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驚險

跑馬場很大,足夠六匹馬並列在馬場口。

整個馬場為圓環形,馬場起點即為終點。終點處立著整整齊齊的一排箭靶,上面已經橫七豎八地立瞭一些箭矢,更多的箭矢落到瞭地上,負責記錄的小童將每一次結果記錄在冊。

六位校考的女學生都各自有一匹馬,這些馬都是輕車都尉孔六調來的,每一次出場的馬都是新的,並且性情都很溫順,這是為瞭保證貴女們的安全,畢竟烈馬難馴,倘若讓這些女學生們摔著瞭,可不是什麼小事。

薑梨的馬是一匹黑褐色的馬,看起來如它模樣一般其貌不揚,正低頭啃著地上的草皮吃。薑梨忍不住伸手摸瞭摸馬兒的脖子,這讓她想到瞭自己和薛昭在桐鄉賽馬的時候。

她這個動作落在旁人眼中,隻覺得不解,有人道:“薑二小姐這是在做什麼,是不知道怎麼騎馬,以為這樣可以和馬親近嗎?”

“說甚麼玩笑話,這些馬都是輕騎隊裡的,親近不親近也是一樣。不過薑二小姐可能真是個門外漢,瞧她的動作,生疏得很吶。”

薑梨聽不到外面人的談論,隻是輕輕地撫摸著馬頭,那馬倒是呆愣愣的,並沒有因此對薑梨親近幾分。

一邊的薑幼瑤見此情景,心中不屑,以為薑梨根本不懂馬術,兀自將箭筒裝好。

薑玉娥也盯著薑梨,見薑梨這回不再像是之前幾次表現得十分熟練,心裡才舒瞭口氣。倘若在禦射上薑梨再次大出風頭,薑玉娥怕是能妒忌得恨不得立刻毀瞭她。

持銅錘的大漢狠狠敲打瞭一下校驗場上的大鼓,“鐺!”的一聲,眾人都開始準備,要翻身上馬瞭。

孟紅錦是最快上馬的,她一腳跨在馬鐙上,身子一翻,眾人隻覺得眼前一抹紅色,便見她已經端坐於馬上,不由得喝彩一聲,紛紛叫好。

燕京城的貴女們大多柔弱,於禦射之術也不甚擅長,能做到孟紅錦這般的少之又少,因此孟紅錦這般漂亮的動作,眾人自然不吝嗇贊美。見外頭人都對自己投來贊嘆的目光,孟紅錦心下得意,連前些日子因為薑梨勝過自己而產生的陰霾都散去瞭許多。

第二個上馬的是薑玉娥,她的動作不及孟紅錦那般幹脆利落,要規矩得多,但因為她小巧可憐的模樣,讓她上馬的動作都令人心生憐惜。

接下來是聶小霜,她和朱馨兒算是同時上馬,二人應當平日裡關系不錯,上馬的動作也差不多,雖然不算別致,但也沒有出錯。

然後是薑幼瑤,薑幼瑤揚起一個笑容,這才翻身上馬。因她容貌太盛,笑靨如花,反而上馬的動作無人註意瞭,不過少年公子們卻很吃這一套,皆是看直瞭眼。

孔六對此很是看不上眼,對身邊的鄭虎臣嘀咕瞭一句:“繡花枕頭。”

鄭虎臣沒做聲,一邊的姬蘅靠著椅背,心不在焉地瞧著這些貴女們動作。

最後一個是薑梨。

孔六一下子來瞭精神,坐相都挺直瞭許多,姬蘅瞥瞭他一眼,目光冷淡極瞭。

“不知道薑梨會不會上馬的動作,庵堂裡有馬麼?”葉世傑心裡才這般想著,就看見薑梨不緊不慢地抬腳跨上馬鐙,拉住韁繩,輕盈地跳上瞭馬背。

非常流暢、自然,她不如孟紅錦那般熱烈利落,也不像薑玉娥那樣楚楚可憐,更沒有如薑幼瑤在上馬前還要“嫣然一笑”,她隻是平靜地拉起韁繩,在馬背上安靜坐著,很平常,就像吃飯喝水一樣。

柳絮有些發呆。

自打認識薑梨,她就曉得薑梨是一個從容不迫的人,不曾見她慌忙急亂,但沒想到她就連一個上馬的動作也能做得這般溫柔,雖沒有孟紅錦來得驚艷,卻分外舒服,可轉念一想,又覺得很符合薑梨的性子,薑梨就應當是這樣的。

外行人看熱鬧,自然看不出什麼,隻曉得薑傢二小姐也不是對禦馬之術一竅不通,至少懂得怎麼上馬。內行人看門道,孔六卻看出瞭一點名堂,又和鄭虎臣咬耳朵,低聲道:“薑二小姐不錯。”

鄭虎臣微微蹙眉。


薑梨已經翻身上馬,箭筒沉甸甸的,背在身後,她拉起韁繩,夏日的風拂到臉上,非常溫暖,就像薛懷遠的叮嚀,薛昭的笑言。

薑梨的眼裡忽然有瞭一點淚光。

然而那淚光飛快地隱沒,因著開始的鼓聲已經響起,“嗖”的一下,六匹馬同時狂奔起來!

說是狂奔,倒也不盡然,聶小霜和朱馨兒幾乎是小跑著,她們甚至都沒怎麼揮鞭子,隻是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奔跑”的姿態。孔六抹瞭一把臉,語氣是恨鐵不成鋼,道:“真是浪費瞭老子的好馬。”

薑幼瑤和薑玉娥比這兩人好些,至少揮鞭子的動作還是很颯爽的,隻是她們在馬背上展示出來的馬術都很簡單,更多的是看起來漂亮,讓人隻註意到馬背上的人,而非馬。

鄭虎臣也暗中搖瞭搖頭,顯然對這些小姐們胡鬧的作為很是不滿。可這又沒辦法,明義堂的禦射向來都不是長處,或者說,很少有哪個小姐願意吃苦,去學這種在平日裡幾乎用不到的本領。

整個校驗場上,一馬當先的是孟紅錦。

她就像是一團火,火紅的騎裝讓她看起來高傲又美麗,勾勒得窈窕的身線分明就是令人心動的少女。隨著馬匹的顛簸,長發在腦後起伏,更像是一幅美麗的圖畫。雖然孟紅錦的容貌比不上薑幼瑤,但在馬背上的孟紅錦的確比薑幼瑤更加奪人眼球。

“孟傢小姐很厲害。”有人道:“至少在禦射上,無人比得過她。”

“那薑二小姐如何?”身邊的人打趣道:“之前四項,薑二小姐不都後發制人,反敗為勝瞭麼?”

“喏,你瞧瞧,現在薑二小姐可是落在後面。”先頭說話的那人回道:“況且薑二小姐看起來似乎沒什麼沖勁兒,要沖在孟小姐前頭,應該不可能。”

校驗場上,薑梨的黑褐馬也在跑。

似乎出人意料之外,可仔細一想又好像在意料之中,薑梨跑馬並不如想象中的生疏,看起來以前也應當是騎過馬的,隻是比起她上三門的魁首,琴樂一首《胡笳十八拍》的驚艷,她的禦馬之術看起來十分平平。

她並沒有在馬背上展示任何技藝,看不出來禦馬的技術有多好,不過有一點大約可以證明,她的確是在認真跑馬,因為孟紅錦過後,第二就是薑梨。

這也不難理解,聶小霜和朱馨兒根本就害怕跑馬,動作都很小心,薑幼瑤和薑玉娥又更忙著表現自己的美麗和可愛,相比之下,就隻有薑梨和孟紅錦在認真比賽。

薑梨和孟紅錦的距離並不是很大,大約就是薑梨隻要再用力揮一揮馬鞭,應當就能把孟紅錦超過,可薑梨愣是不打算發力的模樣,甚至跑得還讓人覺出幾分悠閑。

孔六急得抓耳撓腮:“薑二小姐怎麼回事,隻要再加把力就能把孟傢的超過去瞭,她怎麼就是不動?唉,急死我瞭。”

鄭虎臣:“你冷靜一些……”

“我冷靜不瞭,你說這氣人不氣人,這本來就可以超過的嘛……”

“啪”的一聲,身邊有人合起扇子。

孔六身子一僵,立刻噤聲,扭頭一看,姬蘅看也沒看他,語氣涼涼地道:“太吵瞭。”

孔六再也不說話瞭。


雖然薑梨沒能超過孟紅錦令孔六很著急,但更多為薑梨擔心的人卻是松瞭口氣,譬如柳絮,譬如葉世傑,譬如薑景睿。薑梨應該是會騎馬的,看她也騎得很穩,是不會出什麼問題。今日是最後兩項,禦射一過,薑梨隻要保持這樣,和孟紅錦的賭約就是孟紅錦輸,也不必被明義堂逐出去,樂見其成的結果。

眾人心中的思量薑梨不曉得,她之所以離孟紅錦一段距離,隻是為瞭想看看孟紅錦究竟要做些什麼。或許死過一次,她對陰謀的嗅覺格外敏銳,今日一早就發現瞭孟紅錦的反常,想來想去,孟紅錦大概要做什麼手腳,或許已經動瞭什麼手腳,薑梨暫且還不知道,她能做的隻是盡量離孟紅錦遠一些。倘若孟紅錦還沒有成功,就勢必會故意接近自己。

果然,再跑瞭一炷香後,孟紅錦漸漸慢瞭下來。薑梨心有警惕,跟著放慢瞭步調,和孟紅錦仍舊保持著一開始一般的距離。這令場上的局面有些奇怪,甚至落在後面的薑幼瑤幾人都趕瞭上來,幾乎要和她們並駕齊驅。

“這是怎麼回事?”外頭看得人看不明白瞭,“這是輕車都尉那頭的馬不行瞭,是不是早上沒喂糧食?”

“屁!”孔六聞言,也不顧自己還在校驗場上考官坐的位置,隔著人群回頭罵道:“老子昨晚添瞭幾遍夜草,怎麼可能餓著?”

“那就是撐著瞭才跑不動?”眾人哄笑起來。

孔六真是氣得說不出話,一轉眼,卻見身邊的姬蘅不知何時抬起瞭眼皮,正盯著跑馬場上幾個並列的背影,若有所思。

孔六心裡“咯噔”一下,隱隱意識到瞭什麼。


就算薑梨放慢步調,也漸漸和孟紅錦差不多距離瞭。孟紅錦看樣子是一開始就沖勁兒太大,到瞭現在,有些疲乏,所以慢瞭下來。

此時,已經到瞭跑馬場的後半段,快要接近箭靶的地方瞭。

也正因此,跑馬場的通道有一段變得極為狹窄,薑梨和孟紅錦都快要通過那個入口處。

薑梨一手拉著韁繩,一手往後伸摸到箭筒,從裡面抽出一根箭矢來,準備搭弓射箭。禦射最難,難就難在在馬上射箭的時候,雙手都要扶著弓箭,根本無法手握韁繩,更加難以駕馭身下的馬匹。許多貴女在射箭的時候,一手還不忘扶著韁繩,因此更加無法瞄準準頭,射得亂七八糟。要麼就是不敢丟掉韁繩,直接放棄射靶。便是有膽子大些的,兩手都不抓韁繩抓弓箭,時間也極短,飛快地射出箭就握回韁繩。

本來瞄準就需要一些時間,這樣心下慌慌忙忙的,如何能射中?所以射禦到瞭現在,一個正中靶心的都沒有。

薑梨卻是雙手都丟瞭韁繩,手握弓箭,瞄準箭靶。

“膽子真大。”鄭虎臣難得地誇贊瞭一句。

周圍湧起陣陣驚呼:“她可真不害怕,你看她都丟瞭韁繩多久瞭,是眼下時間最長的人瞭吧?”

“那是,你看看人傢的馬禦得多穩,她坐得穩當,我看薑二小姐也是個禦馬高手,人不慌呢。”

薑梨騎馬射箭的確神情未見一絲慌亂,甚至稱得上瀟灑從容。這般急迫的事,讓她做來平白都變慢瞭許多,將人心裡的急切都沖緩瞭。

她騎著馬的動作很穩,兩腿緊緊夾著馬鐙,握著弓箭的手也很穩,雖然薑二小姐的身子比不得從前康健,但這些日子她努力調養,也好瞭許多。

目光緊緊盯著靶心,薑梨的眼裡箭靶已經變成瞭一隻跳動的野兔,一隻黃狐,或是一隻飛鳥,就如同她無數次和薛昭一起狩獵時候做的那樣。

瞄準,射箭!

“嗖”的一下,箭矢脫手而出,帶著急切劃破空中,發出風嘯。

然後,就看見那標紅的箭矢,穩穩地正中紅心!

全中!

校驗場上靜瞭一瞬,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孔六一拍大腿,大叫道:“漂亮!”

他話還沒說完,就又看見薑梨迅速再抽出一根箭矢,對準靶心射出!

全中!

薑梨停也不停,再從箭筒中抽出一支。

還是全中!

短短一刻,薑梨連發三支,支支全中!

寂靜變成嘩然,嘩然變成喝彩。

薑景睿喃喃道:“我的天哪……”

這不是琴樂,這是禦射。國子監也要學禦射的,薑景睿學過禦射,曉得禦射的艱難,正因如此,看見薑梨這三箭全中,才會覺得不可思議。

這是運氣?這絕不是運氣!

孔六看得呆住瞭,很快又在那裡摔桌子踢板凳長籲短嘆。

鄭虎臣問他:“你幹什麼?”

“娘的,你沒看見?”孔六指著薑梨:“三箭全中!我的輕車騎隊裡準頭這麼好的都沒幾個!娘的,她怎麼是首輔傢的小姐?她要是個男的,不,她要是個普通人傢的女的,我他娘的非把她要到騎隊裡來不可!”

鄭虎臣:“……你閉嘴!”


季淑然瞧見薑梨三箭齊中的時候,險些沒遮住難看的臉色。她曉得,薑梨這三箭,孟紅錦之前的風光便盡數被遮掩瞭,更別提本就不擅長禦射的薑幼瑤,這一組的其餘人仿佛都成瞭薑梨的陪襯。

她蹙起眉,對薑元柏道:“梨兒這是打哪裡學來的禦射?我看咱們府上的景睿和景佑有專門的武師父教,做得也不比梨兒出色,那庵堂裡難道能學到不少東西?梨兒這番回來,簡直跟無所不會似的。”

卻是不露痕跡地又讓薑元柏懷疑起來。

“大嫂,那是梨丫頭自小聰慧。人傢說,蘭花種子就是長在山裡,開出來的花也是蘭花……”二房盧氏正要刺季淑然幾句,忽然“哎呀”一聲驚叫起來。

眾人往跑馬場看去。

稍顯狹窄的通道,薑梨在前,孟紅錦在後,薑梨射中三箭,孟紅錦也打算射箭瞭,可孟紅錦才將將摸到背後的箭筒,薑梨身下的馬卻突然長嘶一聲,揚蹄而起!

“不好!”孔六一下子站起來。

薑梨身下的那匹黑褐馬出瞭變故,不曉得怎麼回事,突然瘋跑起來。

孟紅錦嚇得連摸箭的動作也停住瞭,立刻勒住馬。

場上一下子沸騰起來。

過去的跑馬場上也有學生們騎術不精從馬上摔下來的,但都隻是些擦傷,馬匹受驚的事還從未發生過,因著這些馬都是輕車騎隊那頭調過來的,性情十分溫順,不是難以馴服的烈馬,這樣的馬若不是出瞭情況,絕不會突然發瘋。但薑梨身下的馬確實是在眾人眼皮子地下突然發狂,沒有人碰,也沒有任何外力影響。

這是怎麼回事?

“趕快救人!”鄭虎臣立刻吩咐周圍的士兵。

“天啊!”柳絮一下子捂住嘴,撲到臺下的前面,眼淚都要掉出來瞭。她沒法進到跑馬場,隻得為薑梨揪心著。

葉世傑也沒料到突然會生出如此變故,他們在場外什麼都不能做,眼看著薑梨隨著馬匹一直往前瘋跑,心裡也是七上八下怦怦直跳。緊接著,又看見黑褐馬突然一甩頭,把薑梨從身上摔下來。

“薑梨!”薑景睿大喊一聲。

下一刻,就見薑梨兩手死死拉住韁繩,半個身子都飛在馬匹之外,斜斜靠著馬身,幾乎是被馬拖著往前飛去。

但她沒有被摔下來。

眾人瞪大眼睛。

“她會禦馬術?”孔六驚道,下意識地看向姬蘅。

姬蘅手支著下巴,盯著場中驚心動魄的一人一馬,不置可否。


跟在薑梨後面的孟紅錦本以為會看見薑梨被摔翻在地,卻不想薑梨竟這樣險險拉著馬匹側身飛起,有驚無險。

孟紅錦心裡頓感失望,她袖子裡還有一根細小的筆筒一樣的東西,那是她大哥從前年給她尋來的小玩意兒,毛筆一樣細的筆管底部有一個突起的機關,隻要按下去,就會從裡面射出細小的銀針。

孟紅錦在銀針上塗瞭藥,在窄小的通道裡,薑梨剛剛三箭射畢,孟紅錦就借著自己拔箭時候,以袖子做遮掩,悄悄按下瞭機關。

機關裡的銀針狠狠射擊瞭馬臀裡,馬兒受驚,自然會發狂,這樣一來,薑梨一定會被驚馬甩下來,誰知道會不會缺胳膊少腿。那銀針又十分細小,事後也難以查出來。便是真的查出來,誰知道是她幹的?

孟紅錦在之前的時候看薑梨什麼馬術都沒有展現,以為薑梨隻會最普通的騎馬,萬萬沒想到,當薑梨的馬發狂時,薑梨非但沒有被甩下來,還在眾目睽睽之下露瞭一手,這樣的動作,可不是不懂禦馬術的人!

她被薑梨騙瞭!

孟紅錦又驚又怒。


一邊來接應薑梨的人也都趕緊跟瞭過來,薑元柏更是緊張壞瞭,但發狂的馬太可怕,唯有一刀斬下馬首,但馬匹倒地的時候薑梨也會受傷;要麼就是以輕功騰挪,一並帶走薑梨,但這些都是男子,薑梨被人抱在懷裡,多少也會惹人非議。

斟酌的時候,黑褐馬又加快瞭腳步,眾人驚呼出聲,薑梨一手沒拉住,韁繩脫手而去,隻剩一隻手抓著韁繩瞭!

孟紅錦心中大喜,薑幼瑤和薑玉娥也喜出望外,薑梨完瞭!

可她們還沒來得及笑出聲,就見薑梨突然揚手,抓住瞭馬匹的鬃毛!

黑褐馬頸部吃痛,又是長嘶一聲,半個身子揚起,就見薑梨抓住機會,身子後仰,順勢翻身,一個跨步,又重新坐上馬背!

重歸原位!

這驚險無比的一幕僅僅發生在幾個呼吸之間,看得人仿佛喉嚨被人扼住,緊張得說不出話,直到薑梨坐上馬背,這才松瞭口氣。

“這丫頭……”鄭虎臣說不出話來。尋常女子,便是他們認識的男子,也少有這般有膽識的,且不提薑梨的禦馬術比想象中的還要高超,更重要的是她臨危不懼的那份冷靜,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從容,這是不論是禦射還是其他,她都能做好的原因。

她可真不像是個官傢出來的小姐,而且才十五歲。

這頭才將將松瞭口氣,周圍又爆出瞭陣陣驚呼,鄭虎臣定睛一看,這回真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瞭。

隻見薑梨重新坐在馬背上之後,非但沒有和接應的人想法子會合,而是趁勢抓著已經發狂的黑褐馬,朝終點沖去。

她竟然還想完成這場比試,就靠著這匹發狂的黑馬!

太胡鬧瞭!太沖動瞭!太……他娘的帶勁兒瞭!

隻見薑梨匍匐在馬背之上,一襲青碧色的衣衫在風裡仿佛一道翠綠色的閃電,分明是清新雅致的溫柔顏色,卻猶如雨後青竹一般生機勃勃。讓人很難相信,那樣柔弱的身子怎麼會包含這樣巨大的勇氣,溫柔的溪水卻能卷起最強硬的石子。

“你看,你快看……”孔六激動地去拉姬蘅的袖子。

姬蘅盯著自己的袖角,平靜道:“我看到瞭。”


跟在後面的孟紅錦大驚失色,沒想到薑梨竟然如此走運,發狂的馬沒有把她甩下,薑梨還沖在瞭自己前面,這樣下去可不行,孟紅錦一時慌瞭手腳,眼見著周圍的人都在為薑梨喝彩,誰還把她放在心上?

這可是禦射!是自己最擅長的禦射,要是連禦射也輸給薑梨,她就什麼都不是瞭!

孟紅錦陡然發力,狠狠地一揚馬鞭,緊緊追隨薑梨而去。

因著方才這一番折騰,落在後面的薑幼瑤和薑玉娥幾人也跟瞭上來,看孟紅錦突然發力,也不甘示弱,眼看著是最後一截路瞭,紛紛揚鞭催馬,各顯神通。

這一組校驗到瞭此刻,仿佛才真的有瞭點你死我活的氣氛,然而最令人驚心的還是薑梨,黑褐馬是動物不是人,吃痛之下隻會更強烈地想把薑梨甩下來,然而無論黑馬怎麼晃動,薑梨抓著韁繩的手都是穩穩的,好像除瞭發狂的馬以外,一切和最開始沒有任何改變。

包括她的從容。

快到最後一截路的時候,面前再次出現瞭一排箭靶,薑梨匍匐在馬背之上,一隻手緊緊拉著韁繩,一隻手開始往箭筒摸去。

“看!她還想射靶!”

“我的天哪,她不要命瞭!”

之前薑梨三箭俱中,這已經是今日校驗場上唯一一個做到的,她實在沒有必要在這裡繼續射箭瞭。況且眼下的黑馬已經發狂,兩隻手搭弓射箭,比之前可要危險多瞭!

“這丫頭有股勁兒!”孔六贊嘆:“老子欣賞她!”

沒人在意他欣不欣賞薑梨,緊跟著薑梨的孟紅錦見此情景,心頭就是驟然一縮。她突然想起,之前中點處射箭時候,她忙著用機關算計薑梨,並沒有射箭,而薑梨在那之前是射瞭三支箭全中的,到現在,薑梨已經有三支全中的箭,自己什麼都沒有。

倘若在終點處自己沒有超過三支箭中靶心,就是輸給瞭薑梨!來不及瞭!

孟紅錦一時顧不得多想,立刻從箭筒裡摸出箭矢來,對著終點處的靶子射去!

就在此刻,薑梨忽而勾唇一笑,也緊跟著搭弓射箭,緊隨其後,射出瞭手中一箭!

薑梨的箭矢標紅,孟紅錦的箭矢標藍,好巧不巧,兩隻箭矢都射往一個靶心,一前一後,一藍一紅,在空氣中拉得分外緩慢。

或許是薑梨搭弓的力氣更大一些,或許是孟紅錦太驚慌失措瞭些,總之,兩隻箭,薑梨的後發,卻在半空中追上瞭孟紅錦的箭,那箭羽帶著箭矢,讓薑梨的箭和孟紅錦的箭碰在一起。

輕輕一碰,又好像是根本沒碰上,薑梨的箭仍舊迅速向著靶心,孟紅錦的箭卻被碰得換瞭個微妙的方向,卻又因為紅箭的撞擊重新註入力量,射向瞭另外一頭……

“公主殿下!”有人驚慌失措地開口。

一下子爆發出巨大的喧嘩聲。

孟紅錦下意識地去看,便見離校驗場終點最近的方向,成王身邊,永寧公主捂著自己的肩膀,正有血流出來。

那是……孟紅錦有些茫然。

“混賬!把她給本宮拿下!”永寧公主尖叫道。

“是我嗎?”孟紅錦渾渾噩噩地想,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就有永寧公主的侍衛突然上前,不顧還在比試,將她拿下。

與此同時,薑梨終於通過終點,她一手抱住黑褐馬的鬃毛,另一手張開,在路過近旁一棵槐樹的時候,猛地松手,往上一躍!

吊在瞭槐樹之上。

姿態雖然不是特別雅觀,卻也算輕盈自在瞭。

發狂的黑褐馬沖出馬場,已經有人去攔。薑梨最後和孟紅錦同時射出的箭,那隻箭穩穩當當地落在紅心之上,箭羽塗著紅色的朱砂。

她勝瞭。

薑梨默瞭默,又默默看向另一頭正被人簇擁著的永寧公主,心中閃過一絲冷意。

還是被永寧公主給逃瞭,若是離得再近一點……孟紅錦的箭再利一點,那支藍箭,沒入的就不是永寧公主的肩頭那麼簡單,而是永寧公主的胸口。

就差那麼一點點……


孔六終於坐瞭下來,拍瞭拍胸口,他這會兒是滿頭大汗,身邊的鄭虎臣比他好不到哪裡去。看瞭這麼一場險象環生的校驗,隻覺得比平日裡的操練還要累人。不過,孔六很高興,他對姬蘅道:“你看到沒有?薑二小姐多厲害,今天可是讓人大開眼界,這回她出風頭,估計心裡樂壞瞭。”

“我看她有些失望。”姬蘅淡道。

“失望?”孔六疑惑:“失望什麼?她是魁首。這他娘的六藝都比完瞭,她每個都是第一,這還有啥失望的?”

“借刀殺人不成,當然失望瞭。”姬蘅淡笑一聲,站起身來,“今天的戲也不錯,就是沒見紅,簡單瞭一些,再看來日。”

拂袖而去。

“真是個變態。”孔六嘀咕瞭一句,想起瞭什麼,才道:“你還沒評判哪!”

姬蘅就這麼大搖大擺地走瞭,不過今日的禦射本來就比琴樂更好評判,因為對比太過鮮明,姬蘅參不參與都沒有太大的意義。誰都看得出來,薑二小姐的禦射之術爐火純青。

但是那孟傢小姐可就倒黴瞭,箭術不精就罷瞭,還射中瞭劉太妃最寵愛的永寧公主。女子身上留瞭疤可不是什麼好事,別說是永寧公主,就是普通的官傢小姐也會不依不饒。往小瞭說,是失手,往大瞭說,是謀害皇傢親眷。


孟紅錦面如土色,嚇得瑟瑟發抖,眼下她也明白瞭事情有多嚴重,忍不住一邊掙紮一邊道:“不是我!我不是要加害公主,是……是薑梨!薑梨害我!”

人群中有人鄙夷:“這孟小姐怎麼盡說謊話?公主殿下身上的箭矢可是標藍的,就是她的箭,還想往薑二小姐身上攀扯,真是可笑。”

箭矢都是有標記的,射中永寧公主的箭矢上是藍色,自然是孟紅錦的箭矢。而薑梨的箭矢與孟紅錦箭矢相撞,實在是太快,隔得那麼遠,並無人看清楚,便是孟紅錦自己說出來,隻怕也無人相信。一來是薑梨的箭術哪有那麼精純?二來是好端端的,薑梨為何要謀害永寧公主?

柳絮小跑過來,有些後怕地拉住薑梨的手,道:“你可真是嚇死我瞭,方才馬受驚,你怎麼還往前跑?不過是一場比試,怎值得你拿生命交換?”

“我這不是沒事?”薑梨笑著安慰她,心裡卻很是遺憾。最後關頭,就是她故意射偏孟紅錦的箭,想著若是能傷到永寧公主才好,隻可惜棋差一著。

“孟紅錦這回麻煩大瞭……”柳絮低聲道:“瞧永寧公主的陣勢,隻怕不會輕易善瞭。”

薑梨心中哂笑,永寧公主自來都高高在上,不把地位比自己低的人當人看,即便孟友德是承宣使,在永寧公主眼裡也不值一文。不過薑梨一點也不同情孟紅錦,雖然不曉得孟紅錦究竟做瞭什麼,可自己騎的黑褐馬發狂,定然與孟紅錦脫不瞭幹系,薑梨清楚地記得,黑馬發狂的前一刻,孟紅錦正在自己身後。

為瞭一場比試便想要自己的命,孟紅錦也夠心狠手辣瞭,如今得罪瞭同樣心狠手辣的永寧公主,也是咎由自取。

“說起來還真是便宜瞭她。”柳絮也並不同情孟紅錦,反而道:“如今她被永寧公主為難,與你的賭約便隻能這麼算瞭。”

“誰說要這麼算瞭?”薑梨反問:“等她處理完與永寧公主的官司,自然還是要到我這裡來履行賭約的,我等著。”

柳絮訝然,她自來見薑梨是不愛與人計較的大度性子,認為薑梨簡直是與傳聞中截然不同的寬和,還是第一次看薑梨咄咄逼人的模樣。訝然過後,卻忍不住笑起來,道:“本該如此,合著辛辛苦苦贏下的賭註,就這麼算瞭不成?燕京城開賭坊的坊主都要為你抱不平瞭。不管結果如何,孟紅錦還是要遵守賭約,我給你作證。”

薑梨笑著點瞭點頭。


這時候,薑幼瑤幾人也跟著下馬走回到傢人身邊。薑幼瑤甫一看到季淑然,便驚魂未定地叫瞭一聲“娘”。

薑幼瑤也不知這是怎麼回事,本來看著薑梨的馬受驚瞭,她還暗中竊喜,沒想到禍害遺千年,薑梨竟然沒被摔死,還在馬場上大出風頭,箭術超群,就連原先禦射最好的孟紅錦也沒能比過她。還有孟紅錦,莫名其妙就射傷瞭永寧公主,瞧著孟紅錦被永寧公主的人押下去,薑幼瑤沒來由得感到一陣後怕。

“娘……”她盯著季淑然的目光含著憤怒和驚恐,孟紅錦是和薑梨作對的人,怎麼孟紅錦卻莫名其妙身陷囹圄?

季淑然心中也十分惱火,昨日起,當她偶然看見孟紅錦看薑梨的眼神,已經隱隱猜到孟紅錦會對薑梨下手。不必說,今日薑梨的馬匹突然發狂必然是孟紅錦的功勞,但結局卻是薑梨毫發未損,孟紅錦卻將自己搭瞭進去。

雖然不清楚薑梨是怎麼做到的,但今日的事讓季淑然對薑梨又有瞭重新的估量。一件件一樁樁,從薑梨回到燕京後大變的性情,還有她那突然冒出來的琴樂禦射,都讓季淑然感到陌生和危險。

如果說之前季淑然還打算借助別人的手除去薑梨這個眼中釘,但感覺到薑梨帶來的威脅陡然加大,卻讓季淑然以為,哪怕是自己親自動手,也得讓薑梨盡快消失在眼前。

不能等下去瞭。


校驗臺上正在宣榜,人群因為永寧公主的受傷已經是一片混亂,倒是無人在宣榜人口中念出的名字。

但就算不聽,大約所有人也曉得,今日的魁首定是薑梨瞭。

薑梨自己也無心於校驗臺上宣榜的人,她的目光越過人群,卻是落在瞭成王不遠處,和永寧公主保持著一個微妙距離的沈玉容身上。

永寧公主正被侍衛保護著,被丫鬟貼身伺候著離開校驗場療傷,薑梨估計那一箭雖然沒能要瞭永寧公主的命,但也不會輕到隻是擦傷,大約還要養上個把月,會不會留疤痕也很是難說,永寧公主之所以會如此暴怒,也正是於此。

但此刻的永寧公主,除瞭暴怒之外,目光還若有若無地流連於沈玉容身上,頗為可憐柔弱。

薑梨從未看見過這般的永寧公主。在她最後的記憶裡,是永寧公主暢快帶著得意的笑容、猙獰而又刻毒的臉。這般繾綣嬌媚,仿佛變成瞭另一個人。

薑梨又去看沈玉容,沈玉容微微躲閃著永寧公主的目光,卻又在永寧公主快要發火的關頭適時地投去關切的眼神,於是那驕縱公主的火氣頓時偃旗息鼓,立刻變得如剛才一般柔情萬種瞭。

薑梨看得幾欲作嘔,心中忍不住冷笑,沈玉容倒是好艷福,永寧公主竟然也被他迷得神魂顛倒。

不過,和沈玉容做瞭三年夫妻的她也明白,當沈玉容要“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沒有人會懷疑他的真心,鮮少有人能抵抗。

永寧公主會淪陷,薑梨一點也不意外。不過看著這對奸夫淫婦在自己眼下眉來眼去,薑梨還是感到瞭憤怒和惡心。

她飛快地扭過頭,生怕自己多看一眼,會掩飾不瞭眼中刻骨的恨意。

現在還不是時候,沒有十全的把握,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跑馬場外的小巷裡,正有兩人往深處走去,前面的人紅衣緋艷,饒是背影也灑滿風流。

“文紀。”走在前面的人開口,聲音如夜色裡鋪就的星河,微涼如夢,他道:“永寧公主和薑傢,有仇麼?”

文紀頓瞭頓,道:“屬下不知。”

前面的人沒有停頓,依舊悠悠地往前走,過瞭許久,有聲音傳來。

“我也不知。”

《嫡嫁千金(墨雨雲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