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偉大的事業

傢駿喘著粗氣,“你如果還當我是朋友,就別幹涉你爸和我媽的閑事!”

“那不是閑事兒,那是我們傢的事兒!”佳佳尖著嗓子。

傢駿聲音放緩,“我們都長大瞭,成年瞭,該有自己的生活。不能那麼自私。”

“你答應我一個條件,我就不反對。”佳佳上前。

“什麼條件?”

“你跟我在一起,我就讓他們在一起。”佳佳說。

傢駿愣在那。青春期,他當然有過朦朧的感情。但熾烈的愛情,他沒經歷過。佳佳是一陣旋風。半晌,傢駿才結巴著,“我是你哥……你是我妹……”

“又沒有血緣關系。有什麼。”佳佳不屑。

“不行。”

“金傢駿!我一個女孩這麼厚著臉皮,你就這樣?是男人麼。”佳佳早熟。

愛情什麼的,沒那麼復雜。

傢駿耐下心來,舌頭捋直瞭,勸:“我們不是一種人,不在一條路,今天你這樣想,明天就變瞭。”

“我不會變!變的人是你!”佳佳嘶喊著。

少女的瘋狂,摧枯拉朽。傢駿無法招架。

“不聊這個。”

“要不我跟你回老傢。”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傢駿難受,轉身走開。

“金傢駿,你王八蛋!”佳佳狠狠薅掉一簇樹葉。

少女心事,她從未對人說過。在這黑暗的小道,她終於敞開心扉,和她欽慕的對象表白。她不喜歡油嘴滑舌的男生。她喜歡高大帥氣沉默寡言的。然而她所有的情愫,都像是搭上瞭一艘損毀的船,剛離岸,就沉入海底。他是她成年以後第一個心動的人。

傢駿一口氣跑到學校門口,公交車來,跳上車,晚間,車上人很少,他走到最後一排,坐在靠右窗的位置。靜默無言。沒有眼淚。他隻覺得心一片灰暗。他沒有動心麼。未必。他不確定。可他知道自己處境,知道他和陳佳佳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沒有告訴佳佳他成全大人的真實原因。小敏已經有瞭身孕。如果還堅持反對,那不等於殺人嗎?他做不出來。他寧願成全母親,痛自己。來一趟北京不是沒收獲,他徹底明瞭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是一個孤獨的個體,沒有任何人全然屬於另一個人。即便是身邊的人,也頂多隻能陪你走一段路。總有一些路必須自己、一個人,孤孤單單勇敢走下去。不要試圖左右他人,放過瞭別人,便也解放瞭自己。

傢駿回鄉是大事。可小敏和素敏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宜大辦,最好輕描淡寫地過,免得孩子多想。

他太敏感。

臨走的那周末,素敏在傢多燒瞭幾個菜。四個人聚在一塊,不用說,都知道是在北京的最後一餐。飯桌上,小捷說:“駿,回去好好復習,回頭考北京,過幾個月又來瞭。”傢駿不說話,扒拉飯。

王素敏說:“北京有什麼好,房子貴,什麼都貴,在哪不是過日子。”小敏有些不知道說什麼,脫瞭衣服,小腹已經有些顯。她給傢駿夾菜,是一塊牛肉。

傢駿小聲:“我自己來。”他沒抬頭看媽媽。

王素敏掏出個銀行卡,推到傢駿面前,“你上次在學校掙的都在這裡頭,我添瞭點零頭,算個整,你回去自己留著,別給你爸,也別給你奶奶。該用的地方自己看,該吃吃該穿穿,別受委屈。”

小捷笑說:“媽,傢駿以前還她媽給他錢呢。”哪壺不開提哪壺。

王素敏糾正,“埋怨他媽是他媽,不能埋怨我。”

“謝謝外婆。”傢駿說。

王素敏手一指,“駿駿懂事。”小敏忍住不哭。

吃完飯,小敏幫傢駿收拾。主要是學習材料,帶大書包,還有個箱子。小敏說:“回頭我開車送。”

小捷說:“姐,你就別摻和瞭,我跟徐正去。”

小敏看著王素敏,說:“我不去瞭?”

素敏知道女兒去瞭又傷感,便說:“不去也好,就箱子,上車就行,高鐵快,當天一車就到傢。”小敏又問有沒有人接。傢駿說表哥過來接他。小捷對表哥二字過敏,問:“哪個表哥?”王素敏說:“是不是你姑傢那個,在工商局的?”傢駿說是。王素敏說:“老傢就這點好,還有個人情往故,北京是兩眼一抹黑,誰也不認識。”桌子上有個相框,裡頭是傢駿和外婆的合照。他剛來北京的時候,小捷幫他和王素敏在樓下小花園照的。網上淘寶店洗出來。留做紀念。

“這個留給我吧。”小捷拿起相框。

王素敏端詳著,說:“才多久,怎麼覺得我老不少。”人總是先關註自己。小捷說:“傢駿還長不少呢,你能不老麼。”又問,“姐,要不要跟傢駿合照一張。”

這個提議好。

劉小敏有些尷尬。傢駿站在一邊擺弄書。似乎並不積極。小捷輕踢瞭他一腳,“去,到你媽那,坐沙發上。”傢駿也覺得別扭,不得不過去。他上一回跟他媽合照,還是七八歲的時候。

劉小敏連忙往沙發一側挪挪,給傢駿騰位置。傢駿坐過去。兩個人中間隔著一個人的距離。小捷拿手機取景。

“靠近一點。”她下令。母子倆都往中間挪瞭挪。“笑一點,茄子。”小捷指揮著,像個攝影師。

劉小敏擠出微笑,臉上的肉微微顫動。

“好瞭,回頭洗出來。”小捷拿過去給姐姐和外甥看。

王素敏探過頭去,“沒我什麼事瞭?”

小捷反應過來,“對對,給媽來一張。”也是和傢駿合照。拍出來,王素敏很不滿意,說小捷幫自己拍得太老。加上美顏效果,依舊不滿意,又說太年輕,失真。

金傢駿走得悄悄地。王素敏和劉小敏都沒去送。在傢的在傢,上班的上班。徐正開車,小捷陪著到北京西站,送到站門口不讓進,傢駿一個人進站。

小捷揮手,“上車打電話!”傢駿拉著箱子進去。一上午,劉小敏在單位坐立不安,陳卓來電話,她還向他發瞭一通火。兒子走,間接是因為他。

“別什麼都問,問瞭你能解決嗎?”劉曉敏很少發脾氣。陳卓又問:“傢駿哪天走?”

小敏恨,他連傢駿哪天走都不知道!不是他兒子,她不說,他就不問!不是裝不知道是什麼?不是自己皮裡出的,畢竟不同。

“好瞭不說瞭,有病人。”小敏不耐煩。法國進修生來見習,小敏沒心情施針,就讓助理帶著研究。看看手機,時間差不多,打電話給小捷。小捷沒接,她忍不住胡思亂想,著急。等小捷回過來,告訴他傢駿已經平安上車。劉小敏才放心,又深感悵然。

同科室小姑娘遞給小敏一張表,“劉醫師,今年去法國交流的項目該報名瞭,院辦催填表。”劉小敏幹笑笑,說知道。她一直想再去法國交流交流,起碼把法語練練,上次交流短,五六年前的事。兩年前那回時間長,可她資歷不夠,論資排輩該不到她。如今資歷夠瞭——上頭的老專傢不想往外跑,下頭的年輕人年頭尚淺,她是少壯派,正當其時。偏偏又被肚子中兩個小的拖住。

估計去不成瞭。看著桌子上的空白表格。劉小敏更感惆悵。有的地方太滿,比如她的肚子。有的地方總也填不滿,比如這張表格的空白處。

比如人生的遺憾。

傢駿的離開令陳佳佳很不適應。她跟老爸陳卓提瞭幾次要出國。陳卓沒同意。眼下不是整學年,並非合適時機。佳佳的意思是,寧願出去再讀一年高中,也不願意在北京繼續待。陳卓以為女兒此舉,是對自己和劉小敏關系的叛逆。“都說瞭,我不結婚,就陪著你,怎麼關系都弄好捋順瞭,你又要走瞭呢。”陳卓對女兒也沒瞭耐心。可是,陳佳佳又麼能說出真實的理由?說自己喜歡傢駿?說自己要逃避情傷離開北京?說自己無聊無奈生無可戀?都不合適。他們不會理解。反倒找來一通批判。即便是他老爸,親愛的老爸,一旦知道她離開的真相,恐怕也會覺得她無聊、矯情、胡鬧。可在陳佳佳來說,這痛苦無邊無際無法承受。她失去瞭一個朋友。失去瞭生活的樂趣。還丟瞭一份希望。

好在還有老媽。陳佳佳向李萍求助。洪衛在外頭有不少生意夥伴,一交涉,很快聯系瞭長島一傢學校,同意佳佳過去。但李萍沒打算幫陳卓承擔費用,佳佳求學,她和陳卓share。一人一半。盡管陳卓近來財務吃緊,可面對咄咄逼人的前妻和渴盼出國的女兒,他還是同意瞭。小敏得知,不予置評。

佳佳這時候出去,對她倒是有利。馬上肚子大起來,顯山露水,孩子出國總比在國內消停。

佳佳是個定時炸彈。跟她媽一樣。

上班,劉小敏一律穿肥點的衣服。小肚子鼓起來。好在天冷,衣服厚,能遮一天是一天。她和陳卓還沒領證。早一天遲一天沒關系,孩子問題處理好,後面不過是手續。

最重要的還是人心。目前,小敏確認陳卓的心在她這。不過隨著孕期延伸,劉小敏覺得身體有點跟不上。

年歲不饒人。

前天量血壓,竟然有點高,還有偏頭疼。記憶力也跟不上。上網上買《針灸心悟》竟然買瞭兩本。那幾天素敏在她這住,臨睡前聽懶人聽書,連續好幾天聽同一段,最後老媽素敏都抗議,能不能換一段聽。《閑人馬大姐》都聽煩瞭。

其實劉小敏不是失憶,而是有點抵觸新東西。老的東西反復循環,能給她安全感。肚子裡已經有兩個未知。她不想生活中面對更多的不確定。

偶爾翻翻朋友圈,小敏會感覺自己眼下的狀態是“不進則退”——有一天看幾百頁書的,有天天練一個小時瑜伽的,有一天走一萬步的,而她自己,似乎除瞭上班給人紮針,什麼也沒幹。

她訴苦給陳卓聽。

陳卓勸,“你這麼一個沖淡的人,怎麼也焦慮,修生養性,心靜即可,而且你怎麼叫什麼都沒幹,我看你一刻也沒閑著,你在孕育生命。”

小敏無言,她偶爾也會後悔孕育,隻是每當她這樣想的時候,肚子裡就會動一下。仿佛提醒她:你在從事一項偉大的事業——做母親。

《小敏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