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明日黃花

佳佳出去以後。陳卓要把小敏接到傢裡去,方便照顧。小敏不肯。她跟陳卓的感受一樣——陳卓去她那,能感覺到傢駿的物品給予的壓力,她去陳卓那同樣能從佳佳生活的痕跡中感受到壓力。她跟陳卓如實說。陳卓表示理解。兩個人就先在小敏在單位附近租的房子裡住著。是個臨時的“傢”。

這一陣,以小敏所在的科室為信息源,醫院同事漸漸都知曉劉醫生要再婚瞭。其實小敏是為自己肚子大起來做鋪墊。證沒領,名分先放出去。隻不過,陳卓被保護得很好,同事們都還“不知廬山真面目”。坊間傳劉醫生找的是個成功人士。因為小敏平日裡為人和善,大傢便都覺得這幸福是她該得的。

這日下午,小敏做完最後一個患者,準備收拾下班。掛號處打電話來,說有個病人指明想掛她的號,能不能加一個。“明天下午出診。”小敏回答。她太累瞭。脫掉白大褂,洗手,喝水,劉小敏坐在電腦前,揉完太陽穴揉迎香穴。

“劉大夫。”一個男人的聲音。

“停止出診瞭,明天再來。”小敏沒睜眼。

“是我。”聲音有點熟悉。

劉小敏睜開眼,心差點沒跳出來,眼前站著的這個肚子挺得比她還高的男人,是她前夫金波。

有年頭沒見。前夫老得她差點認不出。不,不是老,而是變形,他從前當兵,身材健美,如今成瞭棒槌型,中間大,兩頭窄,看上去有點滑稽,像個老傢常見的蟲子“油葫蘆”。

“你怎麼來瞭?”小敏進入戰鬥狀態。

“來看看你。”金波笑臉迎人。

小飯館。人都來瞭,總要找個地方坐坐。金波點瞭幾個菜,劉小敏聞著都惡心。太油太辣。

“有事說事吧。”小敏沒打算客氣。她跟金波,知根知底,又在外頭,沒必要偽裝。

“傢駿怎麼回去瞭?”金波問。

小敏已經猜到他來多半是這事。

“就為這事單功來的?”

“出差,順道過來看看。”

鬼才信。他一個企業保衛科的,有什麼必要出差。醫院地點八成是從傢駿嘴裡套出來的。

“在這邊的學校不適應,還是回去,好好參加高考。”劉小敏有禮有節。

“不是說讓孩子出國麼。”

“不是好時機。”

“給那個錢就把孩子打發瞭?”金波嘴裡嚼著菜。油乎拉拉,魚香肉絲。

他摸到錢瞭,王素敏的擔憂不是沒道理。那張卡回去估計就被他沒收。金波是狗鼻子,對錢敏感。他賭。需要賭資。

小敏有底氣,沒跟他客氣,“想說什麼直接說吧,別繞彎子,頭疼。”

金波放下筷子,“小敏,你不能就這麼把孩子甩瞭,多少年都我帶,你也該盡盡責任。”

小敏憤然,“你講不講道理,以前我要帶,你們不給,說是金傢的後代不能流到外頭去,現在你說我不盡責任?!”她在金波面前摟不住火。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

“都一樣。”小敏面對金波容易發火,“我的孩子我心裡有數!”

“我不是來跟你吵架的。”金波說。

“你這就是在抬杠!”

金波對小敏是有怨氣的。他一直認為,當初他犯那個不該犯的錯誤,也是小敏逼的。她為求上進,跟他分居。年輕時候血氣方剛,誰能熬得住。錯不全在他。可是事到如今,他再見小敏,難道還跟她談感情麼?她會聽麼?顯然不。他隻好跟她談責任、義務、權利——隻有這些話題,能讓他們的談話進行下去。

“媽也在北京?”金波問。

劉小敏不說話。等於默認。

“我見見媽。”金波要求。

金波想見王素敏。小敏當然打一道壩子,不讓見。可架不住金波自己要到小捷電話,打過去,直接找到素敏,說想拜訪。抵到眼跟前,素敏抹不開面子。隻好答應見一面。

不在傢見,約在外頭。小捷陪著,確保安全。見面頭一天,素敏在傢對小捷嘀咕,“非要見我幹嗎?”

小捷說:“懷舊?看看咱們老成什麼樣瞭?也是一出戲。”

“別是來要錢。”素敏凡事都是喜歡往財務上想一想。多半八九不離十。

“他要什麼錢,不該他不欠他的,跟我們要不著吧。”

“最好不是。”王素敏說,“給傢駿打電話瞭沒?什麼情況。”

“打瞭,說他爸出差。我估計,傢駿根本不知道這事。”小捷說。

王素敏想不通,金波在這個節骨眼上出現,總有事情。見面前一天,劉小敏給老媽打電話,交代她無論金波提什麼要求,都別答應,先聽著。小捷斜躺在沙發上,插話,“都離婚瞭,還提什麼要求。要是佟兵敢跟我提要求,堅決打入天牢。”掛瞭電話,素敏對小捷,“你跟佟兵沒孩子,你姐和金波中間不還夾著個傢駿麼。”

小捷說:“就算夾著傢駿,離瞭婚,法律上,那就是不搭嘎的人。”

王素敏說:“明天你少說兩句。”她怕女兒口無遮攔。

來者是客,離瞭婚,就算法律上不搭嘎,但算半個親戚,王素敏不怠慢金波,請在便宜坊,吃烤鴨。人到瞭,落座,金波為調節氣氛,幽默一把,“便宜坊是不是比較便宜?”嬉笑的一張油臉。

小捷哭笑不得,隻好解釋,“便,波一安便,第四聲,便宜,方便的意思,是有名的烤鴨店。”

抬舉他都抬舉不起來。點菜,烤鴨自然一隻。其餘寧可多點不能少點。兩傢畢竟一個地方的。要顧及臉面。王素敏說:“來趟北京不容易,嘗嘗烤鴨。”

金波說:“能比煌上煌好?”

這不抬杠麼。素敏答:“不是一個味道。”

吃上瞭。金波不矜持。小捷看著難受。王素敏沒話找話,問:“住哪兒?”一問不要緊。金波立刻說:“媽,就為難呢,住旅館,花錢,能不能給找地方湊合湊合,我聽說傢駿從前住的就是打地鋪,我也能打。”小捷傢的榻榻米成駐京辦。

說得好像誰虐待傢駿。

小捷不得不繼續解釋,“不是地鋪,是榻榻米。”金波說:“對,榻榻米,我也能睡榻榻米。”

入坑瞭。王素敏解圍:“金波,小捷談瞭個對象,偶爾也來傢裡住,實在小,不然就請你過來住瞭。”金波沒理會,問:“小捷談對象瞭?大老板吧。小捷長那麼漂亮。”

小捷聽著渾身不自在,粗俗之見,長得好看就要找大老板?給人當蜜?做三兒?難怪姐姐受不瞭他,在廠子裡蹲幾十年,又傻又肥。

王素敏搪塞過去,問:“出差幾天?事辦得怎麼樣?”

金波嘆瞭一口氣,“媽,你還不知道吧,我下來瞭。”

“從廠裡下來瞭?”

金波嗯啊。

“鐵打的廠子,怎麼下來瞭。”

“被收購瞭。生產線搬西部。我們這些人先轉三產,後來三產也不行,幹不下去,自負盈虧發不出工資,就都下來瞭。每個月給點生活費,就那麼點。”他比小拇指,繼續說,“要不當初也不會讓傢駿來北京湊合。”

面對金波的遭遇,王素敏和小捷不知怎麼安慰。這種故事聽得多瞭。但放到金波身上,有點讓人意外。他爸是前任廠長。金波進廠,以為能端一輩子鐵飯碗,先是到一線,嫌辛苦,後來下科室,業務不行,再後來去保衛科,要提,老爹偏去世,傢道中落,但沒想到四十好幾,生計成問題。

“不出來不行。”金波補充。

素敏心酸,問,“你來北京找工作?”

“碰碰運氣。”

“大老遠的。”王素敏道,“怎麼不在老傢看看。”

金波說:“老傢熟人多,抬頭不見低頭見,低的我低不下去,高的人傢看不上我。北京好,另一個世界,誰也不認識誰,重頭開始。”素敏和小捷對看一眼,她們同時意識到,麻煩來瞭。

“傢駿誰照顧?”王素敏問。

“他奶。”金波說,“他跟他奶親。”停一下,金波說自己的,“媽,小妹,要是有什麼工作機會,幫我留意留意。”終於還是說出口。

小捷有點厭惡。前姐夫找到這來瞭。一聲小妹也油膩膩的。油膩中年。雖然她自己也被單位那些小姑娘視為中年婦女。可即便在一個大的中年范疇裡,還有很多小的階層劃分,有鄙視鏈。她這種大城市的“中年少女”,自認為是有資格鄙視小城市來的中年男人的。瞧他褲腰帶掛的那鑰匙鏈。土!

王素敏和小捷的感受不同。金波的請求,一霎間令她百感交集。這可是金波。從小到大都很有優越感的金波。爸爸是廠長,媽媽是婦女主任,他算是小城的公子哥,曾經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隻是十年河東轉河西,如今他淪落到下崗,不得不外出打工。為保住最後的面子,還特地找個沒人認識他的地方重頭開始。他能找她們低頭,可見是真沒辦法。再就是沒把她們當外。王素敏覺得滄桑,心跟著軟瞭。“地方我再幫你找找,實在不行,先來傢裡湊合湊合。”

榻榻米歸他瞭。

劉小捷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她媽。剛才還找理由拒絕,怎麼一晃眼就改口。那是她的傢!她的地盤!她的清靜世界!把這麼個前任姐夫,中年男子弄傢裡,多不方便!多尷尬!怎麼想的?!

小捷一臉不情願不好發作。

金波喜出望外,“太感謝瞭!”他恨不得握住王素敏的手。小捷很不痛快。

素敏對金波說:“再吃點。”

金波笑笑,“不能吃瞭,我得減肥,不然小敏該嫌我瞭。”他忘不瞭劉小敏看到他時嫌棄的目光。

小捷不禁嗤瞭一聲,一個鼻孔出氣。

真好笑。都離瞭多少年,他有什麼資格說姐姐嫌他不嫌他?明日黃花。莫名其妙。

《小敏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