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平原的傢在徽州歙縣古傢村,古姓是村中大姓,占瞭全村人口的八成。徽人有“徽駱駝”之稱,最是堅忍耐勞。加之徽州的地形不利於種糧,很多人從商,當地有民諺:“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就是說徽州的男孩子往往十歲出頭就必須跟著傢中大人去跑碼頭、學本事。
古傢村也不例外,傢傢戶戶都是買賣傢。古平原的祖父原是個糧商,隨著京杭大運河的漕船做生意,古傢傢道還算是殷實。但就在古平原出生那一年,餘杭至揚州一帶“鬧漕”,百姓揭竿而起,抵制官府征收漕糧。官府後來雖然派兵彈壓,但古平原的祖父卻賠瞭老本,一急之下,把命送在瞭揚州。古平原的父親為瞭還欠下的債務,也跑起瞭買賣,他經商的手腕很是高明。起先幾年還算是順利,債務還清不說還賺瞭一些銀子,傢裡比小康差些,但溫飽卻是不成問題。誰想日子剛剛好上一點,古平原的父親想做一筆大生意,湊瞭些錢前往北方,竟一去不返,一晃就是十年音訊全無。若是活著,無論如何會有音信遞回來,所以大傢都說他必定是在荒山野嶺出瞭意外,想來是沒指望瞭。古平原的母親胡氏拉扯三個孩子,靠給人縫補為生,日子過得極苦。有幾個荒年,若不是族裡接濟,古傢的這一脈就要斷絕瞭。
古平原從小就聰明伶俐,稍大一些之後,族中不少人要帶他到外面學生意。但胡氏堅決不允,這是因為古平原的祖父、父親經商都沒落什麼好下場,胡氏決意不讓古平原再去從商。
不從商可以,但孩子必須有個謀生之路。胡氏盡管傢境不好,卻有孟母遺風,一心要孩子讀書上進,將傢中三進的宅子賣瞭兩進,拿出銀子送古平原去“附館”。古平原的聰明用到任何事情上都不差,讀書也是一點就通,別人尚在蒙對,他就已經可以開筆瞭。這一館是族學,請的是從縣丞任上致休的一位宿儒,此人每對人言生平未見過聰穎如古平原者,頗有扶之成才的願望,也算是得慰老趣。
古平原一點也沒有辜負母親和老師的期望,十四歲進學成瞭秀才,又過三年到合肥參加鄉試,竟然一次就中瞭舉。紅差來報,胡氏自然喜不自勝,在村裡祠堂擺瞭酒宴。
席間,古平原的老師就說,來年三月正好是皇傢選才的秋闈之年,古平原才氣縱橫,若會試一鼓作氣中瞭進士,甚至點瞭翰林,那才是光大門楣。
酒席散瞭,胡氏卻犯瞭難。讀書人赴京文試那是多少人一輩子夢寐以求的事情,自己傢的孩子有這個本事,可是進京的盤纏卻沒有。算來算去,到北京路途遙遠,再加上進京後的用度,花費不菲,一來一回沒有二十兩銀子是絕下不來的。
這個難題早有人為她想到瞭。第二天一大早,古平原的老師就捧瞭白花花的三十兩臺州足錠上門來。老先生清廉自守,一任縣丞做下來,宦囊所積不過百兩銀子,都是從俸祿裡省吃儉用存下來的,今天卻慷慨相贈,講明栽梧之意無須歸還。
這樣的神童,這樣的義舉,一下子成瞭十裡八村的美談。臨行之際,全村人來送行,古平原當著眾人,先是給母親磕頭,然後又給老師重重磕瞭三個頭,之後灑淚相別。
古平原是第一次出遠門,但他在傢裡是老大,素來做事謹慎,也知道盤纏來得不易。因此省吃儉用,路稍好一點就不雇車,所以走得不快,到京城時已近十月,離入闈隻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會試的規矩與鄉試大為不同,講究的是“人未入場,名動天下”。要造聲勢,辦法主要有二。一是使銀子,拜會在京的同鄉大佬,將文章拿與人看,若是贏得一聲贊譽,自然大力誇耀;二是參加赴京趕考舉子的聚會,這樣的聚會幾乎每日都辦,宴上詩酒唱和,每有佳句,便要用紅紙寫出,寫明是某某省某某舉子所作,貼在酒店客棧的墻上。
古平原沒有銀子,第一個辦法自然是無能為力,至於聚會倒是去瞭幾次。他的七言寫得很是不錯,漸漸也得瞭些名聲在外。古平原是有心計的人,別人去喝酒隻顧推杯換盞,他卻冷眼旁觀,評估著一班舉子的學識。這一科名氣最盛、才學也是公認最好的,是明末大儒黃宗羲的後嗣黃維漢,排名第二的是一個廣東舉子。古平原頗有識人之智,也有自知之明,幾日下來窺一斑可見全豹,料定自己雖然難以考中狀元、榜眼、探花這三甲鼎,但二甲卻有把握,退一步說,就算“場中莫論文”,中個三甲副榜也是十拿九穩的事情。
副榜也是好出息,盡管點不上翰林,但也同進士出身,放出去必是縣令大老爺。想到這兒,莫說古平原隻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就算是知天命的老舉子也難免心潮澎湃。十年寒窗,真到瞭大轎一抬,回鄉光宗耀祖的那一天,實乃人生快事。
誰料想就出瞭事,而且是誰也想不到的飛來橫禍。原本一切順順當當,入闈那天,進瞭龍門,搜檢之後,古平原被帶到自己的號房。擺開筆墨,收拾心神,先寫詩賦。這是他的拿手好戲,一篇大卷子寫得“黑、大、圓、光”,自己看瞭都要叫好。接著做八股策論,八股題目向例出自“四書”,這一科選瞭《論語》,題目是“釣而不綱,弋不射宿”。古平原先打腹稿,再寫瞭破題,闡明國傢稅賦不應竭澤而漁,要適當與民休息。時已近午,有人將午飯從小窗戶送瞭進來。
飯還沒吃到一半,古平原忽聽到外面有人問負責值勤警戒的號卒,號房內是否是安徽舉子古平原?
古平原頓時一怔,考場制度最嚴,龍門鼓響之後,號房門一關,除非失火,舉子不得擅出,更不得與外人交談,怎會有人打聽自己。
正在疑惑之時,忽聽有人輕輕敲瞭敲窗戶,古平原猶豫一下,走到窗邊,就聽窗外人低聲說道:“古舉子,你傢裡來信,說令堂重病垂危,要你知曉。”說完,窗外人疾步而去。古平原急推窗看去,卻隻看到那人的半張側臉。
古平原聞言如同五雷轟頂,自己是母親一手帶大,剛剛離傢,母親竟然有此兇耗。安徽到此路途遙遠,即是送信而來時就已經病危,那現在……古平原不敢再想下去,更無心再考,什麼功名前程,此刻早就拋到九霄雲外。他匆忙收拾文房四寶,推開號門就要出場。
守門的號卒自然要攔,古平原隻說提前交卷,但科場歷來沒這個規矩。隻要進場,就算是昏厥,大夫也隻能在號房裡把脈開方,不到第二日黃昏,絕不能放人出場。理由是科禁務嚴,防著提前出場的舉人泄露考題,再做好答案傳示於內。
這些規矩古平原自然是知道,但此刻心神一亂卻顧不得瞭,好說歹說不行,情急之下聲音大瞭些,把這一院的房官引瞭來。
要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古平原的用意本來是要獲個“喧嘩科場”的罪名,拼著打十個小板,被逐出科場也就是瞭。但偏巧趕上房官走近時,他與號卒彼此推搡,手中的包裹一揚,這下壞瞭事瞭!
原來他心急之下,硯臺裡磨好的墨汁沒有倒掉,就這麼扣瞭蓋子放在包裡,此刻手一揚,無巧不巧,整個硯臺砸在房官的臉上,把房官砸瞭個烏眼青不說,一兜墨汁將房官的臉染得像包公。
大清自開國以來,堂堂京試大典的貢院科場裡從沒出過這樣的亂子。當下不由分說,士卒一擁而上,三道麻繩將古平原牢牢捆上,押在專門為犯禁考生準備的下三處的屋子裡,這邊房官、副主考、主考逐層上報。擔任此次科舉主考官的是文華殿大學士、禮部尚書萬青黎。萬尚書為人最是方正,是個有名的道學,聽說有人咆哮考場,而且毆打侮辱房官,火冒三丈,認為是有辱斯文的大醜事,立時下令將古平原扭送京兆尹衙門。
京兆尹楊嘉倒是個明事理的好官,而且一向關照寒門學子。細問之下,覺得事雖荒唐,但情有可原,隻要所言屬實,未必不能從輕發落。誰知查問之下,卻一個證人也找不到。
按理說,科場重地外人絕不能入,送口信之人必是能走動的執役,更何況之前這人還向號卒打聽過古平原所在的號房。但問遍科場,無一人承認有此事。再到安徽會館去打聽,竟然也沒發現有任何人從徽州來為古平原送信。
這就證明古平原所言不實。禮部下札,立時革去他的舉人功名,再由京兆尹衙門按律治罪。擬發配黑龍江寧古塔與披甲人為奴,終身不得入關。待到堂上聽判,卻改成瞭發配流放稍近一些的奉天尚陽堡,十年為期,算是從輕。
“說來說去,令堂到底是有事還是無事呢?”常四老爹聽瞭半晌,到底忍不住插瞭一句話。
“無事。”事情過去五年,古平原說起時已經可以很是平靜,甚至於有些安慰,“事情一發,我便求同鄉打聽,結果果如衙門所說,安徽沒有來人與我送信。後來發配到此,傢慈托人捎信一封,更是證明貢院裡的那個口信根本就是假的。”
“會不會是送錯瞭信,不是給你的口信?”
“那人在窗外分明問是不是徽州古平原,這一科徽州的舉子我都認得,並無人與我重名重姓,怎麼能錯?”
“如此說來是有人要害你。那麼從終身流配寧古塔改判十年流配尚陽堡,這已是從輕許多。難道說是你托人使瞭銀子?”
古平原苦笑一聲:“我囊中羞澀。至於他人,縱有同鄉之誼,奈何交情尚淺,誰人肯為我掏銀子打點。”
“這我就不明白瞭,你初次進京,與人沒有深仇大恨,也沒有至親好友,怎麼會既有人要害你,又有人要救你?”
古平原輕輕一拍桌子,道:“老爹說得透徹,這也是我這五年來日思夜想想不明白的地方。我曾想過或者是有人不願讓我中榜,但我的文名並不盛,也擋不瞭誰的路,怎麼會有人和我開這麼個玩笑?”
“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常四老爹搖著頭再斟一杯酒,一飲而盡,“古老弟,我勸你一句話,你現在是逃犯的身份,千萬可不要為瞭這件事再返京城,俗話說‘兩京捕頭,天下第一’,你可要小心。”
這句話正戳在古平原的心窩上,入關不過半天時間,他的心思已然變過瞭。在凌海鎮上他是一門心思想找張廣發問個清楚明白,冒險逃亡入關所為也是此事,可一旦死裡逃生闖出性命,他反倒猶豫瞭。正如同常四老爹所言,跑到京城去找張廣發無異於自投羅網,就算自己豁出一條性命把真相弄清瞭,隻怕今生今世再也回不瞭徽州,見不到自己的高堂弟妹。所以他此刻心裡糾結得很,又想直奔京城,又想先回徽州見過親人再去京城,甚至在心底還有一絲索性回到徽州就此侍奉母親、育護弟妹,其他的事情再也不理的念頭。
他內心矛盾,臉上不知不覺就帶瞭出來。等到發覺常四老爹向自己註目,這才不自然地笑瞭笑,遮掩道:“常老爹放心,我沒有那麼傻,再說我現在探母心切,一心隻想回故鄉。”
“說到這個嘛。”常四老爹早有準備,伸手從懷裡拽出個小佈包,放在桌上,他將扣子打開,一層層翻開,裡面是四個小銀錁,每個足五兩分量。
“古老弟,我這次出來帶得也不多,你要回鄉總要有盤纏,這點是我的心意,你可千萬要收下。”
“不!”古平原連忙推辭,“您老千難萬險把我帶出來,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怎能再要您的銀子?”
“這就叫什麼話,老爹還差這點銀子嗎,難道我還能讓你雙手空空上路不成?”常四老爹一噘嘴,胡子翹瞭起來。
古平原是說什麼也不肯收,後來實在推不掉,便取折中之法,拿瞭一塊銀錁,五兩銀子可兌大錢四千餘文,路上省著點花,用到徽州勉強夠瞭。
常四老爹還不肯,一定要古平原全數收下,逼得古平原沒有辦法,隻得說實話,“您這一趟買賣,要說賺也不過就是百八十兩。去除門包、折耗、稅銀還有雇車騾馬以及夥計們的行腳錢,大概也剩不瞭許多。要是再給我二十兩,豈不是白忙。”
這一句話碰到瞭常四老爹心坎上,他輕輕嘆瞭一聲:“原本就是白忙,替官傢白當差。現在運瞭鹽回去抵上官鹽,鹽池倒是保住瞭,可這房子已經押給瞭放貸的,實在是沒有辦法可想瞭。”說罷又是自失地一笑,“我倒是行,什麼苦都吃過,大不瞭去住草房,隻是委屈瞭我的女兒。”
古平原是個熱心人,聽到這話,皺皺眉頭問道:“老爹,你就痛痛快快地說,要想把今年的債還完,一共需要多少兩銀子?”
“這也不瞞你瞭,我現在欠瞭三份債。一份是官鹽,要是車隊平安回去,這份債算是還上瞭。第二份是利息,我的鹽池有一半是向別人借銀子兌來的,講明是年息一分二厘的利,一千兩銀子就是一百二十兩的利錢,但這筆利息我回去央告央告,興許能緩上一緩。第三份就是這次來關外販鹽,用房子做抵押,借瞭印子錢二百兩,三個月的利錢也是一分二厘,連本帶利要還上二百二十四兩。”
古平原心算極快,常四老爹話音未落,他已接口道:“也就是說,不算官鹽,現下如果有三百五十兩的進項,您老就能渡過這一關?”
常四老爹默默點頭:“這些天我反復盤算過瞭,鹽池的收項雖然不好,也勉強能賺上一百兩。我手頭的銀子將來給瞭這些夥計腳錢之後,大概還能剩三十多兩。但是還有二百多兩,真是不知到哪裡去找,實在不行就把我那老宅子給瞭放印子錢的吧。”
古平原搖著頭笑瞭:“老爹,您看您,說著說著露馬腳瞭吧。剛才還說‘不差這一點’,現在來看別說二十兩,就是二兩也是您的救命錢,也真難為您還能湊這一包銀子給我。”說著他把已經拿在手裡的五兩銀子重又放入佈包,在桌上一推,推到常四老爹那一邊。
他止住要說話的常四老爹,突然之間眼圈紅瞭:“老爹,您對我的這片盛情我真是五內銘感。我方才說瞭,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不但不能使您雪上加霜,而且還要為您想想辦法,看怎樣把銀子籌足。”
常四老爹見他這般,也不好立時堅持,隻好把銀包收瞭起來。見古平原一時皺著眉頭,便寬慰道:“哪裡就能想出法子來賺上二百兩,若是能,天下的人還不都來做,還輪得到咱爺們。”
“不見得。”古平原想瞭一陣子,心中已有腹案,“眼下就有個機會,若是看得準,把握得住,用老爹手中剩下的銀子就能賺上一大筆,興許就能把這二百兩湊夠瞭。”
“古老弟,你不是開玩笑吧?你入關才一天,而且這一天我都與你在一起,哪會有機會你能看見,我卻看不見?”
古平原笑瞭:“其實看見這個機會的人是老爹,隻是您沒想到罷瞭。”
常四老爹撓撓頭:“這……這關子可賣得大瞭。古老弟,我曉得你主意多,還是別讓我猜悶瞭。”
“這也沒什麼,隻不過我碰巧知道些朝廷的制度。”
古平原的點子就來自那封“八百裡加急”。他的老師是位老縣丞,吏務甚熟,平日授課完畢,為瞭讓弟子多長見識,少不瞭講些“皇制行文”一類的事情。所以古平原也知道“八百裡加急”一出,定是京城出瞭什麼瞭不得的大事。
“到底是什麼事?現在你我不能知道,但一定是壞事。”
因為如是喜事,譬如皇子降生、皇帝久病痊愈之類,必定是發邸報而非軍報。更何況咸豐爺剛剛駕崩,小皇帝以六歲的沖齡即位,皇傢何喜之有?
“一定是壞消息。”古平原說得極有把握,“既然是壞事,那就會有賺錢的機會。”
話說到這裡,常四老爹還是不懂,這也難怪他,他隻是個買賣人,除瞭賬本之外大字不識一個,有關朝廷的體制儀註更是全不知曉,而古平原的主意就是從這上面來的。
“按例來說,咸豐爺的百日大喪就要過瞭,大喪裡各地都在戴孝穿素,衙門的燈都是白紗的。現下各地衙門已經要開始采辦紅紙、彩燈、朱墨、亮綢之類的物品,以備替換。但這個壞消息一來,衙門的采辦就不免觀望。他們觀望,那些進瞭貨的商傢可等不起,因為大傢都要等銀子周轉,所以必要減價零售脫手。老爹就不妨沿路買上一批。”
“他們都賣不出去,我買瞭來還不是爛在手上?”
“老爹別忘瞭,你一路去到山西,還要個把月的時間。朝廷辦事,歷來越是糟到極點的事情越要速速遮掩過去,所以到時候興許這個壞消息就已經結束瞭。太原府駐著巡撫衙門、兵馬司衙門、藩司衙門、臬司衙門,都是大衙門,附近的州城府縣還有知府衙門、縣衙門,大大小小不計其數。衙門再要開始采買,就隻能從你這裡大宗進貨,到時候價錢就是你說瞭算瞭,那些衙門裡的聽差隻求能買到貨交差,至於貴賤,反正不是他們出錢,哪個與你計較。三五十兩銀子進的貨轉手就是對半的利,要是趕上衙門急著買進,再多兩倍也不稀奇。”
常四老爹又驚又喜,喃喃道:“有這等好事?那萬一……”
“頂多就是我料事不準,到時候衙門不肯高價來收。可是老爹別忘瞭,我們是賤價買進,肯定虧不瞭本,大不瞭原價賣出也就是瞭。”
“不錯,不錯。”常四老爹猛然想到,白天裡曹守備的檢查也隻是險些發現古平原藏身車中,至於那借活魚運鹽水之計卻是始終無人起疑。
“古老弟,聽你說得頭頭是道,那一條鹽水計更是聞所未聞,到底是傢學淵源,不愧是商界世傢子弟。”
“其實我在傢鄉倒沒學過生意經,隻不過鄰裡鄉親為商居多,耳濡目染也就懂得瞭些經商的訣竅。”
徽商歷來是商界巨擘,幾百年的傳承真的是不可小覷。古平原雖然隻是讀書之餘拾得瞭一點牙慧,但他天資聰穎,可以舉一反三,已然讓常四老爹這個做瞭一輩子生意的商人刮目相看。
“看你的樣子倒像個做生意的老手,算盤打得極精。”常四老爹微微笑著。
“這也算是歪打正著,拜瞭流放所賜。我好歹是個讀書人,到瞭流犯大營,營官沒怎麼難為我,恰好他們那裡的筆帖式報瞭丁憂,雖是不入流的小官,一時出缺也找不到合適的人,我便頂替上瞭。說來好笑,這些營官舞刀弄槍還行,每年兩次兵部派人來考兵策,他們便傻瞭眼。這幾年多虧我熟讀兵法,幫他們糊弄過去呢。”
“所以老弟你的奇計,就是從兵法上得來的?”常四老爹恍然道。
“倒也並非全然如此。這幾年大營采買我都跟著,關外雖然苦寒,但來此采辦老參、熊膽這些藥材的商人也不少,跟著他們也算是學到瞭些做生意的辦法。”
這也就是古平原心境豁達,還能想著學點東西。換瞭旁人,金馬玉堂一下子摔成寒窯苦役,憋也得憋屈死。
常四老爹心中暗暗佩服,同時打瞭個主意,這一趟聽古平原的話所賺的錢,一定要分一半給他,反正知道瞭他的傢鄉,可以托票號匯過去。當然這一層意思現在不忙說破它。
說瞭半晌,又用瞭不少的酒。古平原有些疲乏,可說著說著他忽然愣瞭神,想瞭半天這才一抬頭:“老爹,我還有個不情之請,不知您能否答允?”
“說吧,咱們這交情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昨夜我能逃出來,多虧瞭一位寇兄弟幫忙,當時他留在險地,我這心裡一直七上八下難以放下。能不能請老爹派個夥計回去打聽一下,這位寇兄弟是否平安脫身?”
“哦,是這樣。好,你放心吧,我這就找人回去看看。”說著常四老爹起身出瞭房間,他來尋劉黑塔,因為這支車隊裡除瞭劉黑塔之外,再無可以托付機密的人,隻有叫他去辦才放心。
常四老爹下到後院裡,見夥計們依舊是熱火朝天地幹著,兩個時辰的工夫鹽已經煎出瞭一成,看樣子明天再煎一天,後天就可以裝鹽上路瞭,他不由得露出笑容。劉黑塔這一夜是不打算睡瞭,此刻他光著膀子,露出一身黝黑的肌肉,站在大鍋前,與另外一名夥計掂鍋,柴火燒裂迸出的火星濺在他身上,可他就像根本感覺不到一樣。
常四老爹過來,把他搭在一邊的衣服拿過來,半是埋怨半是心疼道:“你這孩子,入秋夜裡涼,你怎麼把衣服都脫瞭。”
“嗨,這樣幹活痛快,再說萬一火星子把衣服燎瞭,回傢還得讓玉兒妹子幫俺打補丁,那多麻煩。”
“麻煩什麼,你到瞭我這把年紀就知道瞭,年輕逞強,年老遭殃。”常四老爹一邊絮叨,一邊把衣服硬給劉黑塔披上。接著道,“你跟我過來一趟。”
等到瞭僻靜處,常四老爹把事情一說,道:“隻能辛苦你瞭,快馬一個來回,明兒天亮出關,打聽明白也不過就是半個時辰的事情。然後火速趕回來再歇息,免得古老弟心裡著急。”
“行!”劉黑塔連個喯兒都沒打,一口答應下來,“古大哥的事兒我沒二話,再說那位寇兄弟也是好樣的,我去去就回。”
“可別惹禍!”常四老爹在後面加緊囑咐著。
回到房間,常四老爹怕古平原過意不去,隻輕描淡寫說派人去瞭,二人繼續喝酒談著生意上的事情。古平原說若是知道那封“八百裡加急”的內容,做這一筆生意就更有把握。
慢說他不知道,就是全國上下王公親貴、督撫重臣、文武百官全都加一起,此時知道事情首尾的人也不超過十個。
古平原猜得一點也沒錯,京裡頭的確是出瞭大事!
咸豐十九年,也就是去年,英法聯軍燒瞭圓明園。咸豐爺帶著後宮避到瞭承德避暑山莊,京裡頭留著懂洋務的恭親王奕來與洋人辦交涉。奕是咸豐的親兄弟,人稱“鬼子六”,為人精明能幹,懂得洋務之道,在洋人中頗有人把他視為可以交涉的不二人選。
但交涉得並不順手,英國和法國各有各的章程,誰也不肯吃虧,故此一拖再拖,轉眼就是一年。誰也沒有想到,原本身子就不好的皇帝,竟然就此病死在瞭避暑山莊的東暖閣。
噩耗一出,天下震動,恭親王借機與英法訂瞭和約,專等大行皇帝的梓宮回鑾,新皇即位。
新皇是誰,那是連想都不必想的事情。因為咸豐帝身後隻有一子一女,女系麗妃所出,子卻是懿貴妃所生,繼承皇統的自然就是這唯一的皇阿哥載淳。
可問題也就正是出在這位新皇的生母身上。懿貴妃是個權力欲極重的女人,皇帝生前因為身子不好,需要有人幫著批本,她看準時機將批本的事情握在手裡,明著是替皇帝代筆,暗地裡已經在學習如何參與政事。
懿貴妃作為皇帝的身邊人,已經覺察出皇帝虛弱多病,在長毛內憂與英法外患之間恐怕難以支持太久,而她的兒子不久之後就會登上皇位,到瞭那時自己就可以幫著兒子管理政務。
但是皇帝的寵臣、軍機大臣肅順早就看出懿貴妃的野心,也不止一次在皇帝耳邊進言,要防“武後之變”!
按他的意思,要皇帝早做決斷,不妨學漢武帝對待“鉤弋夫人”的故事,殺其母留其子。
皇帝倒是並非沒有考慮,隻是他一來沒有漢武帝的氣魄,二來身子實在太虛,每日軍國大事尚且處理不完,哪還有工夫料理後宮傢務,更何況懿貴妃惡跡不顯,誕有皇子又對社稷有功,無端“處置”瞭,也著實忍不下心,這件事就這麼擱置瞭。
事情雖然擱著,懿貴妃卻早從太監宮女那裡聽聞肅順要對自己不利,恨得咬牙切齒。但皇帝在一日,肅順是炙手可熱的寵臣,無論如何也動不瞭他。
肅順也知道與懿貴妃成瞭解不開的死對頭,若要在皇帝大行之後保住首級,第一步也是關鍵的一步,就是要抓住皇帝駕崩後的權力。在他的建議下,病危的皇帝封肅順、怡親王載垣、鄭親王端華、駙馬景壽等八人為顧命大臣。顧命大臣裡沒有恭親王是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事情,因為皇帝與恭親王素來不和,一是忌他才高,二來當初的老太後是恭親王親生額娘,處事不免偏頗,也讓皇帝始終不釋。
肅順自以為得計,卻沒有料到,皇帝在臨終之前留瞭兩方玉印,一曰“禦賞”,賜予正宮皇後,二曰“同道堂”,賜予懿貴妃。並有旨意,顧命大臣代皇帝擬的旨,非加蓋這兩方印不能生效。
這是誰也沒有想到的事情,皇帝的本意是既防懿貴妃弄權,要顧命大臣輔政,又要防奸臣竊國,因此用皇後與懿貴妃手中的兩方印來牽制。
這制衡之計本來不錯,奈何皇帝千算萬算,算漏瞭一個人,那就是恭親王奕。奕的才具是中外皆知的,顧命大臣裡沒有他,頗有人為此不平,而他自己也是極不服氣,加之肅順防他,不許他趕赴行在哭喪。以親王體制之尊,卻受大臣如此擺佈,也就難怪奕對肅順恨之入骨。
懿貴妃與恭親王兩個人都想掌權,又都要除肅順,一拍即合。懿貴妃此時已是母後皇太後,尊號“慈禧”。她想瞭個苦肉計,在大行皇帝梓宮動身回鑾前,借故發落瞭身前親近的小太監安德海,實則是派他回京聯絡恭親王及其一黨。雙方密議的結果是,慈安、慈禧兩宮太後垂簾聽政,而恭親王則可以親王之尊成為首席軍機大臣,真正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這樣帝後黨與親貴黨利益完全一致,矛頭全部指向顧命大臣。肅順、載垣、端華等人卻還蒙在鼓裡。等到八位顧命大臣護著大行皇帝的靈柩走到密雲,恭親王派瞭醇親王以及幾位親信前去迎接,然後分別將八人調開,最後一一擒獲,用的罪名是“專擅把政,目無尊上”。
其實這是欲加之罪,顧命大臣輔政有明發上諭,何來“專擅”之名,但此刻權力已經盡歸恭親王與慈禧太後,肅順的人緣向來不好,所以朝廷裡無人肯為他說話。但就這樣交部論罪,連恭親王也覺得無法交代,因此又加上一些別人告發的罪名,其中有些也是頗重。比如肅順護送梓宮回鑾之時,身邊竟然有小妾陪寢,這就是“國喪不檢”,稱得上是喪心病狂。其餘各人亦有應領之罪。
肅順雖然成擒,但其黨羽卻遍佈京華。尤其是道光年間“穆門十子”之一的陳孚恩,如今黨附肅順,其人詭詐多變,不可不防。恭親王一道密令將他擒在刑部,對外隻說派到外省公幹。
最頭痛的還是肅順一向與在外的漢人督撫特別是曾國藩、左宗棠等人交好。當初長毛初起,八旗無用,朝廷特旨允各地大臣、晉紳自辦團練,自行籌餉對付長毛。但朝中的滿大臣一心隻念滿漢之分,深恐漢人得瞭兵權會鬧出事端,因此頗多顧忌。倒真虧瞭肅順力排眾議,重用曾國藩、曾國荃、李鴻章、左宗棠、劉銘傳等漢人,這才有湘勇、淮勇力拼長毛的局面,否則能不能保住大清國還在兩可之間。所以這些人都是朝廷倚重,用來消滅長毛的重器,既不能得罪,又要防他們上書為肅順乞情,到時候這面子既不好駁回去,也不能照準,可就為難瞭。
正因為顧慮到這一層,朝廷對顧命大臣全數被擒下獄一事,消息封鎖得極嚴,而且不見邸報。既然不見邸報,那麼督撫就算得知瞭內情,也不能憑著小道消息就上折子為肅順求情。否則朝廷追究下來,以“妄言亂政”治罪,是誰也擔待不起的。
但也正因為如此,有一道命令必須盡快下給與京師接壤的直隸、熱河、山海關的駐防軍隊,這是防著肅順的黨羽利用眾人不知情的便隙,一道矯詔調兵來京勤王護駕,到時真假李逵打起來,肅順混水摸魚,就極有可能翻身。這都是不可不防,而且一定要安排好的大事。
肅順被密擒在三天前,而常四老爹今日在山海關見到的“八百裡加急”的公文,就是嚴令山海關諸將及所部,非見“玉璽”“禦賞”“同道堂”三印,不得隨意調兵,違者立斬。軍法講究的是聽令而不問緣由,盡管各地總兵都對此摸不著頭腦,但依令而行至少不會有錯。
除此之外,下給山海關的命令中還有一條就是封閉關門十日,非旨不得擅開。這是因為肅順歸屬鑲紅旗,怡、鄭兩王更是正白與正藍旗的旗主,這三旗的旗兵有大半駐紮在關外,唯恐他們嘩變,故此如臨大敵般封鎖瞭關門。
所以古平原真正是運氣好。這一閉關,奉天大營的營兵,想出都出不來,更談何抓捕,等到十日之後,古平原早就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瞭。
但古平原此刻不可能知道這麼多的內幕,他隻覺得這一天亡命下來,神疲力乏,骨頭節都帶著說不出的酸痛感。吃罷瞭酒回到房裡,他勉強支撐著擦瞭擦身,向床上一歪,便昏睡瞭過去。
第二天一大早,常四老爹就起瞭身,他年紀雖然大瞭,身體卻還硬朗,惦記著煎鹽的事,半夜裡還起來看瞭好幾回。再說他也惦記著古平原的逃犯身份,每次店外有點風吹草動,狗一叫,常四老爹心裡就是一翻個兒。
常四老爹從房中一出來,正巧與古平原走個碰頭,一望便知古平原昨夜也沒睡好,一雙眼如同火燎,紅得嚇人。
“古老弟,你先回屋歇著吧,等有信兒瞭我再告訴你。”
古平原搖搖頭,一開口聲音嘶啞:“老爹,有沒有什麼我能幫您做的,煎鹽我也可以打個下手。”
“瞧瞧你,離病不遠瞭,還不趕緊歇著去。”常四老爹往屋裡攆他。
古平原沒辦法,隻好回瞭屋,他此時心火極盛,坐立不安,打定瞭主意等從山海關回來人,得知寇連材的消息後,就馬上辭別常四老爹。至於往哪兒去,他還沒想好,反正肯定是先往南邊走。
這個鎮不像凌海鎮那樣熱鬧,客棧裡一上午前前後後就來瞭兩批客人。古平原每一次都把耳朵貼在窗戶上,等知道不是常傢車隊打探消息的人,便又失望坐下。時近中午,終於傳來瞭快馬的聲音,有人在客棧門口勒住韁繩,古平原推開窗戶一看,見劉黑塔風塵仆仆地從馬上跳下來,這才明白常四老爹是派自己的義子去打探消息,心裡湧上一股歉意,連忙出房門迎上前去。
“劉兄弟,辛苦你……”古平原雖然疲憊乏累,心情焦躁,但是機敏仍在。一打眼就看出劉黑塔心情極差,沉著臉耷著眉,鼻孔都張得老大,仿佛在往外噴火。他都看出來瞭,常四老爹能看不出來嗎?那是他幹兒子,常四老爹一眼就知道事情不妙,怕劉黑塔不管不顧地當場發作,趕緊把他拉到屋裡。
“黑塔,怎麼瞭?是不是古老弟的那位小兄弟出事瞭?”常四老爹給幹兒子遞過一杯水,逼著他喝瞭下去,隨後問道。
劉黑塔瞄瞭瞄旁邊焦急等待的古平原,嘴巴囁嚅瞭兩下,沒說話。
古平原情知大事不妙,深吸瞭一口氣,一字一頓地問道:“劉兄弟,你出關之後見沒見到寇連材?他被抓瞭嗎?”
劉黑塔低下頭還是不說話。
“被打軍棍瞭,還是被捆示眾?你倒是說話呀!”古平原忽地爆發,雙手搖著劉黑塔的肩。
“我沒進關。”劉黑塔像做瞭一場噩夢,喃喃道,“我三更天就到瞭關外,隻等關門一開就要進去。可就在這時候,從城墻上挑出一根木桿,上面,上面……”
屋裡靜得連掉一根針都能聽見,古平原盯著劉黑塔那張嘴,不知裡面會冒出什麼樣可怕的消息。
“掛著顆人頭!”劉黑塔的聲音仿佛從天邊傳來,古平原的身子晃瞭一下,常四老爹連忙扶住他。
劉黑塔聲音悶悶的接著往下說:“還有幅佈條,寫的是‘流犯寇連材,助同犯逃亡,梟首示眾,以為宵小者戒!’我看瞭之後就回來瞭。”
常四老爹聽見這樁大慘事,臉色灰白,擔心地望著古平原。古平原眼神發直,怔瞭好半天,在心裡嚼著當初與寇連材分別時自己說的那句“總之你自己一切保重,千千萬萬等到我來接你的那天”。他忽地推開常四老爹,大步走出門去。
常四老爹一看不好,連忙搶前兩步攔住他,問道:“古兄弟,你要去哪兒?”
“是我害瞭連材兄弟。我答應過他,一定要去接他。現在人死瞭,我要去給他收屍,送他回傢鄉,不能讓他死瞭也沒個囫圇屍首,做個孤魂野鬼。”古平原喃喃自語,像是回答常四老爹,又像是對著自己說。
常四老爹攔著不讓他走,怕被人聽見,用極低的聲音道:“你回去是自投羅網,別說收不瞭屍,還得把自己搭上。”
“死的本來就該是我!”古平原忽然大聲喊道,拼命地掙紮往前沖。
常四老爹攔不住他,連忙喊劉黑塔,兩個人一個抱腰一個拉手,古平原掙瞭兩下,猛然間“哇”的一聲吐瞭一大口血,人隨即軟癱下來昏迷不醒。
常氏父子把他架回房躺下,常四老爹老於商旅,對出門在外的事情爛熟於心,他搭瞭搭古平原的額頭,果然,燙得像小火爐,鼻孔出氣也是極熱。
“壞瞭,這是急病,大概昨夜就蘊著病根兒。現在又受瞭刺激,更是不得瞭,趕快去請郎中。”
小鎮上沒有郎中,隻有一傢藥鋪的老板懂些醫道。藥鋪老板為古平原把瞭把脈,又看看舌苔,極有把握地說:“這是風寒之癥被急火攻心引瞭出來。不要緊,我開些藥,喂他吃下去,靜養幾日就沒事瞭。”
開方吃藥都不成問題,可是要靜養就難瞭,總不能將古平原一個人丟在客店裡。常四老爹思來想去,隻能帶古平原上路。先向山西走,什麼時候古平原的病好瞭,再分道揚鑣也不遲。
於是等鹽煎好瞭,他雇瞭一輛舒適的馬車,裡面鋪上被褥,讓古平原躺進去,隨著車隊出發。一路上照著藥方吃藥,古平原的病卻始終不見好轉。常四老爹懷疑是庸醫誤診,趕到下一個大市鎮,請瞭有名的大夫來看,卻也說是風寒入體,脾虛體弱,開的方子大同小異。抓過藥一吃,燒時退時發,人卻始終不見清醒,迷迷糊糊,神志不復。
常四老爹沒有辦法,隻好買來冰塊為古平原擦身退燒,每過一個市鎮就延請大夫為古平原瞧病。來的大夫把過脈都說是風寒,看瞭前面的方子也都點頭,但古平原的病就是始終不好,把個常四老爹愁得不知如何是好。
劉黑塔也沒閑著,聽常四老爹說瞭古平原想出來的生財之道,他大是興奮。沿路之上指揮夥計收購喜慶用物,紅蠟、紅紙、朱砂、彩佈,裝瞭滿滿一大車,就等著到山西看古平原的話靈不靈。
“把我放出去,聽見沒有!”從京商的車隊中不時傳來這麼兩嗓子,夥計們都像聽慣瞭一樣,誰也不言語,就跟沒聽見一樣。
喊話的正是李欽,他把喉嚨都喊疼瞭,也不見人來,隻得頹然坐下。這輛車是張廣發為他特別雇的,兩扇窗戶加一扇門,從外面一關閂,就像個囚籠一樣,隻留個天窗透氣。不過裡面倒是佈置精美,松軟的座椅可躺可臥,一盞燈懸在頭頂,果盤零食,外加上幾本繡像小說,打發時間綽綽有餘。
李欽被京商帶入關的時候還是昏迷不醒,張廣發隻推說他喝酒誤事,士卒驗過不是流犯也就放他過去瞭。不過等李欽醒瞭之後,這一通大鬧連張廣發都頭痛不已。李欽覺得在外人面前丟瞭面子下不來臺,一想到自己是少東傢身份,被張廣發這個“夥計”給耍瞭,更是氣憤。張廣發左勸右勸也沒用,李欽非逼著他掉轉車頭回去。張廣發知道李欽的少爺脾氣上來,勸不得,幸好自己早有準備,叫瞭兩個夥計,把李欽連架帶推弄到這輛馬車上。
李欽都要氣瘋瞭,偏偏張廣發就是不買他這個賬,任他如何出語威脅總是不理不睬。李欽被關瞭幾天,也軟瞭下來,到今天實在悶得熬不住瞭,咬瞭咬牙,又喊道:“我不鬧瞭,叫張廣發來!快去叫!”
“少爺,我就在旁邊呢。”李欽話音剛落,就從車外傳來張廣發的聲音。
“敢情你一直在旁邊看我笑話呢,是不是?”
“瞧您說的,這我哪兒敢呢?您是少爺,我是奴才。”張廣發的聲音突然低沉下來,“您別忘瞭,打小您就騎著我的脖子四九城轉悠。老爺沒工夫,哪一回去天橋看打把式賣藝不是我帶您去的?鬃猴兒、糖人、兔兒爺……哪樣不是我給您買的?您的風箏放得南城第一高是誰教您的?您的八哥能哨十八口又是誰調教的?有一年去西山八大處,路過護城河,您非要下冰面上打哧溜,我說冰還沒凍實,您愣不信,讓我下去探一探。我下去走瞭十幾步就掉到冰窟窿裡瞭,要不是旁邊有根曬衣竿,這條命就算交待瞭。”
他一路說著,李欽始終沒開口,這時候終於緩緩插口道:“記得我當時嚇得哇哇大哭,怕被爹娘責罵,還要你千萬別說出去,你呢,就真的誰也沒說。”
張廣發沉默半晌,長長地吐瞭口氣,忽然喝道:“停!”
京商的隊伍紀律極嚴,一聲號令車隊立時停瞭下來,張廣發一指旁邊的樹林:“都到那邊歇歇去吧,吃喝拉撒該幹嗎幹嗎,一刻鐘之後上路。”
等把人都遠遠打發走瞭,他翻身下馬從腰間摘下一把鑰匙,親手打開瞭車廂的門,陽光乍一照進來,刺得李欽睜不開眼。好不容易瞇縫著眼睛向外看去,頓時嚇瞭一跳,隻見張廣發直挺挺地跪在車後,垂首不語。
張廣發是大掌櫃,臉面要緊,就算是犯瞭再大的錯,哪怕是得罪瞭東傢,頂多是主動辭櫃,絕沒有跪地認錯的道理。李欽驚異不已,跳下車來攙張廣發,怎奈張廣發執意不肯起來。
“少爺,我這一跪一是向您賠罪,二是有件事要求您。”
“什麼事兒?”李欽迷惑不解。
“我知道您心氣難平,不過就像我當年沒有對任何人提起掉河裡的事一樣,您能不能從今往後也別提在關外遇上古平原的事兒,就當從沒見過這個人,行不行?”
“這……”李欽可為難瞭,他原打算從車裡一出來,非逼著張廣發把事情的原委一一講清楚,不然實在是好奇難忍。可沒想到張廣發棋先一著,搶先把自己的嘴給堵上瞭。
“您不答應,我就跪著不起來。您隨著車隊回北京吧,我就在這荒郊野嶺跪死為止!”張廣發跟著又將瞭一軍。
李欽沒法子,無可奈何道:“你這是非逼著我答應啊。”
“說句打嘴的話,算您還我個人情。”
“得嘞,就依著你吧,我的張大叔……”李欽嘆瞭口氣,知道張廣發先硬後軟,自己已然是落瞭套。
張廣發這才放下心來,沒想到剛站起身,李欽就來瞭一句。
“你是不是給我下迷藥瞭?”
“哎,少爺,您不是答應不問瞭嗎?”
“姓古的事兒我不問瞭,我自己喝的那杯酒問問也不成?那不是同一壺酒嗎,你怎麼沒中毒啊?”
張廣發笑瞭笑:“迷藥抹在酒杯上,我不是搶先拿起一杯嘛,那杯上做瞭記號。”
“對,是這麼回事兒……”李欽點點頭,回想著當時的情景,隨即一仰脖沖著張廣發喊道:“不對,這麼說剩下的兩杯酒裡都下瞭藥,你是存心連我也要迷倒啊!”
張廣發二話不說“撲通”一聲又跪下瞭,把李欽氣得直噎氣,指著他的手直哆嗦。
“張大叔,行,行,你可真有一手。”
張廣發不哼不哈由著他發脾氣,李欽氣瞭半晌也隻能作罷。車隊再往前走,過瞭遵化眼瞅著離密雲不遠瞭。
“歇過今晚,明兒大夥都精神著點,一氣兒趕路,爭取趕在外城關門之前進城。到時候回傢抱著婆娘睡覺,比在大野地裡吃冷風強上百倍。”張廣發一邊安排夥計紮營,一邊大聲說道。
這就是商隊大掌櫃的本事瞭。本來走瞭一天下來個個疲累,他這一句話竟是說得人人笑逐顏開,還沒進傢門就仿佛已經吃瞭老婆親手煮的“下車面”,心裡那份舒坦熨帖就別提瞭。
這裡唯一笑不出來的是李欽,他隻要一靜下來就想到古平原,心裡有一份說不出的別扭。他看看天色,這一晚皓月當空,照見不遠處的小山包,山包上面有個尖,辨瞭辨是一座廟。他又看瞭看七手八腳搭帳篷的夥計,抬腳就往那廟走去,不為別的,打算逛逛景散散心。
山是土山,山腳下勒著石碑,上寫“磨盤岡”。沿著山有一條羊腸小道,再加上月色清明,上山的路倒還好走,半個時辰不到李欽已然來到瞭廟前面。這座廟前後隻一進,有大殿無廟產,也就沒有主持的和尚道士。殿前有一座天然石臺,臺上擺著不少插著殘香的小香爐。周圍喬木高大,枝葉卻很稀疏,月光透過樹葉照下來,如同斑駁鬼影。
李欽膽子並不大,看著黑咕隆咚的大殿心裡直犯嘀咕,猶豫瞭半天才踏進半隻腳。好在這殿殘破,大梁漏瞭一角,借著月光,李欽抬眼往上看,殿裡供的竟是雷神。雷神是水部諸神,供雷神和供龍王一樣,都是為瞭祈雨。
李欽來到神像前,他受洋行的影響,早已信瞭基督,所以不拜不禱,背著手相瞭相。忽然覺得雷神那雙厲目瞪著自己,不免有些心悸,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古平原,心下覺得不自在。剛要退出去,就聽到旁邊角落裡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誰?”李欽大吃一驚,連忙退瞭幾步來到殿門口。
等瞭半天沒動靜,他壯著膽子又探瞭探頭。
“別動!敢過來,一劍紮死你!”從角落裡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聲調稚嫩,聽起來仿佛還沒有成年。
李欽一愕,連忙止步,他知道自己在明處,人傢看自己看得清清楚楚,便拱瞭拱手。
“對不住,打擾瞭,我是京城的商人,從此經過,上山來觀瞻廟宇,請不要害怕,我這就走。”李欽還以為是本地鄉民半夜祈神祭拜,也不欲多事,轉頭就想走。
“請等一下。”殿裡又傳來另一個女子的聲音,李欽這才知道裡面並非一人。陡然想起狐仙鬼怪的傳說,饒是他入瞭洋教,但從小聽的故事深入於心,臉上神色不禁變瞭變。
“你別害怕,我們不是鬼也不是怪,和你一樣都是大活人。”裡面的人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安慰瞭一句,隨後走瞭出來。
出聲的是女人,出來的卻是男人,李欽好生奇怪。細一端詳才發現原來是兩個男裝打扮的女子。一個與自己年紀相當,大概剛過及笄之年,雖然扮作翩翩公子,但細細看去,明眸皓齒,肌膚勝雪,清秀絕倫,雙目晶晶如月射寒江。此人正凝神看著自己。
李欽雖然年未弱冠,但已在風月場裡混過多時瞭,這個樓、那個館的花魁也見過不少,可稱閱人無數,卻被這女子一比都比瞭下去,他沒想到荒郊野嶺居然有這樣的美人兒,頓時就愣愣地看住瞭。
“喂,我說你這人,直眉瞪眼地看什麼呢?”聲音一起,李欽才想起旁邊還有一人。這一個還要小上兩三歲,豆蔻年華一臉的稚氣,做書童打扮,手裡拿著一柄三寸長沒出鞘的短匕,想必方才說“一劍紮死你”的就是她瞭。
“哦,姑娘……”
“你說誰是姑娘?”李欽剛一開口,就被那兇巴巴的“小書童”打斷瞭。
李欽倒不怕這樣的人,笑嘻嘻道:“要是男人說話這個聲音,我倒真要撒腿跑瞭。”
“為什麼?”“小書童”追問。
“必是被女鬼上身唄。”李欽一笑。
“你……”“小書童”剛要發作,旁邊的“公子”攔住瞭她。
“算瞭,四喜,是我們猝不及防忘瞭裝男嗓兒,怨不得給人傢認出來。”
“知道瞭。”那叫“四喜”的“小書童”嘴裡答應著,卻還不忘狠狠挖瞭李欽一眼。
那“公子”開口道:“請問,你方才說是京城來的商人,途經此地?”
“是,我們的商隊去給奉天大營運送軍馬,現在是走回程,就紮營在不遠處。”李欽好色,見瞭美貌女子就心癢,但面前這人卻又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的感覺,讓他在心動之餘還多瞭一份愛慕之心,故此也不藏著掖著,全都和盤托出。
那女子又打量瞭他兩眼,微微一笑道:“敢問閣下可是李傢公子?”
李欽心裡一跳,迷惑地看瞭看她,訥訥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這無異於承認瞭,女子又是一笑:“給奉天大營運軍馬這樣的生意,在京商中隻有李傢才能攬下。在商隊紮營之時獨自跑上山看風景,足證連大掌櫃都約束不瞭你。再加上你衣衫華貴……所以我姑且一猜。”
女子輕描淡寫一說,李欽可是聽呆瞭,這般玲瓏心思,片刻間推理得滴水不漏,可真是少見。她一定不是普通人,李欽不禁問道:“姑娘,你是……”
“我嘛……”那女子皺起眉,如同一江春水風吹過,又是別有風姿。女子心裡仿佛有事委決不下,抬眼看看李欽,又嘆瞭口氣。
“姑娘,萍水相逢也是有緣,你有事情盡管說。實不相瞞,我就是李傢的少東傢,能幫處我一定幫。”
“真的?”女子眼前一亮,
“如有半句虛言,讓雷劈死我。”這句現成咒起得恰是地方,四喜不禁一樂。
“我想跟著你們商隊回京,我要見你爹。”女子等他發瞭誓,立時開口接道。
“我爹?!”讓李欽想破頭,他也想不到女子要求的竟是這件事,頓時如墜雲霧中,瞪大瞭眼看著這女扮男裝的主仆二人。
“怎麼,我難為你瞭?那就算瞭。”女子倒是毫不在乎。
“這個……”人傢要見自己爹,這無論如何也不算難事兒。李欽一咧嘴,心說我怎麼總碰上這種怪事,前有古平原要見大掌櫃,把我弄瞭個糊裡糊塗,現在又來瞭個神秘女子,不知來歷一張嘴就要見我爹,這更是稀罕事兒。
“見我爹倒沒什麼,可你到底是誰?打哪兒來?到哪兒去?是本來就要到京城去見我爹,還是知道我是李傢少東傢才起的這個念頭?”他一口氣問瞭好幾句,那女子隻是微笑不答,末瞭才回瞭一句。
“剛才看你在神前起誓豪氣幹雲,沒想到卻如此婆婆媽媽。難道說你的話我一句不答,方才的誓就不作數瞭嗎?”
“這……”李欽被問得張口結舌,知道自己太孟浪瞭。不過誓已經發瞭,咒也已然賭瞭,他一來是喜愛這個女子,二來剛在關外遇上不順心的事情,要是在兩姑娘面前再丟面子,實在是窩囊至極。想想不就是見我爹嗎,真算不上什麼大事,得嘞,又糊裡糊塗地答應瞭下來。
李欽帶著她們倆下山,路上問那女子叫什麼名字,女子總是不肯說。李欽氣急瞭:“總得有個稱呼吧?不然有事情我怎麼尋你說話?”
女子一指那個叫四喜的“小書童”:“你和她說,讓她來告訴我。”
李欽原本還打算在路上和這女子攀談親近,至此已知無望,心裡暗道倒黴。不合時宜地上瞭一趟山,又是弄瞭筆偷雞不成蝕把米的買賣。
等到回瞭商隊,李欽找到張廣發,讓他安排一頂空帳篷給那主仆二人住。張廣發一聽原委就急瞭,一把把李欽扯到邊上:“我的少爺,你好糊塗,什麼什麼,帶人進京去找老爺?這兩是什麼人你知道嗎?不知道就隨隨便便帶去見老爺,你的膽子忒大瞭!”
“能怎麼樣?又不是毒蛇猛獸。”李欽還不服氣。
“夥計們看不出來,你就以為我也看不出來,你當我這掌櫃的白當瞭?”張廣發氣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那是兩姑娘,對不對?有道是‘和尚、乞兒、多情女’,在外面跑的都知道,這三種人都是絕不可招惹的,你怎麼膽子這麼大?”
“洋行裡沒教過這個。”李欽沒好氣道。
張廣發直擺手:“罷罷,我也不管是雄是雌,趁早把她們倆攆走,咱不惹這麻煩。”
“這三更半夜,把兩姑娘傢攆走?虧你想得出來,我不攆!”李欽也發脾氣瞭,一扭頭不理不睬。
“你不攆我去攆,她倆留在這兒,我一晚上別想睡好。”張廣發抬腿就要去攆人。
“行,你攆吧,不過等到瞭京裡,咱倆的那個約定也就不算數瞭。”李欽靈機一動拿古平原的事兒來要挾張廣發。
這一招果然好使,張廣發立時如泄瞭氣的皮球,最後終於答應瞭李欽的要求,給那主仆二人弄瞭頂帳篷。第二天一早,把原本用來關李欽的車給她們坐,李欽騎著馬跟在旁邊。
商隊裡平白無故加瞭兩個人,難免有夥計議論,有人也看出來這是女扮男裝的兩個姑娘,話裡話外有意無意就把這兩個人跟李欽扯在瞭一起。李欽倒是覺得很有面子,也不辯解,於是到瞭北京城外,整個商隊就傳開瞭,說是少東傢在路上撿瞭個女人做相好的,還把她妹妹也一起帶瞭回來,傳得是有鼻子有眼。
張廣發也聽到瞭,但沒工夫來管夥計,因為從密雲一路過來,他就發現路上的形勢有變。不管是鄉間路口還是大邑門戶都有士兵把守,水陸碼頭更是搜檢極嚴。張廣發因為惦記著東傢的信,所以急著回城,一路上不免破財免災。好在這些士卒都肯伸手拿錢,紅包就是通行的憑證,手一擺對大車隊視而不見,他們這才能在城門關閉之前趕到城下。
到瞭廣渠門一看,張廣發可就頭疼瞭,這裡的搜檢比鄉間嚴上十倍都不止。綠營的千總帶著七八個把總分成幾隊來搜,行人入城,辮子要散開,鞋都要脫下來驗看。
“史老哥,這是怎麼瞭?這麼嚴的盤查,我也就聽我爺爺說過一回。那還是嘉慶爺那年月,天理教攻打皇宮鬧的。這又是來的哪一出兒啊?”旁邊有兩個行人,等得實在是無聊,抽著煙袋聊大天。
“誰知道啊,聽說是逮瞭幾個大官,防著有同黨入宮行刺。”
張廣發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入宮行刺雲雲不過是茶館評書講的傳奇故事罷瞭,皇宮戒備森嚴,豈是尋常人能潛入的。不過看這架勢,入城的隊伍行進緩慢,無論如何今夜是進不去瞭。他隻得吩咐一聲,叫大夥計找客棧,城外暫歇一宿。
他這邊安排著,李欽也拍瞭拍馬車的門,待那主仆下瞭車,往前一指:“看見沒有,搜人是搜男不搜女,你們兩讓人一搜就麻煩瞭,不如改回女裝吧。”
四喜一看城門,臉色有些發白,拉瞭拉“公子”的袖子,悄聲說:“小姐,咱們聽他的吧。”
那“公子”搖瞭搖頭,看瞭一眼她們帶的書箱,也悄聲道:“人雖搜不得,難道東西就能搜嗎?還是要想個萬全的法子進城。”
正說著,就聽城門那兒有人喊張廣發的名字,邊喊邊沖著隊伍走過來。
張廣發攏目一看,登時大喜,從馬上跳下來,緊走幾步。
“李安,你怎麼到城門這兒來瞭?”
來人是高門大戶仆從的打扮,年紀與張廣發相仿,聽問先是一躬。
“張掌櫃,老爺知道城門戒嚴,怕你們不好進來,特地求瞭九門提督一張條子。這幾日都讓我在此等候,總算是把你們等到瞭。”
張廣發連忙把他扶住,嗔怪道:“你怎麼和我鬧這個,當年的交情都忘瞭不是?再要這樣我可不依。”
李安憨憨一笑:“現在你是大掌櫃嘛,不一樣瞭。”
他們在前面說著,李欽眼尖已是看見瞭,說道:“那是我傢的管傢李安,來此必是有事。”
等把緣由弄明白瞭,主仆二人都松瞭口氣。有瞭九門提督的條子,京商的車隊暢通無阻地進瞭城門。此後兵分兩路,大夥計帶著車隊返回商號不提,李安帶著李欽、張廣發,還有那半路相識的主仆,來到位於前門大街與先農壇之間的京商會館。
京商會館由來已久,始建於元朝,距離古剎般若寺不遠。明初曾荒廢過一段,後來明成祖“以天子守國門”,遷都北京,京商繼而中興,綿延明清兩代。幾百年下來,會館房舍雖然依舊高軒,但早已破舊不堪。
後來李傢主人李萬堂於咸豐初年出資翻修,買下周圍地皮,不計工本大造樓閣,重建後的會館比原先擴瞭三倍不止。新蓋的三座二層小樓,分為“議事”、“興學”、“度支”,不僅可以供京商大佬會議商談,還可以教貧寒子弟做生意打算盤以及放貸給小本經營的貧戶。樓後一座大戲臺,是京商堂會之用,而且無論富貴貧賤,隻要繳納京商會費,開堂會之時一視同仁,皮匠鋪的小老板也能和茶莊、糧行的大掌櫃同坐一席。
李萬堂如此熱心京商公益,且又公道無私,手面豪奢,贏瞭不少人心。待到京商會館大修已畢,有頭有臉的京商會聚一堂,公推其為會館總執事,傳到外面老百姓耳朵裡,就變成瞭“京商首領”。再加上李傢世代經商,買賣無數,早就有“李半城”的稱號,可謂是聲望一時無兩,大江南北的商界就沒有不知道京城李傢的。
因為會館全由李傢捐資而建,故而前邊三進是京商公所,後面一片宅院則無異於李傢私宅,平日李傢主人李萬堂也都是在此會客理事。
穿過九曲回廊,廊邊有人工開鑿的一片小湖,其上密佈佳荷,廊後構屋三間,成品字排列,中間空場修竹叢桂,橫臥一根古木如虯蟠。
那“公子”隨著幾人往裡走,經過時看瞭幾眼,不禁贊道:“北地園林少用江南‘枯’字訣,若是本地人所為,恐怕就隻有園藝大師歐陽三瞭。”
走在前面的李安回頭看瞭一眼,心中驚異,佈置這片花木的正是歐陽三,想不到這公子小小年紀,眼力卻佳。
“到瞭,少爺和您二位先在下房休息,老爺等著見張掌櫃。”李安止步恭敬道。
張廣發隨李安進瞭上房,那“公子”和四喜也不進屋,就悠遊地賞看園子。李欽湊過來道:“都到瞭這兒瞭,你總該告訴我,為什麼要見我爹瞭吧?”
“公子”瞟瞭他一眼,壓根兒沒接茬。
李欽咳瞭一聲,無奈地咽口唾沫:“那姓什麼叫什麼總該說瞭吧。不然一會兒我爹把我叫進去一問,我帶瞭個無名無姓之人來見他,豈不荒唐!”
原本他也沒抱多大指望,不料那“公子”居然開瞭口:“說得也是,待會兒要是李老爺問起,你就說我姓蘇,名紫軒,紫氣東來的紫,軒轅黃帝的軒。”
“哦,蘇……聽你口音是京城人士。現在天色就已經晚瞭,待會兒見瞭我爹之後,我送你回傢吧,如何?”李欽覺得這個名字無論如何不是個女人的名字,但這件事兒從頭到尾都透著古怪,他索性不想瞭。這女子不僅神秘,而且身上透出的那股子氣質再加上美貌,讓李欽很是著迷。
“等會兒再說吧,出瞭門還不一定去哪兒呢。”蘇紫軒嘴上應著,腳步有意無意往上房走去,這裡與前面公所隔著很遠,嘈雜之音傳不過來,等走近瞭上房,裡面的談話聲便依稀可辨。
就聽一個沉穩有力的聲音始終在說話:“現在靠山變成瞭冰山,冰山也已經傾倒,這沒什麼可惜的,越是大生意風險也就越大。不過我們不能不早自為計。”
他話音一落,這時就聽張廣發道:“唉,沒想到會出這種事,這些年陸陸續續地投瞭一百萬也不止啊,心血付之東流,就這麼全完瞭。”
“不要想那些!這幾年具體的事情都是你去辦的,眼下要先把線斬斷,字據一張也不能留,明白嗎?”
“是!我馬上就去辦。”張廣發答應一聲。
“嗯。”
張廣發辭出上房,與李欽打過招呼便匆匆而去。隨後李欽被叫瞭進去,那聲音頓時嚴厲起來。
“聽說你還沒到山海關就擺少東傢的譜兒?!”
“我……我本來就是少東傢……”李欽說話的聲音顯得底氣不足。
那聲音許久沒有開口,這一沉默,就連蘇紫軒在外面站著也感到瞭一種迫人的壓力,心裡不禁有些發寒。
良久,李欽訥訥地開口:“我帶回兩個人,有個叫蘇紫軒的,她要……要見……”
沒等他說完,那聲音忽地打斷:“李安,命人帶少爺回府,一個月內閉門讀書,哪兒都不許去!”
“我……”李欽的聲音剛要放大,李安在旁趕緊攔住。
“少爺,您這是第一次出遠門,能平安回來就是一功,太太那邊還等著您呢,趕緊回去吧。”
李安連說帶勸把李欽勸出房門,對著退在廊下的一個下人吩咐兩句,李欽看瞭一眼蘇紫軒不情不願地走瞭。李安這才對著蘇紫軒主仆略一躬身,請她們進瞭上房。
蘇紫軒不慌不忙地帶著四喜進瞭上房,打眼一看就知道,這裡其實是李萬堂的私人書房,壁上一幅高魁鴻博李來泰的“半宜明月半宜風”已將房中襯得雅氣十足。隔著案幾坐著一位年近半百的中年人,湖紡的長衫,繡著雅致竹葉花紋的滾邊,灰白的頭發配上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看不出絲毫的市儈氣。
“想不到他就是李半城,不像是個商人,卻好像國子監的學士,清秘院的翰林。”蘇紫軒暗暗稱奇。
屋中之人自然就是京商首領,號稱“李半城”的李萬堂。他看瞭一眼進來的主仆二人,心裡也是一愣,女扮男裝已是出奇,且又是如此傾國傾城的美色,他已聽張廣發說這兩人是專程來找自己,但還猜不透她們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兩位請坐!聽說你們特地來找老夫,不知所為何事?”李萬堂順手拿過一把精巧的花剪,輕輕修著桌上的一瓶文竹,連看都沒看蘇紫軒。
四喜侍立在旁,蘇紫軒坐下,盯著李萬堂道:“我想賣你一樣東西。”
李萬堂淡淡一笑道:“想賣給老夫東西的人不少,但值得買的就不多瞭。”
“我這樣東西你一定想買,就是不知道你的本錢夠不夠?”蘇紫軒可是笑容皆無。
“喔?”李萬堂手上的動作絲毫未受影響,聲音中卻有幾分譏誚。
“請過來一看。”蘇紫軒指瞭指四喜拿著的書箱。
李萬堂起初見這女子容顏俏麗,還以為不過是來出賣美色,這樣的女人他早已司空見慣。原本想給幾個錢打發出去,看這樣子卻非如此。他這才仔細地看瞭蘇紫軒一眼,四喜把書箱捧前幾步掀開一角,李萬堂略伸頭向內細細一看,立時抬頭用凌厲的目光掃瞭蘇紫軒一眼。
李安在旁一看老爺這樣,也把頭伸過來想看個究竟,四喜卻已把書箱合上瞭。
“怎麼樣,值多少銀子?”蘇紫軒問道。
李萬堂不動聲色地指著書箱道:“我且不問這是怎麼弄來的,我隻問你究竟是誰?”
蘇紫軒轉回頭看瞭一眼李安。
“你但說不妨。”李安這些年為李萬堂辦瞭不少機密事,早已是李萬堂的不二心腹,論起信任程度還在張廣發之上。
“我是誰?”蘇紫軒重復瞭一遍李萬堂的問話,像是有些不知如何回答,想瞭想伸出一隻手,纖長的手指上有一枚戒面向裡的戒指。她把戒面輕輕轉過來,一團紅光頓時閃現,看得人目眩神迷。李萬堂對珠寶頗有研究,最是識貨之人,一看就知道這不是什麼紅寶石,而是鉆石中最為珍稀的千金難易的火油鉆。他猛地想起一件事,眉毛不由得一挑,細細端詳著蘇紫軒。
“這樣的稀世珍寶,又是你親手送出去的,自然不會忘記。我是誰還用再問嗎?”蘇紫軒緩緩道。
李萬堂不答,對李安吩咐道:“出去守著,不許任何人靠近。”
李安答應一聲。李萬堂這才轉臉對蘇紫軒道:“你從密雲逃出來也罷瞭,居然還敢回到京城。”
蘇紫軒面上顯得毫不在意,臉上卻籠著一層寒意:“京城嘛,雖險實安,我回來自然有事。”
李萬堂揣度著此人來意,重又坐回到書桌後,卻沒有再拿起那柄花剪。
“想救人?你來晚瞭。”李萬堂幾乎是一轉念便明白瞭。
蘇紫軒站起身,邊在屋中走,邊說道:“不晚!這樣的大案子必是三堂會審,隻要京中有那麼一兩位親貴肯說話,就能歸到‘八議’制度上去,議親也好,議貴也罷,哪怕是議功也不妨,都能將罪減等。退一步說,就算是不按‘八議’,拖上些時日,可請督撫力保……”
“晚瞭!”李萬堂聽她一口氣說到這兒,已知這姑娘智計非常,但還是一字一頓地強調著。
“你是怕惹禍上身吧。方才我已在房外聽瞭你的話,哼,靠山變冰山,冰山也倒瞭,說得可真好。不過你別忘瞭,水還能結冰,土也能聚山,越是這個時候你出把力,將來……”
李萬堂微微搖頭,蘇紫軒不等他說話已是變瞭色,寒著臉冷笑一聲:“咸豐四年,園工籌梁方,李傢以川楠充貴州金絲大楠,獲利五十萬兩白銀。咸豐五年,壟斷直隸兼熱河十七座大營的軍服專賣,每年獲利三十萬兩以上。……咸豐十年,戶部寶鈔案,不經官賣,私自收買經營錢局五處,每年獲利在七十萬兩以上……”
她一邊說一邊觀察著李萬堂的表情,卻見他除瞭眼神霎時變得如刀鋒般銳利外,臉上的顏色卻是絲毫未變,心中暗暗欽佩此人的養氣功夫。要知道這些都是李傢的絕密生意,其中無不與當朝大員有直接的關聯,通同賄賂,私相買賣,若是有一樣捅瞭出去,都是抄傢殺頭的罪名。
等蘇紫軒全都說完瞭,李萬堂居然輕輕鼓瞭鼓掌:“好記性,早就聽說有一本賬冊,抄瞭傢也不見下落,還以為見機得快,早早就毀去瞭,想必是在你手裡吧。”
蘇紫軒點瞭點頭:“從十歲開始我就保管這賬冊,上面的每一筆都是我記的。你不要打什麼殺人滅口的算盤,我的書童有兩個,這個叫四喜,還有個叫三笑的童兒沒跟來,我要是出瞭事,賬冊的秘密自然就公之於眾。”
李萬堂聽瞭連眉梢都沒動一下,仿佛這樣的安排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蘇紫軒點瞭點頭:“我知道你是聰明人,別的人就算是我握著他的把柄,也還真不敢去找,因為那些人太笨瞭,辨不清形勢,搞不好急急忙忙挖個坑,連我帶他自己都一起埋瞭。”
“明白這個道理,可見你對人心也知之甚深。”李萬堂看向蘇紫軒的眼神裡帶著三分欣賞,話中卻又有七分冷酷,“聰明太深遭天妒,你真的是來晚瞭!”
他一再說晚瞭,蘇紫軒心裡陡起警覺,顫聲道:“你是什麼意思?”
“你前面說的都對,奈何沒有什麼三法司會審,昨兒一道旨意已然定瞭斬立決。”
“什麼?!什麼時候?”蘇紫軒的臉頓時變得比玉還白,美目大張,驚惶地望著李萬堂。
“今日午時。”
午時!現在已是戌時,已然過去四個時辰。蘇紫軒眼前一黑,若不是四喜手快扶著,險些跌在地上。
“菜市口問斬,老夫也去瞭,看得千真萬確!”李萬堂表面一臉的木然,但仔細看卻能看出他一直在用眼角餘光不停地觀察著蘇紫軒。
“有話留下嗎?”蘇紫軒臉上的表情極痛苦,緊緊地咬著唇,但是竟然沒哭,目中滿是怨恨地問。
他二人始終在回避著一個心照不宣的名字,李萬堂沉默瞭一會兒,道:“沒什麼要緊話,隻是大罵西太後與恭親王。”
“我知道瞭!”蘇紫軒咬瞭咬牙,強撐著站起身來,四喜在一旁擔心地看著她。
“臨走的時候能去送一送,足證你還記得這番交情,倒真要謝謝你。救人的事情就算瞭,不過我在京裡總得有個待的地兒,就麻煩你替我準備瞭。”
“你要留下來收屍?”李萬堂雖然如此問,但顯見得並不如此認為。
果然,蘇紫軒答道:“那不是自投羅網嗎?再說宗室無暴屍,後事自然由宗人府管。我留下來有其他的事兒。”她的語氣不容置疑。
李萬堂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卻假作好生為難,皺緊眉思量瞭半晌才叫道:“李安。”
李安聞聲而入,李萬堂吩咐道:“帶這二位到南城口袋胡同那處宅子,安排她們住下,從府中派幾個穩重的老人兒,一切用度全由府上賬目撥給。”
“是。”
蘇紫軒跟著李安要往外走,李萬堂忽地又道:“書箱裡那東西,你打算怎麼處置?”
蘇紫軒頭也沒回,答道:“原想萬不得已時用來救人,現在則有瞭更大的用處!”
她說完帶著四喜徑直去瞭。李萬堂坐在椅上,看著她的背影消失,這才拿起那柄花剪,將文竹一剪而斷,輕聲自語道:“好一柄利器,不用可惜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