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生馬拉松的終點,有什麼等著我們

五十五歲之前,趙秀芳的日子一直不太好過。

十歲的冬天,她負責洗全傢九口人的衣服。挑兩筐臟衣服在趙傢村冰冷刺骨的河邊洗,如果不留神,特別容易一頭栽進水裡。可惜那樣的不留神,一次也沒有發生過。隻喝瞭碗薄粥的身子前胸貼後背。她特別想一頭栽進水裡,一瞭百瞭。

十八歲,她滿臉痘,頭發枯黃,瞇縫眼兒,營養不良使她身材幹瘦得像隻猴。都說十八歲沒有醜姑娘,秀芳卻醜得連母親都替她發愁。少女的心敏感得像剝瞭皮的血肉那樣風吹都痛,那段時間一照鏡子她就想,還不如死瞭拉倒。

二十五歲,秀芳在化肥廠當臨時工。手裡有瞭錢,人也吃得舒展些,痘下去瞭,工友程志國看上她瞭。娘傢要程志國出五百塊錢彩禮,程志國出不起。她站在包肥車間裡,把如雪的氮肥裝進水綠色的塑料袋裡。機器沉重地轟轟響著,化肥的臭味太猙獰,紮得太陽穴突突地疼。要是她能突然被熏暈,從此人事不省該多好?就不可以面對這麼艱難的選擇瞭。

二十九歲,她和程志國結婚三年瞭,肚皮一直沒有動靜。程志國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有傳言說他和脫硫車間的女工好上瞭。秀芳和程志國吵架,被他一拳打倒在地上,眼冒金星,半天起不來。後來其實是她不想起,躺在地上挺安逸的。

三十二歲,女兒程安心兩歲。程志國死於氮罐泄漏事故。設備老化固然有錯,程志國違反操作章程也要自己擔責。撫恤金廠裡開始扯皮。從火葬場回來,秀芳抱著安心走在街上,口袋裡隻剩十塊錢。天高雲淡。天太高瞭,高遠得讓她沒有力氣。這人間熙熙攘攘,可孤兒寡母煢煢孑立。一輛大貨氣急敗壞地呼嘯而過,卷起一陣塵土。安心睜著明亮的眼睛指著它說:“媽媽,大車車。”一生還那麼長,她們怎麼過?

艱難的時刻不止那些時候,包括母親因為她執意要零彩禮嫁程志國對著她的臉啐口水、罵她賤貨時,程志國傢暴她時,四歲的安心半夜發著高燒哇哇哭著、光著腳跑到車間來找上夜班的她時,工廠倒閉後一時找不到出路時……那時她對存在這件事產生瞭強烈的懷疑,懷疑自己被生下來到底是為什麼,難道就是來經受風刀霜劍,飽嘗貧窮困苦的嗎?她不信教,也沒有修行的興趣。到底是怎麼回事?她莫名其妙地被生下來,被某種力量鞭撻著,非得踏踏實實地服完人生這場苦役才算瞭事?

想去死,是對這種無理安排的憤怒反抗,是對不知身在何處的敵人最致命的一擊。既然它動不動就要出招,她不如先瞭結自己,以無招勝有招。不能安排生,還不能安排死?

想去死,更是想叫停人生苦役,得到終極的休息。她累極瞭,想眼一閉,再也不用睜開。可惜路途遙遠,這一夢想不知何時才能實現。

妹妹趙秀麗一直笑話她,都說心寬體胖,你這麼胖,可見你這些多愁善感都是假的。秀芳自己也納悶,這一生膽小如鼠,提心吊膽,生怕哪天老天爺在頭上又響個炸雷,卻為何偏偏吃嘛嘛香,頭一沾枕頭就睡著從不失眠?年輕時枯瘦的身板在中年生活穩定後極速擴張,五十五歲後,秀芳成瞭個一臉佛相、珠圓玉潤的老太太。

程志國死瞭,靠著工廠的那份工資和微薄的撫恤金,秀芳得以把程安心的師大舞蹈系四年本科供完。五十歲那年化肥廠倒閉,秀芳打瞭一陣零工,後來盤瞭個炸雞的小店,起早貪黑,累到手成雞爪,握不住夾炸雞的長筷子。小店生意還行,卻終於把她累倒瞭。病好瞭之後女兒讓她別幹瞭,掙的全是小錢,不夠藥錢。也不知道是不是炸雞的油氣太大,這以後秀芳就一天比一天胖。店不開瞭,她也胖到瞭200斤。秀芳總結,因為活兒太累,本來胃口就好的她吃得更多瞭,賣不掉的炸雞和蒸騰的油氣悉數吃進肚裡,化成身上的坨坨肥油。她從饑饉的年代過來,拼命攫取能量是一種本能。浪費糧食都可恥,更何況肉?

畢業後,安心在一傢名為“翱翔”的藝術培訓學校當舞蹈老師,彼時這傢培訓學校在一個居民樓的復式三居裡辦公。安心二十八歲時,認識瞭在銀行工作的秦峰。秦峰高大英俊,傢境良好;二十九歲,倆人結婚;三十歲,安心開始備孕。這時培訓學校已經擴大到在市裡各個區都有分點,總部租瞭兩層樓,業務蒸蒸日上。鄭校長答應元老安心,等她生完孩子,就給她開個人舞蹈工作室。這是校長的一盤大棋:向新東方這類培訓行業的翹楚看齊,打造旗下的明星老師,把蛋糕做得更大。舞藝精湛、得獎無數的女神級舞蹈老師安心會是他打造的第一位名師。他野心勃勃,準備把培訓學校做上市。現在培訓行業如火如荼,經濟越不景氣,人們越愛在孩子身上投資。他的藍圖完全有可能實現。

現在是秀芳生命中最輝煌、富足的時刻。青春固然流逝瞭,但前半生的坎坷總算有瞭回報。五年前她賣瞭舊平房,用這錢和炸雞店掙的錢,以及安心上班掙的錢,買瞭個市區的二手兩居。這房是妹妹秀麗給牽的線,和秀麗傢就隔瞭兩幢樓。五十五歲這年,秀芳終於告別平房,住上瞭樓房。如今母女倆生活穩定,她也退休五年瞭。這五年,她的幸福指數一天天攀升,在六十歲這一年和體重一起到達巔峰。安心參加工作後,她們終於擺脫瞭計算著一分一厘過日子的習慣。窮人的日子多危險,稍不留神就會滑過溫飽線,跌進饑寒的深淵,但這五年她們居然踏實地待在歲月靜好這道紅線裡!

她們買的房所在地現在是新興的商業區,房價噌噌往上漲。女婿秦峰是傢中的獨子,父母在建材城開門店,傢境富裕,對安心很好。小兩口的單位離秀芳傢比較近,平常下瞭班他們就回她這裡,周六才回婆傢。秀芳不但沒有失去女兒,反而多瞭個兒子。秦峰很大方,傢裡的肉菜水果等都是他買的,買的全是最好最貴的。原切牛排一塊是一塊,頂級紅富士蘋果個個相貌堂堂。秀芳一天變著花樣兒地做菜,等著他們下班,自己愈發吃得整個人滾圓,粒粒脂肪都往外鼓脹。安心搞舞蹈的,很不能忍受母親這樣肥胖,隔三岔五數落她,要她減肥。但秀芳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安心說,太胖瞭對身體不好。秀芳就說幾次體檢,除瞭血脂高一點,還查出什麼大問題來沒有?

安心說,等你歲數再大瞭,嚴重後果就會顯現出來。秀芳說人老瞭才不能太瘦呢。老年人癌癥高發,胖人扛造,瘦人化療兩次就去半條命瞭。五號樓的那誰誰誰,平時瘦成那樣,得瞭癌癥一次化療就死瞭。

安心說你這麼胖,一件體面衣服都買不到。這個世界先敬羅衣後敬人,你就不嫌丟人?秀芳嗤之以鼻,年輕時我都沒有體面過,老瞭還怕人嫌棄?再說瞭,我有這麼漂亮的女兒,這麼帥氣的女婿,這已經足夠體面瞭。秀芳說著,笑嘻嘻地抱住安心,叭的一聲在她臉上親瞭一下,好像她還是她的小寶寶。

這樣的對話隨時有,最後像是生活樂趣,成瞭母女交流的一種方式。安心有時也覺得自己不是真心要母親減肥,因為她也起勁地給母親買她愛吃的東西:牛排、無籽紅提、三文魚、活蝦。真要母親減肥,應該吃蔬菜沙拉、水煮雞胸肉之類寡淡無味的東西才對,哪能啥好吃吃啥?安心明白,她不忍心看著母親受罪。大學畢業前孤兒寡母的淒風苦雨還歷歷在目,母親此生沒有別的享受,也隻有吃這一項瞭。

安心沒有很堅持,秀芳也就心安理得地胖下去。服裝店基本買不到她能穿的衣服,得上胖人專櫃,或者小店定做。秀芳懶得折騰,翻來覆去穿那幾件廉價的滌綸碎花衫。這種衣服倒是好脾氣,耐洗免熨,穿壞瞭也不心疼。就是不好看,兜頭一套,緊緊地勒在身上,勾勒出她胸部、腹部、腰部三圈起伏的肥肉。一米五六的個頭在她這歲數的老太太當中本不算矮,但因為胖,顯得矮墩墩的一團。從遠處走過來,咣咣咣,像是地面也會顫似的,一堵花花綠綠的肉墻走過來瞭。秀芳並不自慚形穢,她對穿本也不講究,且已過瞭在意容貌的年紀。再說瞭,她有個骨肉停勻、容貌秀麗的女兒就行瞭。她是她體面的背書,優秀的證據。俗話說,娘矬矬一窩。女兒這麼漂亮,證明……證明娘曾經也不差!有女兒替她活,夠瞭。

光看安心的做派,無人相信她是秀芳的女兒。秀芳不修邊幅,安心卻連倒個垃圾也要塗防曬霜。秀芳都不知道女兒從什麼時候起,對自己的容貌與身材管理到瞭苛刻的地步。為瞭體重能達到報考師大舞蹈系的目標,安心曾連續半年隻吃水煮青菜與雞蛋,每天長跑五千米。藝術院校是漂亮女孩紮堆的地方,更是燒錢之處。來自下崗單親傢庭的安心在此立足的本錢:一是出眾的顏值,二是極度的克制與勤勉。她會忍住消費的欲望,攢很久的錢,耐心等到商場的名牌衣物大打折的時候,然後用在校外打工的錢,狠狠地用一千塊錢買一條連衣裙,三千塊錢買一件外套。當安心穿著Burberry米黃風衣,表情淡漠,細長的兩條腿踩著不慢不緊的步伐,穿行於舞蹈系的鶯鶯燕燕中時,她看起來比任何一個女孩都耀眼。秀芳曾為女兒的虛榮心而微微感到不安,後來又想,女兒不偷不搶,不傍大款,那錢是她在培訓機構教舞蹈攢下來的,該自豪才對。

一開始,秀芳偶爾會有不踏實的感覺。她已經很久沒有遇到什麼痛苦瞭。這不正常。她不相信命運會放過她,屏息,側耳傾聽,仔細觀察,像叢林戰中的遊擊隊員一樣機警。可敵人一直沒出現,她更惶恐瞭。如此平靜,必有更大的災禍隱藏在後面。不可能!怎麼這輩子居然能過上這樣神仙般的日子?腹中不饑,不再哭泣。冰箱裡有肉,糧袋裡有米。身體健康,還能和女兒、女婿一起旅行。窗外小區綠草如茵,枝頭小鳥叫聲清脆,對門傳來孩子練琴的聲音。每晚上床前秀芳都在想,也許明天就會有什麼不好的事情發生呢,可是來不及細想,五秒鐘之後她就睡著瞭,發出如雷的鼾聲。

秀芳漸漸放松,習慣瞭這樣的歲月靜好。後來她甚至有點厭倦,覺得日子安逸得太無聊瞭。白天那麼長,就是準備晚上三個人的晚餐,也耗不完這麼多時間。上午吃過早餐,她癱倒在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古裝劇,很快睡著瞭。醒來後電視還在聒噪,裡面正演宮廷殺戮,刀劍相擊,錚錚作響,令人疲憊。悠閑比奔波更令她疲憊,這很奇怪。

秀芳的六十大壽即將到來,女兒、女婿在大酒店定瞭宴席。辦完這件事,安心就打算備孕。秀芳本來摩拳擦掌地準備帶孩子,但秦峰的父母顯得比她還要積極,尤其是他母親,盼抱孫輩盼得眼發直,早早地買瞭一大堆嬰兒衣物。考慮到他傢比她傢房子大得多,秀芳也就怏怏地同意瞭。秦峰也說,這些年一直在安心娘傢住,等孩子出生,也該輪到去他傢住瞭,這並不能算不公平。她是獨女,他還是獨子呢。都有父母,都要膝前盡孝的嘛。安心隻好承認,並安慰母親說,你累瞭這些年,正好休息一下,順便減減肥。

這麼說來,等六十大壽過後,安心孩子出生後,她的傢就會漸漸冷清起來?秀芳這樣的人,要不與坎坷的命運鬥,要不與繁重的勞動鬥。鬥天鬥地,總有得鬥。但現在對手居然消失瞭?明天的宴席過後,她的戰爭將畫一個句號,落下帷幕。她一個人的獨角戲怎麼唱呢?六十歲,說老不算老,卻又什麼都幹不瞭。創業,再就業,都不適合她,可一時半會兒也死不瞭。她最後隻好叮囑安心,你一定要生二胎。一嘛,夫妻倆都是獨生子女,生二胎是題中應有之義;二嘛,大孩子給親傢帶,二胎當然輪到自己帶瞭。叫她閑下來混吃等死,不可能的!最好能在她六十五歲之前把二胎生瞭,再晚她就老瞭,帶不動瞭。

安心聽瞭,哭笑不得。母親和公婆對這還沒到來的兩個孫輩已想入非非太久。“別人傢老太太都去跳廣場舞,打麻將,種種花,或者結伴旅遊。你就不能找點事情做嗎?”

秀芳打瞭個呵欠,無動於衷:“那有什麼意思?旅遊不和你們一起,也沒勁。”

她的確沒有什麼愛好。多年生活貧困,她沒那個資本去養成任何愛好。如果有時間,有塊地,她就會全種上皮實愛長的木耳菜,種什麼花?她是寡婦,寡婦門前是非多。她除瞭遠離男性,也遠離女性群體——有幾個女人不愛嚼舌根的呢?除瞭住在同小區的妹妹,她沒有朋友。

安心隻得先應承下來,再一次要求母親減肥,並略帶嫌惡地說:“轉瞭一個月,都沒買到你壽宴上要穿的衣服,這還不夠嚴重嗎?”

秀芳嘿嘿一笑,敷衍道:“行,行。”說著倒在沙發上,抓起桌上的薩其馬吃瞭起來。安心為瞭讓她減肥,買瞭刮油的普洱茶。秀芳苦著臉說那玩意兒跟中藥似的,喝瞭胃受不瞭,須得甜食來配一下,對沖一下才好。於是買瞭高油、高糖的薩其馬。茶沒見下去多少,薩其馬倒吃瞭好多包。安心放棄改造母親的念頭,她此生還從未見過比母親更固執的人。想改變她?除非天塌下來。

六十大壽宴席在五星級酒店小宴會廳舉辦。壽宴交給活動公司來辦,一切不用自己操心,這都是秦峰安排的。晚上六點,準時開席。到時安心會提前下班,順道去取給母親定做的壽宴禮服。她們轉遍全市,都沒有找到適合秀芳的衣服,有合適尺寸的,安心又嫌顏色面料不好。想來想去,就上商場頂層的裁縫區定做瞭。

這天秀芳早早來到宴席現場,活動公司已佈置得差不多瞭,大紅舞臺中間的大LED屏滾動著“祝趙秀芳女士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等吉祥字樣,還有一傢三口的老照片。秀芳坐在臺下,看著這些照片,感慨萬千。

妹妹秀麗來瞭,帶著正在上大四的女兒陳若華坐到瞭她的身邊,一起欣賞著。秀芳兄弟姐妹七個,其他人要不在外省,要不在外市,父母死後便很少往來。隻有秀麗和她住在同一個小區,漸成瞭彼此除老公孩子外最親密的人。

四十九歲的秀麗與秀芳是兩個極端。秀芳性格爽快,說話高聲大氣。秀麗心思重,說話輕聲細語。秀芳胖,秀麗瘦,前年老公癌癥死瞭,她順水推舟落下瞭神經衰弱的毛病,人越發幹瘦。秀芳見人笑瞇瞇,秀麗卻是言語刻薄,嘴上不饒人。

“喲,瞧你和從前真是胖若兩人。姐啊,你這些年都是吃瞭什麼飼料啊?長勢太喜人瞭。”

秀芳白瞭她一眼:“日子好,人就胖。這不是很正常嘛!”

這話細琢磨大有深意。陳若華本來嫌母親說話難聽,一聽大姨這話也厲害,暗笑母親沒占到便宜。秀麗訕訕地笑著,轉頭打量著這廳裡為瞭祝壽點綴的各種裝飾:舞臺左側是一棵高大的花樹,足有三米高,由康乃馨、玫瑰、馬蹄蓮、魯冰花、百合、萱草、薰衣草層層混紮而成,五彩繽紛,香氣撲鼻。靠背椅一律系上淡粉色綢帶蝴蝶結,每張桌上都放著精致花球做點綴,擦得鋥亮的小推車上放著五層的生日蛋糕。所有的一切,營造出十足奢華的氣息。加之這是女婿一手操辦,更有面子。

人都喜歡和身邊的人比。哪怕是親姐妹——不,尤其是親姐妹,更暗自懷瞭比較的心。年輕的時候秀麗過得幸福,老公開水產店,雖然隻是個小小攤位,收入著實不錯。秀麗在市郵局包裹處收發包裹。他們傢是趙傢子女中最早一批買商品房的,著實令人羨慕。從前秀麗看不上秀芳的生活,但人生到瞭後半程,形勢漸漸起瞭變化。在大女兒陳若華出生後,秀麗兩口子打算要個兒子。秀麗流瞭三次胎之後,終於生瞭兒子陳若軒,兩口子悲喜交加,但福禍相依,一年後單位優化,秀麗被調到瞭後勤崗位,工資大減。秀麗非常生氣,猜到是因為生二胎的原因,找領導理論,說自己和老公都是農村戶口,第一胎是女兒,憑什麼不可以生二胎?領導告訴她,你雖然沒有違反計劃生育,但是為瞭追生兒子頻繁懷孕、流產、請假,耽誤瞭本職工作不說,社會影響也惡劣,不開除你已屬手下留情。

秀麗灰頭土臉,索性從此在單位混日子,傢裡收入減少瞭,又多瞭一張口,四十五歲這一年她辦瞭內退,日子更加拮據瞭。這時秀麗倒過來羨慕起姐姐瞭,脾氣暴躁的姐夫知趣地死去,姐姐有房,無男人,實在舒心。丈夫在她內退兩年後死瞭,秀麗和姐姐一樣成瞭寡婦。但她沒有秀芳過得好,因為第一她內退領的錢實在微薄,而秀芳是正式退休,錢比她多;第二安心已經上班瞭,而她的兒子還小,正是需要花錢的時候。

秀麗看著這滿堂的富貴,心裡和誰爭辯似的想,是,外甥女安心打小就是美人胚子,外甥女婿秦峰也是高大英挺,兩個人堪稱金童玉女,事業也都順遂。但是,第一,姐姐隻有一個孩子,而她有兩個;第二,女兒考上瞭全國重點大學,而安心隻上瞭個本省的普通師范大學;第三,姐姐沒有兒子,而她有。她,壓倒性勝出!

一想到十五歲的兒子陳若軒,秀麗的心尖兒歡喜得發疼。不枉她流產三次、失去工作,上天賜給瞭她俊秀、聰明、乖巧的陳若軒,他就是她生活的全部意義所在。女兒陳若華……若華當然也懂事識大體,大一就勤工儉學,年年得獎學金,幾乎沒有管傢裡要過生活費,爸爸去世後她還隔三岔五地貼補傢用。陳若軒在上奧數補習班,錢是若華掏的。她兒女雙全,而且都很優秀。這是她人生成功的標志!

秀麗在心裡前後左右地掂量比較,終於找到心理優勢,剛才的些許不適下去瞭,可以心平氣和地看著大屏幕上秦峰和安心令人目眩的結婚照。那是去馬爾代夫拍的,安心笑得燦爛,手上的大鉆戒熠熠生輝。

親友陸續到齊,席上坐滿瞭,安心和若軒卻還沒到。若軒在安心舞蹈學校的樓下上奧數班,要搭她的車一起來。秀芳心裡有點莫名地發慌,那種消失已久的不安突然又活瞭過來:敵人出現瞭,就是不知道埋伏在哪個角落裡呢。老天爺不會讓她這麼順利地劃下人生這圓滿的句點。

她問秦峰安心到哪兒瞭。秦峰說正是晚高峰,堵車,十五分鐘前已經催過瞭。

“再催催呀,十五分鐘瞭,不會出事瞭吧?”秀芳說。

“呸呸呸。今天是大日子,你可太會說話瞭。”秀麗嗔怪。

“媽,沒事的,今天正好是周五,交通會更堵。我會讓酒店晚點開席,大傢夥兒也都能理解。”秦峰安慰道。

六點二十,安心還沒到,秀芳坐立不安,給她打電話。安心說堵在酒店對面的街道上,原本兩分鐘就能開過來,可車太多,紅燈太長,掉頭費勁。六點半,秀芳心驚肉跳,在酒店門口張望。六點四十,秀芳又回到席上,冷汗淋漓,濕瞭後背。秀麗煩她神經質地拼命催,早早坐到瞭別的桌去聊天,一轉頭不見秀芳,又有點擔心,吩咐女兒去找找她。

若華在休息室找到秀芳,見她靠在沙發上睡著瞭。若華還來不及說話,秀芳突然一個激靈驚醒瞭,怔怔地看著她,額頭冒汗。

若華遞給她一沓厚紙巾,讓她擦汗:“大姨,你沒事吧?”

秀芳道:“我怎麼覺得要出事呢?心慌,一個勁兒出汗。”

冷氣開得那麼足,但她衣服已經濕透瞭。若華幫她扯開後脖領,把手伸進後背,用紙巾吸著汗。

“你不會是身體有什麼問題吧?早跟你講減肥瞭,太胖瞭不健康。”

秀芳有氣無力道:“我身體沒問題。”

若華摸摸她的手,體溫正常,又見她臉色也無異樣,稍微放瞭心,笑道:“能出什麼事呢?”

秀芳道:“我剛才打瞭個盹,夢見你姐出車禍瞭,撞死瞭。”

若華一驚,旋即又覺得好笑:“姐夫十分鐘前不是才打過電話嘛?再說瞭,姐的車就在對面那條街,又不在高速上。市裡車速度再快也出不瞭大事,您快別瞎想瞭。”

秀芳稍感安慰,掩飾道:“唉,人老瞭就是糊塗。要我說做什麼衣服呀,平時的衣服穿穿得瞭,安心非得要定做。要不是去拿那破衣服,這會兒早到瞭。”

秀芳說著,卻莫名地流下瞭眼淚。若華哭笑不得,又為大姨對表姐的愛而感動,端瞭杯水給她。秀芳正喝著,安心提著用無紡佈袋套著的壽宴禮服和陳若軒進來瞭。秀芳一個箭步上前,摟住她哭瞭起來。大傢嚇瞭一跳。

秀芳捶著安心哭罵:“你個死丫頭,怎麼遲到瞭這麼長時間?嚇死人瞭。”

安心早被她的電話催得心浮氣躁:“堵車我有什麼辦法?還不是為瞭去拿你這衣服?這點事也值得哭?”

若華暗示表姐不要責備秀芳。想想今天是母親的大壽,安心也就止住瞭。秀芳收瞭淚,接過新衣服,走到屏風後去換衣服,安心還特地給秀麗化瞭淡妝。

宴會廳燈火輝煌,一切準備停當,秀芳穿上簇新的暗紅色綢緞中式禮服,由女兒女婿左右攙扶著,三人喜氣洋洋地亮相。秀麗坐在臺下,半嫉妒半喜悅,不無感慨地想,誰能想到姐姐能有今天這輝煌的晚年呢。人生啊,就是長跑,笑到最後的才是贏傢。臺上的姐姐雖然胖到沒脖子、沒眼睛,但胸前的珍珠項鏈顆顆圓潤飽滿,花白的頭發燙成大卷,整個人竟然有種雍容華貴的氣度。安心一襲淡粉的長裙,明艷優雅。她正值女人最美的時候,褪去瞭青春的稚嫩,熟女的豐韻似有若無,如一朵剛剛綻放的花朵。秦峰一身灰西裝,星眉劍目。這安心太會挑男人瞭,外貌學歷傢境脾氣樣樣好。若華要是有她一半的眼光就好瞭。

照例是壽宴的那些俗招,活動公司請來的司儀舌綻蓮花,把秀芳的一生誇得德藝雙馨、感人肺腑,吉祥話一套一套的,樂得她合不攏嘴。活動公司本來安排瞭助興的歌舞節目,但安心說不想要那些常見的套路,自己本身就是搞舞蹈的,這樣的日子更要親自為母親跳上一曲,其實也含有讓親友們,尤其是公婆開開眼的意思。

果然,安心一曲歌頌母親的蒙古族舞蹈《敬天地與你》,把全場都震住瞭。音樂響起時,一襲蒙古族藍色舞衣的安心裊裊地從臺側舞出,舞姿多變,忽而抖肩下腰,忽而曲腕抬眉,與這首蒙古族長調特有的婉轉深情融合無間,催人淚下。臺下都看呆瞭,歌舞就有著這樣的魅力,它是最原始的語言,哪怕不懂藝術的人,也會為它蘊含的情感與活力所感染。秦峰的父母看著臺上判若兩人的兒媳婦,又佩服又自豪。音樂響徹全場,安心的舞姿曼妙如行雲流水,矯健如雄鷹展翅,一個又一個高難度的旋轉、跳躍,把全場情緒帶到瞭高潮。

接下來,翱翔學校的街舞老師張天宇帶著他的學員們跳瞭街舞,音樂是周傑倫的《聽媽媽的話》。換瞭街舞服的安心跟著他們跳瞭起來,帥氣酷炫的律動帶出四射的青春活力,與方才的民族舞比,又是另一番味道。秀芳不懂舞,身子竟也不自覺地跟著節奏搖擺起來。陽光俊朗的張天宇一身紅色的嘻哈舞服,頭上倒扣著黑色鴨舌帽,朝氣蓬勃,與安心對跳著,眉眼間全是笑意。看上去他們非常默契,對於這場表演樂在其中。全場人的表情是一種自慚形穢、無能為力的崇拜。這樣花朵一般的青春,這樣專業的舞姿,門檻太高瞭。觀眾除瞭仰望,極盡所能地鼓掌,還能做什麼?

深情的音樂與喝彩聲中,秀芳無聲地哭瞭又笑,笑瞭又哭。值瞭,一切都值瞭。一生的含辛茹苦,都在今天有瞭答案,坐實瞭它的意義。原來上天就是為瞭賜給她臺上這如小鹿般輕盈靈動、如精靈般美麗優雅的女兒,才用那些心力交瘁、走投無路的往昔來考驗自己……

表演落幕,宴席結束。親友們贊嘆著告別。秀芳特地向張天宇道謝,她很喜歡這個在臺上野性十足、臺下溫和有禮的大男孩。張天宇忙不迭表示這沒什麼,他帶的學員正愁沒有展示的機會。不管是什麼樣的場合,臨場表演是最好的檢驗機會,也是讓學員增加成就感、產生壓力的有效手段。若軒在一旁嚷嚷著要報張老師的街舞課,馬上就報,周末就上課。

天宇笑道:“下周正好有個六人集體課開班,讓安心姐給你報上?”

安心道:“沒問題,明天上班我就給你報上名。”

秀麗愛憐地看著正在抽條、顯得清瘦的兒子,隨口道:“哪有錢?奧數班還是你姐掏的錢呢。”

她眼角餘光看向若華。若華笑笑,母親一貫用這種說反話的方式讓她做事。奧數有助於升學,街舞不是必須。再說瞭,獎學金和當傢教的錢除瞭供自己活命、貼補傢用、給弟弟交奧數班之外,已經所剩無幾瞭。

秀芳知道妹妹的德行,也知道外甥女尷尬,趕忙岔開話題。她要把宴席上剩下的東西,凡是能拿走的都拿走。安心反對,秀芳理直氣壯。那五層蛋糕還剩最底下一層,那麼老大一圈兒,上面還鋪滿瞭獼猴桃切片,平時買至少也要兩三百。難道就扔瞭嗎?花樹上的切花那麼新鮮,薅下來足足能紮十幾捧大大的花束,就這麼便宜瞭活動公司?各桌上的東坡肉、蒸蝦、樟茶鴨,冷盤裡的醬牛肉、金錢肚……這麼多好菜,沒有一桌吃光的,有的盤甚至隻動瞭幾筷子。不是味道不好,是現在人們的生活實在太好瞭,吃不動肉瞭。怕啥口水?又不是湯水、炒菜。把沒動的那些扒拉下來,裝進塑料袋裡,帶回傢,這兩天的肉菜就有瞭。

秀麗在一旁連聲附和,安心無奈,隻得任由母親和小姨挨桌把幹凈的冷盤涼菜、看上去比較完整的東坡肉之類的挑揀分類,倒進不同的塑料袋。秀芳生怕蛋糕被磕碰到,到傢不成型沒法吃,讓酒店給分成若幹份,用紙盒裝著。等收拾完一看,剩菜足足有十袋,蛋糕三大盒,鮮花用酒店提供的白色大提袋裝瞭五大袋,還有赴宴賓客們送的壽禮一大堆。安心看著這麼多東西,有點崩潰。秀芳分給秀麗一部分,見安心一臉的嫌棄,拈起旁邊桌上盤中殘留的一片鹵水大腸送進嘴中嚼著,環視著各張桌,戀戀不舍:“這麼多好肉,全浪費瞭。這是在犯罪啊。”

秦峰送父母回傢,先走瞭。天宇要搭安心的車順路回傢。安心抱怨著老媽,什麼剩菜剩飯都往自己胃裡倒,能不胖嗎?天宇笑著幫她把東西放進後備廂和車前座,若軒見天宇上瞭安心的車,也跟著擠瞭上去,在車上追問著關於街舞的問題。秀麗母女和秀芳打一輛車,離開酒店。

壽宴像是馬拉松長跑盡頭的終點線。撞破瞭它,大功告成,可也失去瞭目標。這段日子為瞭迎接壽宴,秀芳一直比較亢奮。而今晚那些回憶引發的傷感,美滿的現狀帶來的自豪,哭哭笑笑,情緒上的大起大落,已經耗盡瞭她的精力,因此一上車就睡著瞭。秀麗正在訓誡女兒,向安心看齊,大學畢業就趕緊回到本市,找個傢境良好、工作穩定的帥老公,嫁人就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啊。她正說著,聽到身邊傳來鼾聲,一看秀芳已經睡著瞭,不由失笑:“瞧你大姨,在哪兒都能睡著,能不胖嗎?說起來,她投胎沒投好,可是女兒在這方面倒是腦子很靈光。”

秀芳耳朵裡隱約聽到秀麗絮絮叨叨,如極為細微的針在捅著她密不透風的夢。由此睡得並不踏實,卻又累極,醒不過來。她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半夢半醒,這很奇怪,像是由她一手打造、設計出這多層夢境,指揮著每層夢境裡的自己該體現出什麼狀態來一般。她掙紮著想脫離這混沌、膠著的夢境,卻怎麼也逃不出。直到突然一聲巨大的撞擊聲,她從第一層夢境裡醒來。緊接著司機急速踩剎車,她往前撞瞭一下,撞到瞭司機駕駛座後的鐵欄桿,頭部的疼痛讓她徹底醒瞭過來。

“師傅,你怎麼開的車?”秀麗的頭也在副駕的椅背上磕瞭一下,她很惱火。

“前面出車禍瞭。好像是有輛大貨車逆行,把輛小車給壓扁瞭。咱們要不繞道吧。”司機說。

三人抬頭望去,見前面果然不少車停瞭下來,一輛拉著鋼筋的大貨車側翻在地,它身下是輛白色的車。大傢嚇瞭一跳,接著嘖嘖驚嘆那情狀的慘烈,以及命運之無常。好好地開著車在路上走,沒想到天降橫禍。也不知道是誰倒黴瞭。

正感嘆著,秀芳突然打瞭個冷戰,腦子裡嗡的一聲,下意識拉開車門,走向前方。秀麗喊她,她聽若未聞,隻是直挺挺地往前走。秀麗和若華似是感受到瞭什麼似的,也急急地跟著下瞭車。

已經晚上十點,這條街比較偏僻,人和車都不多。夜深瞭,起霧瞭,路燈下的一切像是籠瞭層輕煙般。再往前走一點,秀芳意識到,那不是夜霧,是急剎車時輪胎與地面摩擦起的煙。這一幕似曾相識,好像幾個小時前在酒店休息廳打盹兒時做的那個夢裡,就有過這樣的場景。

秀芳走到大貨車前,鋼筋散落一地。她看著它身下的車殘留的半邊車牌號,沒錯,不用再確認瞭,那就是安心的1.6排量的雪佛蘭。整個右半邊已經被大貨車壓扁,車頭碎瞭,車頂被幾捆鋼筋砸得塌陷,幾根鋼筋在巨大的慣性下散落,穿過車頭,戳碎瞭後座的窗玻璃,戳出來的頂端帶著血。地面散落著轎車各種零部件的碎片,機油和水箱的水混著鮮紅的血,從車底下流瞭出來,在地上蜿蜒,爬到她的腳下。現場彌漫著一股膠皮糊瞭伴著機油的味道,也許還有腥味。

一個人對著秀芳大聲地說著話,神情驚慌,不知道是誰,也許是司機。還有幾個人圍瞭上來,不知道是看熱鬧,還是處理此事。他們都在對著秀芳說話,秀芳耳朵裡嗡嗡的,光見他們張嘴,就是聽不清。直到一聲淒厲的尖叫刺破耳膜,那是秀麗的慘叫。秀麗撲到轎車邊,徒勞地用顫抖的雙手拍打著轎車已經扁成鐵皮的部位。她已經說不出話來瞭,嘴張著,喉嚨裡啊啊地叫著,聲音短促。她也被這巨大的夢魘困住瞭,連哭都哭不出來。

秀芳隻覺得死神看不見的黑網兜頭罩下,無處可逃。她雙膝一軟,跪倒在車前。

《如果奔跑是我的宿命(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