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大局要越做越大,細節要越算越細

常傢車隊經過霸州趕往山西,京畿附近的消息傳得很快,這時直隸周邊都已經傳遍瞭政變的小道消息。

肅順問斬,怡親王與鄭親王兩位王爺因為是皇室宗親,所以賜白自盡,而顧命大臣中的其餘五人卻都加恩,除瞭丟官罷職,倒也沒有大的處分。特別是六額駙景壽,旨意裡說他是“受奸人脅迫,故恩施格外,不予加罪”。這一道“無罪開釋”的旨意一發,立時就有人說景壽其實是慈禧太後安插在肅順身邊的一根暗樁,非但沒有幫肅順,而且通過他的舉發,令那些想要救肅順的人都沒有機會得逞。這種說法本人不認,誰也無法證實,但慈禧太後的手腕卻在這種傳言下被越來越多的人所畏服。

女主臨朝,雌聲動天,歷來不是國傢之福。頗有些道學之士想起當年武則天篡李唐而改武周,不由得心裡生出許多憂慮。還有一班熟讀國史的儒生,談起當年太祖皇帝提兵滅瞭葉赫部落,葉赫族的族長曾有遺言,葉赫即使隻剩一女,也要向愛新覺羅報此仇,而慈禧太後正是姓葉赫那拉!

如此的巧合怎不讓人心驚。在京裡此般言論暗流湧動,尤其是連當初顧命大臣所擬的年號“祺祥”都被慈禧太後一手推翻,要軍機大臣重新擬過。這樣的霸氣見諸一個女子身上,更是在各部官吏的私下聚會上成瞭酒後的熱門談資。

常四老爹當然不會知道這些朝廷大員才關心的機密事情,他現在憂心的隻是古平原的身體和如何去還那筆印子錢。

隨著車隊繞過狼牙山進入山西境內,常四老爹的一顆心七上八下,不知傢裡現在怎樣瞭,掐指算算,到傢的日子正好是債款到期之時。常四老爹不敢耽擱,在路過省城太原時,按照古平原之前的指點,派劉黑塔帶兩個夥計趕著那輛裝滿“喜貨”的大車進城去看行情。他自己則指揮夥計趕著鹽車,直奔自傢而去。

這樣急著趕路還真對瞭。常四老爹原本住在太谷縣城內,為瞭照料鹽場,又在鹽場附近置瞭一處小房子,但那處房子不值錢,常四老爹拿來做抵押的是太谷縣城內的老宅。

要說這老宅,真正是好。常氏祖上出過財主,為瞭蓋這所大宅院花瞭不少的錢。這宅院原本是常傢一族所共有,後來常氏一族的其他各支漸漸老病死走,幾十年下來,這偌大的宅院竟然都歸瞭常四老爹。常四老爹一傢人也住不瞭這麼大的宅子,因此平日裡隻開兩處院子,一處老爹與劉黑塔住,另一處是女眷住的地方,其餘各處都封著。

這大宅院早有人惦記,出價到一千兩銀子的也不在少數,但常四老爹不願賣祖宅,更何況傢裡吃用不愁,也不到賣房子的地步。這次不同瞭,常四老爹沒辦法才用宅院抵瞭高利貸。讓他奇怪的是,整個縣城裡,除瞭一個叫陳賴子的人,沒第二個肯將錢借給他。他隱隱約約覺得事情蹊蹺,不過急著要到關外,隻得定瞭契約。講明三個月為期,到時本銀利息全數繳回,否則就拿老宅抵債。

現在三個月已經到瞭,常四老爹趕著車一進自傢所在的桃葉巷,就聽到從前面傳來一陣喧嘩之聲,裡面還夾雜著女人的哭叫。他知道不妙,加瞭一鞭,鹽車飛快地向常傢老宅的方向駛去。

常傢的老宅在這條巷子裡算是氣派非常,鬥角飛簷的門樓前圍瞭一大群看熱鬧的人,幾個地痞打扮的人正從大門裡往外拖一個女人。這女人披頭散發,一面掙紮一面大罵:“陳賴子,你個天殺的,光天化日就來奪屋,還講不講王法瞭!”有人認得這女人是常四老爹近幾年出門做生意時,找來照顧女兒常玉兒的傭人李嫂,她與常玉兒感情極好,情同母女。

“王法?”一個穿黑衣短打,留著兩撇狗油胡子的男子冷笑一聲,抖瞭抖手上的字據,“我手裡拿的就是王法!欠債還錢,這字據上寫得明白,三月還不上錢,就拿宅子頂債。我陳賴子夠意思瞭,之前來找過你們催要銀子沒有?沒有吧。不過今日既然到期瞭,可就別怪我翻臉無情。”

“來,把老常頭傢裡的東西都搬出來,人也拽出來,這院子從今往後不姓常瞭!”陳賴子一聲吩咐,又有三四個人沖到院子裡。

不過他們剛進去,就紛紛抱著腦袋跳瞭出來,隻見一個年輕姑娘手裡拿著門閂一陣亂揮,來到門前一手拽起爬在地上的女子,脆聲道:“李嫂,不用怕他們。”

“喲,這不是玉兒妹子嗎?上次見你還是三個月前到你傢立字據時,這幾個月不見,可真是越發水靈瞭。”陳賴子眼前一亮,對著站出來的漂亮姑娘覥著臉皮說道。

“你別在那裡胡說八道,哪個認得你。你要收屋也得等我爹回來,沒有硬闖女人傢門的道理。鄉親們,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常玉兒轉向圍觀的眾人。

大傢早就對陳賴子不滿,但事不關己,陳賴子手上又有字據,倒也奈何不瞭他。現在見常玉兒一問,大傢哄然一聲,竟都是向著常傢說話。

“喂,這是怎麼回事,難不成欠債的倒有理瞭?”陳賴子沒想到常玉兒竟如此機靈,避開債務不談,隻說男女大防,反倒贏得瞭眾人的同情。俗話說“眾怒難犯”,陳賴子情急之下道:“要照這麼說,你爹一天不回來,我就一天不能收屋,那要是他死在外頭,一輩子不回來呢?”

“你!”常四老爹一晃三個月沒回來,常玉兒和李嫂本就在擔心,此刻聽陳賴子滿嘴胡扯,隻氣得渾身發抖。李嫂叫一聲:“你這無賴,我和你拼瞭。”一頭就撞瞭過來。

陳賴子猝不及防,一閃身,推瞭李嫂一把。李嫂一頭栽在地上,額角碰出好大一個口子,血流滿面。

“啊!”一見有人血濺當場,眾人一陣騷亂,陳賴子也是一愣。

就在這當口,常四老爹已經趕著鹽車到瞭,最後這一幕,他全看在眼裡。就是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但常四老爹實在是個忠厚人,盡管心裡大怒,面上卻不露出來,隻是急急下瞭車,趕到李嫂身旁。

常玉兒乍一見爹回來瞭,又驚又喜,抱著李嫂的手不曾松開,眼淚已經止不住地落瞭下來。原本是個大姑娘傢,被人逼得當場撒潑,傳出去名聲要緊,另一面又掛著李嫂的傷勢,所以哭得格外傷心。

常四老爹顧不上安慰女兒,先查看李嫂的傷勢,好在血流得雖然多,隻是皮外傷,沒傷在要害處。

常四老爹先叫常玉兒將李嫂扶進屋去,然後轉過身對著陳賴子一抱拳:“陳老兄,為何要到我傢中攪鬧?”

常四老爹一出現,圍觀眾人都覺得好戲要連臺唱瞭,陳賴子也是心中一緊。但看看常四老爹風塵仆仆,面有憂色,不像是湊到瞭錢,再看他沒敢發作自己,更是放下心來,笑嘻嘻道:“常四,你方才也看到瞭,是你傢的傭人要來撞我。我一閃,她自己碰到地上,這麼多人都看見瞭,你可訛不到我。”

常四老爹強壓著火,繃緊瞭面皮道:“那是自然,她一時失足,怎麼能怪到陳老兄頭上。不過你帶人來我傢攪鬧,這可沒冤枉你吧?”

“嘿!常四,想不到你這老小子還是個潑皮!”陳賴子一下子把聲音拔高瞭八度,又把那張字據拿瞭出來,“這上面的字是你簽的吧,手印是你蓋的吧,怎麼著?想耍賴不成!要不你現在把銀子還出來,我就帶著弟兄們撤。不然我就要收屋!”

眾人的眼光都聚在常四老爹身上,要看他如何應對。

常四老爹沉默一陣,低聲說:“我沒銀子還你。”

“嗬。”眾人一陣嘆息,想不到傳瞭幾代的常傢大宅就要易姓瞭。陳賴子樂得嘴巴咧到耳根上,叫一聲:“都跟我進去!”就要往裡闖。

“慢!”常四老爹攔在他身前。

“我說常四,你可不要搞不清楚,這一次就算知縣大老爺來,也救不瞭你。欠債還錢,欠屋還屋,天公地道。”

“我沒說不還。不過……看看你手上的字據。”常四老爹緊緊盯著陳賴子。

“嗯,字據,字據怎麼瞭?”陳賴子把字據翻來覆去看瞭一遍,也沒看出個所以然。

“看看那上面的日期,是不是八月初五戌正?”

“嗯,不錯。”

“當然不錯,你是在晚上送銀子到我傢,與我簽瞭這印子錢的契約。當時正是戌正,而現在天剛正午,也就是說離你來收屋的時間,至少還有五個時辰!”

常四老爹一口氣說到這兒,陳賴子不由得目瞪口呆。看看手上的字據,再想一想時辰,果然是如此,可誰能想到常四老爹能在這上面打主意。其實常四老爹當初簽約時寫上瞭時辰倒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用意,隻是他做生意一輩子謹小慎微慣瞭,想不到今日倒派上瞭用場。按照字據上寫的,戊時未到陳賴子就不能收屋。

旁邊眾人也沒想到常四老爹還有這麼一手,眼見陳賴子張口結舌難以應對,大傢哄然叫好。

陳賴子半天才結結巴巴道:“就……就算是還有幾個時辰,這幾個時辰你能幹什麼?”

“你管我幹什麼,總之戌正之前,你要是再敢踏入我傢一步,我就告官報搶。”說完,常四老爹要夥計將幾輛大車趕入傢中,狠狠地將傢門關上。

陳賴子自覺面子上有些下不來,對著大門高喊道:“沒想到你個老骨頭還挺倔。好吧,大爺我本來就沒什麼事,就在你們外面坐上幾個時辰,到時候一樣收屋。”說罷又對圍觀眾人道:“各位想看熱鬧就別散,一會兒看我怎麼把常四攆出來。”

誰有工夫陪著他,再說大傢都同情常四老爹,不願看陳賴子的小人嘴臉,故此都一一散去。

常四老爹進瞭屋,先細看李嫂的傷情,拿來傢中常備的金創藥給她敷上,又要常玉兒扶著李嫂在屋中走瞭兩圈,直到頭不暈瞭,才讓她躺在床上休息。

常玉兒把李嫂安頓好瞭,走到爹身邊。女兒傢受瞭委屈,本想埋怨一聲:“怎麼拖到這時候才回來?”但一抬眼看見常四老爹一身的塵土,滿臉倦容,話到嘴邊就改瞭口:“爹,你先坐坐,我去泡茶。”

“不忙,不忙。”常四老爹的眼神很復雜,方才閨女進去,沒聽到他說手中無錢那句話,看樣子還盼著自己大賺一筆回來銷債,這話真是不知如何開口才好。

正想著,一班雇來的夥計也進瞭屋,為首的行瞭個禮:“常老板,東西我們都卸到瞭後院。”

“好,好,辛苦你們瞭。”常四老爹點頭笑笑,見夥計們都不動,自己愣瞭一下,這才想起來,“看我,傢裡事情太多,一時昏瞭頭瞭,腳錢還沒付給你們呢。”說著把錢袋拿瞭出來。

“按說好的給你加一成的腳錢,隻是我現在沒有吊錢,幹脆付給你們銀錁,自己去找零均分吧,好不好?”

怎麼不好?現在的市面銀貴錢賤,別人都是想方設法給銅錢,隻有常四老爹不計較這些。

腳夫夥計們領瞭銀子歡天喜地地走瞭,常玉兒從後堂走出來,把沏好的茶給爹端來。

常四老爹無心品茶,看著女兒默不作聲。常玉兒感到奇怪,開口問道:“爹,怎麼瞭?是不是生意上出瞭什麼事?”

常四老爹不答,仰著臉向四周看看,指著院裡一處石頭鑿成的盆景道:“玉兒你還記不記得,你五歲那年,在院子裡和爹蒙著眼睛捉迷藏,一不留神磕在瞭花盆的角上。磕破瞭皮,還流瞭血,你嚇得大哭起來,怕破瞭相將來不好看。”

常玉兒抿嘴一笑:“女兒當然記得,爹把我抱起來,越哄我哭得越厲害。後來爹說要是真的留瞭疤,就把自己的皮割一塊下來給女兒補上。”

常四老爹呵呵笑道:“你那時候小,聽爹這麼一說就不哭瞭。”

“那時候我淘氣得很。”

“也難怪你,你從小沒瞭娘,跟著爹,爹也不會教你女紅,又不放心把你一個人留在傢裡,帶著你成天在騾馬背上做生意,連騎馬都學會瞭。好在這幾年有李嫂來幫忙,爹也很放心傢裡的事。”

常玉兒越發詫異,爹千裡迢迢趕回來,一坐下盡說些無關緊要的事。不過她很孝順,不願打斷爹的話,隻是臉上明顯帶出瞭疑惑的神情。

常四老爹問道:“小李和小吳呢?”

他問的這兩個人是鹽場的夥計。大的鹽場要雇管事、把頭、賬房以及十多個夥計,常四老爹鹽場不大,他自己就身兼多職,再加上幹兒子在鹽場幫忙,隻另外雇瞭兩個人。

這一次輪到常玉兒沉默瞭,常四老爹追問道:“怎麼?難道鹽場出事瞭?”

“那倒沒有,隻是外面傳得很兇,說爹爹的鹽場辦不下去瞭。小李向我辭瞭工,小吳前兒也說傢中有事,要回去照料,大概也不會回來瞭。鹽場現在關門停工瞭。”常玉兒看著爹,眼裡是生怕他著急的神色。

出乎常玉兒意料,常四老爹隻是嘆瞭口氣,也沒說什麼。站起來背著手走瞭兩圈,又坐回到座位上,點著水煙袋,呼嚕嚕地抽起來。

常玉兒因為從小沒有娘的寵愛,所以性子裡帶瞭幾分堅忍剛強。又因為憐爹無人照顧,所以盡管有不少人喜愛她的美貌,托人上門提親,都被她拒絕瞭。直到今年已經過瞭十九奔二十,還是待字閨中。女兒傢到瞭這個年紀都有些敏感,看見爹說話吞吞吐吐,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自己的親事。

“莫非爹這一次出門順便把自己的親事都定瞭下來?”聯想到方才爹說起小時候的事情,那份依依不舍的感覺更是讓常玉兒不得不肯定自己的想法,剩下來的就是“那一頭”是誰?常玉兒素來知道爹的脾氣,他要是不想說,你磨破嘴皮也甭想要他開口蹦一個字,那就隻能等瞭。

常玉兒在那兒胡思亂想,常四老爹心裡也在打著盤算。爺倆還真想到一起去瞭,他想的正是女兒的親事。

常四老爹想的是,自己原本還想求陳賴子寬限幾日,容自己湊一湊錢,看剛才那個樣,他是不得這處宅院不肯罷手。既是這樣的話,今天夜裡一傢人就要無處容身瞭。自己年紀大瞭,住到哪裡去都無妨,可是女兒正在花季,如何能讓她吃這般苦。想來想去隻有把女兒盡早嫁出去才好。唉,去年“勝記”雜貨鋪的老杜掌櫃托人來替兒子求親,那戶人傢自己是深知的,最是忠厚善良,老杜的兒子也是挺棒的小夥子。當時若不由著常玉兒的性子,將這門親事答應下來就好瞭,如今隻好再想別的人傢瞭。

常玉兒與常四老爹各想各的,想的雖然都是親事,但一個想的是當下,另一個想的卻是下一步的事情,臉上都帶出古怪的神色。

常玉兒看見爹的臉色,心裡越發的忐忑,隻是這種事情,女兒傢無論如何是不好開口問的。好在常四老爹總算是開瞭口瞭:“玉兒,你去把東西收拾收拾。”

這一張口,常玉兒的心差點從腔裡跳出來。收拾東西?難不成這門親竟急得很,可是再急也要告訴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傢,也要問一問自己的意思。常玉兒急得幾乎要奔到房裡,把昏睡過去的李嫂叫醒,請她向爹好好問問清楚。

“你收拾要緊的東西就好,我的那幾本賬冊你都知道放在哪裡,一並收好。其餘笨重的東西我待會兒找人來搬。”

這就不對瞭,帶嫁妝萬萬沒有把傢裡的賬冊也帶出去的道理。常玉兒知道必是自己想岔瞭,壯著膽子問一句:“爹,幹嗎要收拾東西啊?”

“唉,玉兒,爹沒用,這一次隻帶回瞭官鹽,可是卻沒有錢去還印子錢,看樣子這宅院過瞭今晚就要歸那陳賴子所有瞭。”

“啊!”常玉兒吃驚不小,原以為爹一回來就萬事太平瞭,想不到鹽場雖然保住瞭,但傢卻沒瞭。常玉兒難過得說不出話,想一想爹的心境隻怕更苦,趨前幾步跪下,抱著常四老爹的腿嗚嗚咽咽哭出聲來。

常四老爹也是百感交集,當年自己就是在這宅院長大,在此娶妻生女,又在此撫養女兒,一柱一石都甚是難舍。有時候恍惚覺得妻子還活在這大院裡,操持著傢務,隻是房多院深,難以相見罷瞭。想到這兒,他一隻大手捂在臉上,兩行老淚從指縫中淌瞭出來。

“爹,您別傷心瞭,鹽場不是還在嗎?總不能年年都是這個壞收成吧,我們今後省吃儉用,把錢攢足,再把房子贖回來也就是瞭。”常玉兒見爹傷懷,自己先止住眼淚,擰瞭把熱手巾,遞給爹擦淚,常四老爹默默點頭。

“對瞭,爹,大哥呢?”這說的是劉黑塔,他雖然是義子,但比常玉兒隻大一歲,又是從小一起長大,常玉兒始終叫劉黑塔為“大哥”。

“他,去太原城賣貨瞭。”

“貨?我們還有什麼貨?”常玉兒疑惑不解。

常四老爹剛要答話,忽然想起一事,失聲道:“哎喲!”起身就奔後院而去。

常玉兒不知是什麼事,也跟著來到後院。就見爹左右一顧,沖著廊下走去,常玉兒也隨著來到廊下,一看不由得嚇瞭一跳。

就見廊下躺著個陌生的年輕男子,雙目緊閉,身下鋪著厚厚的鋪蓋,身上蓋著一床大被。

“這是誰啊?”常玉兒脫口問道。

“先別問,來,幫爹把他抬到客屋中去。”說著常四老爹用鋪蓋裹著古平原的上半身向上使力。

“我?”常玉兒騰地一下紅瞭臉,暗暗埋怨爹糊塗瞭,自己一個女兒傢,怎好去抬陌生男子。

“快點。”常四老爹催促道,“這是我們傢的大恩人,沒有他,你就見不到爹瞭。”

聽這一說,常玉兒也顧不上許多瞭,學著爹的樣子用被子包住古平原的腳,使勁向上一拽,與常四老爹一起將古平原架到瞭屋裡。

架是架瞭,放手之後,常玉兒險些腿一軟摔到地上。原因無他,常傢雖然不是什麼書香門第,但對禮教卻也看得緊。常玉兒從小就知道“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即使與大哥,互相遞接之間也明白絕不能碰到肌膚。現在居然去抬一個男子,雖說隔著一層棉被,但那一股男子氣息撲面而來,還是讓常玉兒心頭鹿撞,一半是害羞,另一半卻又說不出什麼滋味。

常四老爹卻不能明白女兒的心思,還以為她是力不能勝,便說道:“你歇歇,我去打點開水來給他喝。”

常玉兒還是第一次與一個陌生男子同處一室,值得安慰的是這男人昏迷不醒,否則真不知如何自處。她猶豫一下,走前幾步,端詳瞭他的樣貌,發覺這男子不似北方的粗豪漢子,倒像個文質彬彬的讀書人。

“爹說這人是他的救命恩人,難道爹在外面出瞭什麼危險?”想到這裡,她又擔心起來。

好在常四老爹不多時便端著一碗水回來,小心地喂古平原喝下去。常玉兒才得空問常四老爹一句話:“這人到底是誰?怎會救瞭爹的性命?”

常四老爹盡量長話短說,把如何與古平原相識,如何得計能夠無恙出關,古平原又是如何突發急病的事情講述瞭一遍。聽到常四老爹在關外被逼得要跳海,常玉兒心痛不已,哭泣著回頭望向古平原,自然是感激無限。

“可是爹,既然你用瞭這位古大哥的計,也許大哥能將貨賣個好價錢,那我們的祖屋不就有望瞭嗎?”常玉兒忽想到此處,問瞭出來。

“哪有那麼簡單。”常四老爹苦笑一聲,“我與黑塔在太原城外分手,隨後就趕瞭回來。他去賣貨,就算賣得順手至少也要三五天才能將貨抖幹凈,陳賴子豈會容我們。再說,三十兩銀子進的貨,賣好瞭也不過賺上十兩而已,就算是對半的利,六十兩還不夠還欠陳賴子的三成銀子,實在是杯水車薪吶。閨女,就別想瞭。”

常四老爹一席話把常玉兒剛升起的一點希望也熄滅瞭,她知道離傢已經不可避免瞭,眼下隻能收拾好緊要的東西,跟著爹尋個住處。

住處是現成的,常四老爹在鹽場還有棟小房子。雖是簡陋,收拾一下也能住下。

李嫂也醒瞭過來,知道主人傢要搬傢,不肯再躺,堅持起身幫忙。就這樣忙忙碌碌裝箱子到瞭掌燈時分,東西大都已經打包。按常四老爹的意思不打算等到戌正瞭,因為那時天色太晚,不好雇車雇人,與陳賴子賭這個氣,反倒自己不方便,何苦來哉。反正早晚都是讓,不如早讓出去幾個時辰。

於是常四老爹打開宅院的大門,走瞭出來。一打眼就看到陳賴子和他的那幫手下正聚在不遠處的樹下。

陳賴子剛剛叫人買瞭幾隻燒雞,弄瞭瓶燒酒,與幾個狐黨大吃大喝,邊吃邊拿著根簽子剔牙。看到常四老爹出來,陳賴子向手下使瞭個眼色,一夥人慢悠悠地走過來。陳賴子訕笑道:“怎麼,常四你在屋裡憋悶得慌,出來透口氣?我勸你還是回屋去吧,再過一會兒這屋就不是你的瞭,還不好好多瞧幾眼。”說罷,便與手下狂笑起來。

常四老爹也不理會,拱瞭拱手:“既然是我立下的字據,沒有反悔的道理。東西已經打好包瞭,我去雇車,拉瞭東西就走。”

“慢著!”陳賴子一臉的無賴相,“這會兒你想走,我陳某人還不答應瞭。”

常四老爹一皺眉,不知他又要出什麼花樣。

“你說東西都打好包瞭,那不行,要拆開瞭讓我們看看。字據上寫明這所大宅子整個歸我,萬一你帶瞭什麼磚頭瓦塊出去,我不是吃虧瞭嗎?”陳賴子盯著常四老爹。

真是小人難惹,這分明就是沖著方才常四老爹那句“告官報搶”來的,想來陳賴子與手下商議一翻,要用這個法子留難常傢,報復之前當眾下不來臺的一箭之仇。

箱子是一下午收拾好的,此時打開翻看,又要重新整理,費時費力倒是其次,常玉兒的箱子裡有不少都是女人的應用之物,怎麼能由著這群惡棍搜檢。常四老爹氣得咬緊牙關,半晌才道:“陳賴子,你不要欺人太甚!”

“就是欺負你又怎麼瞭?你去打聽打聽,十裡八村誰敢跟我陳某人說個不字。要不是你這老小子有這處宅子,就是在道上給我磕三個響頭,都甭想我正眼看你一眼。告訴你,今天你的箱子,讓看也得看,不讓看也得看,否則我看哪個趕大車的敢拉你。等過瞭戌正,這屋裡的東西全歸我,你想拉都拉不走。”

常四老爹沒想到陳賴子竟然如此橫蠻不講理,怒道:“我自己的東西,我當然拉得,你不許,我就去告官。”

“去吧,我去年打瞭十二場官司,還沒輸過呢。”陳賴子斜著眼,不慌不忙說道,那自然是他使瞭銀子的緣故。

常四老爹氣得沒法子,轉身往傢裡走,回手剛要關門,卻被陳賴子一手把住。

“關什麼門,難不成你閨女在裡面洗澡,就讓兄弟們看看能怎麼樣?”

語甚惡謔,而且辱及女兒,常四老爹再不能忍瞭,一伸手將陳賴子一推。他年輕的時候跑單幫,也學過武藝防身,石鎖石擔全都來得。現如今年紀大瞭,手上的力氣卻還不減。

這一推不要緊,陳賴子噔噔噔連退三步,一屁股坐在瞭地上,疼得直咧嘴。

“好哇,你個老小子敢動手。”陳賴子惱羞成怒,從手下那兒奪過一根棍子,沖過來就要照常四老爹打去。

突然之間,眾人眼前一花,就聽“咣當、嘩啦”接連幾聲,陳賴子摔出去足有一丈多遠,身子撞上瞭墻角一個放花盆的木架子,木架一倒,花盆碎瞭一地。

這一摔可不輕,手下趕過去相攙,扶瞭幾次才扶起來。陳賴子疼得直叫:“哎喲,慢點慢點,可摔著我瞭,這他媽是誰啊?”

話音未落,有道人影閃瞭過來,一巴掌抽在陳賴子臉上,把他打得就地轉瞭三圈。

打他的這個人邊打還邊說:“叫你罵娘,老子打死你!”

別人沒看明白,常四老爹可早就看出來瞭,打人的正是幹兒子劉黑塔。剛才陳賴子沖過來,劉黑塔從後邊趕上來,拽著他的脖領子把他摔瞭出去。劉黑塔自幼喪瞭父母,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別人對著他罵娘,陳賴子那句“他媽的”犯瞭劉黑塔的大忌。

常四老爹最知道幹兒子的性子,見他掄圓瞭胳膊又要打,生怕他力氣大,把陳賴子打個好歹,趕忙過去一把抓住。

“黑塔,住手!”

劉黑塔除瞭老爹和常玉兒,誰的話也不聽,見是老爹讓他住手,隻得悻悻然收回瞭巴掌,指著陳賴子道:“王八蛋,你要是再敢滿嘴噴糞,我把牙都給你打下來。”

陳賴子早就抱頭鼠竄到一邊,他知道劉黑塔是遠近聞名的硬漢,自己手下這幾個人根本不是對手。見常四老爹拉住瞭劉黑塔,才稍稍放下心來,大叫道:“劉黑子,你敢打我!好,這筆賬我們以後再算。現在你們統統給我滾出去,老子要收屋瞭!”

“收屋?嘿!做你的春秋大頭夢吧!”劉黑塔惡狠狠地說,從隨身的褡褳裡拿出一包銀子,往地上一摜,“老子還錢,快點點數。”

這下子奇峰兀起,在場的人俱是一愣。陳賴子滿臉不相信的神色,走近來打開包裹一看,才鑄好的拉絲元寶,五十兩一錠,一共六錠,就擺在眼前,白花花一片,看上去叫人心裡發饞。

“三百兩銀子,夠還你瞭吧。”劉黑塔雙手叉腰,得意揚揚地道。

這時候常四老爹簡直是喜從天降,常玉兒也從門後走瞭出來,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劉黑塔,滿臉都是驚喜的神色。

“你……你……你這窮鬼,從哪兒淘弄得三百兩銀子?”陳賴子的計劃被全盤打亂,頓時手足無措。

“咸吃蘿卜淡操心,管的事還不少,還不拿著銀子快滾!不然我把你們的腦袋都擰下來。”劉黑塔眼睛一瞪,向前走瞭兩步。

陳賴子嚇得連連後退:“好,好,算你行。”說完看瞭一眼常氏老宅,眼裡突露出一股狠色,他咬瞭咬牙,拿起銀子招呼同夥就要走。

“等等。”常玉兒連忙叫著,“你隻能拿二百二十四兩,還有那字據要一並還給我爹。”

“還是妹子想得周到,險些讓這王八蛋占瞭便宜。”一傢人回到屋中,劉黑塔摸摸後腦,咧開嘴笑瞭。

“你沒看到陳賴子走瞭之後,鄉親們在背後唾他,那才痛快呢。”常玉兒也笑道,一改先前的悲傷,整個傢裡喜氣洋洋。

“唾他?那是輕的,我哪天非把他堵在巷子裡狠狠揍一頓。”

常四老爹眼裡也是止不住的笑意,勸道:“算瞭,咱不惹這麻煩。不過黑塔,你這銀子是從哪兒來的?難不成是在太原府的票號借瞭錢?”

“嗨,爹,您老也糊塗瞭,我身上一沒田契,二沒房契,誰肯借錢給我?”

“對,對,那到底是……”

“就是那車貨呀,全賣瞭!”

“全賣瞭?這麼快?賣瞭三百兩?”常四老爹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連聲追問道。

“可不是。”劉黑塔坐在廳堂的側椅上,一掌拍上大腿,臉上是那種辦事辦得意想不到得順手的表情。

“爹,您想都想不到,我把那車貨趕到太原府最大的集市上,一掀開篷佈,商戶都呼啦圍瞭上來,那陣勢簡直像是要放搶,把我都嚇瞭一跳。”

常玉兒在一旁“撲哧”一聲笑瞭出來。

“妹子,你笑什麼?”

“我笑大哥一向天不怕地不怕,能讓你嚇一跳,當時的情勢可想而知瞭。”

“就是啊,我一看不好,趕緊把車護住。那幫人像瘋瞭似的往我手裡遞銀子。我還沒來得及接,他們又都走瞭。”

“怎麼走瞭?”盡管知道事情已經過去,銀子也拿到瞭手,但這一進一出之間幹系太大,常四老爹還是忍不住把心吊瞭起來。

“藩司衙門的人來瞭,一頓鞭子把人都趕散。那個藩司衙門的采辦過來,一張口就給我五十兩銀子,要把這車貨都包圓。好傢夥,一轉手就是二十兩的利,我於是就要答應。”

“大哥你不是拿回瞭三百兩嗎?”常玉兒問瞭一句。

“玉兒你別急啊,聽我說完。”劉黑塔得意地笑笑,“虧得我晚答應一聲,巡撫衙門的人隨後也到瞭,也要買我的貨,價錢給到一百兩。過瞭一會兒,提督衙門也來人,也說要買貨。這會兒我反倒不急瞭,趁著他們爭來爭去的工夫,我細一打聽,原來同治小皇爺再過幾日就要舉行正式的登基大典,原本太原府的商傢已經為這件事備好瞭應用的喜慶之物,就等著賣給各大衙門。可是前一陣子京裡出瞭件大事,據說是殺瞭幾個奸臣,為這事鬧得是人心惶惶,都說這登基大典肯定要改在年後再辦,於是商人就把貨都賣給零散小戶用作結婚、架梁、喬遷、開業之用。誰承想京裡頭根本就沒改日子,這下可倒好,各個衙門都抓瞎瞭。你們想啊,小皇帝登基,要是衙門口的燈還是白的,蠟燭也是素的,那誰也擔待不起。於是撒下人馬去辦‘喜物’,可是這種東西屯貨本就不多,前一陣子賣光瞭,商人還沒進貨,把幾大衙門的采辦急得不得瞭。趕巧,我就是這時候趕著一車貨進瞭太原。”

“那可真是奇貨可居瞭!”常四老爹喃喃道。

“可不是嘛。我這麼一聽啊,就站在大車上對他們說,現在你們自己喊價,誰的價錢最高,就把貨賣給誰。最後還是巡撫衙門有錢,把價抬到三百兩,那其餘的兩個采辦不敢做主,要回去請示大人。我心想,得瞭吧,哪有工夫等你,就一口價三百兩,賣給瞭巡撫衙門。這不是,貨也賣瞭,錢也拿回來瞭。”

“這件事情你辦得好。不過黑塔你要知道,若是你沉沉性子,等那兩個采辦回來,就是一千兩也能拿到手。”常四老爹不無遺憾地說。

“一千兩,不可能吧。三百兩我都覺得是天價瞭。”劉黑塔眨眨眼睛。

“這車貨關系著幾個大員的頂子啊,真要是辦他們個‘大不敬’的罪,就都得丟官罷職,所以……”常四老爹話已經說得很明白瞭,這貨關鍵是看賣給什麼人,賣得對不對路,要說為瞭烏紗帽,一千兩又算得瞭什麼。

“爹,要不是大哥及時把貨脫手趕瞭回來,我們這會兒可都無傢可歸瞭,要我說大哥這件事做得恰到好處。”常玉兒不同意爹的說法。

常玉兒一語提醒,常四老爹連連點頭:“看我,真是糊塗瞭,光想著賺錢。玉兒說得沒錯,黑塔這次是大功一件。”

說完,常四老爹自己一愣,緩緩站起身,向後屋望瞭一眼。隨後他又坐瞭下來,把頭低下,先搖搖頭,再點點頭,也不知想些什麼。

常玉兒與劉黑塔對望一眼,都很奇怪,事情辦得這麼好,怎麼常四老爹反而顯得心事重重。

“爹,你怎麼瞭?”常玉兒走到近前,輕輕問道。

“唉,我是在想,這次的事情全都虧瞭那位古老弟,要沒有他,爹早就死在瞭關外,車隊更入不瞭關,祖宅也保不住,他可說是咱們常傢的大恩人。”

常玉兒默默點頭,劉黑塔搶著問:“對呀,我光顧高興瞭,古大哥呢,病好些沒有?”

常四老爹搖搖頭,接著道:“聽你剛才所說,與這古老弟當初的猜想一般無二。這年輕人好生瞭得,人還在千裡之外,居然能做成太原府的生意,真是天縱奇才。隻可惜,我怕他過不瞭這一劫。”

“爹,我覺得咱們無論如何也要救他,做人當講知恩圖報,就算是素不相識,也不能見死不救,更何況他是咱傢的大恩人。”常玉兒緩緩進言。

“我也是這意思。”劉黑塔痛痛快快地說道。

常四老爹欣慰不已:“能說出這番話,就是我常傢的好孩子。我已經想好瞭,這方圓百裡之內,隻有雞鼓山雙陽溝的李神醫醫道最高,號稱妙手回春。不過他是有名的不出診,隻看上門的病人,可古老弟的病實在經不起折騰瞭。黑塔你跑一趟,看看能不能求李神醫出診,實在不行,我再套車送古老弟去。”

“好嘞。”劉黑塔二話不說,站起來就往外走。

“大哥。”常玉兒叫住他,“可別空手去,帶上四色禮物。”說著又從廚房包瞭幾個雜面饅頭,“趕路回來還沒吃飯吧,帶著路上吃。”

“嘿嘿,謝謝妹子,還是你想得周到。”劉黑塔拿過饅頭,一口就塞進去一個,嘴裡含糊不清地說。

常玉兒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當心,別噎著。”

陳賴子沒回傢,打發走幾個手下,就從縣城東大門旁邊牌樓的邊上拐進瞭一處小巷,這裡是整個太谷縣最繁華的泗堂大街的後巷。他七拐八拐,來到一處商鋪的後門,看看左右無人,輕輕敲瞭敲門。不大工夫,門一開,他像條鮎魚一樣,“哧溜”鉆瞭進去。

開門的是個小夥計,陳賴子認識他,開口就問:“王大掌櫃呢?”

“在後房過癮呢。”

“帶我去。算瞭,我自己去。”說完,陳賴子拔腳就往後房去。小夥計要攔,想瞭想還是沒敢,把門插好,回前頭鋪面去瞭。

陳賴子來到後房,見門窗緊閉,知道王大掌櫃此刻肯定正在裡面吞雲吐霧,不由得咽瞭口唾沫,心想:“老子在外面辦事,你這老傢夥倒真享福,要是能換換位置,他媽的,給老子個神仙當,老子也不幹。”

他想敲門,又怕打擾瞭王大掌櫃,搓著手在外面打轉。聲音大瞭些,裡面傳來一聲蒼老的詢問:“誰在外面?”

陳賴子堆起笑臉:“王大掌櫃,是我,陳友三。”

屋裡沉默瞭一會兒,那老人才發話:“給他開門。”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回道,接著,門“吱呀”一聲打開瞭。一股鴉片煙的味道混著女人身上的香粉氣一下子撲瞭出來,把陳賴子熏得直愣神。

那女人體態豐腴,騷媚入骨,似笑非笑的勾瞭陳賴子一眼,扭著腰肢回到屋裡,身子斜倚在榻上,隔著一張煙桌幫另一頭的老頭燒煙泡。

陳賴子知道,她就是太谷縣最大一處票號“泰裕豐”大掌櫃王天貴的寵妾,名喚如意,之前是驢士大街春香堂的頭牌姑娘,身價不菲。聽說王大掌櫃為瞭贖她,花瞭足足一千五百兩銀子。陳賴子盯著如意看,慢慢挪著腳進瞭屋。

進屋之後,他立刻把眼光投向榻上正在吸煙的清瘦老頭,這個人他可是一點也不敢得罪。整個縣城沒有不知道的,近十年以來,太谷縣令上任的第一件事不是審案,也不是催征,而是投一張晚生帖到泰裕豐拜會王大掌櫃,也隻有這樣,他這一任才能做得太平安心。

“我不是說瞭嘛,不許你到店鋪來找我。你是放印子錢的,讓旁人看到,會影響泰裕豐的聲譽。”王大掌櫃很是不歡喜。

“是,是。”陳賴子嘴上答應,心裡罵道,“他媽的,老子放印子錢的本錢還不是你出的,得瞭利息你拿大頭,真是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

但他沒時間多想,接著就道:“王大掌櫃,那事砸瞭。”

“什麼事?”

“就是常傢那處宅子。”

“嗯?”王大掌櫃放下手中那桿翡翠嘴的鑲金煙槍,稍稍坐起身,如意馬上往他身後墊瞭個枕頭。王大掌櫃眼光瞟過去,對如意的伺候很是滿意。但接著就沉下臉來,問道:“你方才不是還派人過來,說常四的那處宅子準定到手瞭嗎,怎麼這會兒又吹瞭?”

“是,不過那老小子的幹兒子劉黑塔趕瞭回來,看樣子不知從什麼地方湊到瞭三百兩銀子,居然把賬還上瞭。”

“豈有此理!”王大掌櫃一拍桌子,現瞭怒容,“我已經通知瞭這附近大大小小的同行,不許借給常傢銀子,是誰這麼大膽子,敢和我王天貴對著幹?”

“這,小的也不知道。”陳賴子卑恭地低著頭。

“喲,發什麼火啊?”如意隔著煙桌伸過一條雪白的手臂攬住王大掌櫃,“您要是真看中瞭常傢的那處宅子,花錢買下就是瞭。大不瞭就是千把兩銀子,值得動氣嗎,可別氣壞瞭身子。”

“你懂什麼,”王大掌櫃的臉色雖然和緩瞭下來,語氣卻是不減,“我是個商人,將本逐利,能花一兩銀子搞到手的東西,我絕不花一兩一錢。”

說完,他又轉向陳賴子:“去,查一查常傢的銀子是從哪兒來的,來路正不正?哼,要是被我抓住把柄,那就……”他的臉上現出陰冷的神情。

“小的明白。”陳賴子心領神會,見如意的手臂還攬著王大掌櫃,便知趣地退瞭出去。

常四老爹叫玉兒給古平原熬藥,同時因為李嫂受傷的緣故,要她回傢歇息幾日。李嫂卻是不肯,隻說傢中左右無人,回去也是閑待著,不如在常傢幫幫手。

按常四老爹的想法,從雙陽溝到太谷縣城,一來一回要大半天。劉黑塔去請李神醫,第二天日落之前便能趕回來,就算是請不到,也應該回來報個信。可是第二天一整天,劉黑塔沒回來,第三天過去,還是沒回來。

這下常四老爹急瞭,無論如何也該回來瞭,莫非是路上出瞭意外?

當夜常四老爹就要去找,被常玉兒和李嫂死活勸住。大半夜黑燈瞎火就怕老爺子再出瞭什麼事,剩兩個女人在傢可就真的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瞭。

不去是不去,常四老爹卻有一句話:“我別的不怕,就怕是陳賴子找黑塔的麻煩。”

“憑大哥的功夫,陳賴子那幾個人近不瞭他的身。”

“這我倒是知道,可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就這麼一句話,常玉兒也放心不下瞭,幾乎一夜沒睡,總覺得聽到有人叫門,卻又都是聽錯瞭。就這麼迷迷糊糊到瞭天破曉,真的有人來叫門,而且“啪啪啪”接連不停地扣打常傢的大門,那聲音就仿佛是在大喊:“出事瞭!出事瞭!”

常傢的三個人本來就誰也沒睡實,一聽叫門聲,都緊張地起身來到院落中,相互張望一眼。常四老爹披著衣服來到門邊搭問:“誰啊!”

“是不是老常傢?開門,開門!”

聲音很陌生,加之語氣急促,常四老爹不由自主便伸手卸瞭門閂,向外一推。門開處,站著一個青衣大褂的中年人,一見常四老爹開門迎出來,先目光不善地瞪瞭他一眼。

常四老爹一愣,這人是誰?我不認識,為何好像對我十分不滿?就見那穿著大褂的中年人向後一轉身,原來身後還有一輛騾車,車廂外垂著佈簾。中年人向車裡一躬身:“大伯,常傢到瞭。”

“嗯。”簾子一挑,從裡面出來一個老者,瘦高的個子,衣衫整潔很有精神,一根旱煙不離手,正呼呼地吸著。中年人趕緊上前把老者扶下車,老者站在地上,用旱煙桿挑起車廂的佈簾,往裡面一指,對著常四老爹說:“看看,是你傢的人不是?”

常四老爹一伸頭,失聲叫瞭出來:“黑塔!”就見劉黑塔雙目緊閉,一動不動地躺在車廂裡。他的個子高,身量長,車廂裡放不下,一雙腳還擺在外面。

“這……這是我幹兒子,他怎麼瞭?”常四老爹急問,幾步過來向車內探身察看。常玉兒與李嫂在院內也聽見瞭,隻是外面有陌生人,盡管著急卻一時不便出來。

“沒事,沒事。”老者不慌不忙道,“他不過是經滿絡虛,脈氣上虛尺虛,是謂重虛也。”

常四老爹聽得真真切切,卻半句不懂,試探地看向一旁的中年人,那人沒好氣道:“這人是餓暈瞭,而且也是乏得狠瞭,沒甚麼大礙,做碗面片湯給他灌下去就好瞭。”

常四老爹更是疑惑,好端端自己的幹兒子怎會餓暈在外面?想想這麼著不成話,還是先請問來人的姓名。於是對著老者抱拳為禮:“請教老人傢尊姓大名?”

“呵呵。”老者倒是很客氣,“老朽李鴻銘,雙陽溝人氏。”

“李神醫,您是李神醫?”常四老爹吃瞭一驚,想不到劉黑塔到底把李神醫請來瞭。隻是不明白他自己為什麼會搞到這般模樣。但此時也沒有時間細問,待客要緊,趕忙將李神醫向屋內請。

中年人“哼”瞭一聲,李神醫訓斥道:“老三,不可無禮!既來瞭,哪有不進去的道理?”

常四老爹把李神醫讓進大廳,要李嫂去煮些丸子粥喂劉黑塔吃,常玉兒伶俐,早泡瞭香茶奉上。

這時常四老爹才能問上一問:“李神醫能大駕光臨,真是感激不盡。不過,我這幹兒子怎麼會……”

“怎麼會?”中年人搶著說話,臉上還都是憤憤不平,“你問問那個黑大個,有這麼不講理的嗎?我大伯不出診的規矩已經立瞭二十年瞭,他可倒好,跑到我傢門前,一跪就是兩天兩夜,硬要逼著我大伯出診,這不是欺侮人嘛。”

“哎喲。”常四老爹這才明白過來,想必是劉黑塔的倔勁又犯瞭,這下好瞭,本來是請醫生來看病,看樣子卻變成興師問罪瞭。他立刻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李神醫深施一禮:“我這義子是個粗人,不懂禮數,想必是一時著急,辦瞭混賬事。等他醒瞭,我要重重責罰他。”

“不必瞭,”李神醫搖搖手,“老朽問令郎是傢裡什麼親人病瞭,他告訴我病的是非親非故的一個人。可就為這麼一個人,他居然硬是水米不打牙,眼都不合地跪瞭兩天兩夜。遇到令郎這樣的人,老朽那規矩就算是鐵打的,也要破上一破瞭。”

常四老爹做夢也沒想到李神醫會這麼說,當下又驚又喜,搓著雙手,不知如何是好。常玉兒也是歡喜無限,卻又有好多說辭,都是善頌善禱,把李神醫說得呵呵大笑。

“好瞭,我還是去看看病人吧。”李神醫起身,常四老爹連忙在前面帶路,來到後廂房。

來到房裡,李神醫先是細細地把過脈,然後詳細地問瞭古平原自病發以來的情況,之後沉吟不語。常四老爹與常玉兒不敢打擾,站立在一旁等著。

“病人發病之前可曾吃過什麼特別的東西?”李神醫又問道。

“他之前的那頓飯是與我一起吃的,沒什麼特別的,就是一壺酒,兩個傢常小菜。”常四老爹回憶瞭一下。

“這就怪瞭。”李神醫捻著胡須,皺眉看著古平原。

“難道不是風寒?”

“風寒隻是表癥,內裡是中瞭毒。”

“中毒?”常四老爹失聲道。

“不錯,而且是很奇怪的毒。你再說說看,病人之前都做過些什麼?”

常四老爹本來不想透露古平原的來歷,此時也顧不得瞭,就一五一十把與古平原自相識以來的事情說瞭一遍。待說到古平原藏身水中,偷逃入關之時,本來一直閉目在聽的李神醫忽地睜開雙眼,又一把扣住古平原的脈門,過不多時,把手一丟,身子向後一仰,重重出瞭一口氣:“原來如此。”

“神醫,請問他到底中瞭什麼毒?”常玉兒問道。

“是火毒!”李神醫抬眼看著常四老爹與玉兒,“鹽有火毒,他在濃鹽水裡泡得太久,火毒從毛孔滲入體內。本來還不打緊,可是晚上又用瞭酒,接著受瞭風寒,最要緊的是急痛攻心,心火旺盛,內外交逼,將這股火毒逼瞭出來。之前的幾位大夫都隻見風寒之癥,以為是寒氣禦府,其氣不清,便下瞭大黃、柴胡這樣的提升之藥。風寒倒是治好瞭,可火毒卻反被催發得越來越烈。”

“對瞭。”常四老爹一合掌,“之前我提醒過他,鹽水殺得慌,要他買一罐魚皮膠,到時塗在身上。可後來他沒帶來,我也就忘瞭。若是塗瞭魚皮膠就好瞭。”

“不錯,這個偏方確實可防鹽火之毒。可惜卻沒有用上,不然他不會病得如此嚴重。”李神醫頷首道。

他二人卻不知道,古平原其實已備瞭魚皮膠,但卻由於變生意外,而沒有來得及帶出。

“那這位古老弟現下如何?”

“唉,現如今他的脈相是弦為陽運,微為陰寒,上實下虛,不能自還。這股火毒抑鬱良久,在胸腹間盤桓不去,著實兇險得很。”

“還望李神醫妙手施救,需要什麼藥,我立時去辦。”常四老爹又是一揖。

李神醫避而不受,說道:“現在也隻能盡人事聽天命罷瞭。你隻管放心,方子老朽盡心去開,你把藥抓來,按時喂他吃下,三日內就見分曉。”

“是,是。”常四老爹捧來筆墨,請李神醫開方。李神醫開過方後,看瞭一眼站在一旁的常玉兒,對常四老爹道:“你去抓藥吧,我坐上一坐,過一會兒再給他把把脈。”

“如此有勞瞭,玉兒,你幫爹招呼神醫,爹一會兒就回來。”說著常四老爹匆匆而去。

等常四老爹走瞭,李神醫向那侍立一旁的中年人發話道:“老三,方才來的時候我聽左邊車輪咯咯地響,你去瞧瞧,回去的時候別摔著咱們。”

“大伯,那車輪是剛換的,沒毛病。”

“要你去你就去,多話!”

中年人不敢頂嘴,領命而去。李神醫轉過頭又深深地看瞭常玉兒一眼。常玉兒聰明伶俐,早看出李神醫是有意將常四老爹和“老三”調走,不知他有什麼話要和自己說。

李神醫支走瞭旁人,卻是遲遲不開口,一口緊似一口地抽煙,低眉垂目不語。常玉兒心中好生奇怪,卻又有些好笑,前日爹是這般模樣,今天這位李神醫也是如此。

“常姑娘。”李神醫到底還是開口瞭,常玉兒趕忙答應一聲。

“我是個看病的大夫,一輩子就是把脈開方,凡是於病人有益的事情,我一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常玉兒心中更是奇怪,應道:“遠近十裡八村,誰不知道李神醫仁心仁術,活人無數,大傢都叫您‘活菩薩’呢。”

李神醫搖手道:“那是病人命不該絕,老朽何能貪天之功。隻是今日有一句話,講出來唐突瞭姑娘,不講卻又害瞭床上這位小哥的性命,老朽心中著實為難。”

常玉兒聞言詫異道:“老神醫,他是我常傢的大恩人,我傢已經決定無論如何要救他的性命,有話您就請說,不必為難。”她也是著實不明白,為何治病救人卻會唐突瞭自己。

“嗯,既如此,請姑娘走到窗前,面向窗外,不要回頭,也不要開口。這話,老朽實在不方便當面講。”

常玉兒心中疑惑,看一眼神醫,慢慢走到窗前,背過身去。

“實不相瞞,這位小哥的毒中得太深,時間拖得太久。最難的是,誤用庸藥,此刻火毒已散入瞭五臟六腑,再用什麼藥,也難以見效瞭。”

常玉兒聞言大驚,隻是有言在先,無法回頭去看,也不能相問,心中卻是惶急不已。

“但是他的病卻並非無救,老朽開的藥可以拔毒驅邪,保中理氣,但還必須要有一個藥引子,將火毒引出來,老朽的藥才能發生作用。否則藥效進不到病灶,縱是千年雪蓮也是無用。”

李神醫頓瞭一下,聲音低瞭許多:“至於那藥引子,就是在他服藥之後,要有一純陰之體,也就是處女之身與其相偎相依,同床共枕,彼此之間必須赤裸相對,不能著一縷衣物。這樣純陰之體才能將陽毒引出,藥才能起效。”

常玉兒聽到這兒,已是羞得滿臉通紅,恨不能奪門而出。幸好是背對著李神醫,隻得閉著雙眼強自鎮定。

李神醫又道:“所以我說,這小哥一條性命,就系在姑娘身上,但是你若救他,於名節有虧。所以老朽隻是將醫理說出,此事還請姑娘自裁。救人,有救人的道理,不救,也有不救的苦衷。隻有一事請姑娘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絕不會有旁人知曉。將來這小哥要是病愈,隻是老朽的藥好,至於內中之事,老朽至死也不會泄露半分。”

李神醫等瞭一下,見常玉兒沒有任何表示,便道:“言盡於此,老朽告辭瞭。”說罷,起身走瞭出去,到院中喊一聲:“老三套車,咱們回去瞭。”

“喲,李神醫怎麼這就走瞭,飯菜還沒做好呢。”沒過多一會兒,李嫂走瞭進來,見常玉兒一動不動地站著,奇怪地扳過她的身子。

“玉兒,怎麼好端端地哭瞭?”她見到兩滴眼淚從常玉兒的眼裡流出來,不由得慌瞭手腳。

“沒事,”常玉兒用手帕抹抹眼角,轉而問道,“大哥怎麼樣瞭?”

“他呀,壯得像頭牛,能有什麼事。我喂他喝瞭三大碗子稀飯,他連眼睛都沒睜,喝完放瞭一串響屁,倒頭就睡,呼嚕聲比打雷都大。”李嫂見常玉兒不開心,有意逗她。

常玉兒此際哪有心思笑,隻勉強牽瞭牽嘴角:“一會兒爹回來,我去熬藥,李嫂你就去看火做飯吧。做好瞭飯,還回屋歇著,前兒剛受瞭傷,別幹太多活。”

李神醫開的藥中頗有幾味甚是難熬,藥鋪的人特別關照過,七分火,三分燜,隔水煎煮,等到一碗藥熬好,已經過瞭吃晚飯的時辰。

常四老爹小心翼翼地將藥湯灌進古平原的口中,籲瞭口氣:“唉,這下子總算好瞭,古老弟有貴人相助,看樣子這條命是保住瞭。”

常玉兒侍立一旁,聽到這兒,不由得悄悄低下頭去。此刻她心裡在想:“爹不知道,其實這個人的命是保不住的,除非……除非我救他。可是爹要是知道瞭,會讓我救他嗎?就算沒有任何人知道,我救瞭他之後,這一生也是不能嫁人的瞭。不行,就算他是我傢的大恩人,我也不能用女兒傢的清白之軀去換他的性命,這實在是辦不到的事情。”

常四老爹哪裡知道女兒在想些什麼,兀自興高采烈地說:“這算是死裡逃生。依著我說,也甭找什麼仇人瞭,等他醒瞭,第一件事肯定是要急著回安徽去,他們母子分離足有五年瞭,這一廂見瞭面,必然是歡喜得緊。玉兒,我明天就去給古老弟多多買些禮物,讓他帶回去孝敬高堂。”

常四老爹的話聽在常玉兒耳裡如同鋼刀剜心,她想到遙遠的千裡之外有一位白發老母在苦盼兒子歸來,但兒子卻要命喪異鄉,今生今世母子再難相見。又想到自己自幼喪母,若是能再見母親一面,就是死瞭也千肯萬肯。一念及此,常玉兒再也把持不住,一捂嘴推開房門跑瞭出去。

“這孩子,怎麼好端端地……”常四老爹搖瞭搖頭,給古平原掖好被角,自己也走瞭出去。

這一夜,月白風高,滿天雲彩都被大風吹得幹幹凈凈。打過定更之後,常玉兒摸黑從自己的房間裡走瞭出來,她走兩步,又停一下,回頭再看看自己的房間。就這樣終於來到古平原所住的客房前。

常玉兒深深吸瞭一口氣,這件事情她想瞭一晚上,已經有瞭決斷。但此刻伸手去拉房門,卻還是經不住地顫抖起來。

房門到底還是開瞭,常玉兒走進去,反手帶上瞭門。冷月無聲,隻有月光照見一道秀長的身影,常玉兒慢慢地解開瞭自己的衣帶……

“哎喲,可餓壞我瞭。”天邊連魚肚白都還沒起,已有一個人跌跌撞撞從常傢的西廂房走瞭出來。這人是劉黑塔,他這一覺足足睡瞭一天一宿,凌晨時分醒來,隻覺得腹中十分饑餓。他自己也奇怪為何會回到瞭傢中,但他是個大胃漢,一餓起來什麼都顧不得瞭,先奔後廚找吃的。

去後廚的路上正好經過古平原所住的客房,劉黑塔想也沒想就要邁步走過。忽聽門樞一響,房門開瞭,從內走出一人。

這時候天還一點都沒放亮,劉黑塔又是剛睡醒,也沒細看便道:“古大哥,你病好瞭?”

“啊!”出來這人顯然是沒想到外面會有人,驚呼半聲,又很快地掩住自己的嘴,僵立在當場。

劉黑塔聽出是常玉兒的聲音,再定睛一看果是如此。這一下把他也嚇傻瞭,結結巴巴問:“這……這……妹子,你這麼早到古大哥房裡做什麼?”

“不要問,不許和爹說!”常玉兒回過神來,知道不能久待,丟下一句話就往自己房間走。

劉黑塔此時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什麼饑啊飽啊的,全都拋在腦後。他見常玉兒衣裳雖然整齊,可是雙頰通紅,神色慌亂無比,頭上簪橫發亂。他可不傻,一見妹子這樣,不由得怒喊道:“是不是姓古的欺負你瞭?”

“你喊什麼!”常玉兒怕被爹和李嫂聽見,沒辦法隻得回身低低喝道,“沒有的事!”

“那……你為什麼?”

“不要問。別和爹說,也不許和任何人說,更不許再提,不然大哥你就是逼我去死。”常玉兒用快刀斬亂麻的手法,一句話鎮住瞭劉黑塔。劉黑塔與她從小一塊長大,從沒見過妹子這般模樣,一時站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

“我說的話,大哥你記住瞭!”常玉兒雙眼直視劉黑塔,見他木木地點瞭點頭,這才轉身匆匆而去。

劉黑塔果真和誰也沒說,一則他完全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二來常玉兒的語氣的確是嚇住瞭他。他知道自己這個妹子性子剛烈,萬一把她惹急瞭,可不是鬧著玩的。但這件事就此成瞭一個大疙瘩,憋在他的心裡。

陳賴子再次見到王天貴是在半夜,王天貴的管傢悄悄把他引到太谷城邊的小南河畔。這條小南河的水是有名的好,附近人傢做汾酒都用這裡的水,釀出來的酒水甘鬱清洌,口感甚佳。

不過陳賴子今兒可是沒瞭喝酒的心情。他剛走到河邊就聽到一陣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仔細看去,一個年輕的小夥子正被人捆在河堤上,身上的衣裳破碎,處處都是血跡,看樣子已受瞭好一陣子拷打。有兩個人惡狠狠地按著他,其中一個把他的手按在一塊臥牛石上,邊上一個頭戴歪帽的漢子正在用牛皮靴的硬跟,死力踩著那隻不斷抓撓著的手。

陳賴子是地痞,打架出血都不在乎,可看那年輕人被整治得活像屠宰場裡待宰的豬崽,心裡不由得也有些發寒。

王天貴其實早就發現他過來瞭,卻裝作沒看到一般,咳嗽一聲讓人讓開,自己走到臥牛石邊,半俯身和顏悅色地說道:“小季,按說我王天貴待你不薄啊,我的私賬都交由你來管,月份錢你比和你一起進店的夥計多一倍,你怎麼還敢私拿櫃銀,你不知道這是票號的大忌嗎?”

那小夥子氣息微弱地嘟囔瞭一句什麼,王天貴勃然變色。

“沒拿?嘿嘿,我看你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說罷,他把頭一擺,旁邊的“歪帽”又狠狠跺瞭一腳下去,小季慘厲的呼號在河灘上再次響起。

“別,別打瞭。我說瞭,是我幹的。”

“銀子呢?”王天貴眼裡射出寒光。

小季抬眼看瞭一眼王天貴:“大掌櫃,我說出來,您千萬饒瞭我。”

王天貴放緩瞭語氣:“那是自然,年輕人嘛,誰沒辦過錯事兒?你既然認瞭,隻要下不為例,養好傷還回票號裡。”

“哎。多謝大掌櫃。”小季艱難地點點頭,“銀子在我傢後院的雞舍裡,你們去的時候可別嚇著我媽,她年歲大瞭……”

王天貴不等聽完轉身就走,“歪帽”跟瞭兩步,問道:“真的放瞭?”

“哧!”王天貴笑瞭,“怎麼能放?你沒聽我說嗎?他替我管過私賬,要是他懷恨在心,那是甩不掉的麻煩。怎麼辦,你自己心裡有數!”

“是!”

王天貴走到陳賴子身邊,瞟瞭他一眼,道:“邊走邊說吧。”

陳賴子跟在王天貴身後,往後再看去,就見那“歪帽”指揮著兩個人正在往小季腳上拴石頭。

“沉河!”陳賴子驚恐地想,他再望向王天貴的背影,隻覺得那背影越發的陰森。

“說吧。”王天貴的聲音傳過來,雖不大卻把陳賴子嚇瞭一哆嗦。

陳賴子小心翼翼地賠上笑臉:“聽說劉黑塔拿回來的銀子是在太原賣瞭一車的‘喜貨’賺進來的。當時為瞭慶祝小皇爺登基,太原城裡最缺的就是這批貨,結果賺瞭大錢。”

“原來是這樣……”王天貴沉吟著,“想不到還真讓這老小子誤打誤撞碰上瞭好運氣。不過這件事不能善罷甘休。”

陳賴子一聽王天貴還要謀常傢大院,他一想到劉黑塔,頭就禁不住地疼,訥訥道:“大掌櫃,您要好宅院,這太谷縣城裡還有好幾傢呢,都是軟柿子,隨便您捏。怎麼就偏偏看上常傢大院瞭呢。”

說著,幾個人已經走到瞭無邊寺白塔附近,王天貴先不忙答陳賴子的話,轉頭吩咐管傢:“記著,明天到會館裡給小季立個無名牌位,然後送到寺裡超度。”

等管傢答應瞭,他才對陳賴子說道:“你知道什麼,那常傢大院往上數三代,出過鼎鼎有名的一位大商人,當年可稱是晉商領袖。現在晉商不比從前,鋒芒已然被各大商幫遮蓋許多,要是再沒人出來登高一呼,隻怕過幾年連我們本省的生意都保不住瞭。”

王天貴仿佛有些傷感,略停瞭停才說道:“京商有個李萬堂,徽州是胡傢父子,再加上洞庭商幫的陳七臺、龍遊商會的顏鶴年、十三行的伍鈞林……這些人都是我晉商的大敵。可笑現在的晉商個個鼠目寸光,沒人能看得清這個道理。”

“那是,誰能有王大掌櫃站得高看得遠。”陳賴子忙不迭地拍馬屁。

王天貴“嘿嘿”一笑:“所以我必須要重振晉商,把上面說的這些人一個個全都打垮。這第一步就是要常傢的宅子,那裡的風水好,就是所謂的‘潛邸’,是我王天貴一飛沖天成為晉商龍頭的地方。你明白嗎?”

陳賴子似懂非懂的點瞭點頭,王天貴帶著些嘲弄的眼神看著他:“這些事你不會懂,你要是真能懂,我也就不會說給你聽瞭。不過下面這件事,你不僅要能聽懂,而且要能辦到,否則……”說著他有意無意地往河灘那邊看瞭一眼。

“是……是,小的明白,一定辦到。”

“那就好。”王天貴方才邊走邊想,已經想好瞭辦法,此時一步步地向陳賴子吩咐著,末瞭說道:“官府那邊你不用管,一切有我。其餘的事情你都要安排妥當。”

“是。”陳賴子聽瞭一身冷汗,暗道王天貴這老小子可真毒,看來這回常傢是完瞭。

李神醫的“藥”真靈,古平原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好,到瞭第三日,已經能下地行走瞭。隻是他臥病昏迷這麼久,身子實在是太虛,要調養好至少也要一個月。古平原醒瞭之後,也不清楚自己為何竟會到瞭常四老爹的傢。常四老爹就將事情的整個經過一五一十講述一遍,古平原這才知道自己在鬼門關打瞭個轉又回過來,對常四老爹自是感激不盡。

“老爹,您一而再、再而三地救我,對我真是如同再生父母一般。”古平原醒來後的第三天晚上,便在飯桌上當著劉黑塔與李嫂的面,給常四老爹恭恭敬敬地叩瞭三個頭。常玉兒沒在場,這幾日她隻禮貌性地見瞭古平原一面,隨後就躲在閨房中,盡量避免與古平原相見,常四老爹與李嫂還當是姑娘傢不好意思見陌生人,隻有劉黑塔隱隱約約明白一點兒。

常四老爹趕緊把他一把扶起來:“可別這麼說,要說救,你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救瞭我們常傢,也是我們常傢的大恩人。古老弟,你隻管在這兒安心養病,等病好瞭,我幫你雇車回安徽。”

想到傢,古平原百感交集,他醒後感念寇連材為己而死,心痛不已,又想到他當初勸自己的話,決定聽這位已經不在人世的小兄弟的勸,不再到京城去尋仇,權當是用這種方法來告慰寇連材的在天之靈。

“我想盡快回去。”

“不急不急,你病才剛好,不養好身體,萬一又在道上復發怎麼辦?至於長毛軍的事情,我已經找人細問過瞭,長毛拿下武漢之後,順流而下直奔杭州,目前大軍正在圍困杭州,安徽安然無恙,你不必擔心瞭。”

這在古平原是個難得的好消息,他心情一好,身體也跟著大好。雖然每日遵醫囑隻能在房前屋後走走,但精神自是大不一樣。

隔天清早,古平原起床後從懷中拿出一根玉簪,定定地看著。這根簪子是當初他在傢鄉時,一個青梅竹馬的女子送給他的。二人其實私下裡已經有瞭婚姻之約,隻不過古平原從龍門舉子變成關外流犯,早已不敢再想這段姻緣。可是玉簪他卻始終留在身上,再苦再難,沒有動過變賣換錢的心思。就像這一次從關外私逃,他身上什麼都沒帶,唯獨把這根玉簪放在貼身的衣物中。

“古公子,我做瞭棗泥方糕和莜面栲栳。待會兒你可多吃點。”古平原正在出神,李嫂敲敲門走進來,笑呵呵地說。

說起栲栳的大小,有句詩形容得非常好“栲栳量金買斷春”。栲栳是一種面食,配上羊肉臊子,再加上各種作料,不但讓人食欲大開,而且制作栲栳用的莜面與羊肉,對大病初愈的古平原恢復體力也是極有好處的。山西大棗更是天下聞名,李嫂做的棗泥方糕香氣四溢,實在是手藝不凡,古平原笑著點點頭。

李嫂見他應瞭,笑著轉身離開。一轉過屋角,常玉兒正等在那裡。李嫂笑道:“行瞭,人傢古公子高興得很。”

常玉兒臉上泛起紅暈,一抿嘴就待轉身而去,早被李嫂一把扯住。

“我說玉兒。”李嫂臉上似笑非笑,“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要是想些什麼,可別瞞著我。”

“李嫂,你說什麼呢,我不懂。”常玉兒大窘,甩手就往後走。

李嫂大樂,跟著後面說:“不懂?那為什麼巴巴地做瞭好吃的給人傢,還非得說是我做的?”

“你……”常玉兒又氣又急,正窘得說不出話,前面大門處突然傳來如山響般的敲門聲。

山西雖然是北地,但靠近京師,禮儀上也都效仿京城,平素鄉裡來往都客客氣氣。常傢大院的大門上有門環,一般來訪不過輕叩幾下罷瞭,從沒有人這樣疾風密雨地叩門。

李嫂與常玉兒都是女人傢,彼此對望一眼,眼神中都帶瞭驚慌之色。

古平原也聽見瞭,披著衣服從屋中走出來。

叩門之聲持續不斷,又密又急,簡直就像是官府來抓逃犯一般。古平原心裡有“鬼”,暗道一聲:“不好!莫非是奉天大營的人追來瞭?”偏偏這時候常四老爹和劉黑塔又到鹽場去瞭,連個能出來打圓場的人都沒有。

古平原心裡也有些發慌,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趕快從後門逃出去。想瞭一想他又鎮定下來,要真是官府來拿人,搞不好堵瞭後門,跑出去是自投羅網。反不如常傢大院屋多宅深,真要是藏起來不是那麼容易被人找到。

“李嫂,你先不要開門,隔著門問問什麼事?”古平原聽敲門聲持續不斷,這樣僵持下去也不是個瞭局,便出瞭個主意。

李嫂猶豫著走向前院,古平原與常玉兒都跟在她身後,古平原看瞭常玉兒一眼,常玉兒發覺瞭,將頭微微側向一邊。

“誰啊?”李嫂聲音不大地問瞭一句。

“出來,出來,常傢的人快點出來!”門外的人敲瞭半天正不耐煩,李嫂這一應聲,他們頓時又高喊起來。

“到底是誰,我們傢老爺不在。”

“我呸,常四這老小子也配稱老爺,我們才是縣大老爺派來的呢。快點開門,再不開門就要砸門瞭。”

古平原聽門外果然是縣衙門的人,臉“刷”的一下子就白瞭。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他方才還想躲在常傢大院,此時卻又意識到這個主意極蠢無比,要是當街被抓到,他可以對與常四老爹相識一事矢口否認,可要是在宅子裡被差役捕到,就真是害瞭常傢瞭。

想到這裡,古平原不敢遲疑,見李嫂要開門,連忙叫道:“先別開!”

李嫂一愣,轉回臉看著他。

“李嫂,請你等一會兒再開門,我先從側門出去。”

“古公子,你這是……”

“別問瞭,我不能連累你們傢。”說著,古平原掉頭就往外面走。

“等一下。”古平原的事情李嫂不知情,可常玉兒早就從父兄那裡得知瞭,她一看古平原的臉色就猜到他想幹什麼瞭。常玉兒低頭想瞭一想,先對李嫂說:“你先應付幾句,拖住外面的人。”

說完也不等李嫂回話,又對古平原說:“請隨我來。”

常玉兒邁步往後院走去,古平原莫名其妙地跟在後面,幾次想問都咽瞭回去。一是與常玉兒不熟,二是雖然沒打過交道,但古平原看人很準,一眼就看出常玉兒是個胸中大有丘壑的女子,不會無緣無故讓自己跟來後宅。

果然,常玉兒三拐兩拐,把古平原帶到一處房前,眼睛並不看古平原,隻是低聲說道:“你進房中去躲,房後池塘靠近山墻的地方有個暗洞,是將小南河水引進來的活源。真是要逃,隻要推開後窗跳出去,從暗洞出去便是。”

古平原恍然大悟,一揖到地:“多謝常姑娘。”

常玉兒閃身避開,不好意思道:“不能留李嫂一個人在前面,我走瞭。”

古平原看著常玉兒的背影消失,這才輕輕推開房門走瞭進去。一進門就有一股似麝似蘭的香氣撲鼻而來,說不出的好聞。再看房中擺設雖然陳舊,卻處處流轉著女兒傢的婉轉氣息。窗前有一張玉梨雕花的梳妝臺,上放剔紅牙盒,裡面不用問都是胭脂豆蔻。菱花銅鏡抹得幹幹凈凈,絲毫不見灰塵。

古平原這才知道這間是常玉兒的閨房。他是客人身份,怎麼好進雲英女的閨閣,可眼下實在是顧不瞭這麼多瞭。屋裡前後兩部分用一張六扇屏的屏風隔住,不用問後面就是常玉兒的香榻。

古平原猶豫再三,抬腳向後走,他要看看那扇後窗在哪裡,以免事急慌瞭手腳。屏風後不遠就是後窗,古平原仔仔細細看瞭看後面的情形,確與常玉兒所言相符,逃起來煞是方便,這才放下心來。

這後半間房裡有不少女兒傢的私密之物,古平原知道在此不妥,回身想要到門前去坐。誰知走得慌張,不經意間從床邊帶下一件東西,這東西落在地上,古平原定睛一看,不由得大是尷尬。

竟是一件薄如蟬翼的貼身褻衣。

古平原想瞭又想,不敢伸手去碰,可又怕常玉兒誤會自己亂動女兒傢的衣物,沒奈何隻得輕輕拿起。褻衣入手輕柔,一股香氣幽幽傳來,上面好像還留著常玉兒的體溫。古平原並非登徒子,卻也不由自主深吸瞭一口氣,這才鎮定心神,將褻衣放好。他回身走到門前,拉過梳妝臺前的棗木小凳坐下,眼觀鼻、鼻觀心,全副心神都放在耳朵上,一絲不敢輕忽地留神著前院的動靜。

過瞭好長一陣子,也沒人到後面來搜檢,古平原心下奇怪,卻又不敢貿然出去,隻急得是心火上浮,恨不得有雙千裡眼順風耳才好。

就這麼等啊等啊,也不知過瞭多久,總算聽到腳步聲往後院來。沒聲音盼聲音,有瞭動靜古平原的心卻一下子提瞭起來。他急忙起身,輕輕幾步走到後窗旁,眼睛直盯著那扇屏風,若是有人進來卻不開口,他便要順著窗戶跳出去瞭。

好在來人先是輕叩瞭幾下門,接著方說:“古公子……”

是常玉兒的聲音,古平原這才把心放下一半,卻還是小心翼翼地沒有答話,因為他不知道門外到底是個什麼情形,也許常玉兒受瞭什麼脅迫,這也是不得不防的一件事。

常玉兒再敲幾下門,見無人應聲,這才推門走瞭進來。她轉到屏風,見古平原張著眼睛看著她,知道他心裡緊張,開口就道:“古公子放心,那些人不是來抓你的,而且都已經走瞭。”

古平原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隻覺得虛驚一場,心裡又有幾分好笑,問道:“究竟是什麼人?”

常玉兒剛要答話,眼波一轉看見自己之前搭在床欄的褻衣,此時卻被放在瞭床上,不用問必是古平原動過瞭。她的臉“騰”的一下就紅瞭,心中又羞又氣,想瞪古平原一眼,卻又實在不好意思看向他。

古平原隨著常玉兒的眼神看過去,心裡叫聲“糟!”想開口解釋卻擔心越描越黑。正遲疑間,常玉兒已經一轉身向門外走瞭出去。

古平原心裡也說不清是個什麼滋味,他隨著常玉兒走到前面堂屋,意外地看見常四老爹和劉黑塔都在,擔心常玉兒向父兄告狀,這可是渾身是嘴也說不清的麻煩事。

好在常玉兒什麼都沒說,隻是向常四老爹點點頭,示意她已經將古平原帶瞭來,便從側門走瞭出去。

古平原這才看清,常四老爹與劉黑塔臉上都有煩憂之色,他知道這肯定和方才前門的吵鬧有關,問道:“老爹,您不是和劉兄弟一起去瞭鹽場?”

“唉,這不是有鄰居趕去報信,才趕瞭回來。”常四老爹愁眉不展。

“方才來的是什麼人?聽他們說好像是縣衙門的差役。”

劉黑塔“嘿”瞭一聲,接口道:“不隻是差役,什麼人都有,都是買瞭我們傢運回來的鹽的客人。”

不是債主也不是捕快,古平原大出意外:“難不成是生意上出瞭事?”

“古老弟。”常四老爹接二連三受到打擊,精神已有些支撐不住,他微微顫著音道,“我們拉回來的鹽出瞭問題。不管是交給官府的官鹽,還是零售出去的鹽都被人退瞭回來,說是奇苦無比,無法下咽。我方才嘗瞭一下,可不是嘛,這……這可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瞭。”

“怎麼會呢?”古平原見被退回的鹽都堆在當院,他也拿起一把細細拈著,看上去是細白上好的食鹽,可放一點在嘴裡,果然苦不堪言。

古平原皺著眉頭吐瞭出來,回頭問道:“難道賣貨之前,老爹沒嘗過這鹽?”

“老爹嘗瞭,我也嘗瞭,是好鹽沒錯。可就不知為什麼,現在全都變瞭苦鹽。”劉黑塔悶悶的聲音傳來。這件事簡直要把這莽漢的頭都氣炸瞭,可偏偏眾口一詞,就仿佛當初常傢是故意賣的苦鹽。

“除瞭賣出去和上繳官府的鹽之外,我們手裡還有沒有這一批的存鹽?”古平原急急問道。

常傢父子對視一眼,搖瞭搖頭。忽然常玉兒的聲音響瞭起來:“有,我留瞭些放在廚房自傢用。”她憂心傢裡,躲在隔間一直都沒離開。

常玉兒很聰明,不等古平原再說話就直奔廚房,將那瓶咸鹽取瞭來。開瓶一嘗,果然是好鹽。

劉黑塔這下子可逮著瞭,咧開嘴就喊:“怎麼樣,我說咱們傢賣的是好鹽吧!”

古平原直擺手:“劉兄弟,這沒有用。你自傢拿證據根本就沒人會相信你。現在要搞清楚的是,為什麼賣出的好鹽變瞭苦鹽。”

“就是搞不清楚這一點才為難,別人傢賣出的鹽都沒有事,唯獨我們傢的鹽變瞭味,這到底是……唉!”常四老爹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瞭。

“老爹,您現在準備怎麼辦?”古平原一邊想一邊問。

常四老爹的聲音很痛苦:“賣宅子,還錢!”旁邊的劉黑塔與常玉兒聽瞭,臉上都是一片慘然。

“對瞭,就是這麼回事!”古平原思索著點瞭點頭,“就是為瞭這處宅子,所以有人下瞭黑手!”

“古老弟,你把話說清楚一點,我怎麼聽不懂?”常四老爹張惶著看向他。

“其實幾句話就說明白瞭。上次您說找人借錢,沒人肯借,隻有陳賴子肯借給您,然後他就心急要奪這處宅院。現在您還上瞭錢,沒幾天就又來瞭這麼一出兒,分明是有人不甘心,一定要得這處宅子而後快。這才買通瞭官府和客人,硬說您的鹽是苦鹽,非要逼您賣宅院不可!”

常四老爹是老實人,想不到背後有人會這樣坑害自己,聽瞭個目瞪口呆。常玉兒卻是個明理的,兩下一印證,就覺得古平原說得不差,開口道:“那麼多買鹽的,隻要找出幾個肯說實話的不就……”

古平原搖頭打斷瞭他的話:“要謀這處宅院的人既然能買通官府,必然勢大,恐怕不會有誰敢為瞭你們常傢出來做證。”

這話不假,常四老爹一聽,剛剛點亮的心又絕望瞭。劉黑塔鼓著腮幫子道:“這麼說,還是陳賴子搗的鬼,我找他去!”

“劉兄弟,我聽你說過,那陳賴子不過是個潑皮無賴,要說用高利貸占些便宜這說得過去。可現在這情勢,背後搗鬼的人分明是要借機壓價買下常傢大院,這就說不過去瞭。他一個放印子錢的無賴鐵瞭心要這麼大的宅院做什麼?要依我看,陳賴子不過是個馬前卒罷瞭,我們還是要弄明白誰才是幕後黑手。”

常傢人現在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古平原身上,一傢三口都看著他。古平原盡管見事明白,但倉促之間哪能就想出什麼好辦法,一時間不由得緊皺雙眉。

幾個人正在互相呆望的時候,天空中傳來幾聲尖利的哨響,從常傢大院的上空飛過幾大群白鴿,鴿群整齊劃一,白羽閃閃,煞是好看。

古平原在關外的時候就幫軍營養過信鴿,盡管這時候滿腹心事,也不由得贊瞭一句:“好俊的鴿子!”

常四老爹見古平原為自傢事勞神,心裡老大過意不去,主動接口道:“是街上的賭局養的,開白鴿票用的。”

“白鴿票?”

“是這幾年才流到山西的賭博法子,關外可能還沒有。”劉黑塔平素也喜歡到賭局去小玩兩把,見古平原感興趣,索性說給他聽。

這白鴿票是從廣東開始,逐漸傳至全國的博彩術。其實就是從《千字文》裡取八十字,從“天地玄黃”到“鳥官人皇”,每個字都可以下註,開彩時用白鴿銜紙團的方式以示天意公平。投買者圈十個字為一票,開彩開出來,以中字多少決定是否中彩及彩金等級。

“你看,我昨天還去買瞭一註,不知道今天能不能中?要是真中瞭一註大的,老爹就不用賣房子瞭。”劉黑塔從身上摸出一張蓋著賭局印戳的紙票。

常四老爹心裡煩惱,卻還是教訓義子:“跟你說過多少遍瞭,賭要是能發傢,母雞也能變鳳凰!”

常玉兒勸道:“爹,大哥這不也是為瞭傢裡。”常四老爹搖搖頭不響瞭。

古平原拿過“白鴿票”反復看著,眼前忽然一亮。

“有辦法瞭!”

古平原這一句話,對常傢人來說無異於金聲玉音,常玉兒張大眼睛看著他,眼裡滿是希冀。

劉黑塔更是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古大哥,我就知道你一準有辦法。快說,快說!”

“別急,我先問問老爹。”古平原說著轉向常四老爹,“我有一計,弄得好就能讓那幕後主使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要是弄得不好,也能把常傢大院賣出個高價,免得讓人低價買走。老爹看怎麼樣?”

“這……”常四老爹思來想去,終於下瞭決心,“行,就這麼辦,反正沒有你這一計,我終究還是要把這宅子賣瞭。”

“那我可就說瞭,我們隻要這麼辦……”古平原身子前傾,將自己想到的辦法一五一十說瞭出來。

等他說完,劉黑塔大是興奮:“古大哥,真有你的。嘿嘿,這一次饒那廝奸似鬼,也要吃咱的洗腳水。”

常玉兒聽他說得不雅,臉上一紅,插口道:“隻是……”

古平原忙道:“常姑娘有話請說。”

“那人要是不上這當,而白鴿票又沒有賣出去那許多,搞不好常傢大院就要低價易主瞭。”

古平原此時越想越覺得有把握:“這幕後黑手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地來跟常四老爹談買賣,卻非要使這鬼蜮伎倆,說明其人貪心。而一而再、再而三地謀奪常傢大院,說明其人必欲得之而後快。就憑這兩點,我斷定他非中我的計不可。”說完他目視常玉兒。

常玉兒不敢看他,點點頭又將視線落在腳下。

常四老爹嘴角總算露出一絲笑意:“黑塔,你平時總說我不讓你做這個,不讓你做那個,現在你既然跟賭局熟,這件事就交給你去做。古老弟還是不方便出門,至於我……不願進那勞什子地方。”

劉黑塔答應一聲,古平原忙跟瞭一句:“一定要找一傢通省都有分鋪的大賭局。”

“好嘞。”劉黑塔取瞭房契與地契,甩開大步直奔賭局而去。

太谷別看隻是個縣城,卻是山西出瞭名的錢櫃,賭局在這兒是不愁沒有生意做的。最大的一傢賭場稱作“大昌賭場”,就開在縣衙附近的寶齊街上。

劉黑塔其實賭癮很大,隻是礙於身上銀兩不多,所以平素強忍著隻隔三岔五來個一兩趟。這一回賭得這麼大,他心裡除瞭患得患失之外,還有些按捺不住的興奮。

等來到“大昌賭場”近前,劉黑塔從十級臺階下往上看,就見大開扇的黑漆門嵌著銅鉚釘,被來來往往的人群摸得個個發亮,不斷進出的賭客如同長流水,擋住大門,一眼看不到裡面的情形。

“嘿,這群王八蛋生意可真好!等將來老子有錢瞭,也開它一爿賭局好好過過癮。”

每傢賭場裡都少不瞭有群不入流的混混痞子專給豪客打下手,事後等著抽條子。劉黑塔雖然不是豪客,不過他為人大方不吝嗇是出瞭名的,也就有人願意給他捧場。一見劉黑塔進來,好幾個混子都圍瞭過來,點頭哈腰:“劉爺,您來瞭,好長時間沒見瞭。”

“這不是到關外做買賣去瞭嗎?”

“喲,瞅您這氣色必是發瞭大財,恭喜恭喜。這場兒劉爺好幾個月沒來,路子不太熟瞭吧,我這兒有畫好的路圖,您要不要看看?”

一句話,身邊的幾個混子都紛紛從懷裡掏“路圖”往劉黑塔眼前遞。劉黑塔心不在焉,一邊支吾應付著,一邊到處找尋賭場老板的身影。

“劉爺,您這是找什麼呢?”

“顧老板在嗎?我怎麼沒看見他?”

“嘿,我說您發瞭大財吧,一進來就找大老板,必是要下一大註。”

另一個混子趕忙示好:“顧老板在裡間過癮呢,您跟我來。”

混子口中的顧老板其實不是“大昌賭場”最大的莊傢,這傢賭場的莊傢龍蛇混雜,有當地的財主,也有廣東的富商,為瞭能立住腳跟,還白送瞭山西巡撫一大股,可謂是官商兩途硬得很。名義上的大老板顧青城是個幾十年的老賭客,對“賭”這一道的花樣十分擅長,所以被請來主持賭局。他雖然在裡間吞雲吐霧,但一雙眼睛卻隔著薄紗門簾時刻關註著外面的情形。

劉黑塔往這邊走過來,顧青城早就看見瞭,心裡一愣,心想這黑大個常到我的賭場來,可每次都不廢話,輸瞭起身走,贏瞭就拿錢,而且輸得多贏得少,算得上是個好主顧。今兒為什麼事找我呢?

不過是一閃念的工夫,劉黑塔便已經進瞭來,顧青城躺在煙榻上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劉黑塔認得顧青城,雙手一抱拳:“顧老板,我有筆生意跟你談,大傢一起發財!”

顧青城啞然失笑,這黑大個說話真是開門見山不客氣,他點瞭點頭:“你是叫劉黑塔吧,我聽過你的名字。說吧,有什麼生意?”

劉黑塔平素粗魯無文,可今天臨行前古平原密密地囑咐過他,所以他知道此事不能入於外人耳中,他伸手一指伺候煙盤的小童:“你出去!”

這口氣橫得很,那小童怔瞭怔,怯怯地看瞭一眼顧青城。顧青城想瞭一下揮揮手,小童不言聲下瞭榻走出去,將門在外關緊。

劉黑塔一屁股坐在煙榻上,從懷裡拿出常傢大院的房契和地契放在桌上,三下五除二把來意說瞭個清楚。

“你這常傢大院雖說值幾千兩銀子,可是也不值得我發十餘倍的白鴿票。再說白鴿票每一期發多少張都是有定例的,雖然沒明文,不過老賭客都是知道的。這要是一下子多發瞭這許多張,我賭場的信譽何在?不行,對不住瞭老弟,此事不可行。”顧青城聽完,略加思索便擺瞭擺手。

要擱往常,劉黑塔一聽他不願意,非急瞭不可。不過今天出門前古平原已經料到賭場會有這種反應,也把應對之法教與瞭他。

“我說顧老板,你這就不對瞭。”劉黑塔瞪著大眼珠子說。

“哪裡不對?”

“第一,你管我常傢大院值多少銀子,誰規定這頭彩必須價值千金?反正頭彩掛出去瞭,就是這麼個東西,想要的就去買白鴿票。隻要有人心甘情願來買,你管那麼多幹什麼?”

顧青城被他頂得一愣,想一想還真駁不倒他。剛要說話,劉黑塔又道:“至於說白鴿票一發就是十倍,你擔心壞瞭賭場的規矩,那也無妨。因為這些票子最後都會被一個人收過去,絕不會犯眾怒,更加不會影響你今後的生意。就算是那個人來找你要什麼說法,那白鴿票發多少張也不是鐵打的規矩,你一句話不就打發瞭他嗎?”

顧青城可一點不笨,劉黑塔在那邊說得滿嘴牙子冒白沫,他在一旁眼珠不斷地轉,瞅準一個話縫插言道:“敢情你這是給誰設瞭個套吧?”

劉黑塔心裡一驚,心想這老小子怎麼這樣精明,居然被他一眼看穿瞭,他剛要支支吾吾地打算蒙混過關,顧青城已然笑瞭,用煙槍點指著他道:“劉老弟,你這就不對瞭,俗話說‘麻佈筋多,光棍心多’,這樣的事情你不跟我說實話,我如何敢與你合作呀?”

劉黑塔心一橫:“好,說就說!”於是一五一十把古平原的計策講瞭出來。

“哎呀。”顧青城越聽越覺得妙,嘴角不覺就帶瞭一絲笑意,“這位古老弟可稱是心思縝密。如果真是像他猜的那樣,背後真的有這麼一個人,而又財大氣粗,那這白鴿票他還真是非全數搜走不可。”

“就是嘍,所以這的確是筆好生意,對不對?”劉黑塔趕緊跟上一句。

顧青城點瞭點頭:“誰跟錢都沒有仇,能賺錢的生意就是好生意,我答應瞭。”

他這麼痛快地一答應,劉黑塔反而不敢置信,愣瞭半晌重復道:“答應瞭?”

“嗯,劉老弟來我的賭場賭錢不是一回兩回瞭,你的賭品也算得上是數一數二。我顧青城看人能不能交,就是看他的賭品,賭品好人品自然也就好,所以我和你做這筆生意。”

聽他這麼一說,劉黑塔咧著大嘴也笑瞭。

“不過這筆生意風險也很大,事成之後我要多抽兩成傭金!”“行!”

三天之後,陳賴子急匆匆地跑來找王天貴,臉上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

“王大掌櫃,這可真是沒想到……”

“你最近沒想到的事情多瞭,怎麼,是常四不肯賣宅子?”王天貴還是在炕上閉著眼睛抽大煙,語氣淡淡的,“那不要緊,讓那幫人再去鬧,多鬧幾次他就肯賣瞭。”

“不是,我原打算今天去找他,這不是您教的嗎,晚兩天去,抻抻他,就能多壓下些價錢。可沒想到……唉!”陳賴子雙手互搓,直咧嘴。

“嗯?”王天貴聽話風不對,慢慢睜開眼,“難道說他把宅子搶先一步賣瞭?”

“沒賣,不過也差不多。常傢把祖宅掛在大昌賭場,成瞭白鴿票的頭等賭金。任何人隻要買上一張白鴿票,都能博這份彩,運氣好的話,一錢銀子就能把常傢大院弄到手。”

“放在賭局瞭?”王天貴不由得皺緊瞭眉頭。如果是別人要買常傢大院,無論是明裡暗裡,他都能想法子阻止。可都說大昌賭場裡有巡撫的股,而且凡是敢開賭局的,身後的根子都硬得很,他可不想平白惹這個麻煩。

不過常傢大院的事兒王天貴琢磨好一陣子瞭,確是如古平原所說,必欲得之而後快,想到這兒他不由得有些心煩。

“這常傢大院要是估估價,兩三千兩銀子可能沒問題,也不知是哪個傢夥運氣好,能中這一本萬利的彩金。不瞞您老說,我手下的幾個小兄弟也都買瞭白鴿票,準備碰碰運氣。要是真中瞭,我一定把這處宅院孝敬您老人傢。”陳賴子察言觀色,知道王天貴可能是沒轍瞭,樂得說說漂亮話。旁邊的如意聽瞭,撇撇嘴一笑,卻是拋瞭個媚眼過來。

陳賴子知道像如意這樣的青樓女子都是水性楊花,整天陪著個老頭子沒什麼意思,看這樣子大概是對自己動瞭心。不過他可還記得不久前“沉河”的那出戲,咽瞭口唾沫,假裝沒看見如意拋過來的媚眼,氣得如意又狠狠剜瞭他一眼。

“別做夢瞭!”王天貴突然開口,把屋中心懷綺思的一對男女都嚇瞭一跳。陳賴子奓著膽子問:“王大掌櫃,您……您說的是?”

“我是說讓你的那幾個小兄弟別做夢瞭!常傢大院是我王某人的囊中物,別人休想取走!”王天貴問道,“大昌賭場的白鴿票一期開出多少張?”

“兩萬張!”

“那就是兩千兩銀子!還不在我王天貴的眼裡。”王天貴叫來夥計,“聽著,大昌賭場在山西各地大概開有十四五處賭局,用‘信狗’發出通知,叫我們各地的分號揀著臨近的賭局收他們這期的白鴿票。連賣出去的一起收,哪怕加幾分銀子也行,一定要全數收來。”

“王大掌櫃,您這又是何苦?不如我去和常傢說,讓他們去賭場撤瞭頭彩,然後我們再買下常傢大院,豈不更是方便。”陳賴子不解其意,摸著後腦勺問道。

王天貴冷笑一聲,將煙槍往旁邊一伸,如意早就燒好瞭兩個“松、軟、黃、高”的大煙泡,輕輕放入煙槍中。王天貴過瞭一陣子癮,這才開口道:“常傢既然想出瞭別的路子,你再去買,那他們必定認為奇貨可居。若是要抬價,你怎麼辦?我王天貴總不能輸在常四這種小角色手裡。再者一說,買下通省的白鴿票,贏瞭晉商領袖留下來的大宅院,這必定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無形中也等於是為泰裕豐造瞭聲勢,此乃正合吾意呀!”說著說著,王天貴有些得意,不由自主就念瞭一聲白。

“那是,那是,您老真是神機妙算,這事兒傳出去,誰都得對泰裕豐挑大拇指,您老更是威風八面……”

“行瞭,你去給我盯好常傢,別讓他們出新花樣!”王天貴不耐煩地揮揮手。

等陳賴子退出去,如意嬌笑一聲,奪過王天貴手裡的煙槍放在一邊,眼裡好像出水一般。

“你也過足癮瞭吧,說話辦事這麼老半天,也不想著我一下。”王天貴摟過她,在大腿上摸瞭兩把,眼裡放出色光。

“我這把老骨頭,早晚死在你身上……”

白鴿票十天一期,可還不到三天,性急的劉黑塔就迫不及待去大昌賭場打探消息,常四老爹心神不寧地在大廳裡直轉彎彎。

古平原直勸:“老爹,您放心,這事兒肯定能成。”

常四老爹想笑笑,嘴角一牽卻是比哭都難看:“古老弟,我知道你自己也沒把握,不過是寬我的心罷瞭。你不知道我出去看瞭多少回瞭,賭場外面冷冷清清,根本就沒人進去買白鴿票。”

這說的倒是實話,古平原對此也是大惑不解。按說人都有個占便宜的心,自己這一計即使不成功,也斷不會如無源之水一般啊。

正想著,門上一響,劉黑塔大踏步從外面走進來。他走得急瞭,一進來就從李嫂那兒要瞭一大罐水,雙手舉起“咕嘟嘟”地往肚子裡灌。

一傢人眼巴巴地看著他,要聽他說消息。常四老爹實在忍不住瞭,把那水罐搶下來。

“你說句話再喝也不遲,我問你,賣瞭多少?”

“三天工夫就都賣出去瞭!”劉黑塔一語石破天驚,廳裡的幾個人都愣住瞭。

“你這孩子,急糊塗瞭吧?”常四老爹伸手去摸劉黑塔的腦門,劉黑塔一撥愣腦袋躲瞭開去。

“爹,我可沒糊塗,糊塗的是那把白鴿票都搜走的傢夥。”

古平原在旁聽得真,立馬跟上一句:“確有此人?”

劉黑塔篤定地點點頭,卻對常四老爹說:“爹,您猜為什麼在賭場外面看不到有人買白鴿票?因為頭一天就被人買光瞭,而且都是一傢買進的。”

常四老爹半張著嘴:“究竟是誰和我常傢過不去啊?”

劉黑塔臉上帶著恨色:“說出來嚇你們一跳。把白鴿票都買走的是泰裕豐票號的大掌櫃王天貴。而且我剛才還專門去打聽瞭一下,據說他真的讓全省的分號都在搜集這一期的白鴿票,看樣子不統統買到不肯罷手!”

“啊!”古平原聽瞭沒怎麼樣,其他幾個人可都嚇瞭一大跳。常玉兒皺緊瞭雙眉,咬著下唇道:“大哥,你沒弄錯吧。泰裕豐可是通省有名的大票號,聽說王大掌櫃和縣令是換帖兄弟呢。”

“應該沒錯。”古平原一聽王天貴如此聲勢也不由大皺眉頭,“你們想想,買通官府將收上來的好鹽硬換成苦鹽,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情,要是縣大老爺的換帖兄弟,那就能說得通瞭。”

“這老王八蛋……”劉黑塔咬著牙喃喃罵著。

“唉呀。”常四老爹蹲在地上,大嘆一口氣,“王天貴手眼通天,咱們常傢可弄不過他啊!”

古平原很沉穩地勸道:“沒事不惹事,有事不怕事。現在主動權在我們手裡,就算他財大勢大,也不能大白天闖進來吃人不是?按我說的計劃去做,終歸吃不瞭虧就是瞭。”

劉黑塔問道:“古大哥,現在咱們怎麼辦呢?”

“今天開彩,一個月之內可以兌獎。也就是說王天貴一個月之內必定會有所動作。我們來個以靜制動,靜觀其變好瞭。我看這事兒也就兩個結果,一是他吃個啞巴虧,咱們等於是高價把常傢大院賣給瞭他。若是他不甘心,來找我們談,那就二一添作五,要他白拿一半的錢,常傢大院我們還留著。那一半的錢用來解決‘鬧鹽’的麻煩是足夠瞭。”

常四老爹囁嚅道:“王天貴這個人出瞭名的不吃虧,他能認瞭這筆賬?”

古平原極有把握地一笑:“老爹,這一次您就把心放在肚子裡吧,這王天貴不認也得認瞭。錢,他已經出瞭,現在輪到他心煩瞭。”

“不對,不對呀!”常四老爹突然脫口而出。

“爹,您怎麼瞭?”常玉兒連忙問道。

“古老弟,你這計的確是好,可如果對方是王天貴那就不妙瞭!”常四老爹一把抓住古平原的胳膊,神情緊張。

“這是為何?”

“唉,你是外鄉人,不知道這裡面的事情。在山西,像泰裕豐這樣的大商號與外地分號之間往來傳遞消息都有一種便利的方法,稱之為信狗。”

“信狗?”這在古平原真是聞所未聞。

“所謂信狗其實和信鴿是一個道理。不過山西像灰背隼這樣的猛禽比較多,養信鴿容易誤事,可是總號與分號之間光靠驛站信客又嫌太慢,於是就有晉商前輩想出瞭一個好主意,用訓練得有耐力的狗來帶信,速度比馬還要快。到瞭現在,大商號都養信狗,泰裕豐自然也不例外。如果外地的分號見白鴿票發得多瞭,用信狗送信到總號問問清楚,那就全都露餡瞭。”

古平原倒吸瞭一口涼氣,原本以為一省之內消息互通不甚方便,這王天貴派到別地兒去的人來不及往返請示,隻要消息在這幾天之內無法互通,便大功告成瞭。可他千算萬算,就是算不到本地居然還有信狗這樣的東西,這可怎麼辦才好?

古平原急得雙手互搓,在地上直轉圈,此時此刻隻要有一條信狗跑到泰裕豐總號裡,那就一切前功盡棄。

常傢幾個人看古平原臉色都變瞭,知道真是遇上瞭為難的事情,不禁也都皺眉不語,心下那份焦急就別提瞭。

“大哥!”常玉兒忽然叫瞭一聲,“我記得你去年好像說過一件關於信狗的事情,你還記得嗎?”常玉兒盯著劉黑塔。

“這個……”劉黑塔說過就忘瞭,此時摸著後腦勺直晃頭。

李嫂在一旁插言:“我也記得有這麼回事,好像是說叫花子吃狗肉什麼的……”

“就是這件事。”常玉兒眼前一亮,“當時大哥說叫花子請他吃狗肉,他請人傢吃酒,我還說我不聽,要他別把虱子帶進傢來。”

“對對對,是有這麼回事。那是城門口的幾個叫花子,誘狗逮狗那是一絕,燜的狗肉也香。我就帶瞭一瓶汾酒請他們喝,其實是饞那肉,嘿嘿,一來二去大傢成瞭朋友。爹也說過嘛,這朋友不分高低貴賤。”

“那狗是信狗?”

“唔,那一次是誤逮的,抓住時狗已經死瞭。要說信狗可不好逮,靈得很,不過叫花子有叫花子的辦法,要不是城裡的幾傢大商號警告過他們不許逮信狗,這些信狗早就都變瞭瓦罐裡的狗肉瞭。”劉黑塔笑道。

“那你還等什麼?”常玉兒莞爾一笑,催促道。這邊古平原也已露出笑容。

“等什麼?”劉黑塔還不明白。

“找叫花子抓狗啊!給錢也好,給酒也罷,總而言之不能讓一條信狗進瞭太谷縣。”常玉兒拍著手道。

“我懂瞭!”劉黑塔轉回身就往門外跑,“妹子你真聰明!”

“抓住可不許吃,過後都放瞭!”

“此事須做得機密!”

常玉兒與古平原一人在後跟瞭一句。

王天貴在票號的後院大發雷霆,陳賴子跪在當院嚇得縮脖端腔不敢抬頭。

“我問你,你不是說白鴿票一期開出兩萬張嗎?你看看。”說著,王天貴把手裡的一札信摔到陳賴子的臉上,“這是全省分號給我來的信,算上本號收進的票子,整整收瞭三十萬張。你知道那是多少錢嗎?買十個常傢大院都夠瞭!”

“是是是,小的該死,不過誰能想到常傢和賭局串通好瞭,這天大的局,那常傢必然要分給賭場大筆傭金啊!”

“那還不都是泰裕豐拿的錢!”不提這個還好,一聽之下,王天貴怒不可遏,抬腳就把陳賴子踹瞭個馬趴。

“可恨他們還勾結叫花子抓瞭信狗,不然我一早得知此事,也不至於損失如此慘重。這幫分號也真是沒腦子,要他們收,居然就真的收瞭這麼多!”王天貴氣道。

陳賴子趴在地上,心裡道:“你王大掌櫃沒回音,大傢自然以為你沒改主意,誰敢不收?”

“喲,生什麼氣啊。幾萬兩銀子還在你王大掌櫃眼裡嗎?我在屋裡燉瞭羊蹄銀耳湯,進去喝……”如意的話還沒說完,王天貴反手一巴掌打在她臉上。

“滾!”

如意愣瞭愣,一張臉從白到紅,從紅到青,終於大哭一聲,掩著臉往屋裡奔去。

“你敢打我,我不活瞭,你個老東西,昨晚趴在我身上的時候說什麼來著?嘴像抹瞭蜜似的,現在居然打我……”

王天貴從鼻子裡長出一口氣,要說心疼那幾萬兩銀子是真。不過更讓王天貴心裡別扭的是,他精明瞭一輩子,居然讓他最瞧不起的窩囊常四給耍瞭,這口氣他實實在在是咽不下去。

陳賴子從地上爬起來,看見如意都被打瞭,他知道王天貴是動瞭真氣,心裡倒也好受瞭些。

“王大掌櫃,不然您去找找縣太爺,或許能有什麼法子把常四這老小子給治瞭!”

“你出的都是餿主意。票號最重的是信譽,現在全省都知道是我王天貴買瞭白鴿票要贏下常傢大院。如是不能‘認賭服輸’,豈不等於是送話柄給人罵,幾萬兩銀子是小事,今後我這票號還開不開瞭!”王天貴越想越窩火。

“那……”陳賴子一咧嘴。

“唉,再等等看吧,先不忙著去兌獎。”王天貴知道這一次自己恐怕真是陰溝裡翻船瞭。

陳賴子邊往外走,嘴裡邊嘟囔:“這常四怎麼瞭,一會兒碰上好運氣,一會兒又變成人精子瞭。”走到門邊,他忽然想出一個點子,猶豫瞭一下,覺得有利可圖,又返身轉回來。

“你又回來做什麼?”王天貴厭煩地瞥瞭他一眼。

陳賴子堆起笑臉:“王大掌櫃,我想起一件事,不知您聽說過沒有?這常四有個幹兒子叫劉黑塔。”

“嗯,好像聽人說起過。怎麼瞭?提他做什麼?”

“嘿嘿。”陳賴子幹笑兩聲,“這個人現在可是大有用處啊。”

王天貴不言聲隻是盯著陳賴子。陳賴子原本還想拿一拿,想不到王天貴比他老辣得多,壓根就不開口問。他隻好在肚子裡暗罵兩聲,接著往下說:“劉黑塔是遠近聞名的莽漢子,性急如火,脾氣又暴。”

“你不用說瞭。”王天貴比猴都精,一聽這話就知道陳賴子在打什麼主意,臉上這才浮起一絲笑意,稍稍壓低聲音道:“我估摸著現在常傢已經瞄上瞭我,這正好!你去找劉黑塔,把事情經過一五一十說給他聽,就說是我主使的你,想法子把他的火氣撩起來,撩得越大越好。”

這正是陳賴子肚裡的主意,用混子的行話就是“有理攪十分,沒理撞墻根”。潑皮混子出去弄錢,要是自傢有理自然不用說瞭,群起而攻之就是瞭;若是沒理呢,就往人傢院子裡的樹上或是墻角上一碰,傷不重但非碰個頭破血流不可,之後沒理也變有理瞭。現在陳賴子與王天貴不謀而合,把心思打到瞭劉黑塔身上。

“不過劉黑塔果真像你說的那樣性急如火嗎?”王天貴真正擔心的是這個。

陳賴子笑瞭:“這是半點不假,他那急性子別說縣城,就是通省都難找,我給您說個事兒您就信瞭。”

那還是前年的時候,劉黑塔給鼓樓外最大的飯館“滿一樓”打短工,幹的是扛盒子菜的活兒。所謂“盒子菜”,就是小康人傢在傢裡請客,自傢人忙不過來,於是到飯館酒樓裡叫一桌整席,分成一個個木盒子裝好,酒店派人一根扁擔挑到人傢裡,把菜卸下來,收瞭錢,木盒再挑回去。每逢黃道吉日,像“滿一樓”這樣的大飯館,盒子菜總要賣出去十幾份。

正趕上有一傢給老太太過冥壽,親戚朋友來瞭一幫,自傢女眷又不多,做菜做不過來,就琢磨著到“滿一樓”要瞭兩桌子的盒子菜。劉黑塔勁兒大,一般人是一個人隻能挑一桌,他一個人就能挑兩桌。飯館掌櫃的一看正好兩桌,就點著名讓劉黑塔給送去瞭。臨走的時候還囑咐瞭一句:“今天買賣多,送到瞭早點回來,還有等著要送的菜呢。”

劉黑塔人實惠,幹活從來不偷奸耍滑,把這句話記在心裡,就挑上扁擔往顧客傢裡走。等到瞭一看,熱鬧極瞭,滿院子都是人,迎來送往,你寒我暄。好半天才有人招呼劉黑塔把盒子菜送到後廚。

劉黑塔說:“你們可快著點卸,我趕著回去。”

那人答應一聲,因為太忙瞭,轉眼就把這茬兒給忘瞭,留著那扁擔挑子在地上沒人搭理。

劉黑塔喜歡看熱鬧,出去轉瞭一圈,看罷瞭熱鬧回來,見挑子還在地上,二話不說,挑起來就往回走。

等他回到飯館,那幾個活兒等不及都已經另派人送瞭,他也不說什麼,手腳勤快,打水掃地什麼活兒都幹。過瞭能有大半個時辰,方才那傢的人氣喘籲籲地跑來瞭,到飯館裡張口就罵。

原來劉黑塔誤以為人傢把菜卸瞭,結果呢,原封不動把兩桌盒子菜又都挑回來瞭。他勁兒大,挑子裡有沒有菜對他而言分別都不大,壓根就沒覺出來。等人傢客套完瞭,肅客奉席坐下吃飯,到後廚一看,得,什麼都沒有。這傢人面子可丟大瞭,再做也不要瞭,嚷著要退錢。

可等老掌櫃把劉黑塔叫出來一問,連飯館的人都笑瞭,劉黑塔性子急得連飯錢都沒要到手就跑回來瞭。這下可倒好,兩免瞭。

“您看這份性子夠急吧,打那以後,出來一句話,叫‘劉黑塔做買賣——全都省事!’”

陳賴子這麼一說,王天貴也呵呵笑瞭。

“這能不省事嘛,貨沒送,錢沒收,買賣等於是沒做嘛。好瞭,就沖他這份急性子,咱們這出戲算是唱成瞭。記著,別忙著去找劉黑塔,抻抻他,像這路人你越抻著他,他越煩躁,到時候腦子不清楚,我們就容易得手瞭。”

“是,您老放心吧。要說劉黑塔我打不過他,但說到騙,就是十個劉黑塔也得上我的鉤。不過……這劉黑塔拳頭重,我上次讓他給揍瞭,現在身上還青一塊紫一塊,我倒是想為您老人傢出力,不過實在是有心無力啊。”

“哼!”王天貴老實不客氣地點破他,“你少在我這兒裝神弄鬼,無非就是想多弄幾個錢罷瞭。年初你不是到號裡借瞭三十兩嘛,待會兒你把借據拿回去吧。”

陳賴子頓時眉開眼笑:“謝謝王大掌櫃,您老真是活菩薩、活菩薩!”

古平原猜到王天貴不會急急過來兌獎,所以常傢人也都安心等待,但唯有劉黑塔是例外。他也想靜下心來等,可一顆心總是七上八下不得安穩,恨不得王天貴馬上就來把事情說個清楚。這傢搬是不搬,賣是不賣?就這麼整日價思來想去,把這壯漢子弄得神不守舍,在院子裡看著大墻恨不得一頭撞出去。

過瞭能有十幾天,劉黑塔覺得自己再這麼等下去非憋瘋瞭不可。正好這一天街裡有個集,他琢磨著出去打聽打聽消息,看看情形。剛走到大門口,伸手要去拽門閂,就聽後面有人叫瞭一聲:“大哥!”

因為常四老爹有話,怕這段時間王天貴又出什麼幺蛾子,所以囑咐傢裡人能不出去就不要出去。故此這突如其來的一聲把劉黑塔嚇瞭一跳,猛往後看,卻是常玉兒。

“妹子,你嚇死我瞭,我還以為被爹看見瞭呢。”

常玉兒沒好氣道:“我看見也一樣,你幹嗎去?”

劉黑塔一摸腦袋:“哎呀,妹子你還不知道我嘛。我哪是能在傢裡待住的人呢。硬要是不許我出門,一個月下來我準病!嘿嘿。”

“打嘴。”常玉兒瞪瞭他一眼,“凈說些不吉利的話。你是不是想出去打聽打聽消息?”

“哎!”劉黑塔老老實實地認瞭。

常玉兒太瞭解大哥的性子瞭,知道關著他不是辦法,想瞭想道:“那就去吧,不過可快去快回,別讓我和爹擔心。”

“好嘞。”劉黑塔高興得如同放出籠的鳥兒,三步並作兩步出瞭門,臨走還不忘回頭一句:“妹子,回來我給你帶糖人。”

常玉兒又氣又笑:“你還當是小時候啊,別惹事兒就好。”

劉黑塔能有十天沒上街,乍一出來竟是滿眼新鮮,走到街上到處跟人打招呼。正邊走邊聊邊看景,忽然斜裡來瞭這麼一聲:“劉大哥,好久不見瞭,這可巧瞭,讓我在街上碰見瞭。”

聲音一入耳,劉黑塔就覺得這油滑的腔調十分讓人別扭,一扭頭不由得怒氣上撞。

“大哥?我還是你大爺呢。你這王八蛋,我正要找你。你是不是嫌活得長瞭,還敢往我眼皮子底下跑!”說著過去就把那人的衣襟揪住瞭。

這人當然是陳賴子,他派瞭幾個手下盯在常傢大院門口,劉黑塔一出來,早有人飛報給他。陳賴子一琢磨,差不多也到時候瞭,再要趕這麼個機會也不容易,於是就跟著劉黑塔到瞭集市上。

眼下自己被劉黑塔用醋缽一般的大拳頭揮在面前,心裡也有些害怕。但他陳賴子當潑皮不是一天兩天瞭,大場面也見過不少,很快就鎮定下來,臉上堆起比八月蜜還濃的笑容。

“劉大哥,你看你,性子也太急瞭不是,小弟今天是特意請罪來瞭。你罵王八蛋,不錯,確實是有個王八蛋,不過可不是陳某人吶。”

劉黑塔不防他還有這套說辭,愣瞭一愣,問道:“你是說王天貴?”

“噓!”陳賴子豎起食指放在嘴前,“王大掌櫃的名字可輕易提不得。”

“怕個屁!”劉黑塔一撥愣腦袋,“你說,是不是他指使你來謀奪老爹的宅子?”

陳賴子假意急得直作揖:“我的好劉爺,您是英雄好漢,我可還要吃飯的傢夥呢。這麼著,你要真想知道,旁邊‘滿一樓’,我做東,一則賠罪,二來我把這裡面的事兒都跟你說清楚,成不成?”

“嗯?”劉黑塔剛猶豫瞭一下。陳賴子跟上一句:“聽說‘滿一樓’剛進瞭一批十年陳的汾酒,咱哥倆來幾斤,邊喝邊聊。”

“行!”這事兒要是換成古平原,絕對不會和陳賴子去喝這頓酒;常四老爹也許礙於面子淺嘗輒止,也絕不會在這節骨眼上喝醉。劉黑塔就不一樣瞭,他一方面壓根就沒瞧得起陳賴子,一方面也真是沒那麼多的心眼。陳賴子找瞭一幫弟兄輪番上陣,劉黑塔酒量再大,也是猛虎架不住群狼,一會兒工夫兩壇烈酒下肚,就有瞭七八分醉意。

陳賴子冷眼旁觀,知道已是恰到好處,他湊近前,裝出酒後失言的樣子,對著劉黑塔說:“劉大哥,咱們兄弟都服你功夫好,人也仗義。不知道王天貴那老王八蛋為什麼一門心思和你過不去,偏要兄弟們和你為難。”

“你……你給我說說,他都幹什麼瞭?”劉黑塔大著舌頭問。

“幹什麼?”陳賴子添油加醋,把王天貴不許別人借錢給常傢,指使自己放印子錢,時候一到就來奪常傢大院,一計不成又設計陷害,買通官府和主顧,把好鹽換成苦鹽,非逼常傢賣宅子的事情通通說瞭個遍。

劉黑塔就是沒喝醉,聽到這些也肯定氣炸瞭肺,更何況他酒意上頭,隻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眼珠子瞪得血紅,嘴裡哇哇亂叫。

陳賴子還假意勸瞭幾句,說什麼泰裕豐惹不起,王天貴財大氣粗,這些話就如同火上澆油一般,劉黑塔聽著聽著騰地就站瞭起來,一把扯過陳賴子。

“小子,你給我聽好嘍,就是天王老子,今天我也把他的窩給拆個底朝天,不然我‘劉’字倒著寫!”

說完瞭話,劉黑塔晃晃悠悠下瞭二樓,陳賴子坐著紋絲沒動,隻把頭往外面探瞭探,見劉黑塔果然踉踉蹌蹌地往泰裕豐的方向走去。他冷笑一聲:“你‘劉’字倒是不用倒著寫,不過人能不能直著出來就兩說瞭。”

自從劉黑塔從傢中出去之後,常玉兒就覺得心神不寧,總覺得要出點什麼事兒似的。她一遍又一遍往門外看,就是盼著大哥趕快回來。

但是她終究是失望瞭,從日上三竿盼到日影西斜,劉黑塔竟是蹤跡不見,這下子可把常玉兒急壞瞭。她左一個借口右一個理由替劉黑塔瞞著,也虧瞭她性靈機變,把個不在傢的大活人說得好像一會兒在這個院,一會兒又跑到那個院瞭,常四老爹、古平原,再加上李嫂竟然都沒發現劉黑塔一整天不在傢。

可是到瞭開晚飯的時候,說什麼也瞞不過去瞭。常四老爹就先問道:“黑塔呢,怎麼不出來吃飯?”

常玉兒張張嘴,心裡的後悔就別提,暗自埋怨自己怎麼就鬼迷心竅答應瞭大哥去街裡,這不是給爹爹添煩嘛。

常四老爹再問一遍,常玉兒沒辦法隻好站起身,低著頭道:“爹,大哥出去瞭。”

“出去瞭?去哪兒瞭?”常四老爹還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兒,等聽常玉兒說完才唬瞭一跳。

“我說你們這兩個孩子,讓你們這一個月千萬別弄出事兒來,老老實實在傢待著,怎麼就不聽話呢!不行,我得去把黑塔找回來。”說著,常四老爹飯也不吃瞭,穿好外衣就要往外走。

常玉兒見爹急瞭,李嫂又是下人身份,心裡盼著古平原能解勸一句。古平原在一邊聽瞭,也暗自埋怨劉黑塔,覺得常四老爹趕快把劉黑塔找回傢是正理兒,以免節外生枝,所以沒說話。

可沒想到大門剛一打開,迎面進來一個人。因為天色灰暗,古平原沒看清是誰,趕緊閃身躲入內堂。

常四老爹跟這個人走個頂頭碰,見他大咧咧的也不說話就往自傢裡闖,心裡先就不高興,再一看來人,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陳賴子。這小子斜戴一頂六棱瓜皮帽,腳底下穿一雙翻羊毛的快靴,一件黑佈襖也不嫌冷就那麼半敞著懷,賊眉鼠眼的模樣比潑皮無賴還賴上三分。

他一進來,也不理常四老爹,開口就向常玉兒打招呼:“喲,常傢妹子,又見面瞭。嘿嘿,今兒這胭脂抹得可真香,用的是京城‘香滿地’的俏貨吧,我一聞就聞出來瞭。”

常玉兒氣得臉煞白,想瞭想倒是一笑:“那算什麼,你又不是第一個聞出來我這胭脂香的。”

“嘿,太谷縣城裡誰還比我識貨?說出來聽聽。”

常玉兒似笑非笑,正眼都不看他:“忠旺啊。”

“忠旺?誰啊?”陳賴子不知是計,認真問道。

“我們傢養的那條看傢狗。”一語既出,常四老爹和李嫂都笑出聲來,連躲在後面聽的古平原也憋不住樂瞭出來。

“你!”陳賴子被罵得一噎脖,定瞭定神才又冷笑道,“好一張利口,怪不得到現在還沒找到婆傢。你這寡女和我這孤男恰好是一對,要不,咱倆配配?”

說到這樣的話,常玉兒一個大姑娘傢可就沒法再回嘴瞭,她一咬牙,回身往內屋走去。一旁的李嫂過瞭來,氣哼哼地罵道:“我說你這陳賴子,怎麼這麼不要臉,還不趕緊滾出去!”

常四老爹也過來說:“你趕緊走吧,一會兒我幹兒子回來看見瞭,非把你打壞瞭不可。”他倒不是心疼陳賴子,而是怕自己的幹兒子惹麻煩吃官司。

按常四老爹的想法,陳賴子很怕劉黑塔,不管他是為瞭什麼來傢裡攪鬧,聽瞭這句話總該有所收斂。不料陳賴子沖天打個哈哈,伸手在鼻孔裡挖瞭兩下,彈出一塊鼻屎,斜眼睨著常四老爹:“我說常四,你以為靠你養的那條黑狗嚇唬人能嚇唬一輩子嗎?你錯瞭,今時不同往日,你那條狗已經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瞭。”

“什麼?”雖然陳賴子話裡帶著臟字,可常傢人都聽出來劉黑塔出瞭事,正往裡屋走的常玉兒頓時停下腳步。常四老爹急急問道:“你……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幹兒子怎麼啦?”

“哼哼。”陳賴子吃過劉黑塔好幾次虧,這時候看見常傢人擔心的神情隻覺得得意非常,擺瞭一會兒架子才說道:“他吃醉瞭酒,跑到泰裕豐去攪鬧,打傷瞭三個店夥計,砸壞瞭店裡的東西,還嚷著要放一把火把票號燒成灰。王大掌櫃是什麼人,你們還不知道嗎?他可是眼裡不揉沙子,當下就請縣衙派瞭衙役過來。要說這劉黑子可真行啊,足足用瞭七個官差才捆翻他,現在人已經給送到大牢裡去瞭。”

“你們也太不講道理瞭!”常玉兒雖然不明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可聽說大哥被抓到牢裡去瞭,心裡急得走過來就對陳賴子說:“明明是你們收買買鹽客人,偷換官鹽,硬說我們傢的鹽是苦鹽,現在還要倒打一耙抓我大哥。”

“慢來,慢來。”常玉兒越生氣,陳賴子越歡喜,他慢條斯理地說,“劉黑子打人砸東西,一條街的人都能做證。你說的收買客人栽贓苦鹽的事兒,有誰看見瞭?啊,誰來做證啊!”

常傢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頓時都說不出話來瞭。古平原在裡面聽瞭,心知劉黑塔必是落入瞭對方的圈套。苦於不能現身,他向外閃瞭一眼,見陳賴子背對自己,趕緊沖著李嫂招瞭招手。李嫂趕忙往屋裡走瞭幾步,古平原聲音壓得低低的說:“說別的都沒用,這人是王天貴的手下,他來隻是傳話,咱們快點弄清楚王天貴想要什麼才是真的。”

李嫂恍然大悟,走到常四老爹身邊低語幾句,常四老爹點瞭點頭,改容問道:“陳老兄,想必王大掌櫃有話讓你帶給我?”

“算你聰明!別的話沒有,就是讓你到泰裕豐去一趟,看看怎麼賠店鋪的損失。”陳賴子說完沖著常玉兒色迷迷地望瞭一眼,“看樣子你們也不想留我吃頓飯,話帶到我可就回去瞭。我要是你們就早點去,也省得劉黑子多受罪不是?”說完他一步三晃地走瞭,留下常傢人不知所措地站在當場。

等李嫂把大門關好,古平原這才閃身出來,一看常四老爹舉步要往外走。古平原一把把他攔住。

“老爹,您要幹什麼去?”

“我去賭局,把他們給咱傢的分紅拿著,然後去找王天貴。”

“老爹,您可想明白瞭,您這麼做正中人傢下懷,就等於是把常傢大院白白送瞭出去。”

常四老爹眼淚都急下來瞭:“古老弟,你沒聽那陳賴子說嗎,去晚瞭,黑塔指不定受什麼折磨呢!”

“嗐,那是他為瞭讓您著急才說的這個話。又不是有什麼深仇大恨,再說將來劉兄弟肯定得放出來。要是怨結得狠瞭,他自己走路就放心身後嗎?”

“那……”常四老爹沒主意瞭。

古平原盤算瞭好一陣子,這才開口:“看樣子王天貴就是打的這個算盤,讓您把從白鴿票上賺的錢給他送回去,然後他再去兌彩,把常傢大院拿到手。老爹您想想,事情最壞也就不過如此瞭,為什麼不爭一爭?能爭幾分是幾分。”

“現在咱們的人在人傢手裡攥著,怎麼爭啊?”常四老爹搖瞭搖頭。

“這又不是土匪綁票,他有來言,咱有去語,就像談生意那樣去談。他想要那三萬兩銀子,行,除去賭場拿的傭金,其餘的都可以給他。不過一是要他放人;二是把彩票拿出來,就當沒有這回事,常傢大院不能給他;三是要他們把鬧鹽的那件事給平瞭,不許人再來常傢攪鬧。”古平原掰著手指頭一條一條說道。

“跟他談三條,這能行嗎?王大掌櫃可不是一般人,我……我可不是他的對手!”常四老爹抓著頭。

“爹!”常玉兒忍不住走過來,“大哥能不能放出來,咱傢能不能保住老宅,今後能不能太平無事,全靠您去爭這一回。您可不能不爭啊!”

“我,我……”常四老爹望著女兒的臉,把心一橫,狠狠一跺腳,“好,我今天非跟他王天貴爭個魚死網破不可。”

“對,就是要這樣去爭。”古平原贊道,隨即又皺起瞭眉,“不過聽你們說,這王天貴是個老狐貍,他想必不肯認下指使旁人‘鬧鹽’這件事,可這事又非當面說開不可,而且還要他立下憑據,這可難辦瞭。”

這真是一個大大的難題擺在眼前,以王天貴老奸巨猾的性格又豈會在這件事上落下一絲一毫的筆據。

古平原正苦無良策,常玉兒說話瞭,她這話其實是向古平原說,但對著的卻是常四老爹。

“爹,我想起一件事兒。以前聽前街的顧大嬸講故事,說是乾隆爺那時候,咱們山西有個滿人學政叫薩爾欽,手長得很,有一年鄉試。賄買生員,把個舉人名額像賣白菜豆腐似的賣瞭出去。乾隆爺知道瞭大怒,榜剛貼出去就叫欽差大臣來查案,可在薩爾欽府裡連一兩銀子的贓銀也沒查出來,卻捜到瞭許多的借條。上面寫著諸如:乾隆十二年舉子李某某向薩爾欽借銀一千兩的字樣。後來朝廷才弄清楚,原來這是他們定好的賄賂計策,要是那考生中瞭舉,不用說必定要‘還錢’的,要是沒中舉,那他就不是舉子李某某,借據無效,也就不必‘還錢’瞭。”

李嫂也聽過這個故事,此時插口道:“這法子想得真絕,也真虧瞭這幫當官的想得出來,要是把心思全放在給老百姓審案子上多好。不過玉兒,你這時候說這個幹嗎?”

別人都是聽者無意,古平原卻越聽越明白,隻覺得常玉兒姑娘的這番話處處都在點撥自己,想著想著已是有瞭主意。回身進房拿出文房四寶,就在當院沒有擺放盆景的木桌上一揮而就,隨後拿起來給大傢看。

上面寫瞭一大段的話,最關鍵的是這樣一行字:“立據之日起,常傢因苦鹽一事所欠所有銀兩均由泰裕豐票號妥為支付。”

古平原看瞭一眼常玉兒,把這張紙交給常四老爹。

“就照這個樣子立一份字據,找人作保,讓王天貴簽字畫押,‘鬧鹽’從此就跟常傢沒關系瞭。”

“那要是再有人來鬧……”

“不會,公私兩面都是王天貴買通的,有瞭這張字據,再來鬧豈不等於是鬧他自己。”古平原篤定地說,“這樣寫,最妙的是從表面上看不出‘鬧鹽’與王天貴有什麼瓜葛,他也就沒話說瞭。”

“對,對,古老弟,你真是聰明極瞭。”常四老爹連連點頭,十分佩服。

該佩服的另有其人,隻是常玉兒始終不看古平原,古平原也就隻好愧領瞭這份誇贊。

等幫著常四老爹換好衣服出瞭門,常玉兒回轉身,臉色黯淡起來。她是個懂事的女孩子,大哥出瞭事,自己當著爹的面萬萬不能露出焦心顏色,可是怎麼能不擔心呢?

古平原倒是沒註意常玉兒的神態,他手裡握著一杯早已涼透的花茶,緊張地想著常四老爹此去的種種變數。王天貴善使狡計,應該不會硬扣住常四老爹,但萬一他出花招,常四老爹一不留神自己也陷瞭進去,那就糟糕。到瞭那時候常傢就剩下兩個女人,自己要不要出面去解這場危難,以自己的身份,一旦出面情況會不會變得更糟?這些念頭在他心裡轉來轉去,望著常傢堂前的黑漆大門,他倒是怔住瞭。

常玉兒心裡也是七上八下,後來實在忍不住開口瞭,問的卻是李嫂:“李嫂,你看我爹這一去,有幾成把握能夠把大哥救回來?”

李嫂哪兒回答得出,實際上常玉兒問的也不是她。隻不過古平原想事情想得出瞭神,根本沒有註意常玉兒在說話。

開始常玉兒還當古平原在裝糊塗,後來偷瞄瞭他幾眼,發現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大門,這才知道敢情他也是在擔心爹和大哥的安危。心裡就帶瞭幾分感動,幹脆推瞭推李嫂,使個眼色讓她去問。

李嫂這才明白,來到古平原身前,把常玉兒的問話原封不動又說一遍。古平原這才驚醒過來,連忙站起身,為難道:“我沒和這泰裕豐的王天貴打過交道,實難判斷他的對應之策。不過票號是錢眼裡翻筋鬥的行當,能當上那兒的大掌櫃,必是個精明無比的人。我看最壞的結果就是隻把人放出來,錢全都還回去,常傢大院歸瞭王天貴,然後常傢還要賠累‘鬧鹽’的銀子。”

“那……那我們傢豈不是……”常玉兒這時候可有些繃不住瞭,顫著聲不敢往下說,更不敢往下想瞭。

“唉!這是最壞的打算,還要看常四老爹的交涉辦得怎麼樣。有時候事情就在一張嘴上,像戰國時蘇秦張儀可一言興邦也可一言喪邦,要是有這麼個人去辦這件事,那就好多瞭。”古平原心裡亂,也忘瞭對面是兩個女子,順口就把《戰國策》搬瞭出來。

常玉兒雖然聽不大懂,可是古平原話裡的意思她是明白的。這麼說來,自己的爹爹心實口拙,其實是個最不適合去做這件事的人。可現在傢裡除瞭爹爹沒人能去辦這件事,真是愁煞人。這麼想著,她又看瞭一眼古平原,心中有這麼個念頭:“要是他是我們傢的人就好瞭,他肯定能把這件事辦好。”

順著這念頭想下來,就是古平原如何能成為常傢的人?那隻有一個辦法,一念及此,常玉兒自己就先羞得滿面緋紅,而且不由自主地想到瞭那一晚的情形,趕緊在心裡喝住自己。父兄都在不測之間,怎麼能想到這上面去?

幸好天色已晚,沒人能看得到她的臉色。不過常玉兒可不敢再待在堂前瞭,找瞭個借口回到自己屋中,坐在床上,拿起那件自從古平原碰過她就再沒去穿的褻衣,心如鹿撞,也辨不清是個什麼滋味。

工夫不大,連最後一絲晚霞都消失瞭。往常這時候,常傢大廳臺階上的石燈臺上必然要點上幾盞油燈。因為劉黑塔好武藝,飯後總要練上幾趟鏈子鞭,常四老爹就在廳外坐看,常玉兒和李嫂也常常過來看熱鬧。今天這爺倆都沒在傢,而且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大廳內外漆黑一片。

古平原就坐在黑暗裡,忽然想起自己的母親和弟妹,不知千裡之外的他們,是不是也如同此刻常玉兒盼父兄歸來一樣盼著自己早點回鄉。想到這兒,古平原突然動瞭情腸,險些落瞭淚。不過由此及彼,他也暗下決心,常傢人都是好人,無論如何自己要幫著常傢人過瞭這一關,不然就算是回到傢鄉,心裡也必定時時不安。

黑暗之中想心事,時間過得特別快,不知不覺門外傳來瞭“天幹物燥,小心火燭”的聲音,隨後又是“梆——梆”“梆——梆”古平原心裡一沉,打二更瞭,常四老爹還沒回來。

這時候,廳前的古平原和房中的常玉兒不約而同想到一件事,常四老爹當初在關外曾經起過尋死的念頭,這一次不會是交涉沒辦下來,又……

古平原正想著,聽到後面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回頭看去常玉兒正怔怔地看向大門處。

古平原暗地咬瞭咬牙,心想就這麼幹等下去不是辦法,萬一外面有點什麼事,一點應變都沒有那還行?

“就算是出門便要吃一刀,也不能一輩子待在屋裡當縮頭烏龜!”想到這兒他站起身,側身對著常玉兒,稍稍躬瞭躬身子,說道:“常姑娘,我出去看看,要是有什麼事,也好接應一下老爹。”

常玉兒其實很希望他這樣做,不過也不能不想到他的流犯身份。古平原隻好道:“不要緊,夜色已深,街上沒有多少人,我出去看看,不在外面久留。”

“那好。要是事情辦得不順利,你千萬把我爹勸回來,大傢再想辦法。”常玉兒借著夜色看向古平原,眼神裡滿是期盼。

“常姑娘放心。”古平原簡單地答瞭一句。常玉兒指點瞭他泰裕豐的大致方向,古平原把大門推開一條縫,探頭一看,見左右無人,這才一閃身溜瞭出去。

《大生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