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蘭城是沙漠裡唯一的一座綠洲城。
對於無垠的沙漠中來說,有這麼一座繁華的城池,猶如熠熠生輝的一顆明珠。千百年來,漠蘭的人民祖祖輩輩都在這裡生活。漠蘭人勤勞熱情,勇敢無畏。十幾年前,漠蘭王族發生瞭一場動亂,漠蘭的王和王後,以及公主王子都在這場動亂中喪生。王的親弟弟繼承皇位,重新整頓,在危急關頭挽救瞭整座城池。人民心存感激,對新王也十分愛戴,於是一來就過去瞭十幾年。
十幾年前,一切風平浪靜,舊王漸漸被人遺忘,便是偶然有人提起,無非也隻是唏噓感嘆一下天意弄人。
然而十幾年後,已經喪生的漠蘭公主九月公主卻忽然帶著人馬重新出現在漠蘭,不僅如此,她還揭露瞭一個驚天陰謀,當年漠蘭動亂,並非是流竄的亂民所為,而是新王為瞭搶奪皇位,殘害手足,是新王殺害瞭王和王後,已經年幼的王子,而年幼時候的公主,僥幸躲過一劫。
這些年來,公主東躲西藏,不惜遠赴燕國,為的就是躲避追殺,並且積蓄力量,等著有朝一日足以與敵人抗衡,再殺回這片土地,將當初的真相公之於眾。
按理來說,九月公主一回到漠蘭的土地,勢必會受到人的追殺,新王這麼多年一直沒有放棄尋找九月公主的下落,如此自投羅網,新王必然會在九月公主還未真正踏足漠蘭城池的時候,就將九月公主滅口。但這一回,新王不僅沒能做到,甚至還任由九月公主殺進城池,將這個秘密昭告天下,原因無他,九月公主並非是一個人回來的。她的確有瞭足以與敵人抗衡的力量,因為她取得瞭燕國皇帝的支持。
漠蘭和大燕國,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這麼多年,但論起國力,漠蘭與大燕國差得實在太遠。每年朝貢,漠蘭使者甚至會向大燕國送去朝貢,而九月公主取得瞭燕國皇帝的支持,換句話說,就是燕國插手瞭漠蘭的政事,而燕國皇帝選擇的人,是九月公主。
新王當然不甘示弱,這麼多年,怎麼可以全為他人做瞭嫁衣裳,當即隻道現在冒出的這個九月公主是假冒的。可燕國皇帝不是說說而已,甚至還借給瞭九月公主一隻兵馬,這支兵馬十分悍勇,殺人無數,名為金吾軍,新王的軍隊不敵對方,淪為階下囚。
而九月公主也展露出來絕頂的狠辣,她毫不猶豫地下令誅殺所有和新王有關的人,包括新王的女人幼子,傢中奴仆,以及忠於他的臣子。整個漠蘭城全部清洗,城中血流成河。
雖然知道燕國皇帝的授意,九月公主應當是真實的。但她的這番作為,立刻在漠蘭城還是引起瞭軒然大波。百信們嘴上不說,私下裡卻彼此心領神會,這九月公主冷心絕情,縱然有血海深仇,可未免實在太殺人不眨眼瞭一些。畢竟新王在位這麼多年,也未曾做過什麼傷天害理之事,況且他慣會偽裝,深受百姓愛戴。在百姓心中,那些皇族內部的動亂和廝殺,實在很遙遠,便是聽在耳中,也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對於他們來說,新王是個不錯的王,這位陌生的公主,卻令他們為自己的未來擔憂。
又聽聞九月公主善於用毒,在宮中苛待下人,但凡有任何看不過眼的,便下毒將他們戕害,才住進宮中不過月餘,已經殘害死瞭許多宮人。
於是“毒姬”之名,便在市坊之中悄然流傳開來。
“公主殿下,外面那些人說得也太不像話瞭。”海棠道。
海棠跟著司徒九月一道去瞭漠蘭,一來是之前在國公府的那段日子,海棠跟著司徒九月也學瞭不少制毒的本領,司徒九月見她頗有天賦,便也願意教導她幾句。海棠就想著,多學一些日子,日後也算是有傍身的本領。倘若別人再來害薛昭和薛懷遠,他們也不至於束手就擒。而漠蘭此地又有北燕許多沒有的毒物,海棠便跟著司徒九月回來一趟,順便多學習一番。
也正是因為一直跟在司徒九月身邊,海棠才將司徒九月的處境看得清清楚楚,她道:“那些人什麼都不知道,分明是那些宮人想要害你,被你識破,轉頭外面卻說你心腸歹毒。”
司徒九月凝眸道:“我那位好叔叔,慣會收買人心,這麼多年,宮中也養瞭不少死忠。現在他是死瞭,想要為他報仇的人卻不在少數,多得是人來取我的性命。這不過是個開頭罷瞭,日後還有得消磨。”
海棠聞言,心中無聲地嘆瞭口氣,的確如此,這宮裡到處暗藏殺機,還好司徒九月機靈,這麼多年走南闖北,倒也培養出瞭一些對於危險的直覺,一旦感覺到瞭危險,立刻在心中警惕起來,才免去許多次無妄之災。
隻是……她到底離開漠蘭許久瞭,漠蘭的百姓對這個突然出現的公主充滿懷疑和陌生,以至於關於她的不好的流言很快就能被人相信,這固然也是新王餘孽造成的後果,但司徒九月本身也不是毫無理由。
一來是她不在皇宮裡長大,也不信任宮裡的人,於是慣會獨來獨往,又性情冷漠,喜歡制毒,便是身邊養著的寵物都是毒物,旁人看瞭就心悸,又怎麼會敢來靠近。她自己塑造出瞭一個冷冰冰的形象。
海棠道:“這樣的話,你就太辛苦瞭,公主,你的敵人有許多,等金吾軍離開以後,真正要面對危險的,隻有你一個人。”
海棠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婢女,更多的時候,幫不上什麼忙,司徒九月身邊可以相信的人,實在是沒有。
“如果少爺在就好瞭。”海棠喃喃地道。薛昭慣來有辦法,而且司徒九月的性情冷硬,百姓不相信她,她也就懶得去應付什麼,甚至變本加厲地讓自己更加惡名在外。而薛昭出事手段溫和,也許勸司徒九月幾句,還能讓眼前的局面變得更好一些。
司徒九月聽到薛昭的名字,神情微頓。
她離開的時候,沒有告訴薛昭,隻同姬蘅說瞭打算,姬蘅替她安排好瞭回漠蘭之後的人馬。司徒九月不告訴薛昭,是因為她知道自己回漠蘭是去做什麼,不是衣錦歸鄉,說好聽些,是去平反,說不好聽些,就是回去殺人。
雖然她同薛昭說過很多次,她過去手上的人命,但薛昭畢竟沒有真正見識過她殺人。她明白自己的骨子裡的狠辣和冷酷可能會嚇到薛昭,也不願意薛昭看到自己的這一面,因此,她寧願一個人回去。
更何況,雖然準備充分,可並不就是萬無一失,毫無危險。那些人拿她不能怎樣,可薛昭腿腳不方便,倘若要傷害薛昭,卻是輕而易舉。當初那些人拿薑梨威脅姬蘅的事歷歷在目,司徒九月可不希望重蹈覆轍。
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應當如何面對薛昭。
薛昭是個好少年,他內心陽光,善良,赤誠,很多時候,司徒九月都會被薛昭身上的疏朗明亮吸引,忍不住靠近他。但靠近之後要做什麼,靠近到什麼程度,她的心裡是沒有答案的。
當她要返回漠蘭,作為公主繼承整個城池,成為王女的時候,她就更加意識到瞭這一點。她和薛昭說到底,其實是兩個世界的人,從前大傢在一塊兒,界限不甚分明,於是便可以暫且拋去那些東西不想,可當事情發生在眼前的時候,便容不得不想。
於是司徒九月做出的決定就是,抽刀斷水,到此為止,她回漠蘭做她的王女,薛昭還是和從前一樣,做他的溫柔少年。過去種種,不過是一次美好的相逢,天下無不散的宴席,留作回憶最好。
她看著遠處的天空出神。
婢女在外面說道:“公主,索敬大人求見。”
司徒九月收回目光,剎那間,悵惘神色皆是不見,她轉身,神情平靜,道:“讓他等著,本宮就來。”
海棠擔心地看瞭司徒九月一眼,來人什麼目的,她心知肚明,這漠蘭的水燙得嚇人,實在不是能輕易蹚得瞭的。
司徒……能撐得下去嗎?
誰也不知道。
索敬大人在殿中等著司徒九月。
司徒九月走瞭過去。
其實她的姓氏,並非是姓司徒,不過是當年為瞭躲避追殺,行走江湖,隱姓埋名之下所用的姓氏。可時間久瞭,陪伴過去,連名字也成瞭習慣。如今她成瞭“九月公主”,可有時候,卻會想起在燕京城中,有人喚她“司徒大夫”的時光來。
索敬同她行禮:“臣索敬見過公主殿下。”
“坐。”司徒九月道。
她神情漠然,索敬看著心中也唏噓。這公主殿下生得動人,可性情實在不招人喜歡。難怪就連百姓也心生懼怕,他謝過司徒九月的賜座,坐下身道:“殿下……大典的事宜,已經準備妥當瞭。”
皇族中,如今隻有司徒九月一個人瞭,背後又有燕國皇帝撐腰,這天下,自然也該是司徒九月的。便是王女的冊封大典,日後漠蘭城的王主,就是司徒九月。
索敬不是新王留下來的人,相反,還一直被新王打壓,司徒九月回宮後,就將索敬提拔上來。索敬想要保住自己的位置,便得牢牢地抓住司徒九月這根救命稻草。於是這些日子,索敬倒是真心實意地在為司徒九月奔走。
“好。”司徒九月回答。
“這幾日,宗大人與臣提起一件事……便是殿下的擇夫之事。”
話音剛落,司徒九月便冷冰冰地看瞭索敬一眼,索敬被她的眼神嚇到噤聲,不敢再繼續說。
司徒九月是王女,王女冊封大典之時,應當冊封王夫。可司徒九月到現在仍未婚配,所以底下的臣子便開始催促。畢竟司徒九月是女子,漠蘭過去的歷史上,其實是沒有女子做王主的。縱然有燕國皇帝在背後撐腰,可金吾軍又不會一輩子都留在漠蘭,到最後,總歸是司徒九月自己處理接下來的麻煩事。
而所有的麻煩事裡,這一件又是完全回避不瞭的。即使索敬現在不說,日後也會有其他人說。如果司徒九月一直不選擇王夫,生下自己的子嗣,那麼這個王位,可能要另擇他人。
這就是漠蘭歷來的規矩,司徒九月也得按照規矩辦事。
見司徒九月沉默不語,索敬大著膽子問道:“殿下,倘若殿下遲遲不做決議,隻怕要外宮院要采選瞭。”
漠蘭的采選,也就跟北燕的選秀女一般。不過選男子為王夫,大約也是破天荒的頭一遭。漠蘭皇室之中,公主王子的親事定得都很早,司徒九月年幼的時候突逢變故,後來又一直顛沛流離,所以才未曾定下親事。
“實在不行,就采選吧。”最後,司徒九月道。
索敬愣瞭一下,不由得看向司徒九月,卻見這神情冰冷的少女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笑容,她道:“所謂王夫,也隻是個傀儡而已,既然都要選,到最後不如選個聽話好擺佈的。這些瑣事就不必告訴我瞭,你來操辦吧,索大人。”
她說“索大人”三個字,著實令索敬心中一個激靈。
索敬摸不清楚司徒九月心中究竟在想什麼,這到底是司徒九月的終身大事,她何以這般不在乎?尋常女兒傢,對於陪伴終生的枕邊人到底還是存著期待的吧。可聽聽司徒九月剛才說的什麼,傀儡?聽話好擺佈的?這要是傳到漠蘭子民耳中,不知道這位公主殿下又要遭受多少攻譎。
索敬嘆瞭口氣,真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瞭。
在籌備大典的忙碌中,日子一天天的過去,海棠發現,司徒九月越發得冷然瞭。
雖然司徒九月從前在國公府的時候,也並不是什麼天真爛漫的性子,但對於薛傢的事情,司徒九月能幫則幫,薛昭也曾說過,司徒九月是個外冷內熱的人。但如今回到瞭漠蘭,像是把她最後一絲熱氣兒也給蒸發瞭似的。她從裡到外,是真的變成瞭一個絕情的人。
而為司徒九月特意舉行的采選,也逐漸開始瞭。漠蘭臣子中,除瞭索敬以外,其餘臣子迫於洪孝帝的威勢不得已選擇支持司徒九月,內心卻並不如何服氣。索敬一個人難以抗衡其他臣子的勢力。不過采選這件事本身,也漸漸出現瞭一些問題。
司徒九月容貌美麗,可惜手段狠毒,善於下毒,雖然是王女,可縱然被選為王夫,也不見得能有多大的權力,隻怕還會被司徒九月控制,指不定什麼地方做得不好,惹惱瞭司徒九月,連小命都要玩完。
因此,那些臣子傢但凡名聲好些的,不錯的公子少爺,也提早得知瞭采選的事。和司徒九月年紀相仿的貴族子弟,也就早就訂瞭親,沒定親的,這兩日也立刻被傢裡給定瞭下來。
於是到最後剩下來才采選的,要麼是傢中已經被寵得頑劣不堪,又沒有什麼本事,為人花心風流的紈絝子弟,要麼就是傢道已經不如從前,指望找個王女來混吃混喝,接濟一傢老小想占便宜的破落戶。
總而言之,一眼望過去,全都是歪瓜裂棗。便是真的有如司徒九月告訴索敬需要的那種聽話的好擺佈的,本身也極為懦弱,別說能夠承擔什麼責任,看起來簡直像是多瞭一個仆人,還是最卑微的那種仆人。倘若司徒九月真選瞭這樣的人當做自己的王夫,隻怕要滑天下大稽,成為漠蘭歷史上最可笑的王女。
索敬也無可奈何,好些的子弟人傢一聽到是司徒九月,躲還來不及,怎麼會主動來提名采選。說起來還真是覺得不可思議,司徒九月生得也不差啊,怎麼就淪落到這種好人傢無人肯娶的地步呢?
海棠也心急如焚。
司徒九月自己倒是不覺得有什麼,那些歪瓜裂棗她也看過瞭,居然也不生氣,反而像是早就猜到會這樣一樣,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如果要在冊封大典之前擇好王夫,那麼就是這段日子,司徒九月就得做下決定瞭。可一個靠譜的人也沒有,索敬看著那些人都忍不下心來,旁敲側擊地打聽瞭一下,問司徒九月覺得哪個可還行,司徒九月斟酌瞭半晌,指著一個文臣傢的少爺道:“那個還不錯。”
索敬一看,差點暈倒,那個……的確看上去還不錯,至少出身不好也不壞,也沒有什麼惡劣的習慣,但就是太平平無奇瞭。無論是容貌還是氣度,亦或是本身的才華或是脾性,把他扔進人群裡就找不見,這樣的人,未來就是漠蘭王女的王夫?索敬難以接受。
“看起來很乖巧,膽子也小,應該做不出什麼殺妻的事。”司徒九月道。
殺妻?索敬心中一凜,什麼呀,公主殿下對於挑王夫的要求,已經僅僅是“隻要對自己沒有殺心”就好瞭嗎?再者,誰會莫名其妙的就殺妻啊。
司徒九月像是想到瞭什麼,忽然笑瞭。她知道索敬在奇怪什麼,可殺妻一事很奇怪麼?至少她認識的薛傢,薛昭的姐姐薛芳菲,可不就是死在自己夫君之手,至親至疏夫妻,能夠攜手白頭的夫婦太少見,大多數的人,都成為瞭怨偶。她不願意成為怨偶,也不奢求能白頭,那麼做一對相敬如冰的陌生人,也沒什麼不好,至少相安無事,身心平安。
索敬還想說什麼,但見司徒九月不欲多談的模樣,便也隻得作罷。正說著,忽然外面有宮人前來稟報,說是宮外的侍衛抓瞭個刺客,可這刺客口口聲聲卻說要見王女。
“這宮裡倒是不缺刺客。”索敬沒好氣地道,光是他知道的,這三天兩頭都沒少過。還好這位王女本身是個厲害的,否則也不知道死過多少次瞭。
“不見,殺瞭吧。”司徒九月輕描淡寫道。
那宮人卻有些猶豫,道:“王女,這位刺客……說與您是在北燕認識的,雖說不知道是什麼人,但卻是個瘸子,侍衛們檢查過瞭,不是假的。倘若真是刺客……一個瘸子……似乎也沒什麼威脅,是不是弄錯瞭?”
聞言,海棠和司徒九月齊齊一愣,海棠激動地道:“少爺,一定是少爺來瞭!”
司徒九月厲聲問道:“他在什麼地方?”
索敬還從來沒看過司徒九月這般模樣,宮人也嚇瞭一跳,急急地回道:“正在司音殿前的花園裡,侍衛將他拿住瞭。”
司徒九月轉身就走,海棠連忙跟上。宮人不知所措地看向索敬,索敬亦是一臉茫然,海棠稱呼那人為少爺?原是個男人?可是司徒九月的反應怎麼會如此之大?看樣子這人對她來說十分重要。
索敬打定主意,決計上去瞧一瞧,去看看這位能牽動公主殿下情緒的人,到底是何妨神聖。
司徒九月來到瞭司音殿前的花園裡,地上,正被兩個侍衛的劍尖抵著,坐在地上的少年,可不正是薛昭。
海棠叫瞭一聲:“少爺!”
薛昭循聲望來,看見司徒九月和海棠,立刻露出笑容,他道:“九月姑娘,海棠。”
周圍的侍衛和跟在後面而來的索敬都大吃一驚,這少年竟然喚公主“九月姑娘”。若說公主殿下之前在北燕行走,隱瞞自己的身份,到瞭現在這個份上,他隻要不是個傻子,都曉得公主的真實身份瞭,怎麼還如此喚公主?
司徒九月對侍衛怒道:“你們在幹什麼?還不快放開他!”
侍衛連忙收起劍俯身請罪,海棠跑過去將薛昭扶瞭起來,他的輪椅就丟在一邊,傾倒在地,海棠將他安頓在輪椅之上,道:“少爺,您是什麼時候過來的?您怎麼會到漠蘭來瞭?”
分別之時,薛昭還在燕京。漠蘭和燕京之間相隔可不近,他這是……孤身一人?
索敬本來看這少年生得一表人才,氣度不俗,正想起些心思,就看見薛昭的輪椅,頓生惋惜之情,果真是個瘸子,還是連路都不能走的那種,可惜瞭,可惜。
司徒九月道:“進來說罷。”她對索敬道:“你先退下,有什麼事,我再召見你。”
索敬退下。
司徒九月帶著薛昭來到自己的宮殿,支開所有人後,海棠去端茶,司徒九月坐在桌前,問薛昭,“你怎麼會來?其他人呢?”
“我一個人來的,沒有其他人。”薛昭笑著回答。
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疏朗,有他在,仿佛這些日子的陰霾在剎那間都散去不少。
“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半晌後,司徒九月才道:“你太冒險瞭,薛昭。”
少年微愣,隨即輕輕搖瞭搖頭,正色道:“我是為你而來。”
司徒九月一愣,看向薛昭,有一瞬間,這個姑娘的臉似乎紅瞭一下,這是在不可思議,在過去的許多年中,她似乎未曾有過這般情緒。那些屬於小姑娘的懵懂、害羞,在傢破人亡的時候,就離她很遠很遠瞭。
她看向薛昭,少年的目光澄澈,越過她,像是一束陽光,毫無遮攔的,直射向人的心房。
司徒九月頓瞭頓,道:“你是什麼意思?”
“你是我的朋友,又對我有救命之恩,當初在國公府的時候,若不是你替我治傷,我未必能活得下來。”薛昭笑瞭笑,道:“如今你需要幫助,我怎麼能放你一人在這裡呢?無論我的作用是什麼,我都會盡力幫忙,哪怕在你眼中不值一提。”
司徒九月心中,頓時掠過一陣失望。
原來是朋友啊,原來是因為救命之恩啊。是瞭,這少年本就愛憎分明,恩仇必報,對於自己,也當是這樣的心思。他是光明的人,無論如何,也不該對自己這樣活在黑暗裡的人生出向往。
世上有一個薑梨能拯救姬蘅,但並不一定會有一個薛昭來拯救司徒九月,況且,他根本拯救不瞭自己,隻會被自己拉著一起墮入深淵。
“你的確幫不瞭我什麼。”司徒九月冷冰冰地道:“所以你的到來根本就是個錯誤。回去吧,我會想辦法送你離開漠蘭,日後不要再過來瞭。你與我,本就是涇渭分明,我是漠蘭的公主,而你,大可以做你的俠客。”
她這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態度,立刻讓薛昭也頓住瞭,薛昭有些不知所措,司徒九月卻沒有再給他說話的機會。而是吩咐海棠照顧薛昭,自己離開瞭。
薛昭坐在原地,看著司徒九月快步離開的身影,一股沮喪之情湧上心頭。他忍不住捶瞭一下桌子,就像小時候那般,道:“薛昭,你真笨……”
“少爺。”海棠小心翼翼地道:“公主殿下好像生氣瞭。”
“我知道。”薛昭道:“我……”他並不是一個嘴笨的少年,相反,年少時候在桐鄉老是闖禍,嘴皮子也算利索,人雖然敦厚,卻並不蠢笨。但對於司徒九月,他卻總是不得要領,總覺得有些能很輕易說出來的話,在司徒的面前,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他這般窘迫的模樣,落在海棠眼中,海棠“噗嗤”一聲笑起來,薛昭疑惑地問:“你笑什麼?”
“少爺很喜歡公主殿下吧。”海棠道。
薛昭一驚,臉頓時漲得通紅,結結巴巴道:“你、你胡說什麼……”
“那少爺就是不喜歡公主殿下瞭?也是,公主殿下平日裡總是冷冰冰的。”
“不,”薛昭一聽急瞭,“她不過是外冷內熱,我哪裡不喜歡她……”
“那少爺就是喜歡公主殿下嘛。”海棠打斷瞭薛昭的話,“不是麼?”
薛昭不說話瞭,他沒法否認。海棠在薛傢呆瞭這麼多年,從某種方面來說,也像是看著他長大的姐姐,海棠能看得出來的事,說明他已經表現得很明顯瞭。再掩飾就顯得不夠坦蕩。
“我就是喜歡,”薛昭本想大聲承認,說到後面,卻又有些心虛起來,“不行麼?”
“不是不行,是少爺既然喜歡,為何不對公主殿下說明白呢?”海棠笑著問道。
“我……”薛昭遲疑地看向自己的腿。
如果他不是這麼一個瘸子的話……
“難道少爺是在意自己的腿麼?”海棠問。
薛昭面上的窘然漸漸收起,他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他道:“不是的。”
海棠不解。
“雖然我的腿不能站起來,但這並不會令我自卑。這是當初永寧公主的錯,不是我的錯,我沒有必要因為這個自責。相反,我站起來能做到的事,現在也正在努力不站起來也能做到。比如鞭法,比如保護我身邊的人。我想,無論什麼人,身體殘缺與否,喜歡一個人的心情,都是珍貴的,不會因為身份的原因而被輕看。”
“那少爺是為什麼……不肯說呢。”
薛昭苦笑一聲,“海棠,你和九月相處瞭這麼久,覺得九月……將我看做什麼?”
海棠一怔。
“雖然我口口聲聲說自己有個江湖夢,但世上之事,其實並沒有經歷多少。所以當初才會輕易著瞭永寧公主的道,而九月,卻是從小真正在江湖之中長大,她見過的東西比我多得多,也許我在她眼中,隻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無知少年。她若是不喜歡我,我同她說明我的心意,隻怕日後連朋友都沒得當,但我不願意在很遠的地方看著她,至少不是現在。我希望能留在她身邊,等漠蘭的事情平息以後,再同她說明,這樣,就算她要趕我走,不想見到我,至少我也能放心地離開。”
聞言,海棠久久沒有說話。她看著薛昭,心中百感交集,當年那個英朗陽光的少年郎,總算是也長大瞭。他的深情看上去很稚嫩單純,但毫無疑問是真摯的。海棠想瞭許久,才道:“少爺,您真是不聰明呢。”
“啊?”薛昭奇道:“你為何這麼說?”
“少爺自己就將公主殿下的心思猜透瞭,可猜的結果,實在是南轅北轍。”
薛昭怔怔地看著海棠,他並不蠢,也聽出瞭海棠的言外之意,隻是仍舊不敢相信,道:“你……你的意思是?”
“公主殿下待您是特別的,少爺也沒有自己想的那般差。倘若喜歡,便說出來就是瞭。少爺的心意是珍貴的,其實……姑娘和國公爺離開燕京城的時候,曾對奴婢說起過一件事。”
“姐姐?”薛昭一愣。
薑梨和姬蘅,這些日子早已天南地北的到處遊玩去瞭,薛昭還不知道薑梨說瞭什麼。
“姑娘早就猜到瞭,等公主殿下回到漠蘭以後,少爺一定會跟著去的。姑娘也猜到瞭……少爺定然會猶豫不肯同公主殿下吐露心意。”說到這裡,海棠掩嘴一笑。
薛昭有些不好意思。
“姑娘要奴婢告訴您,少爺,您大可以毫無顧忌地同公主殿下說明心意,如果公主殿下不肯接受,又要趕你走,你卻又不願意離開,想留在這裡幫她,便死皮賴臉留下來唄。就拿你從前在桐鄉時候的賴皮功夫,保準公主殿下也對你束手無策。”海棠模仿著薑梨的口吻,薛昭的臉更紅瞭,眼睛卻亮瞭起來。
他是第一次喜歡一個人,顯得有些木訥,但挑撥一下,便豁然開朗。
“姑娘說,少爺如果想做一件事,就一定能做成,端看少爺求的是心意,還是結果。”
心意?結果?可是喜歡一個人這種心情,本來就是不求結果的吧。那種自己獨自一人擔憂、思念、不知所措,到頭來想想,也是愉悅的。
“我知道瞭,”薛昭道:“我會按我自己的心意做的。”
一連幾天,都看不到司徒九月的人影。
聽聞索敬已經將典禮上的一切都準備好瞭,接下來要宣佈王夫。司徒九月一個人在花園中走,事情即將塵埃落定,一切她早有準備,可真正要來臨的那一刻,她卻又有些不甘心,像是在等待著什麼奇跡發生似的。為瞭遏制自己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司徒九月刻意回避著薛昭,她怕看見薛昭,自己的心又動搖瞭。可悲的是,這還是可恥的自作多情。
但越不想要什麼,就越是來什麼,她還未走到涼亭,就在半路上被一個人擋住去路。
來人竟是薛昭。
司徒九月微微皺眉。
“九月。”這回那少年竟然連“姑娘”兩個字都不叫瞭,親昵的稱呼令司徒九月也愣住。不等司徒九月說話,薛昭就道:“我聽索大人說,你的王夫已經挑選好瞭。”
“是。”司徒九月按捺住心中的波瀾,故作平靜地回答。
“你與他相識也不過一月餘而已,更毋庸提相交,無非就是為瞭堵住大臣的嘴,既然如此,你能不能選我做你的王夫?”
司徒九月驚訝地看著他。
少年的臉有些紅,但目光卻十分堅定,一字一頓地道:“就算是利用也好,五年十年或者是一輩子,我都可以接受。我雖然是個瘸子,想來比那位公子要和你相處得更好一些。而且我並非漠蘭人,不會覬覦你的地位和財富……我之所以這麼做,也不求什麼,你隻要讓我留在你身邊就好瞭。”
司徒九月的心跳得極快,她問:“你為何要這麼做?”
“因為我喜歡九月姑娘。”薛昭道。
這是她一直希望能聽到的話,可在這時候,她卻忽然有些不敢接受起來,她道:“不可能。”
“我早就喜歡上九月姑娘瞭,從第一次見九月姑娘開始。”薛昭卻像是更加堅定勇敢瞭起來,將心意和盤托出。
是從什麼時候喜歡的,他是真的不記得瞭。那日從地牢裡逃出生天,被姬蘅帶到國公府,他看見瞭這個姑娘,他的人生裡,見過薛芳菲那樣溫暖美麗的,見過瓊枝那樣妖嬈風情的,這樣冷冰冰的女孩子,還是第一次見。但她沉著臉一言不發,下手的動作卻十分輕柔。她說自己是毒姬,卻三番五次出手相救。人人都覺得毒姬是河灘上又臭又硬的石頭,唯獨他卻覺得他是掘地三尺才偶然得到的明珠。
他能窺見她鎧甲下的柔軟內心,即便她根本不承認。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也知道你在懷疑什麼,那都沒有關系。如果你不能來我的世界,那我來你的地方也不錯。”少年目光溫柔,他道:“我們一直在一起,直到你厭倦瞭我為止。”他心甘情願被人利用,況且,在別人眼中是利用,在他眼中,又何嘗不是為瞭心上人而付出,令人感到滿足的美事呢?
“這位姑娘,公主殿下,”他笑意溫暖明亮,“能不能準允?”
司徒九月不知如何回答,直到她看見薛昭放在腿上的手,緊握成拳,似乎在微微顫抖,他的耳朵很紅,暴露瞭他的緊張。就像一隻溫柔的野獸,暴露出自己的弱點,將自己毛茸茸的大腦袋放在瞭獵人的膝蓋之上,縱然是再冷心絕情的獵人,也忍不住動容。
教人不忍拒絕。
何況她本就不想拒絕。
這並非是一個很好的主意,也許未來還會有數不盡的麻煩,但她突然也想意氣一回,在小心翼翼地度過十幾年後,有個人一起承擔,還是喜歡的人。
她不回避自己的心意,也不辜負心上人的真心。
“從今以後,你要忠於我一人。”她別過頭,就像一個高傲的公主,然而語氣柔和下來,眼角抑制不住的笑意。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