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把錢借給最有錢的人

李欽穿街走巷,腳步如風,急急忙忙趕到鼓樓大街上一處叫做“大平號”的票號,進門就往後院去。這間票號門臉不算太大,但裡面卻是深邃靜謐,足有四重院落之多。李欽一直來到最後一間院子,也不說話直接推開正房的門,一挑簾就進。

張廣發坐在太師椅上,穿著一件玄色夾襖,一手放在膝上,另一手拿著支老竹節桿象牙嘴兒的短煙袋吸著旱煙。面前有兩個人,看上去都是他手下的生意人,正在密談,其中一人正說道:“這筆銀子太難湊瞭,已經想辦法把十幾處買賣的頭寸都調瞭來,貨也賤著價賣瞭,還是不夠。是不是派人到京裡,讓李老爺再想想辦法?”

張廣發吐出一口煙,搖搖頭:“老爺就交代咱們這一件事兒,還要讓他操心麼?這筆頭寸一定要湊足,老爺那邊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有信兒來,可別誤瞭大事。”

正說到這兒,李欽冷不丁闖進來,把三個人都嚇瞭一跳。張廣發見李欽顏色慌張,氣喘籲籲,便擺瞭擺手,對那二人吩咐道:“你們先出去做事,總之要抓緊,從頭到尾再篩幾遍,一定要把銀子湊出來。”

李欽見房裡沒人,剛要說話,張廣發已經把臉一沉:“欽少爺,離京時老爺怎麼說來著?你這些日子又跑到那種地方去瞭吧,你要是再這麼胡鬧下去,可別怪我按老爺的吩咐,把你送回京去。”

李萬堂的原話比這還重十分,他告訴張廣發,如果李欽不好好學做生意,張廣發有權代他行傢法。李欽自然心裡有數,所以不敢硬頂,好在有話說,不愁岔不開話題。

“方才我遇到古平原瞭!”李欽此刻也沒有心情賣關子,一張口就直奔主題。“誰?”張廣發耳中聽得清楚,卻不敢相信,睜大眼睛問瞭一句。

“怎麼樣!張大叔你也不敢信吧,一見面也嚇瞭我一跳。就是那個在關外要找你麻煩,後來被你藥倒瞭的流犯。”

“這不可能,他是流犯,不可能出關哪。”張廣發又問,“你看準瞭?”

“哎呀,我的張大叔,何止看準瞭,我還與他交談瞭幾句。這小子可夠狠的,說是勾結瞭馬賊,帶著強弓硬弩來尋你報仇。這不,我撒腿就跑來報信瞭。”

張廣發滿臉都是難以置信的神色,將當時情形詳細問瞭問,沉吟片刻,忽地啞然失笑:“我說欽少爺,你這麼個伶俐人兒,怎麼也上瞭這麼一個大當。那古平原分明是從關外逃進來的,能保住條性命就不錯瞭,還說什麼勾結馬賊?他要有那本事,當初在山海關就下手瞭,還會巴巴地上門,獻什麼偷運鹽巴的計策?”

李欽被一言提醒,猛然醒悟過來,拳掌互擊,叫瞭聲:“對啊!”

“我看那蘇紫軒才是機靈,想必是早就看出此人的詭計,你想想她最後說的那句話,分明是半點不信嘛。”

李欽愣瞭一下,咬瞭咬牙,臉騰地就紅瞭。他被古平原擺瞭一道還在其次,當著蘇紫軒的面被人當猴耍卻是難忍。正咬牙切齒時,張廣發嘆瞭口氣:“這人也算心思深沉,我敢打賭,他激得你心浮氣躁,料定瞭你會立時來找我,必然緊隨其後。眼下這‘大平號’是落到他的眼裡瞭。”

“他怎麼會到瞭這兒呢?”李欽不解地問。

“自然是追蹤你我二人而來。如此堅韌不拔,倒是不可不防啊。”其實張廣發隻說對瞭一半,古平原冒死入關確是為瞭找張廣發,但是至今滯留山西卻非本意。隻是張廣發本事再大,也猜不到古平原入關之後的一連串遭遇。

“你說他現如今在萬源當鋪當瞭朝奉?”張廣發沉吟著說。

“是,我是聽人這麼說,應該假不瞭。”

“不成,眼下正是緊要關頭,老爺交代的事情不容有失。這個古平原我說什麼也不能讓他留在這兒,免得節外生枝。”

“那大叔你想怎麼辦?”

“哼!”張廣發冷冷一笑,“這怪不得我心狠,自然是報官,把他押送回奉天大營去!”

李欽倒是猶豫瞭一下,“流犯私逃出關,被抓回去,隻怕性命難保……”

“那是他的命,誰讓他不安分守己留在關外。”張廣發的臉硬得像塊石頭。

張廣發猜得一點也不錯。古平原的確緊隨著李欽,一眼不錯地盯著他,直到來到“大平號”,見李欽登門直入,古平原就知道那個陷害自己淪落關外成為流犯的京商大掌櫃張廣發,必定就在這處票號裡。他心潮起伏,不自覺地用手緊緊按著胸口,隻覺得呼吸間一陣發痛。

是,自己是找到這個人瞭,可是眼下這處境,能上門去理論嗎?當初在關外,自己手裡拿著一張好牌,那張廣發仍是寧可背信棄義,也不願說出當年的真相。現如今自己被王天貴捏在手裡,倘若貿貿然去找張廣發,人傢把自己攆出來是輕的,萬一被押到官府,那才真叫死得不值。更何況現在自己還牽連著常四老爹的一條命。想瞭又想,古平原知道眼下還奈何不得張廣發,隻能從長計議。他長出一口氣,狠狠地看瞭一眼“大平號”的金字招牌,忽然心中一動,轉頭進瞭旁邊一傢南北貨棧。

古平原在貨棧裡轉瞭一圈,假裝買些訪親問友的幹貨,表面上問貨色,其實東拉西扯問的都是對面“大平號”的買賣。貨棧夥計整日迎來送往,練就的嘴皮子功夫,悶葫蘆也能讓他逗得開瞭嘴,更何況古平原是有心問話,結果牽連不斷,問出一堆事情。他在貨棧待瞭半個時辰,手上拎瞭半條陳火腿、兩盒蜜餞,要問的話也全都打聽明白瞭。最後古平原又問瞭一句:“方才你說,這大平號自去年底就歇業瞭,到底是哪一天呢?”

夥計仰著臉呆想瞭一陣,說瞭個日子。古平原心中一算,發覺那正是自己在太原城外遇上張廣發和李欽二人不久之後,暗自點瞭點頭。他到櫃上把賬結瞭,拎著東西一路回到萬源當,把火腿和蜜餞交給金虎,說:“晚上給大夥加個菜,蜜餞每人分點吃瞭吧。”

金虎一直擔著心,“那公子不當瞭?”

“不當瞭,我把他送回客棧去瞭。”古平原淡淡說,“大朝奉可在後面?我去稟告一聲,依舊回大庫去。”

“四朝奉,您、您還要回去啊?”金虎於心不忍。

古平原笑笑,拍瞭拍金虎的肩:“沒說放我出來,自然是還回去。”

“朝奉們和在櫃上十年以上的大夥計都在後院議事呢。”

“議事,議什麼事?”古平原還真不記得當鋪裡曾經召集過這樣的會議。

金虎搖瞭搖頭:“方才你一走,來瞭個人,送瞭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大朝奉看瞭之後,就把他們都叫到後堂去瞭。而且讓咱們守著,不讓外人到後面去。”

“哦。我去看看。”古平原雖然被關,但四朝奉的身份沒變,此時去後堂也不算擅闖,金虎卻隻能留在前面。

“我再問一遍,誰去?”古平原剛剛來到後堂小院,就聽從正房裡傳出祝晟的問話。正房門窗緊閉,但祝晟的聲音不小,所以清晰可聞,隻是帶著些許的不耐煩。

他問瞭半天,房中一片寂靜,居然沒有人搭這個茬。要不是古平原確知屋中此刻至少有七八個人在,還以為祝晟在自言自語呢。古平原起瞭好奇心,也不進門,就站在院中聽著。

“難道要我一個人去不成!”祝晟許久等不到回答,聲音中帶瞭怒氣。

“大朝奉,您別生氣,大傢夥兒不是被去年那事兒給嚇怕瞭嘛。”丁二朝奉訥訥地說。

“我知道,可那是事出有因,又不是沖著咱們萬源當來的。”祝晟的聲音也有些無奈。

“大朝奉,容我說句話。”開口的是三朝奉,最是寡言少語的一個人,在這場合居然敢做仗馬之鳴,古平原就知道事情絕不尋常。

就聽三朝奉說道:“那些主兒可都是亡命之徒,您說不是沖著咱們萬源當來的,這我信。可是萬一他們一翻臉,‘伸手五隻令,蜷手就要命’,去年小七子死得那麼慘,一同去的幾個夥計,回來之後都辭瞭櫃,還不是害怕今年又要去嗎?”

“是啊。”丁二朝奉在旁幫腔,“咱們是開當鋪的,這筆買賣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去做,大朝奉,這值得麼?”

“唉!”祝晟悶聲不語聽瞭半天,忽然嘆瞭口氣,“其實我從去年回來,也不打算再做這筆買賣瞭。可是沒想到今年接二連三地出事。一是流犯的生意做不成,這件事你們不用勸,我主意已定,不會更改。二是那把腰刀的事情一出,當鋪的生意眼看著差瞭許多。兩樣事情加起來,如果眼下這筆獲利必豐的買賣再不做,那麼萬金賬到瞭年底就真的就沒辦法看瞭。你們都知道,往年我之所以能到泰裕豐去罵個痛快,嘿嘿,全靠瞭這萬金賬上挑不出毛病。可要是這麼弄下去,恐怕今年要反過來,讓那王天貴登萬源當的門來罵我瞭,這我是絕不能忍的!哪怕是提腦袋去做,我也要去!”

祝晟頓瞭一頓,緊接著又說:“隻是我一個人不行,至少還要再去一個趕車的。我把話說在頭裡,今年跟我一起去的,年底紅利加半!”

半數紅利的確誘人,可屋中依舊是一片沉默,氣氛尷尬得讓人窒息。就在眾人連大氣都不敢喘的當口,門被人推開瞭!

“古某不才,願隨大朝奉走一趟。”

說話的自然是古平原。他一出現,眾人的目光都驚愕地落在他的身上。祝晟也是大出意外,怔瞭怔才道:“你願意去?”

“對!”古平原神定氣閑地往屋中一站,正對著眾人質疑的目光。

“你在外面怕是聽瞭一會兒瞭。”祝晟嘴角忽然有一絲譏笑,“你知道我要到哪裡去做這筆買賣?”

古平原搖瞭搖頭,他隻是聽出兇險,卻並不知內情。

“呵呵!”祝晟笑瞭出來,“你們聽聽,他什麼都不知道,就巴巴地來搶這半數紅利,豈不是可笑!”

古平原靜靜聽著祝晟的奚落,等他話音一落,立時接上:“真要是提著腦袋去做的生意,要半數紅利也是應該,難道說大朝奉反悔瞭?”

祝晟眼中閃過怒意:“我自然不會反悔。你既然搶著要去,那就讓你去!二朝奉,事前的準備,都由你交代給他。”

“古老弟,你算是給咱們解瞭個圍,我先謝過瞭!”丁二朝奉舉瞭舉杯。他按照祝晟的話向古平原交代這筆買賣,卻不是在當鋪,而是挑瞭傢二葷鋪,要瞭裡面唯一的單間雅座,點瞭兔脯、鴨掌、油炸花生米、香椿豆芽這麼幾樣下酒小菜,算是做個小東。

“不敢當!”古平原也一飲而盡,他雖然對這筆買賣不知底細,卻也不忙著問。丁二朝奉既然選瞭這麼個地方,又一反常態請自己喝酒,那必是有番話說。

“唉!”丁二朝奉未語先嘆,躊躇瞭好一陣,才問出一句,“古老弟,你知不知道什麼叫點天燈?”

古平原心中一跳,故作鎮靜道:“知道!”

“點天燈”這個詞聽上去不怎樣,真知道或者見過的,卻聽瞭就寒毛直豎。那是一種極其酷烈的私刑,把人當根蠟燭點,將人用鐵鏈倒吊起來,從腳到頭澆上油,然後一把火點起,熊熊火焰沖天而起,直到燒為焦炭。點天燈還有“燒寸香”這一說,那就更慘瞭,從腳跟處一點點燒起,疼昏瞭就用涼水潑醒,直到把人活活疼死。

關外俗稱“胡子”的土匪極多,胡子闖到富戶傢裡,逼問傢產靠的就是私刑。最輕的是用“貓太太”,把一隻大花貓往人褲子裡一塞,褲腰褲腿紮緊瞭,用篾條在外面使勁抽那貓,貓就用爪子在人身上拼命撓,一會兒就鮮血淋漓。最慘的就是點天燈,但一般來說,除非與胡子有仇,不然不會用上這樣的慘刑。

古平原在關外軍營一待五年,剿匪他也去過,親眼見過富戶的後代為瞭報這血仇,給軍營管帶塞瞭大筆的銀錢,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把逮到的胡子也綁起來點瞭天燈。那場景,活似地獄一般殘酷,至今想起來還不寒而栗。

“那我就不費心解釋瞭。”丁二朝奉微微閉上眼,“為什麼我說這趟買賣是玩命兒的買賣,就因為去年這個時候,咱們當鋪裡有個夥計被人點瞭天燈。”

古平原臉色不由得一變,“莫非是買賣上起瞭糾紛?”那也不至於這麼狠,當鋪朝奉是招人恨,偶爾也有拿著尿壺往櫃裡潑的,可那不過是尋常鬧事,點天燈可是一條人命哪!

“買賣?跟買賣沒什麼關系,說起來也是老主顧瞭,生意一向做得和氣,說句老實話,是咱們不敢得罪人傢。”

“說來說去,對方到底是什麼人哪?”古平原終於忍不住問瞭。

“去此六十裡,是太行山的餘脈,稱為惡虎溝,最是山勢險要的一處所在,卻也是通往晉東的要地。往來客商欲行其速,這裡往往是他們不得不走的一個地方。此處老早起就盤踞著一股惡匪,打頭的大寨主諢名‘紫面虎’,姓呂,單名叫個征字,據說這山寨在他手裡已經傳瞭三代瞭。”

是這樣的主顧,古平原稍一尋思就明白瞭,“您說的這筆買賣是賊贓?”

丁二朝奉點瞭點頭:“你是聰明人,我一說你就懂。這夥土匪裡哪有什麼識貨的,可手頭好東西一年積攢下來著實可觀。來的又容易,雖然談不上給錢就當,可是那利潤在萬金賬上是頭一份。”他稍稍壓低瞭聲音,“幾乎占到咱們當鋪一年利潤的兩成!”

古平原不解地問:“土匪既然要脫手,為什麼不找買傢,卻找當鋪呢?”

“你想啊,土匪手裡的東西太雜瞭。皮貨、金銀、玉器瓷器、古玩字畫,甚至還有名貴的藥材。這些東西真要賣起來,得找多少買主?又有幾個敢去?隻有找當鋪一股腦全收瞭才行。再說死當其實和賣差不多。”

“哦。”古平原這才明白,“既然如此,這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彼此有利可圖,正該好好維持關系。怎麼會鬧到點天燈的份兒呢?”古平原其實對“收賊贓”這件事並不贊同,但他知道,當鋪眼下就靠這筆生意翻身,所以也不好說什麼。

“這事兒說起來也真是命中註定。”丁二朝奉夾瞭一筷子兔脯在口中慢慢嚼著,臉色無比凝重:“與土匪交易一來有風險,需要老成持重的夥計去;二來擔心走漏風聲,畢竟傳到官府去會有麻煩,所以當鋪裡隻有朝奉和十年以上的夥計才有資格去做這筆生意,因為他們都有身股,與當鋪利益休戚與共。咱們當鋪有個小夥子叫小七子,打十二歲起在當鋪做學徒,去年正好幹滿十年。去惡虎溝交易,按例是自願報名,他卻搶著說要去。咱們也沒多想,反正多冒一分風險多拿一份銀子,還當他是一心想賺錢,祝大朝奉就帶著他和另外兩個夥計一同去瞭。”

可是誰也沒有料到,這個小七子要上守衛森嚴的山寨,其實是另有目的。當夜他居然劫瞭個女人要逃下山,可是他不知道口令,路也不熟,還沒闖到第二道隘口,就被人抓瞭回來。從頭到腳被捆成個粽子,丟到瞭聚義大廳裡。

這下子捅瞭馬蜂窩瞭,祝晟急得直跺腳,沒奈何隻得仗著十幾年的老交情,去向那大寨主呂征求情。呂征也是看在老交情份上,答應說隻要小七子不是奸細,那就可以饒他的死罪,剁一隻手放下山去。祝晟千恩萬謝,本以為這件事就結瞭。可是等到瞭聚義大廳一審,那小七子不但不感謝呂征的活命之恩,反倒梗著脖子直叫,非要帶那女人一起走。這下子把那三當傢氣得哇哇直叫,原來跟小七子一同逃走的,正是三當傢新娶的壓寨夫人。

“想必是那小七子從前認識的女人吧?”古平原心下已經明白瞭七八分。

丁二朝奉默不作聲地點點頭,“是他表姐。兩個人早就私定瞭終身,他表姐在一戶地主傢當幫傭,隻等來年契約一滿放出來,就要完婚。誰曾想惡虎溝劫瞭這傢地主,又綁瞭幾個人上山,其中就有小七子的表姐。三當傢看上瞭她的姿色,硬是給留到自己房裡瞭。唉!”說著,丁二朝奉一仰脖又飲瞭一杯酒,“小七子是個情種,這一年裡一直想上山救人,可是苦無門路。偏巧當鋪就有這麼一條路,你想他肯放過嗎?”

古平原也是神色黯然。隻聽丁二朝奉接著憤憤地說:“那三當傢真是個王八蛋,一聽說小七子執意要帶那女人走,居然……居然當著聚義廳那麼多人的面,就把小七子的表姐給糟蹋瞭,一邊作孽一邊還沖著小七子大喊,‘你瞧好嘍,她不是你的女人?她是我的女人,我愛怎麼睡就怎麼睡!’”

古平原聽得心裡一股火往上拱,“啪”地一擊桌子,怒道:“這是要遭天譴!盜亦有道,這他娘的是什麼玩意兒!”他等閑不說一句粗話,這是真氣急瞭。

“誰說不是呢!誰聽著都恨不得把牙咬碎瞭,那小七子更是把眼眶都睜裂瞭,偏偏捆在地上動彈不得,隻能口中破口大罵,他越罵,人傢三當傢弄得越來勁兒。後來還是祝大朝奉怕小七子白白送瞭性命,流著淚過去擋在瞭他身前,用手使勁兒捂住他的嘴。”

“山寨裡就沒個有血性的管管這事兒?”

“唉,那大寨主呂征為人最是護短,覺著這事兒已然如此,雖說山寨有不是之處,可也沒有叫自己兄弟掃臉的道理。就決定把小七子攆下山去,原本說的剁手就算瞭。”

本來這事兒也就完瞭,但是誰也沒想到,小七子真是氣炸瞭肺,氣昏瞭頭,等到一松綁,跳著腳指著那夥山匪沖口說瞭一句話,結果把命丟掉瞭。

“他說什麼瞭?”古平原疑惑地問。

“去年開春的時候,惡虎溝的二當傢下山做買賣,被官兵拿瞭,小七子說,這就是他向官府通風報信的結果。”

“呀!”古平原跺瞭跺腳。

“三當傢本就想殺他,這下子可好,當場拿小七子點瞭天燈,說是為二當傢報仇。其實那二當傢沒死,一直關在牢裡。可小七子就這麼慘死在瞭惡虎溝,他至死罵不絕口,那夥人連死瞭都沒饒過他,屍首燒焦瞭丟在荒山野嶺,連個墳頭都沒有。”說到這兒,丁二朝奉神色沮然,不住地搖著頭,“還好他們要留住這條銷贓的線。不然哪,恐怕祝大朝奉和那兩個夥計也回不來,早讓人一鍋燴瞭。”

古平原聽瞭這麼一樁大慘事,眼前擺著的一桌東西雖然熱氣飄香,可也是吃不下瞭。

“古老弟,其實這買賣本身倒沒什麼可說。祝大朝奉一再囑咐讓我向你說仔細,就是因為你不知道這裡面的深淺。眼下你是知道瞭,若是不願意去,也沒人用刀逼你。若是願去,我倒有兩句話要交代。”

“我自然要去,說過的話怎好不算數,您有話請說。”

丁二朝奉見他神色誠懇毫不做作,心下也佩服他膽子大重言諾,於是道:“那好吧。第一,土匪幹的是刀口上舔血的買賣,忌諱多,山寨的佈置更是機密,所以你到瞭山上管住手腳,行差踏錯一步都有殺身之禍,可千萬記好瞭。”

古平原知道這是要緊的話,一字不漏地聽著,不時點點頭。

“第二,咱們當鋪和土匪做買賣也是有規矩的。金銀器隻能做金錁銀錠當,古玩字畫若是上譜的一概不要,土匪的東西上面都沾著血,一切以不留後患為主,輕忽不得。這些都由祝大朝奉去和他們說,按照以往的定規辦。你可千萬別多嘴,否則惹惱瞭那夥亡命徒,小七子就是前車之鑒。”

“這我也懂,您放心好瞭。”

“那我就說這第三瞭。”丁二朝奉長長吐瞭一口氣,“老弟,你可別嫌我說話晦氣。畢竟有去年的事情在,誰也猜不準那些土匪會不會記仇翻臉,這一趟上山比哪一次都要危險,你要是有什麼親故,最好去看一看留個話。”

古平原苦笑瞭一下,自己在本地哪有什麼親朋好友,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常四老爹一傢。他這兩個月一直在打聽劉黑塔的下落,可這個人就像水入烈酒一般消失無蹤瞭,常玉兒倒是一直在王傢,不過自己怎麼好登王天貴的門兒?想來想去,他決定去縣衙大牢看看常四老爹。

上次李典史拿瞭那一大筆銀子沒有獨吞,獄卒人人都分瞭一份,知道實惠來自常四老爹,見有人來探望,一點都沒留難,直接把古平原放瞭進去。

古平原從二葷鋪要瞭兩個食盒,他手頭也不寬裕,卻可著好的要瞭幾樣菜。其中一盒孝敬瞭獄卒,另一盒一分兩半,一半分給與常四老爹同牢房的那幾個犯人,另一半配上一壺好酒,與常四老爹隔著木柵席地而坐,邊吃邊飲。

常四老爹見瞭古平原,一個勁兒搖頭:“你還來看我做什麼!這裡是是非之地,你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離官府遠些為妙。”

古平原不答,給常四老爹夾瞭一筷子燒羊肉:“老爹,您先吃這個,這傢館子的招牌菜,又酥又爛。”

老爹剛把羊肉放到嘴裡,古平原一杯酒又遞瞭過來:“我不善飲,老爹多喝點。”

“好,好。”一段時間不見,常四老爹雖然在牢裡,卻並不比當初見面時更憔悴,食欲也不錯。

“全靠瞭你在外面使銀子。典史老爺發話照應,獄卒自然照辦,就是不照應也不為難我。至於同牢的這些人,親戚進來探監,一聽說常傢給送米送面還送銀子使,對我感激的都是無可無不可,整日敬著我。”常四老爹感慨地說。

“那就好,銀子不算什麼,房子倒瞭都能再蓋,銀子花沒瞭自然能再賺,老爹不必放在心上。”古平原故意提一句房子,是怕常四老爹總想著常傢大院易主,心裡憋出病來。

“這你不必擔心,我早就想開瞭。房子算不得什麼,我原本擔心那一雙兒女,現在玉兒幫著李嫂做針線,黑塔到口外走鏢,他們能自立我還有什麼操心的,死瞭也閉得上眼。”常四老爹提到兒子女兒,嘴角都是笑意。

古平原可是一愣。轉頭一想明白瞭,定是常玉兒或者李嫂進來探監,怕老爹得知實情著急上火,於是編瞭一套話來哄他。

“對對,東西是死的,人是活的,隻要有人在,其他的都不必愁。”古平原怕說露瞭餡,隻得泛泛地虛應著。

酒菜一時吃盡,監牢裡也不是久待之所,常四老爹就勸古平原早些離去。古平原看老爹身體無虞,略放下心來,正要走,老爹起身相送,來到陽光之下,臉上有一大塊淤青正被古平原看在眼裡。

方才在暗處,古平原沒有留意,這時看清瞭,駭然問道:“老爹,你的臉怎麼瞭?”

“啊?沒事,沒事。”常四老爹下意識一捂臉,偏過頭去。

這般欲蓋彌彰,古平原豈有看不出來之理,當下連聲追問:“是不是有人給你用刑?還是牢裡依舊有人欺負老爹?”

他連問數聲,常四老爹隻是搖手不答。把古平原急得沒辦法,恨不得闖進去,把那些犯人挨個揪起來問一遍。正在這時,這黑牢裡唯一一塊透過天窗照進來的太陽地上,懶洋洋地站起一個曬太陽的人,走過來二話不說,沖著常四老爹臉上就是一拳。常四老爹沒敢躲,被打得一個趔趄,身子晃瞭晃,好懸沒坐在地上。

“你做什麼!怎麼平白無故打人!”古平原在外面又驚又怒。

那人中等的身材,獅鼻闊口,臉上一道嚇人的刀疤從額頭劈到耳根,一咧嘴笑起來與哭無異。他指著自己的鼻子,大喇喇說道:“你不是問他臉上的傷是誰打的嗎?我這就是告訴你,看明白沒有,就是我打的。”

“你為何打人,常四老爹得罪你瞭?”古平原強忍著氣問。

“得罪?沒有。”那人又笑瞭,臉上是毫不在乎的神情,“我上個月聽說自己被判瞭個斬立決,隻等刑部的核準文書下來就得上法場,所以閑著沒事,打個把人解解悶。搞不好過幾天還殺幾個,反正是一死,砍頭和剮瞭有什麼區別,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古平原聽得吸瞭一口涼氣,這分明是個亡命之徒,就像他說的,臨死找幾個墊背的,也真不奇怪。他正想著,那人又開口道:“我知道別人都受瞭這老頭子的好處。可是我沒有,所以要打要罵自然隨我。”

“你叫什麼名字?”古平原好記性,腦子裡立時閃過當初李典史開給他的那張名單,上面是與常四老爹同監的犯人名姓和住址,他都一一去過,怎麼會沒有此人,莫非是遺漏瞭。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鐘磊!”那人下巴一翹,昂首說道。

古平原長長地“哦”瞭一聲,雙手輕輕一拍,他已然記起來瞭。看這鐘磊一副天不收地不管的樣子,古平原忽然冷笑一聲:“你說什麼?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還是改個姓吧,反正你也不是什麼大丈夫。”

“你放屁,信不信我今晚就掐死這老東西!”鐘磊把眼一瞪。

古平原眨眨眼:“大丈夫知恩圖報你聽過沒有,你對自己的恩人喊打喊殺,也能叫大丈夫?”

“恩人?誰是我的恩人?”鐘磊一愣。

“尋常往來,縱有饋贈也談不到一個‘恩’字。可是我問你,救瞭令堂一命,算不算恩人?”

“我娘?”鐘磊一聽之下大張雙目,射出懾人的光,雙手緊緊抓住木柵一陣搖晃,“我娘怎麼瞭?你快說。”

“你知不知道,你連累令堂連個傢都沒有瞭。”古平原緩緩說道,“你不隻是被判斬監侯,而且以十惡不赦中的‘不道’論罪,禍及親屬。幸好令堂今年已過瞭六十,身罪可免,不過卻沒能逃過抄傢。大冬天被攆出門,除瞭身上穿的衣裳什麼都不許帶。鄰裡怕被連累成盜戶,都不敢援手,可憐一個孤苦伶仃的老太太,餓得面黃肌瘦,穿著一件滿是破洞的爛棉襖,在路上塞雪充饑,眼看就要凍死餓死瞭。”

幾句話描述出一副淒慘的場面,登時就把鐘磊聽呆瞭。他是個強盜,犯的是殺人劫道的重罪,自從入獄以來就沒人來探過監,所以傢中的情況半點不知。此刻聽古平原說起才知道,自己原以為一人做事一人當,沒想到把寡居在山村的親娘害得這麼慘。他身子一軟跪在地上,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方才那股不顧生死的勁兒,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是有名的“送終太歲”,都知道他瞪眼要殺人,況且熬大刑多次,連聲疼都沒喊過,此刻卻閉目痛哭,把牢裡的犯人嚇得都往後直躲,生怕他找人撒氣,到時候脖子一扭兩斷可不是玩兒的。

“我見過令堂瞭。”古平原看他是個孝子,心裡松瞭口氣,一句話緊接著遞出去,果然看見鐘磊急抬頭看向他。

“我給老太太出錢搭瞭一處窩棚,砌瞭爐灶,買瞭米糧衣物,留瞭些銀兩。無論如何,這個冬天是過去瞭,春天也無妨的。等到夏天我再去一趟令堂住的雁南村,送些吃穿用度,好歹不讓老太太有凍餓的事。”

鐘磊想不到會是這樣。他抖著嘴唇,淚眼模糊地望著古平原,古平原卻神情平和,毫無施恩圖報的意思,說出話來如敘傢常。

“你說這牢裡的人都受瞭常四老爹的好處,隻有你沒有,其實你正好說反瞭。別人受的好處都沒有你大,要不是常四老爹,令堂此刻隻怕是不在瞭。”

鐘磊雙手抓著木柵站起來,深吸瞭一口氣,忽然猛回頭沖著常四老爹一跪,咚咚咚磕瞭三個響頭,慌得常四老爹連忙伸手來扶。鐘磊卻不起身,在地上一擰腰,回身對著古平原又是三個響頭,然後舉起右手,伸出食指用左手握住,“咔吧”一聲用力一掰,在眾人吃驚的叫聲中,指頭已然斷瞭。

鐘磊臉上隻有片刻的痛楚之色,隨即神色如常,沉聲說道:“這位兄弟,我鐘磊這一輩子自認恩怨分明,如今打瞭恩人,是我豬狗不如,我自斷一指賠罪。還有一句話,打今兒起,這位老爹我當親爹供著,誰敢對他瞪瞪眼,我把那人眼珠子挖出來,給老爹熬湯喝。”

常四老爹在一旁聽著,心頭一陣嘔,心說可饒瞭我吧,這種報答法子我可受不瞭。

古平原知道江湖上的漢子生死都在言諾間,何況是斷指為誓,看來常四老爹今後在大牢裡,至少在犯人中間,是不必擔心受什麼罪瞭。他客氣瞭幾句就想離開,鐘磊忽然又叫住瞭他,臉上一陣猶豫,明顯有話卻欲言又止。

換瞭旁人,古平原就問瞭。可眼前這人是個盜匪,萬一開口一問,他有什麼麻煩事套上自己,眼下這情形不是添亂嘛。古平原一陣躊躇,卻又想到他方才哭母親的那場淚,這人其實也不壞,隻是無意中走瞭邪道,於是說道:“鐘兄,你是不是有什麼事要托我辦,盡管開口。要是我力所能及,我一定幫你辦到。”

鐘磊眼睛一亮:“兄弟,你我雖是初交,不過我看得出你也是有諾必踐的漢子。你等著。”說罷,鐘磊轉身走到墻角處,在自己的草席裡一陣掏摸,然後拳中握瞭一樣東西,又走到木柵前。他先不忙說話,而是回頭向牢內除瞭常四老爹以外的眾人冷冷一掃,幾個囚犯早嚇得抱著腦袋,臉朝裡背朝外蹲在瞭墻邊。

鐘磊這才把掌一攤,就見是個楊樹葉大小的牌子,非金非鐵,漆黑中閃著光亮,刻著左右分開的兩株蘭,上不開花卻各結著一枚桃子。

“這是我傢山寨二當傢的令牌,合金所鑄,刀劍難毀,令在人在,令失人亡。我現在被判瞭斬立決,斷無生理,所以想請你幫我把這塊牌子帶回山寨,向大寨主說明白,這夥狗官拿住我一年多,用盡大刑,想從我嘴裡問出山寨的攻防佈置,我五刑熬遍一字不吐,他們拿我沒轍,這才判瞭斬立決,我也總算是對得起兄弟義氣。”

古平原聽瞭“二當傢”三個字,心裡一動。鐘磊卻不容他開口,直截瞭當地說,“這塊令牌拿著很危險,被官府知道瞭至少也是個通匪,你可以不接。”

“古某現在一身的麻煩,倒不在乎多這一樣。”古平原的性情是沉穩一路,但有時也很灑脫,此刻感於這鐘磊的義氣,毫不猶豫地伸手取過令牌,果然小小的一塊牌子拿起來分量很重。他問道:“既是托我送東西,那麼送到何處呢?”

“你把牌子翻過來就知道瞭。”

令牌翻過,另一面刻的是個面目猙獰的虎頭,口中咬著一柄鋼刀,刀尖上還滴著血。

古平原方才就有瞭預感,再看這虎頭更是證實無疑,抬眼望向鐘磊。

“惡虎溝?”

“對!”

古平原聽瞭丁二朝奉的話,本來對這惡虎溝一點好感都沒有。但發覺這個鐘二當傢雖然亦正亦邪,卻不失是條好漢子,稍稍遲疑瞭一下,還是把令牌放在貼身處。

“我最近正有一趟惡虎溝之行,你放心,一定幫你帶到。”

鐘磊聽瞭難免奇怪,古平原三言兩語一解說,他“哦”瞭一聲:“原來你是萬源當鋪的人,我從前卻沒見過,隻記得那大胖子祝朝奉。”他怪有趣地看向古平原,“生意人中,卻有你這樣通財好義的人物,真是奇瞭,奇瞭!”

古平原也笑瞭,不用鐘磊說,他也知道自己與一般人眼中那滿臉市儈氣的朝奉確實不同。

“不如我到瞭山寨,托他們去照顧令堂。”古平原隻是隨口一說,鐘磊卻神色一變連連搖手。

“不行,我自從入瞭這一行,就沒想過有好下場。人在江湖難免有仇傢,就連自己山寨中,也難免有對頭。我最擔心他們會去找我的老娘尋仇,所以對所有人都說自己無親無故。要不是這次在堂上審案時被人認瞭出來,官府也查不到我的傢。古兄弟,你千千萬萬不可以泄露此事,哪怕是在大寨主面前也不能說。我此生能盡的孝,恐怕也隻有這麼最後一點瞭。”鐘磊眼圈又紅瞭。

鐘磊說的最後一句話,與古平原當初在太原城外對常傢兄妹說的那句話簡直如出一轍。古平原聽瞭心頭一酸,點頭答應下來。

古平原拜別常四老爹辭出大獄,眼看天色還早,真是難得半日閑,索性到鼓樓大街轉轉,那裡人多眼雜路子廣,萬一能打聽出來劉黑塔的下落呢。他心裡存著這個念頭,便哪兒熱鬧往哪兒去。

鼓樓分出三岔口,最熱鬧的是南邊一條路,也是回回營所在的回子街,太谷有名的三鋪——“大順齋羊肉鋪”“萬通清真醬鋪”和“慶福齋餑餑鋪”都在這條街上,是出瞭名的“一年集”,好吃好玩的都有。可巧,趕上這天天氣晴朗陽光普照,曬得人暖意融融,整條大街上人來人往接踵摩肩,真是比過年還熱鬧。

古平原在大庫裡關瞭好久,冷不丁看見這麼繁華的街面,心裡也敞亮高興。他轉瞭幾傢鋪子,在慶福齋買瞭幾個千層酥的燒餅用油紙包好,打算帶回去晚上吃。他見街上有人打把式賣藝便湊過去看,見有賣大力丸的也湊上去瞧,因為他覺得這些人走鄉串鎮,或許能打聽出來點什麼消息。但是一連問瞭幾個場子,人傢都說沒見過劉黑塔這號人物。

就這麼走走瞧瞧,不知不覺轉到瞭北面堵頭的貿易集市。這裡原先是騾馬市,後來因為地方寬敞,索性改成雜貨互市,不拘什麼東西都可在此交易。當然這和尋常百姓的零買零賣不同,這裡面都是大宗的買賣,各路駝隊、商隊也都在此聚合,路邊的幾個茶館是多傢同業公會“講事”的地方。

古平原拿眼看看,就見此處的人物與方才那條買賣街上又不一樣,多是精明外露的生意人和一臉風塵的車夫,再有就是幾個孔武有力的鏢客,抱著刀倚在墻邊,一雙眼半瞇著等著雇主。

古平原心想,會不會真被常玉兒無意說中瞭,劉黑塔一身的武藝,莫不是走鏢去瞭?他這麼想著,往鏢客面前湊瞭湊,剛想搭話,忽然就聽得不遠處一陣喧嘩,人群紛紛聚攏過去。

人群圍成一個圈,裡面傳來爭執喝罵的聲音。古平原走到近前,就見裡面是個黃臉漢子,一身遠途行商的裝束,一隻手牽著駱駝,另一隻手揪著一個夥計打扮的年輕人,口中罵罵咧咧,正在不依不饒。

就見那夥計連連作揖:“馬掌櫃,您高抬貴手,千不是,萬不是,都是我的不是!您就高抬手,容我們一回。我保證一天之內就把貨款取來,絕耽誤不瞭您回程。”

馬掌櫃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壓根就不考慮:“你們喬傢傢大業大,從來都隻聽說人傢欠你們,沒聽說過你們欠人傢。”他仰起脖子,“諸位,你們聽聽,祁縣喬傢堡欠銀子不給,白紙黑字的契約,當成瞭擦屁股紙,這不是拿咱們這些吞沙喝風的商隊當小孩耍麼!”說著,他從懷裡抖出一張羊皮紙,四面一晃,人群中立時就有人點頭,“不錯,這上面有喬傢的印章,假不瞭。”

馬掌櫃眉毛一挑,略帶得意地說:“是不是?我沒說假話吧,和喬傢做生意,就是看他們本錢厚信譽好,誰曾想現如今這年頭,連喬傢都欠銀子,還編什麼狗屁理由說忘瞭!這不是笑話嘛,是拿兩千兩銀子不當回事,還是拿我們商隊不當回事?你說!”說著把那夥計用力一搡,推開幾步,伸手指著他喝道。

那夥計三十不到的歲數,看樣子也是頭回獨當一面,就遇上瞭這麼一宗麻煩事。他急得臉色陣青陣白,四面作羅圈揖:“各位老客,確確實實是忘瞭。怪我不老成,第一次挑頭出來接貨,結果就把銀票忘在瞭喬傢堡,我這就騎快馬回去取,半天,就半天行不行?明天天亮之前,我一定把銀票取回來。”

其實這話也說得過去,那馬掌櫃若是不急著用錢,也不差這一天半天,抬抬手這事兒也就算結瞭。誰知他聽瞭夥計的話,連聲嘿嘿冷笑,指瞭指手裡的文契說:“欺負我不認字是不是?什麼叫‘空口無據,立契為憑’!這契約上怎麼寫來著?講明是今日未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吧。我午時就到瞭,貨色你也驗過瞭,沒毛病吧?可是你雙手空空,就憑幾句話就想改瞭這蓋著你們喬傢金花大印的契約,這喬傢的印章也未免太不值錢瞭吧!”

古平原在一旁聽著,覺著馬掌櫃雖然占著理兒,可是未免咄咄逼人。他問瞭旁邊人一句:“這喬傢聽起來是個大戶?”

“喲,你不知道?”一旁是個趕車的土佬兒,瞄瞭他一眼,“哦,看你的長相是外鄉人,難怪難怪。這祁縣喬傢堡何止是大戶,‘三號一堡’你聽說過嗎?”

“沒有。”古平原還真沒聽說過,“請教什麼是‘三號一堡’?”

“三號就是山西有名的三傢票號,山西票商稱雄天下,這三傢票號至少占瞭一半的生意,分別就是咱們太谷的泰裕豐,祁縣的‘蔚字五聯號’,再有一傢就是平遙的‘日升昌’啊。”

“啊!”古平原連連頷首。這三傢他都聽過,確實是鼎鼎大名的票號,“那一堡想必就是喬傢堡瞭?”

“對嘍,還有句話叫‘一堡頂三號’!喬傢的買賣做得雜,票號也開,燒鍋也開,賣茶販鹽開佈莊,人傢做什麼買賣都賺錢。傢裡有金山銀海呀,從沒聽說過喬傢缺錢。可是啊,看今天這架勢,這喬傢的招牌恐怕要被這小夥計給砸嘍。”

古平原就覺得“喬傢堡”這名字好像在哪兒聽過,琢磨瞭老半天也不得要領。就在這時,人群中又起瞭變化。那夥計見哀求無果,一著急給馬掌櫃跪下瞭:“大叔,我求求您,我學生意十年瞭,按喬傢的規矩這是第一次挑大梁出來接貨。這要是弄砸瞭,我的飯碗也保不住瞭,您就行行好,饒瞭這一回吧。”

周圍的人都覺得這夥計可憐,有心想替他說句話,可是人傢馬掌櫃口口聲聲指著契約說話,銀錢非小事,何況是兩千兩的銀子,真要是抱打不平,萬一人傢問聲“你替他給?”,這個釘子碰得可就太大瞭。所以人人竊竊私語,卻沒人肯出頭。

馬掌櫃真是一點不心軟,眼角都沒看那夥計,反而大聲說:“現在離未時過去還有半個時辰,你盡可去弄錢,多瞭連一刻鐘我都不等。看見這批貨沒有?按照你們喬傢的要求,進的上好的甘北茴香,不愁賣。而且我還要插上一個招牌,上面就寫‘喬傢都買不起的茴香’,你說能不能賣出去,能不能賣出去!”

當然能!喬傢買不起的東西,這多新鮮呢,沖這牌子也能賣出去。古平原一聽就知道這馬掌櫃心狠,這是要借著由頭,去壞喬傢的名聲。

所謂生意人做買賣,就數名聲最值錢!當年徽商大戶黃安六在江西做木材生意,從十五歲入行,創立“黃森記”木廠,幾十年如一日,真正的童叟無欺,對方一聽是“黃森記”的木料,根本就不必驗貨,直接給銀子。做到六十五歲黃安六肺疾嚴重,不得不關門歇業,他獨子早夭,無人承襲他的生意,得知他要歇業,從兩江湖廣連夜趕來數十傢大木商,爭著要接這塊牌子,最後甚至出到十萬兩銀子的價錢。黃安六當眾把牌子卸下來,用刨子刨去上面“黃森記”三個大字,然後問:“你們誰買?”問得眾人面面相覷,鴉雀無聲。黃安六微微一笑,挾著木板回瞭傢鄉,把那塊板子當床板睡在身下。有人問他為什麼買賣歇業瞭也不賣招牌,他說用錢買回去的招牌,隻會壞瞭我黃安六的名聲。我雖然不做買賣瞭,可我一輩子都是個生意人,生意人的名聲比性命值錢!

古平原懂這個道理,他也是個把名聲看得比性命值錢的人。一見馬掌櫃這麼存心使壞,心裡不由得起瞭同仇敵愾的念頭。就在這時,馬掌櫃又說瞭:“你跪地求我沒有用,讓喬致庸來,他來瞭或許還有緩兒。”

“我們喬東傢在喬傢堡呢,那我要是能把他請來,這銀票不也就取來瞭嘛。”夥計攤著手,欲哭無淚。

“哼,那我就管不著瞭。”馬掌櫃仰面向天,抿著嘴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

“喬致庸!”這個名字一入耳,古平原登時想起來瞭。想當初在蒙古,理藩院尚書崇恩大人對自己寄予厚望,當時曾經說過這麼一句話:“我這些年見過的生意人不少,會賺錢的不計其數,可是有風骨的生意人卻隻見過兩個,一個是山西喬傢堡的喬致庸,另一個就是你!”

古平原對崇恩大人的這句贊許念念不忘,連帶的也就記住瞭喬致庸這個名字。“原來是他?”他低頭想瞭想,轉身擠出瞭人群。

日影西斜,時間過得飛快,眼看就要過瞭未時。那夥計連番求饒無用,氣急瞭幹脆站起身,準備破口大罵,反正飯碗是砸定瞭,幹脆出口惡氣。就在他一張口還沒出聲的時候,後面一隻手伸過來,拍瞭拍他的肩膀。

夥計一回頭,見是個不認識的年輕人,眼中帶笑看著自己。

“你、你有什麼事嗎?”

“哦,倒也沒什麼事。”拍他的正是古平原。他伸手遞過兩張銀票,道:“這是兩千兩,我借給你,去付瞭貨款吧。”

“啊?”夥計驚呆瞭,馬掌櫃原本抱著胳膊仰臉瞧天,聽瞭這話也不由得大吃一驚,手不知不覺就放下瞭,瞪大眼睛看向古平原。在場眾人更是把目光都投向瞭古平原。

古平原也不多話,隻是把銀票往前遞瞭遞,示意那夥計接過去。

“這、這我得問清楚,咱們不認識,我也沒有押頭,您肯把錢借給我?”夥計做夢都想不到從天上掉下來個財神爺,而且還伸手要拉自己一把,以為是在做夢。

“你我確是素不相識,但是喬傢堡的喬致庸喬東傢,我卻是久仰瞭。不憑別的,就憑‘喬傢’這兩個字,不要說兩千兩,就是二十萬兩我也借,而且我連借條都不要。這輩子能把錢借給喬傢,也算是咱們生意人的一份面子瞭,諸位,你們說是不是?”

古平原這麼一說,周圍的趟子手、貨郎、販夫走卒都不約而同地點瞭頭,交頭接耳議論起來。

“聽聽這位爺說的,還得是喬傢,換瞭哪一傢,買賣能有這樣的信譽。”

“不錯,兩千兩銀子啊,借給喬傢連個借條都不要,這喬致庸真瞭不得。”

眾人七嘴八舌一說,輪到馬掌櫃臉上陣紅陣白。他原本想把喬傢踩在腳底下,沒想到古平原輕描淡寫的一番話,反倒把喬傢捧上瞭天,變成瞭自己自找沒趣。他接過銀票,翻來覆去看過,找不出半點毛病,隻得交卸瞭貨物,扭回頭悻悻然走瞭。

大局已定,夥計這才相信自己遇到瞭好人。他感激涕零,拉著古平原的手,跪下就要磕頭。古平原一把攔住他,從手上又遞瞭一張紙過去:“方才是借錢,現下就要說還錢瞭。”

夥計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您說吧,多少的利息?我砸鍋賣鐵也還給您。”

古平原見他誤會瞭,搖頭一笑:“利息不多,是當鋪的利,你自去和當鋪結算,把那張董其昌的畫贖出來還給我就行。本來要是我自己的東西也就算瞭,可惜是別人的,隻好請你去贖。”說罷把自己的姓名和住處說瞭出來。

夥計接過那張紙仔細一看才明白,果真是一張當票。當時他激動得手直發抖:“古大爺,您是當瞭東西來幫我,為什麼?”

“這個嘛。”古平原想瞭想,“賺錢容易賺名聲難,你們喬傢的生意幾代經營,聚沙成塔很是難得,我不能眼睜睜看著這樣的金字招牌毀在小人手裡。”

從鼓樓大街出來,古平原自覺做瞭一件好事,心裡面很是歡喜。明日一早就要與祝晟一同上路趕赴惡虎溝,聽這地名就知道山路難行,古平原的職責主要是趕馬,因此想向馬夫問問套車騾馬的性子,所以也沒再多耽擱,興沖沖回到當鋪。

“古平原!”剛要進鋪子,忽然身後傳來一聲喊,他回頭看過去,立時就陰瞭臉。

原來是李欽,依舊是那副“洋為中用”的打扮,站在當鋪旁邊的滴水簷下。

“是你啊,你怎麼尋到這兒來瞭?”

李欽長長吸瞭口氣,仿佛有些不甘心,但還是開口道:“姓古的,你說話客氣點,我是來救你的。”

“救我?”古平原臉上掠過一絲譏誚的笑容,“怎麼個救法?是不是還想灌我一壺藥酒,上次是蒙汗藥,這次是什麼,鶴頂紅還是五步倒?”

“你!”李欽這大少爺脾氣,哪受得瞭這個,何況上次他的確是不知情,連自己都被張廣發用藥酒迷倒瞭。可是他也不傻,知道此時此地辯不清這件事,說出來徒然惹辱,所以硬咽一口氣,沒接這個茬兒,隻是接著自己的話往下說:“你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問你,你方才在客棧是胡說八道吧,什麼馬匪,什麼利箭,統統說的是假話,對不對?”

古平原傲然而立,嘴角始終帶著一絲冷笑,既不回答也不否認。

李欽自認為是個風流倜儻的公子,隻是每一次見瞭古平原,都有一種自愧不如的感覺。他知道論錢論勢,古平原跟自己都沒得比,但偏偏這個人身上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氣勢,能夠凌駕於自己之上。李欽極其討厭這種感覺,真是恨不得立刻就做一件事出來,讓古平原對自己感激涕零,也許正是因為如此,他才趕來通風報訊。

“你蒙蒙我還行,張大叔一眼就看穿你瞭,這正要寫文書到官府去,要告你個‘流犯逃亡私自入關’的罪名。你自己心裡有數,我可聽說這流犯被抓回去,要打一百殺威棒,十有八九都死在這上面,難道說你不怕死?”

李欽說得不對,不是十有八九,而是從來沒有人能從這一百殺威棒下逃生。那棒子是棗木所制,銅箍鐵頭,鴨蛋般粗細,別看是木頭的,石頭都能打碎。一棍子下去皮開肉綻,兩棍子下去血流滿地,三棍子下去聲息皆無,等到一百棍打完,人都幾乎成肉醬瞭。古平原在關外親眼見過這種大刑,其實就是刑斃,取的是殺雞給猴看的意思。

此刻聽說張廣發要往衙門投書告自己,古平原咬瞭咬牙,心想這個人構陷於前,謀害在後,不把自己置於死地而不甘心,到底是和我有什麼仇!我怎麼就日思夜想也想不明白呢。

“你別發愣瞭,趕緊跑吧,你能從關外跑到山西,想必就能跑到更遠的地方。比方說什麼甘肅、新疆、青海,找那千裡沒有人煙的地方,打打獵放放牧,也能過一輩子,最起碼能盡個天年。”李欽在旁邊,看他臉色陰晴不定,不耐煩道:“我是看在你當初在關外救瞭我一次,不然我才懶得管。你要是沒盤纏,喏,我這兒有二十兩銀子,你拿去用,就當我還你的情瞭,從此之後,你我兩清瞭。”說著他把手一伸,果然手上托瞭四個銀錁子。

古平原繃著臉,眼裡放著如寒星一樣的冷光,看看李欽的臉,又看看那二十兩銀子,忽然一掌把銀子打落,指著李欽的鼻子道:“你和張廣發一唱一和,軟硬兼施,真拿古某當三歲小孩,任你們玩弄於股掌之中?哼,‘盡天年’?說得倒好聽,不過就是想把我流放在荒無人煙的地方呆一輩子。”他氣勢凌人地往前逼瞭一步,李欽不由得退瞭一步,古平原稍稍向前探身,直視著他的雙眼,“欽少爺,你真以為喪盡天良就能心安理得過一輩子?就算老天爺容你們,我姓古的也不容!”

李欽不自覺退瞭一步覺得面上無光,不由得惱羞成怒,戳指指著古平原,氣急敗壞道:“姓古的,你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呀,好,反正我的話是說到瞭,你不怕死就在這等著,有你好受的。”

他們在這裡吵鬧,從當鋪裡出來的客人和街上的行人,三三兩兩地過來圍看。古平原見人越來越多,忽然福至心靈有瞭主意,於是抬腿便走,邊走邊說:“張廣發派你來當馬前卒,我卻不屑和你說,我現在就去找他算賬!”

李欽見古平原果然往“大平號”的方向走,慌瞭手腳。他這次來找古平原倒真是好心,覺得張廣發這麼處置未免太狠,想放古平原一條生路。沒想到古平原不領情,還要去找張廣發,那不就戳穿西洋鏡瞭嘛,到時候自己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他越想越著急,想上前扯住古平原,古平原使勁一甩袖子,李欽年紀小,勁兒也沒古平原大,往前一個踉蹌,站立不穩摔瞭個狗啃泥。古平原不管不顧,徑直而去。李欽在眾人的哄堂大笑下,忍著疼站起身,就覺得口中劇痛,用手一摸,竟是磕斷瞭一顆牙,流得滿口是血。李欽平素風流自喜,少瞭一顆牙自然是有礙觀瞻,這下子氣得他暴跳如雷,方才一點憐憫之意早就拋到瞭九霄雲外去。恨恨道:“好你個姓古的,連我都敢打,行,我就看你怎麼被張大叔扭送官府治罪,到時候瞧你怎麼哭爹喊娘!”

說完,他也拔腿往“大平號”追去。等他來到“大平號”,古平原正被兩個人攔在外面,門房口口聲聲說“大平號”已經歇業,眼下不許外人進入。李欽從後趕來,喝道:“放他進去!”

門房也不知道這少年是什麼來路,隻知道連大掌櫃都對他客客氣氣,見他捂著嘴,指縫裡滲著血,怒氣沖沖地發話,也不知道出瞭什麼大事,就不敢攔著瞭。古平原這才看見李欽受瞭傷,卻也管不得那許多,昂然直入,進瞭大門就喊:“張廣發!出來見我!”

“你甭喊,我帶你去!”李欽一臉怒容,頭前帶路,古平原緊隨其後。張廣發此刻已經寫好瞭向官府告發的文書,將古平原身犯何罪律判哪條,從什麼地方逃出來,都寫得一清二楚。古平原雖然不是懸賞緝拿的要犯,但是逮到流犯,按例是有賞錢的,張廣發自己不打算出面,寫瞭一封告書,打算找個想發筆小財的夥計遞到縣衙。正在封緘時,就聽內院吵吵嚷嚷,他詫異地放下手中的信封,邁步走出來一看,立時一驚。

“欽少爺,您怎麼瞭,怎麼口角流血啊?”

一語問畢,他一眼看見瞭古平原,怒道:“原來是你,你可真是膽大包天,我沒去找你,你倒找上門來。是不是你把欽少爺打瞭,你吃瞭熊心豹子膽瞭!來人吶,把他給我拿下!”

聞訊趕來的幾個夥計暴喝一聲,圍過來就要抓人。

“慢!”古平原一點都不畏懼,他這一路,早就把要說什麼話想好瞭,雖然沒有十分的把握,但面對張廣發卻有十二分的膽量。

“張大掌櫃,好久不見瞭!”古平原看張廣發的眼神真比刀子還利,自己這半生命運多舛,從舉子變流犯,甚至受瞭王天貴的奇恥大辱,歸根到底是拜此人所賜。

張廣發仰天打個哈哈:“好說,好說。姓古的,我倒真佩服你,把自己的一條命看得這麼不值錢。按說你在關外再待幾年,也就如期釋放,安心靜氣尋個營生不也是好的?你居然跑進關自尋死路,這就叫蚍蜉撼樹自不量力,可怪不得我!”

“哈哈哈!”古平原一陣大笑,笑得痛快甚至有些猖狂。他要是叫罵甚至動手,張廣發還真就不在乎,大不瞭當場捆翻瞭,送到縣衙完事兒。可眼下古平原這一笑,看著是那麼的有恃無恐,張廣發饒是老謀深算,也心裡一陣發虛。

古平原笑罷,沖著張廣發拱瞭拱手,“張大掌櫃,你的話,我現如今是不敢信瞭。不過方才有一句話倒是聽得入耳,你說蚍蜉撼樹,我懂你的意思,我古平原在你張大掌櫃眼裡自然是蚍蜉瞭,不過你說的那棵樹是什麼,我倒要請教。”

“那還用說!”李欽憋瞭半天瞭,好不容易插上一句,“你聽說過京城李傢麼?咱們李傢是京商首領,我是李傢的大少爺,他是京商的大掌櫃,就憑你一個流犯也敢不依不饒,你憑什麼?你這不是螳臂當車、蚍蜉撼樹又是什麼?”

“京城李傢,京商首領,李傢大少爺,京商大掌櫃!好威風,好神氣,好厲害!”古平原一個字一個字把李欽方才的話重復瞭一遍,仿佛嚼碎瞭咬爛瞭又從嘴裡吐出來一般,聽得在場眾人毛孔發涼。

“你別裝神弄鬼,你以為這樣我就不把你這個流犯送到縣衙瞭?”張廣發隱隱約約覺得有些不對,卻又不得要領,隻好把臉一沉,打算來橫的。

“到瞭堂上,是不是還有大刑伺候?可是古某沒什麼可招的。這案情簡單極瞭,我就是私逃入關的流犯,一不打傢劫舍,二不起兵造反,到時候這供狀可怎麼寫呢?”古平原倒背著手在庭院裡走瞭幾步,走到一株石榴樹下,猛一回頭,急速說道,“我看不如這麼說,我與京商大掌櫃張廣發素有仇隙,發覺其人自去年中秋之後,便來到太谷縣並瞭一傢票號,此後處心積慮,打算以晉商票號為對手,占居晉商的要害之業……”

“住口!你,你怎麼會……”張廣發聽得臉都綠瞭,掃瞭幾個夥計一眼,“你們都出去!”

等到院子裡就剩下三個人,張廣發這才問:“哼!你不過是個流犯,又是空口無憑,誰會信你的話?”

“張大掌櫃恐怕還不知道吧,我古平原如今在這太谷縣也算是有三分名氣,有人說我是神仙,有人說我是瘋子,倘若再知道我是個流犯,那不曉得有多少人會湧到縣衙大堂去看稀罕。我若是當眾這麼一說,再萬一有人證實瞭你張廣發京商大掌櫃的身份,那麼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不管京商想在晉商的地盤做什麼,保管讓你束手束腳,寸步難行,你信不信?”

張廣發陰著臉不言語。李欽不幹瞭,揚著胳膊喊道:“呸!古平原,你以為憑這個就能要挾我們京商?”

“能不能,你看看張大掌櫃的臉色。”古平原抬瞭抬下巴,他在外面那傢南貨鋪多問瞭兩句話,沒想到這麼快就派上瞭用場。其中雖然大半是猜的,但是半真半假,卻是猜中瞭七八分,還真把張廣發唬住瞭。

“古平原,這十幾年來,敢壞李傢事的人從來沒有好下場。”張廣發眼裡閃著陰鶩的光,語氣如同一把利劍。

“送到關外去,一百大棍打死,難道就是好下場瞭?”古平原立時反問一句。

“你想怎麼樣?”張廣發是個生意人,談判已經成為他的本能,此刻自然是要聽聽對方的價碼。

“很簡單,我閉嘴,你放手,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古平原也無心戀戰,有王天貴這麼個大敵擺在眼前,他此刻真的顧不上和張廣發之間的恩怨。有道是“傢有三件事,先從緊處來”,四面樹敵,最為不智。眼下和張廣發互有把柄,恰成制衡之勢,其實說起來還是對自己有利,畢竟自己人單勢孤,想要掀翻京商大掌櫃談何容易,再說投鼠忌器,還要顧及到常四老爹。

張廣發知道不能答應得太快,假意低頭思索瞭一陣,這才冷笑兩聲,“便宜你這流犯瞭。”

“告辭瞭!”

“不送!”

等古平原走瞭,李欽忿忿不平道:“張大叔,你平時的威風哪兒去瞭,就這麼放他走,我李傢的臉都被你丟光瞭。”

“欽少爺,你還沒明白?不管這姓古的是瞎蒙的還是坐實瞭,反正他戳的恰恰是眼下我們最弱的軟肋。我們京商在山西籌備票號的事情要真是被他捅瞭出去,晉商難保不同仇敵愾,而我們又立足未穩,那就大糟特糟瞭。老爺一番佈置恐怕立時化為流水,所以隻能先放過古平原。不能為瞭這麼一個小卒,壞瞭整盤大局。”

“那我這顆牙就算白掉瞭?你看看。”李欽咧著嘴呲瞭呲牙。

張廣發也心疼這位自小帶大的少爺,安慰道:“少爺,他不是也在晉商手下做事麼。我查過瞭,我們第一個要對付的王天貴,就是他的東傢。隻要老爺那邊佈置好瞭,一聲令下,小小一個古平原,我順手就把他碾成齏粉。”

李欽聽得一樂,嘴裡一疼又捂住腮幫子:“我爹在幹嘛呢?這麼久瞭連個信兒都沒有。”

《大生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