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是陪讀?是監視

若華從前認為自己是一個理性大過感性的人,因為實際生活也不允許她感性。七歲,奶奶喜氣洋洋地從產房抱出一個嬰兒,對她說:“若華,你有弟弟瞭。”若華看著那嬰兒粉嫩的臉,意識到自己的童年結束瞭。這很神奇,若華清晰地記得那一刻的想法。她還是個孩子,卻過早地看清瞭自己的命運。如果太感性,在這個傢她是活不下去的。

但此刻,在公司,坐在凱澤的工位旁,聽著凱澤配音時那字正腔圓富有磁性的聲音,看著他棱角分明的側顏,若華一再地心動,而這違反瞭理性。因為馬上就要畢業瞭,這心動必然沒有結果。

可是她控制不瞭自己。平時她就特別喜歡聽凱澤的京腔,那種不經意的兒化音帶出一種遙遠和闊大的想象空間。是的,那就是北京。若華早就想去北京瞭,不是因為凱澤。她考不上北大中文系,才退而求其次上的本省大學。她不知道去北京幹嗎,但去總是沒錯的。每一顆不快樂的靈魂都渴望遠方。北京足夠遠。

她從來不知道凱澤還會標準的播音腔呢。凱澤配完音,摘下耳機,扭頭看著身邊的若華。若華猝不及防,趕緊低下頭,掩飾性地看著配音稿,臉紅瞭。

凱澤問:“怎麼樣,我配得還行吧?”

他們一起去采訪,回來若華寫的稿,凱澤用電腦軟件剪完視頻素材,隨口就配瞭音。一條兩分鐘的新聞,很快就搞定瞭。倆人合作非常默契,效率極高。

若華含笑點頭,問:“你學過播音?”

凱澤道:“沒有,但我考瞭普通話一級乙等證。要是有哪個地方招主持人,我是有報考資格的。”

若華敬佩地看著他,他道:“技多不壓身嘛。現在是跨界的時代,我們要敢於當斜杠青年,而且我還挺喜歡播音主持這個職業的。”

他微笑地看著她,她垂下眼簾,阻斷瞭自己愛慕的眼神。他真的太優秀瞭,獨子,傢境良好,自律,有才華,勤奮,而且非常有想法。最主要的是他身上有一種漫不經心的無所畏懼。感覺他想做什麼,就會去做,而最終也能做成。什麼樣的傢庭才會培養出這種人格呢?她也勤奮,但她的勤奮全是為瞭謀生、糊口,而他是為瞭好玩。這就是他們之間最大的區別。

凱澤看著她,她低頭時脖頸的線條顯得溫婉甜美,長長卷曲的睫毛撲閃撲閃的,泄漏瞭一些慌亂。他決定把一些話說出來:“若華……”

若華更緊張瞭,頭簡直不敢動,屏息等待著。可是這時手機響瞭,是母親來電,問她什麼時候回傢,已經八點瞭。若華說自己還在加班,母親說一直在等她吃晚飯,自己也沒吃呢,差不多就回傢吧。說完就掛瞭電話。若華看著手機,凱澤覺得剛才空氣中流動著的美妙氣氛無影無蹤,若華周身都罩上瞭沉重的氣息。

凱澤問:“你媽媽要待在這裡多久?”

若華道:“一直到畢業。”

凱澤道:“畢業瞭你想去哪裡,我問的是你想,不是你媽媽想。”

若華道:“我也想回老傢,我媽身體不好。”

凱澤道:“她有什麼病?”

母親有什麼病?早年頻繁流產落下的腰疼、盆腔炎、偏頭痛,父親和弟弟的死令她傷心過度,嚴重焦慮,這些又引發瞭長期失眠。很多年的印象裡,母親都是這樣一臉的抑鬱,窩在沙發裡,牢騷滿腹,怕冷,怕熱,怕風,怕累。要說病,不是病,死不瞭,卻也活不好。若華看著凱澤,竟回答不瞭,隻能無言地笑笑。笑完她意識到,母親其實沒什麼病。為什麼許多年來她總有母親體弱多病需要呵護的印象?這印象是怎麼形成的?

凱澤送若華回傢,夜風習習,兩個人慢慢散著步,不時相視而笑。路過一傢小火鍋店,裡面有不少情侶正在吃飯,兩個人對坐,中間一個熱氣騰騰的小鍋子,看著很有感覺。凱澤說不然兩個人一起去吃飯吧,吃過再回傢,給母親打個電話說活兒多,晚點下班。反正明天是周末,不用上班。這很像約會邀請瞭,他是要把剛才的欲言又止完成嗎?若華重又緊張起來,但下一秒她又泄氣瞭。剛才電話裡沒有說晚下班,現在說,母親一定知道自己是在找借口。和愛情的甜蜜比,她更不希望看到母親的連哭帶控訴,多濃的甜蜜也不值得這樣的折磨。她突然情緒低落,因為又一次清醒地意識到,連想象都能讓她惶恐不安,實在太瞭。這麼的她,哪裡配得上無所畏懼的凱澤呢。

她說:“算瞭,下次吧。”

凱澤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變得很冷淡,隻好笑笑:“好,下次。”

兩個人悶悶地走著,氣氛一時轉冷。若華想,曖昧期就是這樣,進一步兩個人就是親密愛人,退一步就是路人。反正也沒可能,就不讓它發生吧。走到出租屋街道的拐角,若華讓凱澤回去,凱澤說:“這裡黑,我送你到門口吧。”

若華說:“不用。”

她低頭走瞭,凱澤看著她的背影,悟到瞭她是不想讓母親知道有男孩送她回來。她二十二歲瞭,卻還要處處受制於那個病懨懨的母親。一瞬間凱澤對若華有點失望,甚至生出一點反感。原來她汪洋恣肆的文筆背後,隱藏瞭一顆懦弱陳腐的心。所謂文如其人,並不一定對。

他轉身悵然走瞭。可是腦海裡總是閃現出與若華相處的片段,她很敏感、聰慧,反應很快,有時語言上暗藏的小機鋒要令他半天後才回味過來,失笑之餘又贊賞不止。一個有著那樣靈動才氣的女孩,怎麼會是懦弱陳腐的孝女呢?

若華走到門口,赫然見母親站在門口看著她,周身與黑暗融為一體,隻有眼睛閃閃發亮。她嚇一跳:“媽,你怎麼站在這裡?嚇死我瞭。”

秀麗緩緩道:“那個周凱澤送你回來的?”

若華道:“你看見瞭?”

秀麗道:“既然都來瞭,為什麼不叫他進屋坐坐呢?他是你男朋友,我們倆總得認識一下吧?”

若華不說話,徑直進屋。秀麗跟在後面,不依不饒道:“是不是你男朋友,說話啊?”

若華見小靈堂前秀麗不知何時擺瞭一小碗米,米上插著祭祀用的香燭,燭煙裊裊,屋裡一股煙味兒,心底一股無名火直躥。她犧牲瞭美妙的愛情,為什麼沒有換來融洽的親情?為什麼要過這樣的生活?她口氣不由得變沖瞭:“是我男朋友,怎麼樣?跟你有什麼關系嗎?”

秀麗眼睛瞇瞭一下:“你們到什麼程度瞭?是不是和他睡過瞭?”

這句話叫若華倒抽一口涼氣:“媽,我真沒想到你會這樣看我。”

秀麗冷笑道:“怎麼?你們這代人不是很開放嗎?你覺得你被睡瞭不好意思,覺得不值錢瞭?”

這居然是一個母親說出的話?!若華挑釁道:“不是不好意思,是覺得你真的太過分瞭。我二十二歲瞭,我想和誰睡就和誰睡。你管得著嗎?”

秀麗的聲音尖瞭起來:“這麼說你真的和他睡過瞭?他哪兒人?你要嫁過去當上門媳婦嗎?當心未婚先孕不值錢。”

若華再度愕然,坐下倒瞭杯涼水,大口大口喝著,企圖給堵在胸口的那塊灼熱降降溫。

秀麗繼續:“你腦子清醒一點好不好?我看新聞上都說瞭,現在有學歷能掙錢的獨立女性都不流行結婚啦。自己掙錢自己過,不知道有多逍遙。你離開男人會死嗎,你就這麼喜歡男人嗎?你個賤貨!”

若華腦子裡嗡的一聲,啪的一聲把手中的玻璃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暴跳起來:“你不叫我有男人,那你自己為什麼有老公?你老公死瞭之後你不知道有多傷心,你兒子死後你更活不瞭瞭。是誰離不開男人的?誰是賤貨?”

秀麗沒想到她居然敢這樣反擊,愣住瞭。若華一腳踹開門,憤憤而去。

夜深瞭,若華在街頭徘徊著,心中湧動著一個強烈的念頭,她想給凱澤打電話,想對他說,我很喜歡你,凱澤。抱歉離畢業隻剩兩個月瞭,我才意識到這一點。我們可以在一起嗎?我想和你去北京……她編輯瞭長長的一段話,又流著淚,一個字一個字地刪掉。

第二天早上,凱澤在操場上和同學打籃球,休息的時候忽然手機響瞭,是個陌生號碼,他以為是垃圾電話,掛瞭之後,那人又不依不饒地打瞭幾遍,他接瞭,不耐煩地說:“喂?!”那頭說:“我是陳若華的媽媽趙秀麗,我想見你。”凱澤驚瞭一下。

他們約瞭在學校的咖啡廳見面。秀麗看著眼前這男孩,身材高挑,肩很寬,牙齒整齊潔白,手機是嶄新的蘋果,發型透著簡潔的設計感,理得短短的,兩側推平,頂上留得長一點,往一側歪去,打瞭點摩絲定型,有幾綹隨意的凌亂,這樣的發型要頻繁地打理才能保持。他比一般的大學生看著更成熟,也更體面。這小子應該傢境不錯。

秀麗單刀直入地問:“我女兒昨天晚上沒回傢,是不是跟你在一起?”

凱澤怔瞭一下,道:“沒有。”

秀麗道:“你別瞞我。”

凱澤不快道:“我們男女生宿舍是分開的,舍管也不允許混住,怎麼可能在一起?”

秀麗冷笑一聲道:“現在大學生那麼開放,你們去開房也方便得很哪。”

凱澤尷尬又生氣:“趙阿姨,我和若華隻是同學關系,可能因為實習走得近一點,但絕不是你想象的那種關系。”

秀麗銳利的眼神狐疑地看著他,掂量瞭一下他的話,口氣緩瞭一下:“是這樣的,若華畢業後會跟我回老傢,和我生活在一起。如果你喜歡若華,也可以,但我是有條件的。我是個寡婦,就剩這麼一個女兒,第一,我不允許她外嫁,你要入贅;第二,彩禮也不能少,按我老傢的規矩,十八萬八千八,這不算彩禮瞭,算你入贅的嫁妝;第三,孩子跟若華姓。你接受嗎?”

凱澤覺得這簡直匪夷所思,聞所未聞。他笑瞭笑:“恐怕若華不會同意你的意見。”

秀麗坐直身體,凱澤覺得她像隻好鬥的螳螂一樣,小小的個子卻敵意滿滿:“這就是若華的意見。她告訴我,她喜歡你,你也對她有意思,你們倆都發生過性關系瞭。是她讓我來找你的,不然我怎麼會有你的手機號?我問你,下一步你打算怎麼辦?真喜歡她,你就叫你父母上門來提親吧。我女兒不可能叫你這樣白睡的。”

凱澤驚呆瞭,他張瞭張嘴,半晌才組織出語言來,聲音變得又幹又冷:“我不愛陳若華,再重申一遍,我們隻是同學關系,走得近一點是因為在同一傢公司實習。如果她覺得我對她有意思,那是她自作多情瞭。再過兩個月畢業,我會回北京,我們這輩子再也不會有一點點交集。你放心吧。”

凱澤站起身來走開,秀麗不放心地追瞭一句:“那你就離她遠一點,一根手指頭也別碰她。否則我會鬧到你連畢業證都拿不到。”

凱澤回頭看著秀麗,見她的臉在逆光中微笑,他後背微涼。太可怕瞭,那安靜聰穎的女孩怎麼會有這樣一個瘋媽?幸好他什麼都沒有來得及做。

若華在宿舍給窗臺上的綠植澆水,她昨晚回這裡住。同宿舍的六個姐妹都在實習,綠蘿沒人澆,葉子枯黃,連最耐旱的多肉都幹癟瞭。桌子上一層灰,地也很久沒有拖過瞭,處處顯示出離別前的瞭無心緒。真到瞭各奔東西那天,姐妹們會不會抱頭痛哭?有的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瞭。不會再見的這種離別,和人死瞭又有什麼區別?

若華正在傷感,舍友進來說看見她母親和周凱澤在教學樓旁邊的小咖啡廳喝咖啡,一臉神秘地問她是不是和他談戀愛瞭?且居然到瞭見傢長的地步?若華呆瞭一下,快步出瞭門,一路小跑。快到咖啡廳時,迎面遇到瞭凱澤,若華叫瞭他一聲,他站住。見他臉色難看,若華心中忐忑,剛開口要問,他道:“陳若華,請你如實地告訴你母親我們的關系,不要添油加醋。”

若華傻眼,囁嚅著:“這是什麼意思?”

凱澤生硬:“如果從前我因為某些話、某些舉動讓你誤會瞭,那現在我聲明一下,我對你沒有超出校友的那種感情。你也最好沒有,如果有,希望你收斂自己的感情,不要把無謂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的。”

若華的臉唰的一下變得慘白,她看到母親正往這邊走來,一瞬間明白凱澤承受瞭什麼。不用解釋瞭,毫無必要。她聲音微顫,語氣凌亂不成章:“我知道瞭,對不起,不會……”

若華甚至給他微鞠瞭個躬表示歉意,轉身低頭匆匆走瞭,背影帶著卑微。凱澤剛才因為秀麗而又驚又怒的情緒一下子全泄瞭,突然又覺得很心疼,但又立刻覺得她可疑,轉而覺得她可恨。這個女孩子,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秀麗在後面一直喊若華,但若華腳步越走越快。回到出租屋,秀麗喘著氣道:“你幹嗎見瞭我像見瞭鬼一樣?喊你半天不答應?這就是你對你母親的態度?”

若華打開一個行李箱,胡亂把衣服連同毛巾、鞋子都扔進去,使勁壓住它,把拉鏈拉上。提起行李箱要走時,秀麗上前,一手死死地抓住她的手,一手指著小靈堂,問道:“你要這樣把我和他們丟下嗎?”

若華掙開她的手,道:“我見你像見瞭鬼?媽,你比鬼可怕多瞭。”

她看著輕煙裊裊的小靈堂,覺得再也不能忍受瞭,放下行李箱,一個箭步沖過去,抓起插香燭的米碗,狠狠地摔在地上。碗碎瞭,米粒飛濺,香燭四散。秀麗畏縮瞭一下,為女兒的暴怒。下一步她也憤怒起來:“你就這樣對待你爸和你弟弟?”

若華提起行李箱,頭也不回地走出門。秀麗呆立在原地,一股恐懼籠罩住全身,女兒真的要遠走高飛瞭。從今往後,她隻剩自己瞭,丈夫、兒子、女兒,都沒有瞭。若華以後可能隻會在節假日給她打電話問候幾句,隨著她有瞭自己的傢庭和孩子,電話漸少,直到有一天,徹底遺忘她這個母親,就像她對自己的父母一樣。

呆坐瞭半天,秀麗才勉強起身,把地上的碎碗碴等掃掉。女兒大瞭,越來越不受控制瞭。從前她多溫順,但現在居然開始摔東西瞭,看來她骨子裡帶著她爸爸的暴躁基因,之前隻不過是被壓制住瞭而已。秀麗抽抽噎噎。她死瞭老公,死瞭兒子,年老體弱,內退工資微薄,但全世界都不體諒她。街上的物價公然地高,人們公然地快樂,女兒公然嫌棄她。

秀麗一天沒吃,一夜沒睡。給若華打瞭好幾個電話,她都沒接,也許已經被她拉黑瞭。那個叫周凱澤的男孩是不是撒瞭謊?他說和若華沒關系,那若華現在是住回學校瞭?再過一個月就畢業瞭,畢業之後若華可就真如大鵬一般,撲棱撲棱展翅,四海任其遨遊瞭。她該怎麼辦?

周一上班,主管分配選題,讓若華和凱澤做畢業特輯,正好回校采訪一下即將離校的大學生,結合省報今日的深度新聞,調查實習及就業簽約情況。若華佩服凱澤的情緒管理能力,他看上去絲毫沒受周末事件的影響,很正常地接受瞭此項任務。她想,在他眼裡,自己又何嘗不是呢?臉上連一絲情緒波動的痕跡都沒有。他們倆要不是都如此的理性,又怎麼會曖昧瞭一個學期關系卻毫無進展?理性是對的,她隻配理性。幸好沒有任何事情發生。有這樣的一個母親,任何人和若華扯上關系,都是人生的災難。

開完會,凱澤叫若華留下來商量一下采訪的整體規劃。兩個人沉默片刻,凱澤向若華道歉,為周末他那些生硬的話。若華道:“沒關系,你的確有權利生氣。不過我想澄清一下,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和你談戀愛,我就沒有想過在大學交男朋友。是我媽誤會瞭,說出那些話來。好在還有一個月就畢業瞭,這段時間除瞭必要的工作交流外,我會註意和你保持距離。這樣,我們回去各自寫一個采訪規劃,明天回來碰一下,合成一個文稿,再依樣執行,你看可好?”

凱澤釋然,卻又覺得不是滋味。那天發完火之後,他回宿舍仔細想瞭想,覺得可能是趙秀麗誇大其詞,若華根本不是會撒謊的人,自己太沖動瞭。他想找若華深談一次,卻又猶豫。若華這個女孩子是很好很好的,好到讓他一天天放不下,抗拒離別的到來,但是她這個母親又實在叫人頭疼。而且兩個人未來落腳發展的城市不在一地,即使戀愛,也無非增加畢業時的痛苦。罷瞭罷瞭,還是斷瞭這樁心事好。

但他仍多餘地問瞭一句:“那你媽怎麼會有我的聯系方式呢?”

若華道:“她肯定偷翻瞭我的手機,抄瞭你的手機號。”若華之前從未想過對母親設防,所以手機的密碼是自己的生日。那天吵完後她就立刻把手機密碼改瞭。這是母親逼的,從現在開始,她的世界要一點一點對母親關閉瞭。

凱澤恍然,此刻若華撤退的態度更讓他難受瞭。若華站起來,客氣地對他點頭笑笑,走出會議室。凱澤後悔莫及,此時他終於明白若華為什麼是這種性格瞭。趙秀麗看似瘦小柔弱,實則質地堅硬,倔強難纏。柔弱引發子女的保護欲,剛硬把子女的反抗欲消滅掉。剛柔並濟的母親最可怕。

從前中午,幾個一起實習的同學都是一起吃飯的。不過今天若華一個人去瞭沙縣小吃,要瞭一份九塊錢的餛飩,坐在角落的位置,卻沒有心思吃,一上午強撐出來的淡定自如已耗盡瞭她的體力。她情緒低落,滑著微信,看到大姨昨晚發的朋友圈。大姨坐在健身房的地上,身邊是一副杠鈴,她對著鏡頭比著V字手勢,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濡濕瞭,一臉疲憊,笑容卻非常燦爛。肉眼可見,她瘦瞭。配文是:“加油,趙秀芳!加油,我的女兒!加油,每一個人!”

若華的眼淚奪眶而出,立刻明白瞭大姨為何如此激進地減肥。出事之後,表姐拒絕見人,若華隻是聽大姨說瞭她的狀況。聽完之後她既驚且慶幸,伴著深深的同情。要是自己,恐怕也不想見人瞭吧。人生就是這樣,你越在意什麼,命運就越要毀掉什麼。命運就是每個人的敵人!表姐是大姨的心頭肉,但命運把表姐毀得徹徹底底的。她從小那麼渴望父母的愛,可父母眼中永遠隻有弟弟。她拼命讀書,希望擺脫傢庭的陰影,弟弟的死亡又把她拖回泥潭。她最在意凱澤,這份秘密的情愫卻偏偏以最難堪的方式在他面前被碾碎。

但是,看看大姨。和大姨的遭遇相比,和她絕地反擊的勇氣相比,自己這算什麼?大姨六十歲瞭,隻初中畢業,都有逆天改命的勇氣,自己正值青春年華,名牌大學畢業,頭腦聰明四肢健全能跑能跳,難道能不如她?失去瞭男人的曖昧而已,算什麼?若華的頹喪心情一掃而空,豪邁之情油然而生。她給大姨的這條朋友圈點瞭贊,留瞭言:“加油,我最親愛的大姨。”然後她擦幹眼淚,大口大口吃起餛飩來。

自若華走後,秀麗給她微信發瞭不少信息,但她一條也沒回。中午,若華也沒有回來。秀麗一個人胡亂啃瞭點餅,惶惶然坐到小靈堂前,下意識地想做點什麼有儀式的事情。比如點上香燭,就著輕煙說話,這樣像是找到瞭與丈夫、兒子溝通的媒介一般,她有好多話要傾吐呢。

她不敢再裝碗米插上香燭,怕萬一若華回來看見再被惹火,於是翻開行李袋,拿出最底下藏著的一沓紙錢,拿瞭洗菜的鐵盆,一張張燒著紙錢,流著淚,一遍遍用手指輕撫著全傢歡福照片和兩個骨灰盒上的一寸黑白照片。四十九歲的女人可以再嫁人嗎?也許她應該給自己找條出路。可是以她的病弱,又怎麼嫁得出去?這個歲數的女人嫁人,隻能找六十歲的老頭瞭。老頭都是抱著找保姆的心態找二婚老伴兒的,她侍候得動他們嗎?可是不嫁人,餘生怎麼辦?讓她一個人獨自待在那個大三居裡,她真的會發瘋的。丈夫死瞭,如果能把兒子給她留下也行啊。若軒初中畢業上高中,高中畢業考大學,結婚,生子,一大堆事情可以忙,人生多充實?

若華正在公司寫稿,突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居然是房東,他咆哮著要她立刻到出租屋來。若華嚇瞭一大跳,不知道又出什麼事瞭,匆匆趕到那裡,發現門開著,幾個人站在門口看熱鬧。她進去,見房東老頭正在罵自己母親,屋裡一股子煙熏味,一條毯子扔在小靈堂前的地上,一個洗菜盆裡燒瞭一半的紙錢正散發著煙霧。

房東老頭指著小靈堂,臉漲得通紅,大聲罵道:“你這個女人,腦子是不是有毛病?居然在別人傢的屋子裡擺這種東西?還燒紙錢?你要害我這房子以後租不出去嗎?”

原來房東正巧經過自傢屋,本想進來看看,一走近卻聞到一股煙味,從門縫裡看,隱約見到一縷火光。他大驚失色,以為著火瞭,砰砰砸門。秀麗不意有人來,驚慌失措,四下張望,撈起床上的毯子把小靈堂蓋上,方才開門。房東一進門,一下子就看出異樣,扯開毯子,兩個骨灰盒帶全傢福照片赫然在目,這可把他氣壞瞭。

“你擺個靈堂給我帶晦氣也就算瞭,還燒紙?這裡房子這麼密,街道這麼窄,失火瞭連消防車都不好開進來。你真神經病,馬上給我搬走。”房東暴跳如雷,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都覺得租客在出租屋裡擺靈堂太稀奇瞭。若華低聲下氣,賠著笑,不知說瞭多少好話,房東不依不饒。一會兒凱澤和他同學也來瞭,這房當初是經他的手租到的,如今出事瞭,他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凱澤同學叫老頭“表叔”,三個年輕人點頭哈腰,好話說瞭一籮筐。老頭終於消瞭氣,道:“算瞭,馬上給我搬走。錢我不要瞭。”

老頭在微信上把兩個月房租一千四百塊退給若華。若華看到收款提示,道:“不是每個月四百嗎?”

老頭道:“你男朋友怕你嫌貴不租,讓我跟你收四百,他補瞭三百,還不讓跟你說呢。”

若華看著凱澤,凱澤窘迫地支吾著:“這個事,一會兒跟你說。先收拾吧。”

大包小包收拾完,凱澤和他同學幫著提出門。秀麗罪人般全程低著頭,不言不語。四人站在街頭,提著行李,一時不知道去哪裡。凱澤提議若華還是先回女生宿舍住,反正還有一個月就畢業瞭,跟學校再申請一下就是。再找房第一不好找,第二帶著骨灰盒萬一再讓人發現瞭,惹出事端,不好收拾。若華本來最在意在凱澤面前保持尊嚴,如今接二連三地在他面前出醜,已經麻木瞭,順從地點點頭。

與輔導員打過招呼之後,若華和母親去瞭女生宿舍,凱澤幫母女倆把行李提進去。快畢業瞭,宿舍現在隻有兩個女生在,其他幾個要不回老傢實習,要不實習單位離學校遠,在外租房,所以鋪位空出不少。若華與舍友打瞭招呼,她們都很同情她,連說沒關系。若華在微信上與一個舍友溝通過,這一個月就睡她的床鋪。這樣住的問題算是解決瞭。

母女倆收拾著,若華把一些垃圾裝袋,提出門時才發現,凱澤還在走廊裡站著。她掏出手機,把凱澤墊的六百塊錢轉還給他,並第一百次地道歉。

“謝謝你。對不起。”

凱澤再一次發窘,點瞭收款,說:“我沒說你是我女朋友,是老頭兒自己誤會瞭。”

若華道:“是,你對我沒有超出校友的那種感情,我知道。你放心,我沒有誤會。”

凱澤語塞,若華看著他,他的眼神已經解釋瞭千萬句,而他的嘴卻是緘默的。天色已晚,不過還沒有亮燈,從窗口看進去,凱澤見秀麗坐在若華的鋪位上發愣,咄咄逼人、渾身敵意不見瞭,原來她隻是一個頭腦混亂、面對這世界無能為力的瘦小女人而已。凱澤知道秀麗喪夫又喪子,不過聽著總沒有看著那麼直觀,但剛才那兩個骨灰盒令他悚然。骨灰盒上的兩張黑白照片提醒瞭他,這是兩個曾經活生生的人。帶著骨灰盒遠走他鄉固然怪誕,卻也並非不能理解。此時他對秀麗的討厭之情消退瞭不少,滋生出一些同情來,對若華更加憐憫,同時對自己前幾天說的話加倍地後悔。這六百塊錢暴露瞭自己的口是心非,幾乎算是表白的鐵證瞭。

他覺得自己該走瞭,於是對若華點點頭,轉身離去。若華看著他的背影,嘴角微微彎起。他為她找房,替她墊錢,還嘴硬?若華把垃圾扔進垃圾桶,腳步帶著彈性,這些天頭一次感到輕松。

《如果奔跑是我的宿命(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