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故伎

姬蘅來得很遲。

即便這樣,洪孝帝也沒有半分不悅,仿佛習以為常。不僅如此,包括成王在內,也沒有一人敢於置喙。

薑梨看在眼裡。雖然說許多人懼怕肅國公,是因為肅國公陰險狠辣、喜怒無常的性子,但薑梨以為,朝堂之中,肅國公敢這樣隨心所欲,依仗的必然是其他。

橫行無狀的人那麼多,但凡招惹瞭地位更高的人,自然能教訓對方,讓無狀的人狠狠吃個苦頭。但好似教訓肅國公的人還沒有出現,哪怕是劉太妃一派的人囂張跋扈,大約也沒有對肅國公出言不敬的。就連永寧公主見瞭肅國公,也沒有多說什麼。

世上之人,地位低的懼怕地位高的,地位高的懼怕地位更高的。洪孝帝縱然貴為天子,可能過得也不比肅國公要輕松得多。

薑梨想,做人做到肅國公這份上,也算是滿足瞭,至少無人敢欺,無人敢辱。

想到這裡,又覺得自己的想法實在好笑,遂搖搖頭,打消這些莫名的念頭。

姬蘅同洪孝帝見瞭禮後,就尋瞭位置坐下。他所坐的位置和成王靠得很近,幾乎是平起平坐瞭。

薑梨註意到,場上許多年輕的姑娘,有很大一部分將投向成王或是沈玉容的目光,轉向瞭姬蘅。

畢竟論起容貌來,這殿上所有男人加起來都比不過姬蘅,如沈玉容、葉世傑這樣的俊美眉目,在姬蘅面前比起來,也仿佛蒙上瞭塵埃。

這樣的人,天生就該是眾星拱月,獨領風騷。

不過如今的薑梨,對於皮相實在沒有半分喜悅。當初的薛芳菲還是燕京第一美人,最終不也敵不過榮華富貴,可見光有美貌也是不行的。

“肅國公倒是很得陛下看重。”柳絮悄聲對薑梨道。

“陛下沒有親信,”薑梨微笑:“隻能依仗肅國公瞭。”

如今洪孝帝帝位不穩,成王一派虎視眈眈。從前的成王還要收斂幾分,如今右相和成王互相扶持,成王一派越發穩固。另一頭,薑梨的父親薑元柏作為文臣之首,朝中勢力廣大,或許薑傢並沒有謀逆之心,但對於一個勢微的帝王來說,薑傢的實力就是威脅。

一邊是元輔一派,一邊是成王一派,加上洪孝帝自己,如今的北燕猶如三足鼎立。薑元柏勢力廣大,若是薑元柏不在,朝中許多事情怕是無法運行,一方面洪孝帝要依仗薑元柏保持朝中穩固,另一方面要提防成王在背後放冷箭,三方勢力中,洪孝帝反而成瞭最為單薄的一派。薑梨都為洪孝帝感到辛苦。

而朝中大臣又大多分為兩派,一派擁護薑元柏,這是守舊派;一派擁護成王,這是懷有狼子野心的一派。洪孝帝可以用的人寥寥無幾。縱然登基七年洪孝帝大約也建立瞭一些自己的親信,但七年時間遠遠不夠成長出足以與另外兩派分庭抗禮的臣子,這樣的情況下,肅國公姬蘅就是一個絕佳的選擇。

一來有姬蘅的父親金吾將軍姬暝寒的舊部勢力,手下有兵馬,勢力不弱。二來姬蘅的祖父,老將軍自小馬背上長大,堅信忠君報國,人品毋庸置疑,洪孝帝用著放心。三來嘛,姬蘅此人喜怒無常,心狠手辣,這樣的人卻更難被人收買,加之平日行蹤神秘,不和薑傢一派交好,也不和成王一派牽扯,幹幹凈凈,清清白白。

這樣一來,洪孝帝會看重姬蘅,將姬蘅視作心腹,是很自然的事。

不過,姬蘅就真的會甘於做洪孝帝的心腹麼?薑梨忍不住看瞭一眼紅衣青年,她總覺得,姬蘅並非是旁人所說的喜怒無常的性情,之所以難以琢磨,不是因為他無跡可尋,可是因為他藏得太深。

薑梨又隱約地覺出一點奇怪,又說不清究竟是哪裡奇怪。總之在洪孝帝、成王和姬蘅的關系中,薑梨察覺到一絲不同,並不簡單的隻是表面上看到的這樣。

她還沒有想清楚,柳絮已經輕輕地拉瞭一下薑梨的衣角,道:“宮宴快要開始瞭。”


宮宴快要開始瞭,各人都要各自落座。

薑梨得跟薑傢女眷們坐在一起的,便和柳絮分開瞭。落座的時候,薑梨坐在薑幼瑤和薑玉娥中間,薑幼瑤對她擠出來的笑容裡都含著惡意,薑梨簡直不忍直視。

不想笑便別笑,何必在眾目睽睽之下委屈自己?

洪孝帝還沒有落座,皇後站在他身邊,麗嬪稍稍靠後一些,到底也是站在瞭洪孝帝身邊。薑梨目光閃瞭閃,洪孝帝對麗嬪的寵愛,比想象中還要多一些。

洪孝帝道:“孤聽聞今年官學紅榜已出,國子監榜首和明義堂榜首都在此殿,各自是哪位?出來讓孤看看是怎樣的好兒郎和好姑娘。”

薑梨和葉世傑同時站起身來。

薑幼瑤放在桌下的手暗暗絞緊瞭帕子,薑玉娥則是眼睜睜地看著薑梨站起來,差點掩不住心中的妒意。

葉世傑起身往殿中走去,薑梨也緊跟著前往。

大約是第一次面聖,葉世傑極力保持鎮定,仍不禁泄露出一絲緊張,走的步伐略顯僵硬。不過沒有人會在這裡議論他的緊張,能在國子監校考中摘得魁首的人,無論如何都是值得敬佩的。

出乎人意料的是薑梨,有瞭葉世傑的陪襯,就更襯得她神態從容安靜,仿佛面對的不是九五之尊,而是普通的傢人一般。

洪孝帝的目光露出些趣味來。

上輕車都尉孔六今日也來瞭,他就坐在姬蘅身邊,穿著熟悉的甲衣,對姬蘅低聲道:“小丫頭不露怯,挺神氣。”

姬蘅瞥瞭他一眼,淡笑道:“廢話。”

薑梨和葉世傑行過禮,洪孝帝令他們二人起身。先是看向葉世傑,問:“你就是葉世傑?”

“回陛下,正是草民。”葉世傑恭敬道。

“聽聞你乃商戶出身,竟能有如此學問,在國子監校考中獨占鰲頭,很不錯。”洪孝帝笑道:“孤很看重你這份上進,必然要好好嘉賞你。戶部近來有空職,孤就讓你做戶部員外郎,宮宴過後就上任吧!”

葉世傑聞言,又驚又喜,忙叩謝道:“臣領旨,謝陛下隆恩!”

薑梨也很驚訝,萬萬沒想到洪孝帝竟然會直接封葉世傑為戶部員外郎。要知道這個職位瞧著不起眼,燕京城卻是許多人擠破頭也想進去的。一來這是京官,許多國子監出來的年輕人,頭一年都要外放地方的,葉世傑卻能留在燕京城。二來是這官位是從五品,要知道薑傢三房的薑元興,憑著薑傢的名聲在仕途上混瞭多年,也才將將是個從七品的校書。

葉世傑剛入仕途,便走在瞭許多人的前頭!

李濂握著杯子的手微微一顫,他早就看出葉世傑仕途上會有作為,本想拉攏,一切都進行得挺順利,可中途不知道為何葉世傑突然疏遠瞭他。如今葉世傑果然如他所料,一入仕就有如此佳績,可自己和葉世傑的關系卻遠遠不及當初所想,這就難辦瞭。

男眷席上,薑元興嘴角發苦,一個剛入仕的少年都比自己官職高,回府後,想必楊氏又要同他大鬧一場瞭。

薑元平卻是和薑元柏對視一眼,彼此都明白自己眼中的意思。說起來,葉世傑也算大房的親戚,他們官做到一定位置的人,總喜歡任人唯親,要是葉世傑是個可造之材,多提拔提拔他,說不準日後也能有所回報。

季淑然微微皺眉,葉世傑能一舉成為戶部員外郎,是她沒想到的事。她自然不能讓葉傢好,最好葉傢一直沒落,這樣葉珍珍才不會有人記起,她才是唯一的首輔夫人。不過,想到今晚將要發生的事,季淑然的眉心又舒展開瞭。管他葉世傑如何,薑梨如何,今夜一過,戶部員外郎這個肥缺,葉世傑也沒有福氣去享受瞭。兩個聲名狼藉的人都不一定能活過這個夏日,又何必在乎眼下的不舒坦?


葉世傑謝恩後,洪孝帝又笑著看向薑梨:“孤早就知道太傅傢裡有位嫡小姐,一直未曾見過,你就是薑二姑娘?”

薑梨抬起頭,微笑道:“臣女見過陛下。”

比起葉世傑的局促,她實在是坦蕩多瞭,從容多瞭,也平靜多瞭。

甚至沒有一點面見天顏的激動。

原本還有些擔心薑梨出錯的薑元柏見此情景,這才松瞭口氣。

薑元平道:“大哥,梨丫頭這性子,穩得出奇。”

薑元柏也有些發怔。

洪孝帝瞧著面前的小姑娘,她的目光裡沒有對天傢的畏懼,但又不會讓人覺得被冒犯的不敬,而是非常的平和。薑梨的眼睛非常純潔清澈,更像是稚童才有的眼神,洪孝帝也並沒有生氣,註意到她手腕間的佛珠,想起薑梨曾在庵堂上住瞭八年的事情,就問:“你平日裡讀佛經?都讀哪些?”

“回避下,臣女無事時喜愛抄佛經,平日讀《般若經》《華嚴》《金光明》《妙法蓮花》。”她娓娓道來。

洪孝帝笑道:“難怪孤看你性情平靜,你這性子,倒是與太後投緣。”

當今太後就是酷愛禮佛,洪孝帝這話可算是非常抬舉薑梨瞭。

薑梨含笑以對,也在打量洪孝帝。洪孝帝如今不過二十有七,看起來卻比同齡人要年長一些,顯得格外穩重,大約是因為身為皇帝,有許多要操心的事。況且如今的北燕並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歌舞升平,太平盛世,薑梨倒是能理解一些洪孝帝。

洪孝帝心中也很意外,他早早地聽過薑梨許多傳言,包括殺母弒弟,不過大約是因為薑梨幼年失母,讓洪孝帝起瞭同病相憐的心思,對於薑梨,洪孝帝並沒有太多的厭惡。如今薑梨又成瞭明義堂校考的榜首,加之親眼所見,薑梨溫柔純澈,不似傳言作惡之人,就對薑梨起瞭幾分欣賞之意。

洪孝帝道:“薑愛卿,你養瞭個好女兒,當得起掌上明珠。既是明義堂榜首,孤也有賞賜。”

他隨意揮手,便有個太監模樣的人前來,捧著佈帛,念出一長串名字。

無非就是首飾珍寶,薑梨聽得頭疼,畢竟洪孝帝不能賜她個官位,要是賜個縣主之類,如今也突兀瞭些。薑梨對珍寶首飾並無熱愛,聽得也很平靜,倒是宴席上的薑玉娥聽完,更是要妒忌得酸水往外冒瞭。

孔六道:“看見沒有,薑二小姐一點不為所動,絕對是個不食人間煙火、不為榮華富貴所動的好女子。”

姬蘅唇角一勾,笑意微帶嘲弄,“她心裡圖謀不止這些,當然不為所動。”又睨一眼孔六,“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樣目光短淺。”

“我目光短淺?”孔六道:“我他娘的能百步穿楊!”

姬蘅懶得搭理他。


薑梨謝過恩後,帶著場上眾人的艷羨回到瞭座位。季淑然笑著稱贊她道:“梨兒真是給咱們府上長臉瞭。”

“二姐比我強多瞭。”薑幼瑤也恭維道。

季淑然如此就罷瞭,薑梨曉得季淑然慣來愛做這樣的舉動,隻是連薑幼瑤也要忍住不悅做面子,就讓薑梨有些詫異。

薑幼瑤應當如薑玉娥一樣,一聲不吭,心裡恨毒瞭自己才對。

她又仔仔細細地看瞭一遍薑幼瑤,發現薑幼瑤的目光裡還隱藏著些期待和興奮,不由得警醒起來。


再如何,宮宴還是要開始的。

菜肴豐盛,薑梨卻無心品嘗。薑玉娥有些炫耀般地為薑梨解釋各樣菜色,似乎在證明自己比薑梨見過的世面多得多;或是故意不提醒一些菜肴要如何入口,等著看薑梨出醜。誰知薑梨要麼安然無恙地度過,要麼根本就不夾那道菜,讓薑玉娥的打算落空。

到瞭後面,薑玉娥也不怎麼在意薑梨瞭,隻管露出自己最好的一面,有意無意地側身向著男眷席上,大約在“引人註意”。

薑梨隻覺得薑玉娥的行為可笑,不知楊氏怎麼想。不過倘若三房的人都是薑玉娥這個德行,薑梨就能瞭解為何這麼多年薑元興還隻是個校書的原因。

成為笑話還不自知,自然很蠢。


男眷席上,周彥邦卻是不時地往薑梨的方向看去。

因著薑梨與薑幼瑤坐在一處,旁人看見,也隻以為周彥邦看的是他的未婚妻薑幼瑤。身邊的人還打趣他,周彥邦笑著應瞭,心思卻全然不在此處。

和薑幼瑤解除婚約,重新讓薑梨成為他的妻子,到現在已經成為瞭周彥邦的執念。隻可惜這件事寧遠侯夫人不同意,寧遠侯聽瞭更是大怒,周彥邦也曉得自己這個想法很是荒唐,畢竟薑傢又不是小門小戶,怎麼能三番五次地毀親?

但薑梨的確是不一樣瞭。

周彥邦每一次見到薑梨,都更加欣賞薑梨身上的美好。她和燕京城的貴女們看起來不一樣,她對自己越是疏遠,周彥邦就越是不甘心。周彥邦曉得,自從校驗過後,薑二小姐的名聲變好瞭,許多貴族子弟傢裡就會開始將目光轉向薑梨。而剛才洪孝帝授禮的時候,周彥邦也能清楚地感覺到,周圍的這些年輕公子也有許多看薑梨看得目不轉睛。

有才華,性情溫柔,生得清靈美麗,傢世不薄的首輔千金,還得到當今陛下的青睞,這在燕京城的貴女圈裡也是數一數二的好姑娘。

周彥邦心裡抓心撓肝得不安,可他自己和薑幼瑤的親事都已經定在瞭明年冬末,若是不出意外,就隻能和薑梨擦身而過瞭。

周彥邦很不甘心。

在他頻頻看向薑梨的時候,自然沒有發現,自己的這一番舉動已然落進瞭另一人眼中,這人卻是沈如雲。

沈如雲眼見著終於能見到自己的心上人,心中自然是喜悅的,隻是喜悅很快就被沖散瞭。雖然和周彥邦同處一處,可周彥邦的目光一直都沒有看向她,而是看向薑幼瑤的方向。

沈如雲很是傷心,她心中愛慕周彥邦,可從前是自己身份配不上,如今她已經是狀元郎的妹妹,兄長亦是朝官,能與周彥邦站在一起,可周彥邦又有瞭婚約。

倘若這隻是婚約便罷瞭,可沈如雲清清楚楚地看見,周彥邦看向薑幼瑤的眼神充滿瞭繾綣愛意,那代表著周彥邦心裡也有薑幼瑤。

沈如雲的心一瞬間跌到谷底,傷心之外又生出一絲不甘與妒忌來,隻恨不得薑幼瑤和周彥邦的親事出現個把周折,讓這樁親事成不瞭才好。


薑梨享用著菜肴也覺得味同嚼蠟,隻因為瞧見沈玉容和永寧公主二人,便惡心得吃不下飯,然而宮宴還是要繼續,也隻得按捺著不適,勉強繼續著。

這一場宮宴,竟是持續瞭很久。官僚們各自觥籌交錯,推杯換盞說著官場上的話,夫人們則是閑話傢常,交換著彼此府上無關痛癢的趣事。小姐們和公子們則是隔著男女眷長長的席幕,偷偷地互相看一看,有不小心對上眼的便又飛快地錯開目光,仿若無事,實則暗暗記住瞭對方的容貌動作,打算回府後打探一番。

倒是各有形狀,別開生面的一幅眾生相。

成王和洪孝帝之間倒也兄友弟恭,其中潛藏的暗流洶湧卻不為人知道。太後一如既往的寧靜,劉太妃與皇後在說話,麗嬪溫柔地坐在一邊,不時地為皇帝斟酒——這種本不該她做的事,她也做得十分自然而親切。

桌上的玉白細瓷瓶裡,是杏花酒。因著女眷們不勝酒力,宮廷夜宴中準備的酒水也是甜甜的果釀,並不醉人。薑梨面前隻放著杯茶,酒杯卻是一點兒也沒碰。自從沈母壽辰一事之後,薑梨每每想起來,都覺得倘若當初沒有喝下面前的那杯酒,如今大約又是一番不一樣的景象。

喝酒誤事,她就從此滴酒不沾。越是宮宴這樣的大場合,她越是不會犯一丁點差錯。

薑玉娥卻是不曉得這些,似乎也極喜愛果釀甜甜的滋味,直喝得眉眼微醺,臉龐爬上嫣紅,顯出幾分平日沒有的嬌媚來。

正在這時,聽得季淑然含笑問道:“梨兒怎麼不嘗嘗這杏花酒?”

薑梨抬眼看去,就見季淑然自然而然地拿起薑梨面前的酒盅,給她斟滿,笑著放到薑梨面前,道:“宮裡的杏花酒和咱們府裡釀造的不一樣,味道更清甜,也不醉人。你們女兒傢,多喝一些也有好處。”

薑梨掃瞭一眼季淑然,季淑然笑得溫柔,但不知為何薑梨突然生出瞭一種不適之感,仿佛心裡有個聲音正在提醒她,千萬莫要喝下這杯酒。

薑梨相信自己的直覺,便道:“多謝母親,隻是我不勝酒力。”

“這哪裡算酒,其實就是甜甜的糖水罷瞭。”季淑然笑道:“我見梨兒你今晚用膳用得不多,夏日裡容易憊懶,喝點杏花酒解暑。”

薑梨心裡打瞭個突,目光偶然瞥到隔著自己不遠處,沈如雲和沈母正在說話的景象,心中一驚,一瞬間一些畫面從腦海中倏然掠過,薑梨頓時知道季淑然的眼神為何讓她覺得如此眼熟。

季淑然的神情,那種極力按捺著期待還要裝作若無其事,像是一條毒蛇蟄伏的眼神,可不就是當初沈母壽辰宴上沈母的眼神,還有蕭德音勸酒時候的笑容!

剎那間,薑梨差點變瞭臉色。

雖然懷疑來得莫名,但薑梨幾乎能夠斷定,季淑然母女打的主意,就如同當年沈母壽辰宴上那些人打的主意一般,就是要她身敗名裂!

從小吏女兒到首輔千金,重生為人,她竟然又遇到同樣的場景。

薑梨的心中說不出是覺得憤怒還是荒謬,到瞭最後,卻全然隻想冷笑。

她前生就是因為此事而悲慘一生,如今換瞭一撥人,卻要故伎重演,既然如此,她就偏不如這些人所願!


薑梨看著薑幼瑤,笑道:“三妹也沒喝這酒呢。”

“幼瑤不能沾染杏花做的東西,”季淑然道:“但凡沾瞭,便會全身起紅疹子。你別看她一點不沾,怕是心裡饞嘴得很呢。”

薑幼瑤撇瞭撇嘴,沒說話。

薑梨卻心知肚明,季淑然可算是個萬無一失的,隻怕是害怕中途出什麼變故,讓薑幼瑤誤飲瞭酒水生出事端,連這種理由都能編出來。

隻是,季淑然莫非以為,隻要薑幼瑤不喝酒,就能萬事大吉,全順著她心意麼?

那她就大錯特錯瞭。

薑梨微微一笑,淡道:“是麼?還是第一次聽說三妹不能粘杏花。如此,多謝母親瞭。”她將酒杯接過來,以袖遮面抿瞭一口,這才放瞭下來。

還剩大半盅。

季淑然卻也沒有再勸薑梨喝下剩下的半盅,又與薑梨夾菜,端得是溫柔慈母,一點兒也挑不出錯處。

薑梨心裡發冷,抬眼看去男眷席上,正瞧見葉世傑也正被人勸酒。葉世傑畢竟今日才被點任京官,來敬他酒的人許多,葉世傑多少也得喝點。這本來無可厚非,不過薑梨卻發現那斟酒的太監未免太過殷勤瞭一些。

年輕的公子哥兒如此多,那太監偏偏守著葉世傑一個。分明李濂、李璟也在旁邊,周彥邦也在旁邊,沈玉容也在旁邊,太監多少也要照拂著周圍的人一些,可他獨獨就盯著葉世傑。

其實宮宴這麼多年,席上又觥籌交錯,酒酣耳熱,沒有人會去註意一個小太監的舉止。但薑梨偏偏就註意到瞭。她幼年跟著薛懷遠,薛懷遠處理公務的時候偶爾也會教她一些,越是復雜的情況,越是要留意細節。

這個微不足道的細節,在此時被薑梨看在眼裡,也終於令她豁然開朗。

原來如此,原來季淑然母女為自己安排的“奸夫”,是葉世傑。

於情於理,好像都很合適。葉世傑和自己是表兄妹,本就有關系,當初她當街為葉世傑解圍,也可變成有私情的象征。當然瞭,年輕男女互相青睞,算不得什麼大事,但在宮宴席上做出醜事被人撞破,那就是大過錯瞭。

她身為女子,必然名聲盡毀,明義堂校驗做的全部努力都將付諸東流。而葉世傑才剛被點任京官就如此下作,盛怒的洪孝帝指不定會怎麼責罰他,至少葉世傑的仕途就止步於此。

葉傢和她,結怨更深。成瞭親也是怨,不成親亦是怨,總之,她和葉世傑,這輩子就算毀瞭。

真是好周全的盤算!

薑梨眸光轉厲,然而立刻低下頭去,再抬起頭來時,笑容依然如最初一般純澈無爭。

薑幼瑤扭頭,忽然瞧見薑梨面前的酒盅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空瞭,愣瞭一愣,下意識道:“你什麼時候喝光瞭?”

“唔,”薑梨答道:“甜甜的很好喝,我便喝光瞭。不過,不能貪杯,一杯就夠瞭。”她笑笑。

季淑然的一顆心放瞭下來。

另一頭的薑玉娥,將將放下面前的酒盅。

《嫡嫁千金(墨雨雲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