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健身房裡的老父親和老母親

一起床,秀芳先準備給安心的飯。醫院有營養餐,但到底不如自傢做的好。雖然送過去的飯菜安心吃得很少,可吃就比不吃強。今天她給安心燉雞湯,燜牛腩。另外用糙米、燕麥、黑米、糯米、紅豆、白米給自己打米糊。她把燉雞湯和牛腩的燉鍋、米糊機依次插上電,就去晨跑。四十分鐘跑完,汗淋淋地回傢。這次長跑倒是比之前輕松多瞭,穿上新跑鞋也是個省勁兒的因素吧?回到傢,第一件事是稱體重,192斤,比從前輕瞭八斤半。

洗完澡之後米糊已熟,開始吃早餐,煎雞蛋改成白煮雞蛋,以往每次早餐必要吃一個自傢發的大饅頭,中午和晚上各兩碗米飯,安心總說她是“碳水怪”,要她減,她從來不聽,現在早餐改用一碗水煮黃瓜、菠菜、花椰菜替代。水煮蔬菜天宇不讓拌沙拉醬,說那裡面又是油又是奶和糖的,其實熱量更高,教她滴一點醋、生抽,拌一拌就好。不好吃,蔬菜的生腥味很重,讓她覺得自己像頭牛在吃草。幸虧雞蛋好吃。這是這段時間以來吃得最飽的一次,肚子舒服瞭,心裡卻有點不安。

雞湯和牛腩已燉好,再拌個黃瓜、木耳、蘑菇,把三樣菜裝進保溫桶和樂扣盒子。秀芳提著盒子,坐上公交車。傢到醫院三公裡,秀芳坐瞭三站地,下來走一公裡,因早餐的飽腹滋生的罪惡感抵消瞭不少。進瞭病房,安心正在睡覺,顴骨青紫瞭一塊。秀芳剛要對護工生氣,護工叫秀芳小聲點,兩個人躡手躡腳地走出病房。護工告訴秀芳,安心昨兒個半夜自己突然起來要坐輪椅,結果摔瞭一跤,臉被磕到瞭。護工看秀芳愣愣的,以為她不信,有點急瞭。

“大姐,您可得信我,不然一會兒她醒瞭您自己問一問。”護工說。

秀芳卻笑瞭,道:“我信你。太好瞭。你幫我繼續照顧好她,謝謝你。”

這話讓護工一時不知道什麼意思,但知道秀芳不怪她,松瞭口氣。秀芳進瞭病房,把安心換下來的臟衣服放進袋子裡,把買來的水果洗好,削好,擺到床頭的茶幾上。收拾完,她在床頭的椅子上坐下,等著女兒醒來。中午秦峰會趕過來一起吃飯,上醫院食堂打幾兩米飯,午餐就齊活兒瞭。十一點,秦峰發來微信,說最近活兒多,今天就不過來瞭。十一點半瞭,安心還沒醒來。秀芳不想叫她,刷著微信。刷到昨晚自己那條朋友圈,她看到有許多人點贊,其中居然有安心。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特地點開,沒錯,是安心。這麼長時間以來,安心不說話,不笑,不交流,好像要封死在自己的世界裡一般,但現在她終於願意讓自己的一部分感官蘇醒過來瞭。太好瞭,太好瞭。這證明她的心並沒有完全死去,還是存瞭生的希望。

看著女兒疲憊的睡容,再看看屋角的輪椅,秀芳悲喜交集。難道是自己的減肥和健身卡觸動瞭安心,所以她才願意去嘗試坐輪椅嗎?這證明自己的計劃在慢慢奏效瞭。秀芳心中燃起一股豪情。饑寒交迫的童年、喪夫和下崗都沒能打倒她,這一次,車禍也不能。她站在生的此岸,與彼岸的瘟神爭奪著女兒。走著瞧,看誰能贏,她有的是耐心與勇氣!

秀芳把晚上的運動改成瞭八點到九點去健身房,下午回傢做好給女兒的飯菜,送過來一起吃過之後,她正好去健身房。晚飯時間,安心看母親連著兩頓都隻吃一盆水煮蔬菜、菌菇,問道:“你隻吃這些東西嗎?”

這是自那天爭吵之後,安心第一次主動與母親說話,更是車禍之後她第一次對一件事情表現出有興趣。秀芳驚喜,趕緊回答:“是啊,這是天宇給我配的食譜。”

“天宇?”安心更意外瞭。

“天宇給我配瞭食譜,還指導我減肥,給我定瞭計劃。晚上我要和他一起去健身房,他給我找教練瞭。這孩子真的太仗義瞭,他提瞭好幾次說來看你,但你不是一直不見人嘛,我就說再等等。怎麼樣?哪天我叫他來吧?他真的很關心你。”

那陽光俊朗的大男孩,那個開玩笑叫她女神的年輕同事……臉上的瘢痕還在癢,紫黑地蜿蜒著。這樣的臉連自己都不想看,怎麼能在天宇的眼前出現?安心搖搖頭。

晚上八點,“力倍”健身房內熱火朝天。這是秀芳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大概也是這傢健身房第一次出現她這樣身材臃腫、頭發花白的老婦吧?上次她來辦卡以及找私教時,隻進瞭體能測試區,測試瞭體能。這次才是真正進入瞭健身房的主區域。那些揮汗如雨、或跑或跳或拉伸的年輕人,男男女女,無不對她投來詫異的眼神,秀芳有點不自在。這時天宇引著一個教練到她面前,那是個身材健碩的年輕男子,一件無袖緊身黑T恤背心勾勒出上身強壯的倒三角。他自我介紹姓吳,因天宇一直在這裡健身,兩個人早已成瞭朋友。

吳教練倒是對秀芳來健身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徑直切入主題:“天宇和我說瞭你的訴求,綜合上次助理幫你做的體能測試結果,我為你量身定制瞭一個計劃。”

吳教練的魔鬼式擼鐵計劃是這樣的:秀芳每周來健身房三次,一次一個半小時。先在跑步機上熱身十分鐘,然後推杠鈴練胸肌,舉啞鈴練三角肌,倒蹬機推腿練腿部力量,卷腹機練腰腹。鑒於之前秀芳已經有瞭長跑十五天的底子在,所以也不算倉促上陣。體能測試也顯示她承受得起這些訓練。一個半小時下來,管叫秀芳練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半年之內,她不但可以減掉五十斤,還能有一身強健的肌肉。

秀芳開始很高興,聽到這裡愣瞭:“五十斤?我要減一百斤。”

吳教練嚴肅道:“不可以減太急,否則你的身體受不瞭。誰敢承諾你半年之內減一百斤,我都會認為他不負責任。”

天宇在一旁拍拍秀芳的肩膀,點著頭,意思是他完全贊同吳教練的話。秀芳隻好接受瞭。

說練就練,吳教練引秀芳先在有氧區的跑步機上熱身。在健身房鍛煉果然和自己一個人默默跑步不一樣,每個人都練得那麼認真。或戴著耳機在跑步機上無聲地跑著步,或大喝著推舉杠鈴;或青筋暴起,或揮灑自如;或咬牙瞪眼,或埋頭苦跑。有人額頭流著汗,有人衣服全濕透瞭。總之,這裡散發著生機勃勃的氣息,大傢就像挨得特別近的小星體,自顧自旋轉,但有種奇妙的默契在。

秀芳按照吳教練說的一項項練。吳教練要求每一項都做四組,每組十二次,而且動作都要做到位,並不因為她年紀大就放松要求,態度很嚴厲。十分鐘的跑步機下來,秀芳已經汗濕衣背,又接著到力量區舉二十公斤杠鈴。剛做完一組,秀芳已經手臂酸痛得無法動彈,胸膛快要爆炸瞭,坐在地上直喘氣。天宇在隔壁跑步機上跑著,看見後過來,看著秀芳的模樣,有點擔心。吳教練道:“既然進瞭健身房,找瞭私教,而且定瞭減肥期限,那就證明她的訴求很強烈。所以我不會因為她是老年人就區別對待。放心吧,我覺得她能跟上。”

秀芳用力捶著胳膊,道:“天宇你不用擔心,我沒問題。”

這一停下再做可不得瞭,坐上臥推凳舉起杠鈴時,秀芳覺得它沉重得令她無法負荷,勉強舉瞭三下之後,第四下想往上舉,胳膊卻酸痛得一點力氣也沒有,咬牙往上頂時,怎麼也推舉不上去,手打戰,額頭青筋暴起,臉憋得通紅。已經這麼用力瞭,那杠鈴還是穩穩地停留在臂彎裡,絲毫不想減輕哪怕一斤重量。她大喝一聲,拿出“我跟你拼瞭”的氣勢,把杠鈴往上一送。雙掌撐住杠鈴,此時力氣突然一泄,全是汗的手心一滑,杠鈴重重砸回架子上。她嚇瞭一大跳,左右看看,幸好吳教練此刻不在,沒有人註意到她。秀芳羞赧而沮喪地坐起身,走到飲水機旁接瞭水,回到力量區,坐在旁邊的凳子上大口大口地灌著水。

也許是自己操之過急瞭,也許這樣的鍛煉方式根本不適合自己這種六十歲的老人。這可真是鬼迷心竅瞭,一個老太太居然想到進健身房健身?看看同齡老太太都在幹嗎,最多跳跳廣場舞,打打太極拳,小區健身步道走一走,連長跑的都很少。秀芳看著地上那二十公斤的杠鈴,想想這才是第一個項目,後面還有啞鈴和什麼倒蹬機,簡直絕望得快哭出來瞭。

這時旁邊坐下一個人,一股汗味兒夾著煙味兒的渾濁氣味撲鼻而來,扭頭一看,居然是一個和自己差不多歲數的老頭。是那種小區裡很常見的退休老頭,已經濕透的草綠色運動背心卷起至雙乳下,坦蕩地露出汗津津的大肚子,動作像樹懶一樣遲緩,禿頭,脖子上掛條綠毛巾。他一見秀芳,也感到意外,用脖子上搭著的毛巾擦汗,打招呼道:“喲,老太太進健身房,我還是頭一回見。你好啊大妹子。”

秀芳道:“老頭兒進健身房我也是頭一次聽說。你好啊大兄弟。”

倆人攀談起來,老頭介紹他叫王志國,比秀芳大一歲。秀芳贊他有毅力,就像自己一樣。

老王愁眉苦臉道:“唉,我哪有這心情啊,是我爸非得拉著我來的。”

秀芳大吃一驚,他爸得多大歲數瞭?老王朝前面一努嘴,隻見一個穿著紅色運動衫、須發皆白的老頭正在拉力器上唰唰地拉著彈簧,神情輕松。他渾身的肌肉都很結實,肱二頭肌正隨著拉動一鼓一鼓的。看得秀芳目瞪口呆。

老王說父親老老王八十二歲瞭,從前是個工人,退休快三十年瞭。以前酷愛打籃球,後來找不到同伴一起打球瞭,因為一起打球的同事和朋友們要不就是死瞭,要不就在傢頤養天年不愛動彈。他就改遊泳和長跑,這兩年又迷上瞭健身。老王的老伴兒死瞭,老媽也不在瞭,兒子在上海工作,他退休後整天在傢無所事事,睡眠也不好,老老王就強拉著他來鍛煉。

那邊老老王練完拉力器,又開始舉啞鈴,一抬頭見倆人在說話,把啞鈴高高舉起,聲音洪亮地吼道:“練起來!”

不知道是休息夠瞭,還是被老王父子給刺激到瞭,接下來的三組杠鈴秀芳居然咬著牙完成瞭。啞鈴她花瞭半小時也完成瞭。倒蹬機換瞭個部位,總算能讓可憐的胳膊休息一下瞭,但又輪到腿遭殃。兩組之後,每一下蹬腿都有如千斤重。她瞪著眼,使盡渾身解數蹬。太沉瞭,沉得每進一寸都那麼艱難,肌肉繃直,雙腿直打戰,實在是蹬不動瞭。這一刻,過去無數歲月裡所遇到的苦難——十歲時洗衣服的饑寒交迫,十八歲時因生得醜的自卑,二十八時被丈夫傢暴時的苦痛,三十二歲時成為寡婦時的無助,五十歲那年化肥廠倒閉的惶恐,通通湧上心頭,噎得她喘不上氣來。它們最後匯成一個主調,與目睹血肉模糊的女兒時的萬念俱灰重合。她想放棄瞭,想躺在地上好好地休息一下,什麼也不想。

可是下一刻,她又重新鼓起勇氣,過去沒放棄,現在她也不會放棄。如果這就是她的宿命,她就要一腳一腳地蹬下去,一腳一腳,像是在抗拒命運般,使勁將它蹬開。這是替安心蹬的,閨女的腿沒瞭,為娘的腿就得派上雙倍用場。拼命蹬啊,多蹬一腳,離減肥的目標就近瞭一步。多蹬一腳,安心就離站起來近瞭一步。她什麼都沒有,就僅剩一腔孤勇。這孤勇推著她一步步走到瞭今天,如果她放棄瞭,安心也就沒有瞭希望。

吳教練站在一旁,幫秀芳喊著,糾正她的動作,天宇也過來,又欽佩又擔心地看著她。她的衣服被汗濕瞭,全貼在身上,汗水順著腿流到鞋裡,襪子也濕瞭,汗水大滴大滴地往下跌落,倒蹬機下淌瞭一圈。老王父子喝著水,站在一旁饒有興味地看著她。一些健身的人也圍過來,看著這胖老太艱難、倔強地一下一下地蹬著,情不自禁地為她數著:一、二、三、四……

四組終於做完,秀芳麻木地從機器上踉蹌著下來,在地上癱成個大字,隻覺得天旋地轉,視線變得模糊,屋頂的燈變成一團團的光暈,不知道是汗水迷瞭眼,還是淚水所致。吳教練蹲到她身邊,聲音溫和:“卷腹機不做瞭,今天先這樣吧,已經兩個小時瞭。”

老王和天宇攙著秀芳走出健身房,秀芳小腿肚直哆嗦,渾身像是被人用大鐵錘猛錘過一般,快散架瞭,現在是強撐著往前走。大傢各自洗瞭澡,出來後,老王說他晚飯隻墊瞭塊蛋糕,得去吃碗面,於是大傢又來到一傢拉面店。老王父子要瞭兩碗面,天宇要瞭一碗,加瞭個鹵蛋。菜上來後,他要瞭個空碗,給秀芳挑瞭三分之一碗面,放瞭半個蛋。秀芳洗瞭澡,舒坦瞭不少,這時方回過魂來,她六點鐘除瞭一碗水煮蔬菜外,什麼都沒吃,此刻餓得渾身沒有力氣,聞著那牛肉拉面的香味,看著面上覆蓋著的切得薄薄的帶筋醬牛肉和半個鹵蛋嫩黃的剖面,不由得舌底生津,卻又堅決地把碗推開:“我不吃。”

天宇笑瞭,把碗又推到她面前:“吃一點沒事。這麼大的訓練量,營養要跟不上,你很快就會垮瞭。忘瞭我說的瞭?一口吃不成胖子,當然一下也減不成瘦子。”

老老王呼嚕呼嚕大口吃面,口齒不清地說:“吃吧,減肥不在一時。你那麼大運動量,很快就能瘦下去。相信我。”

秀芳於是小口小口吃起來。天宇早告訴過她,吃東西要小口嚼,這樣也可避免進食過多。

老王心事重重。說要吃面的是他,可面來瞭,他卻一直擺弄著手機,一碗面隻吃瞭幾口。秀芳見老王在看照片,問道:“這是誰?”

老王來瞭精神,把手機給她和天宇看,那照片是一個長得挺幹凈的三十來歲的男子站在樹下。還有的是男子帶著五歲小男孩在玩,或者是小男孩沖著鏡頭天真地笑。老王道:“我兒子和我孫子。怎麼樣,帥吧?”

老王期待地看著他們,兩個人真心地贊美:“都挺帥的。”

老老王三下五除二,連湯帶面吃得精光,啪地放下筷子,扯瞭張餐巾紙擦著嘴,對著兒子道:“行啦,一天看八百遍,有意思嗎?”

他見兩個人不明白:“天天想他兒子和孫子,什麼事也不幹,就等著兒子想起來給他個電話。從前總是每兩三天就跟兒子視頻一次,終於給兒子惹煩瞭,規定每周隻能周六視頻一次,一次隻能三十分鐘。這老小子就頹瞭。”

老王看著手機,一臉的哀怨,嘆瞭口氣:“不能住在一起,連視頻都給我規定時間,這小子真的太狠心瞭。”

老老王訓道:“人傢要上班。大上海,那活兒能簡單嗎?下瞭班回到傢累成狗,還要跟你視頻半小時,雞毛蒜皮都要匯報,活不活啦?”

天宇道:“我媽也總要跟我視頻,其實我每周末都回傢,沒那麼多話講啦。不是每天都有新鮮事發生的。”

老王道:“你們年輕人都嫌棄我們老年人,老瞭就是招人煩。其實就是想見你們,想和你們在一起,哪怕開著鏡頭不說話,看著這張臉,心裡也舒坦。這就是當父母的心,孩子們怎麼會懂?懂也裝不懂。”

老老王冷笑道:“老瞭就是招人煩?你個龜兒子可別當著和尚罵禿驢。我也是當父母的,我就不這樣。咱倆住一個小區,你小子從前一周都想不起來回我那兒一趟,我找你瞭嗎?訴苦瞭嗎?我忙著呢,哪有工夫顧著你?開著鏡頭讓你看,你幹嗎?監視人傢啊?依我看,就是太閑瞭,把你給閑出屁來瞭。”

老王被父親訓得有點不好意思,收起手機,認真吃面。秀芳和天宇倆人對視瞭一下,忍不住笑瞭。這父子倆太有趣瞭,兒子比父親更像老年人,年過八旬的老父親虎虎生威,反而氣場上和天宇這一輩兒的人更接近。四人吃著聊著,漸漸熟絡瞭起來。秀芳說起自己為什麼要減肥和健身,說起那場車禍,忍不住流淚。父子倆聽著,深深動容。

夜裡十一點瞭,小店外仍有車駛過,仍不時有食客來吃面。秀芳從未想過,原來夜裡的街上這麼熱鬧,她也很多年沒有跟陌生人成為朋友瞭。這種感覺很奇妙,此刻身上有著千斤沉重的酸痛,但她心頭卻無比輕松。

《如果奔跑是我的宿命(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