覺得他們可以……“我跟你說事情,你不要搗亂。”她掙紮著要從他懷裡出來去拉房門,他卻不放,“你說,我在聽。”反手按上門鎖,轉身就把她抱瞭起來,他書房裡有張羅漢床的,他偏把她擱在書案上,他就要看她驚弓之鳥一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深絳色的花梨框架嵌著塊山水雲石,堅涼厚重,她一挨到就是一僵,咬著唇推他,他卻不急,連手邊的清玩書冊都推得慢條斯理,她雖然還想跟他鬧別扭,可終歸逃不掉。現在不是當年,她不會小瘋子似的捶他,更不會抬手就往他臉上抽,他如今是熨在她心尖上的她的丈夫,她惱起來咬在他身上都舍不得用力。

所以,他一點兒也不急。

他解瞭自己的外套裹住她,糾纏著又去解她襟邊的紐子,她身上的首飾從來都是點到即止,兩粒珍珠耳釘一點兒也不礙事,隻是她綰頭發的發插他沒擱好,落在晶墨玉的地板上,叮當一聲脆響,卻像是沒有人聽見,緊接著一疊寫過的宣紙也繾綣著落瞭下來……

他撿起落在地上的水晶發插,放在一摞書函上,回眸看她貼在枕上的睡顏,滿意地笑瞭笑,忽然又想到瞭什麼,便在架上翻出幾張金潛紙來,慢悠悠地折出隻風車,耳鬢廝磨地在她頰邊親瞭親,把那風車插在瞭床架上。

橘紅的斜陽從窗簾的縫隙探進來,在淡金的扇頁上移動著窗欞的影,他捫心自問,她說得沒錯,他對這兩個孩子的確不一樣,紹楨他抓起來就打,紹珩他卻是一手指頭都沒有動過。可她說的那個意思他是真的沒有,隻因為紹珩到他身邊的時候,已經是個很有主意的孩子瞭,對人對事都有一點謹慎戒備,似乎是像她,而他對這孩子總是存瞭一份歉疚,手還沒抬起來,先就想起他伏在他肩上抽泣著說:

“你是不是騙我的?你說回來是騙我的。”

但是紹楨不同,他管教起來從沒有顧及,這孩子性子飛揚得鋒芒畢露,又一肚子小算計沒個正形,讓他看在眼裡就覺得格外需要收拾——大約他今天下手是有點重瞭,一徑想著,虞浩霆悄悄掩瞭門出來,去瞭紹楨的房間。

他推門進來,見小傢夥衣服已經換瞭,沒事人一樣跪在地上擺弄玩具,聽見聲音抬頭一看是他,嚇得一愣怔,爬起來站好,屏著氣喚道:“爸爸。”

虞浩霆看他脖子上一道紫瘀格外醒目,伸手要摸,小傢夥本能地縮瞭縮脖子,怕歸怕,可抿著的唇猶帶倔強。虞浩霆雖然也心疼,卻不肯放下面子哄他,徑自坐進邊上的沙發,若無其事地向後一靠:“你玩兒吧。”

紹楨心裡一萬個不樂意,又不敢說,隻好“玩”給他看,裝模作樣瞭好一陣子,父親居然還不走,他卻有點兒撐不下去瞭,暗中窺看瞭一會兒,見虞浩霆其實也並不怎麼看他,隻是沉著臉若有所思,想瞭想,忽然悄聲問瞭一句:“你是不是跟我媽吵架瞭?”

虞浩霆聞言,起身朝他走瞭過來,紹楨嚇瞭一跳,攥著手裡的小汽車連退幾步靠在瞭桌腿上,卻見父親蹲在他身前,皮笑肉不笑地勾瞭勾唇角:“還不是因為你?下次再不聽話,吊起來打,看你還敢不敢惹你媽媽生氣!”

紹楨苦著臉分辯道:“我沒惹我媽生氣,是你打我,我媽才不理你的,是你惹我媽……”父親的臉色封住瞭他的口,知道又要挨揍,眼睛一閉,隻等著虞浩霆出手。可等瞭一陣,父親的巴掌並沒落在他身上,他睜開眼,卻見父親看著他嘆瞭口氣,又坐回沙發裡去瞭。

他膽子頓時大瞭起來,跟過去揪瞭揪父親的衣角:“我媽呢?”虞浩霆沒有答話,拎起他放在腿上,撩起衣服看瞭看他的傷,紹楨卻溜溜轉著眼珠追問:“我媽呢?我媽不理你瞭?我媽哭瞭?”

“胡說八道。”虞浩霆沉著臉在他屁股上拍瞭一下,紹楨也顧不得抗議,拽著他的衣襟坐瞭起來:“我媽看我脖子就要哭瞭,我媽晚上看見我還要哭,你信不信?”小眉頭擰瞭擰,自言自語般抱怨道,“唉,你幹嗎當她面踢我呢?”

虞浩霆捏著他耳朵掐瞭掐:“小東西,你媽哭瞭也救不瞭你。”

紹楨瞥瞭他一眼,心道我媽要是不哭,你哪會放過我?嘴上卻說:“其實你打我也有你的道理,可是打狗得看主人,你打我也得看我媽……”話沒說完,屁股上又被拍瞭一下:“亂七八糟,誰教你的?”

紹楨自覺講得十分有道理,怎麼他老大一個人不能理解呢?於是,化繁為簡地說道:“你下次再打我,先把我拖遠一點,別被我媽看見就好瞭。”虞浩霆一怔,忍不住摸瞭摸他的後腦勺,小傢夥剛才沒撞到頭啊?強忍住笑意,板著臉訓斥道:

“你怎麼就不想想,把毛病都改瞭,別再讓我打你瞭呢?”

紹楨想嘟噥一句“誰知道你下次又挑我什麼毛病”,終究不敢,卻從父親眼裡看見瞭笑影,心裡忍不住小小得意,下回出瞭事情,他死活扒著母親不放,看他怎麼辦?就算一時被他抓住,他要把他拖遠一點,他路上就能多號一會兒,母親來救他也快一點,心裡籌謀著自己的事,嘴上卻在幫別人出主意:“爸爸,你去炒飯吧。你炒得好,我媽就不生氣瞭。”

《一身孤註擲溫柔(追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