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完一對四的街舞集體課,張天宇微微出汗,他靠在窗邊,邊喝水邊發愣。就在三個月前,安心還坐在這個教室的沙發上和他談季度業務考核的事情。他們說著話,他看著她白皙的耳朵上戴著淡粉色的珍珠耳釘,紮頭發的皮筋上碎水晶花墜閃閃爍爍,攪動著他的心神。他想起秀芳描述的安心出事後的慘狀,不由悚然。這種殘酷的描述不應該用在那麼美好的女性身上。
天宇是安心的校友,二十五歲。之前他在一傢小的培訓學校任職,跳槽來翱翔,舞蹈組組長程安心負責帶他,因是學弟,對他分外親切。剛來時天宇問安心,你業務能力這麼出眾,古典舞、民族舞、芭蕾舞、現代舞、當代舞、國標舞樣樣跳得好,長得又漂亮,為什麼不去北京、上海闖一闖?
安心笑笑,說:“依你這麼說,咱們這種地方就不配擁有好的舞者瞭?”
天宇道:“那倒不是,但學藝術的總是向往去這兩個城市,畢竟這樣的地方才有一鳴驚人的機會。”
“你為什麼不去?”
天宇爽快道:“我是匠人型舞者。基本功很紮實,但沒有靈氣。最好的出路就是當老師,畢業前我就知道瞭。”
他這樣年輕的大男孩,如此坦誠地評價自己,倒是少見。安心暗自欣賞,道:“我們班三十個人,十二個在北京,五個在上海,四個在深圳。你猜怎麼著?除瞭三個在培訓學校當老師,一個在當舞蹈替身外,其他的全部改行瞭。有去保險公司的,有進視頻網站當編導的,還有賣理財產品的。我們這樣的地方性大學舞蹈系,在北上的藝術圈沒有根基,沒有人脈,根本比不上北舞那類金牌院校出來的人,倒不如在本地發展的好。寧為雞頭,不當鳳尾嘛。”
倆人一聊,都覺得彼此是非常踏實、能客觀認知自己的人,由此分外投緣。翱翔是本市最著名的藝術類培訓學校,一些比賽常常由它來征集選手,組織活動。兩人在工作中漸漸熟悉起來。天宇是獨生子,安心在他心目中,就是女神級別的大姐,也許還有點別的意味,但他沒有繼續琢磨下去。他第一天來就知道,安心已經結婚瞭。這很安全,同時又更加誘惑。天宇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情瞭。也許高墻裡的果子更迷人吧?
出事後,天宇和老板鄭校長去瞭一次醫院。安心醒來之後,他又單獨去瞭一次,想探望她,但安心拒絕見除母親和丈夫之外的任何人。他隻好在醫院門口的甜品店見瞭秀芳,秀芳連聲道謝。天宇加瞭秀芳的微信,告訴她有什麼事可以找他,他是安心的同事,兩個人平日裡處得如姐弟般。
之後,他和秀芳兩個人漸漸在微信上熟絡瞭起來。
端午節,培訓學校給員工發瞭粽子之類的福利。校長沒說沒有安心的份兒,教務處也就把她的那一份計劃在內。可臨到發放時主管又躊躇,總不至於親自送到她傢吧?天宇於是自告奮勇地幫安心領瞭。
下瞭班,天宇與秀芳在微信上聯系,她說她剛好在傢,不用去醫院。到瞭小區,天宇在廣場上找到秀芳,她正在跑步,要他稍等。已是晚上八點,廣場大燈高懸,一堆老太太正在跳舞,孩子們在一旁跑來跑去,氣氛熱鬧祥和,是盛世該有的模樣。天宇張望瞭下,見秀芳正在對面跑步。她慢慢繞過來,跑到他面前停下,嘴唇發白,滿臉通紅,渾身大汗,喘氣費勁得好像下一秒鐘就要暈過去一般。相熟的老太太們正在廣場上跳扇子舞,手裡的扇子甩得啪啪響,喊道:“秀芳,悠著點兒,咱們老啦,不能像年輕人一樣跑步。”
天宇見秀芳那樣子十分難受,忙扶住她。秀芳隻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帶得耳朵處一陣一陣地痛,耳朵裡嗡嗡的,心跳快得要喘不過來氣瞭。秀芳突然捂著胸口一陣幹嘔,嚇瞭天宇一跳,她卻隻嘔出幾口酸水,天宇趕緊攙著她回瞭傢。
在傢裡,秀芳癱倒在沙發上,許久方緩過神來。天宇這才知道她與安心打賭減肥的事。為瞭實現自己許下的三個月減重一百斤的諾言,秀芳每天跑十公裡,白天隻喝酸奶,吃兩根黃瓜。天宇又感動又好笑,告訴她:第一,三個月絕不可能減掉一百斤,能減三十斤已經算厲害瞭;第二,短時間內急速減肥對身體極其有害,而且容易反彈。千萬別這麼幹。
秀芳道:“是啊,我最近覺得整個人不太得勁兒,這不,正打算去針灸減肥呢。”她從茶幾上拿起一張美容院的宣傳彩頁,上面寫著“針灸拔罐減肥,不傷身不反彈,一個月見效”。
天宇拿過彩頁,看瞭看:“這種地方,一般要你交一大筆錢,然後一邊給你針灸,一邊告訴你要節食。最後到底是節食減下來的肥,還是針灸,誰說得清楚呢?”
秀芳訕訕地笑道:“唉,那小姑娘告訴我不用節食的。”
節食加長跑實在是太煎熬瞭,秀芳病急亂投醫,路過美容院,接到這廣告,不由動瞭心。那幹美容的小姑娘個個不是省油的燈,早看出苗頭。一番舌燦蓮花,秀芳差點交瞭一個療程的錢——五千塊。要不是微信裡沒那麼多錢,她早就被套住瞭。天宇見那茶幾上還有不少機構的減肥廣告彩頁,還有一瓶減肥藥。他拿起來一看,上面寫著“立可瘦減肥膠囊”。他看著秀芳,表情漸漸嚴肅起來。她道:“這藥是我跑步時小區一個認識的女人推薦我吃的,說效果特好。我剛吃瞭幾天……”她看著天宇的表情,有點訕訕的,停住不說瞭。
天宇鄭重道:“千萬不要再吃瞭,這種減肥藥對腎的傷害非常大。您也不希望肥沒減下去,命沒瞭吧?”
秀芳嚇一跳:“沒那麼嚴重吧?”她最近總覺得頭暈眼花、心悸氣短。難道就是這個藥造成的?
“我身邊就有人吃這類減肥藥得瞭尿毒癥。”他看著秀芳愕然的表情,搖搖頭,繼續道,“阿姨,我學舞蹈的,對怎麼控制體重有一定經驗。如果願意,我可以帶著您減肥。千萬不要再亂吃藥、瞎鍛煉瞭。”
秀芳自打開始減肥後,才意識到這有多難。她跑瞭十幾天,吃盡苦頭,倒是減瞭幾斤,但她疑心那減下去的可能隻是水,說不定正常吃飯後立刻就會胖回去。她也知道自己用力過猛,少吃多運動能減肥她知道,可是少吃到什麼程度,運動量多大,根本掌握不好。至於那個同小區的女人賣給她的藥,她也是抱著吃吃看的想法在嘗試的,心裡也有點發毛。此刻聽天宇這麼說,又驚又喜。天宇肩寬腰窄,一雙大長腿,合體的白T下胸肌隱約可見,沒有嚴格的飲食控制與健身堅持,也難有如此養眼的身材。有他相助,這事就不愁瞭。
她很欣慰:“你能幫我就太好瞭。其實我減肥,除瞭給女兒當榜樣外,也有個考慮,她這身體狀況,估計下半輩子都需要人照顧。我得健康和強壯起來,爭取活得久一點,好照顧她。”秀芳想起那天抱起安心,卻把她摔在地上的那一幕,眼圈紅瞭。小時候的安心瘦瘦的,像隻小貓,秀芳把她用大衣兜在懷裡,又穩當又暖和。如今女兒重新變回需要人呵護的寶貝瞭,自己卻失去瞭這種力量。她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三層肥肉隨著呼吸起伏,腿粗如大象腿,手指頭胖得又圓又短,像小香腸,不由得又羞又懊悔。這身上的每一兩贅肉,都代表著自己的放縱、懶散、貪吃,更證明自己不是女兒堅實的依靠。她亟須重新做人。
天宇心裡一緊。三個月瞭,他沒有見到安心,到底她現在變成什麼樣子瞭?他很想去看她,但她一直拒絕,他也不好再跟秀芳提這個要求,隻是叮囑她,這兩天可以稍微放緩一下減肥的腳步,正常飲食。他回去之後研究一下,拿出一套有針對性的減肥健身計劃,然後帶著她按計劃嚴格執行。
兩天之後,他們再次在秀芳傢碰面。天宇拿出三頁紙,上面的字非常貼心地打成瞭黑體三號大字。一張寫著“飲食篇”,一張寫著“運動篇”,另一張是食譜范圍。秀芳仔細地看著這三頁紙的內容。天宇道:“減肥無非兩條,第一管住嘴,第二邁開腿。但這嘴要管到什麼程度,腿要邁到什麼程度,是有講究的。”
他一條一條地解釋:“第一,遠離任何減肥藥、減肥偏方,按摩針灸等輔助手段。謹防受騙傷身!第二,遠離任何高油、高糖食物,包括甜度高的水果。第三,前兩個月,主食隻吃平日量的四分之一,精糧搭配粗糧。後續再酌情減量。第四,多攝取高纖維的蔬菜和食材,比如芹菜、花椰菜、蘆筍、海帶、各類菌菇……”
秀芳一條一條聽著,知道那食譜已經寫得非常詳細瞭,看上去她平日裡愛吃的大部分都不能吃瞭,還好牛肉和海鮮等優質蛋白能吃少量,這已經比她自己盲目地瞎減舒服太多瞭,她不由得松瞭口氣。
接著看運動篇。那上面列著每天運動分為三次,每次半小時至一個小時。早起慢跑,下午跳繩、遊泳或者爬樓梯均可,晚上快走,就當成飯後消食的運動。她要去醫院照顧安心,就根據自己的時間靈活安排。
“對於您這樣肥胖又上瞭年紀的人,選擇運動種類要量力而行。一口吃不成胖子,當然一下也減不成瘦子。減肥是持久戰,要以身體能負荷為主,循序漸進,一開始少量多次運動,後續逐漸加大運動量。”
天宇說著,從包裡翻出一雙嶄新的護膝給秀芳,又看她跑步的鞋是一雙旅遊鞋,一臉嫌棄,告訴她最好去買專業的運動鞋,阿迪達斯或者耐克都行,買它們傢換季的產品,一雙最多五六百,輕便耐磨。人傢是專門為跑步設計的,透氣舒適、減震防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
秀芳點頭如搗蒜。這天宇看著還是個大孩子,沒想到做事這麼周全,為人又這麼仗義。
天宇又道:“如果想更全面地鍛煉肢體力量,增強體力,提高耐力,我建議您到健身房辦個卡,請健身教練指導。您不是說安心行動不便,往後得照顧她嗎?但這要錢,所以您要考慮一下。”
秀芳一聽到健身,眼前一亮,卻又猶豫:“多少錢?”
天宇道:“和您上美容院針灸辦卡的錢差不多。跟我一個健身房就行。我可以跟老板說一說,沒準兒打個九折呢。”
秀芳果斷:“辦。明天你下班我和你一起去。”
夜闌人靜,安心毫無睡意,聽著病房裡行軍床上護工輕微的呼嚕聲。這個女的睡眠極好,每次安心半夜要上廁所都要叫好幾聲才醒,安心疑心她可能故意不回應。身為一個殘疾人,安心已經能捕捉到人們神情和言行舉止間那些微妙的細節,既有過分的呵護,也有不經意的輕慢。安心想,她身體殘缺瞭一部分,好像在別人心中,也缺瞭分量,所以不值得被完整地尊重一樣。後來安心寧可穿紙尿褲也不叫護工瞭。護工就是這樣,勤快又脾氣好的沒幾個,總是沒幹幾天就換人。這個女的力氣特別大,抱起安心來毫不費力,用瞭一個月,已經算她們能遇到的最好的人選瞭,有些事安心也就忍瞭。秦峰白天上班,晚上再來陪夜不現實。母親那麼胖,躺在行軍床上翻身都困難,再加上呼嚕打得震天響,吵得睡眠不好的她夜夜失眠,用二十四小時護工反倒省事,雖然一天三百的費用叫她心裡焦慮。
她翻看著手機微信,天宇發瞭好幾條問候的消息,她都沒有回。何止他?同事、同學、熟人、學員……所有人的消息她一律沒回。前一段是剛恢復,來不及看手機;這一段則是沒有心情,也不知道怎麼回。回“很好”是撒謊,回“不好”又要引來追問,何必呢?反正生活的大門對她來說已經關閉,不需要再社交瞭。她這樣想,還是不由自主地看朋友圈。她不參與生活,就當個旁觀者吧。天宇的學員進步很大,已經可以參加區裡的街舞比賽瞭;鄭校長天天馬不停蹄會見各種高大上的投資人,翱翔在本市又開瞭個新校點;表妹若華發瞭張語意模糊的圖,是一張城市的夜拍,不知是勵志的實習加班夜歸,還是彷徨的深夜獨白。聽說二姨跟著去陪讀瞭,她有得苦頭吃瞭。但無論怎樣的苦頭,她畢竟還在生活裡,不像自己早被拋出軌道瞭。丈夫秦峰發瞭兩條,一條是勵志雞湯,一條是公婆並肩微笑坐在沙發上,配文是“今天是父母結婚三十周年紀念日。歷經風雨恩愛如初,父母就是我的幸福之源”。丈夫是個體面人,又是體制內工作,朋友圈一貫光鮮勵志,人畜無害。
安心挨個翻著,翻到母親的朋友圈時,微微吃瞭一驚。今天她的朋友圈是一張健身房的會員卡照片,還有她穿上新跑鞋在鏡頭前的自拍。還是一如既往地胖,但從前慵懶疲沓的眼神卻不見瞭,多瞭幾分銳利。
那天她摔在地上,一時悲憤攻心,對母親口不擇言後,安心也後悔。她知道在母親的心目中她排第一位,甚至高於母親自己的生命,她這是無理的遷怒。第三天看到母親長跑後發的自拍圖之後,安心怔瞭一下,隨之感動,同時還有點小小的好奇,減肥是項艱苦卓絕的任務,多少人半途而廢,母親能堅持下來嗎?
今天這個卡證明母親真的下決心要減肥瞭。想到胖得走路都喘氣的母親一圈一圈地在小區廣場上長跑,以及在健身房擼鐵這種前所未有的情景,一股熱流從後背湧瞭上來,推著安心坐直瞭身體,眼睛看向瞭屋角的輪椅。從前她拒絕坐上它,好像那樣的話,她是個殘疾人的事實就再也無法回避。她甚至不想見到它,所以叫護工遠遠地推到角落裡。但現在她突然想坐上它,憑她一個人,就在此刻,凌晨三點十五分。
安心不想叫醒護工,她看瞭下,床太高,無法直接下地,但從床上可以爬到床頭的木椅子上,再從椅子上爬到地上,爬至角落,也許可以憑自己坐上輪椅。她開始這樣做,從床上翻到椅子上很順利,但她仰天陷在椅子裡瞭,兩截光禿禿的斷腿短短地指向上空,像烏龜肚皮朝天般動彈不得,很艱難地才一點點掙紮著倒過身子,用手代腳,一點一點把身體從椅子上挪到地上,再蹭向輪椅。蹭到跟前已是滿頭大汗,但她非常高興,為此甚至笑出聲來。她喘著氣,看著仍在呼呼大睡的護工,心裡升出報復似的自豪:原來離瞭你也不是不行嘛。
休息片刻,安心開始向輪椅進攻,但這一仗遇到瞭麻煩。從高到低容易一點,從地上往高處爬卻是個難事。她的腳使不上勁,隻能竭力抓住輪椅的把手,試圖僅憑手臂的力量就把自己的身體撐起來,送進椅子裡。但她力氣太小,輪椅又滑來滑去,如果再把身體直立一點,地面就會觸到截肢的斷面,令她疼痛不止。最後她一咬牙,一發狠,使出渾身的力量,猛力往上一躥。結果咣啷一聲,輪椅栽倒在地,她也摔倒瞭,臉還被輪椅把手磕到瞭,疼得她眼淚都出來瞭。護工被驚醒瞭,見狀大吃一驚,趕緊起身跑過來,要把她抱起來:“你怎麼瞭?怎麼大半夜的要坐輪椅啊?”
安心在地上掙著,不讓護工抱。護工手足無措,安心看著自己黑乎乎的手掌和手臂,無聲地哭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