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不可及!”王天貴怒氣沖沖地呵斥著王熾,“還有你古平原,你是三掌櫃嘛,就放任夥計如此胡鬧?”
“這下糟瞭,現在街面上都在說,泰裕豐輸給瞭大平號,咱們的三掌櫃給人傢的大少爺磕頭賠罪,面子輸完瞭輸裡子,眼瞅著剛紅火起來的買賣,被你們這麼一折騰,主顧又要跑到大平號去瞭。”曲管賬在一旁不住火上澆油。
果然,王天貴更加怒不可遏,點指著古平原,“你這個三掌櫃在場,不但不能阻止,反倒更加壞事,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罰你半年的月俸,還有王熾也是一樣,罰三個月的月俸。”
“是,古某領罰!”古平原不爭不辯,面色如常,倒讓想看場好戲的曲管賬好生失望。
一直默然不語的王熾心裡有數,這是王天貴故意偏罰,自己若不是仗瞭王傢侄兒的身份,不會罰得這樣輕。他剛要說話,王天貴把手一揮,“都散瞭吧!”說著頭也不回帶著曲管賬走瞭。
“大掌櫃,我得到一個消息!”曲管賬在後房神神秘秘地說。
王天貴讓如意揉著肩,舒服地躺在一張藤椅上,半瞇著眼問:“什麼事啊?看你這樣子,倒像是知道瞭什麼天大的秘密。”
“喬傢沒銀子啦。”曲管賬就知道這個消息一定讓王天貴睜大眼,果然,王天貴挺起身,神色立時就變瞭,“喬傢傢大業大,你說他沒銀子,恐怕不準吧。”
“這事兒啊,真沒幾個人知道。喬傢上個月有個賬房老先生,歲數到瞭辭櫃,回傢享福去瞭。可巧瞭,他和我老婆的娘傢是鄰居,這人老瞭就喜歡說點新鮮事引人來聽,結果就說到瞭喬傢,說這喬致庸把所有的銀子都拿去南方買瞭茶山,銀庫見底已經有大半年瞭。”
“是這樣啊。”王天貴點瞭點頭,“這麼說是真的瞭。”
“是真的。大掌櫃,我有個想法。”曲管賬一抬眼,正看見如意彎腰給王天貴揉肩,領口處一片雪白,溝壑隱約可見,他不由得咽瞭一口唾沫,“我想,大平號總這麼和咱們鬥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如把喬傢這事兒透給他們,大平號一門心思要把生意做大,不會放過這個老虎打盹的好機會。”
“你是說把禍水引到喬致庸那兒去,使一招驅虎吞狼?”
“大掌櫃明見。”
“咳。”王天貴咳嗽一聲站起身,緩緩走瞭幾步,回頭問曲管賬:“你知不知道喬致庸在做什麼?”
“不是販茶嗎?”
“是救山西商人的命!”王天貴加重瞭語氣,“自打長毛起兵占瞭金陵,南方茶路就斷瞭。山西一省靠著往恰克圖販茶為生的生意人成千上萬,如今都沒瞭生路,也就不會與票號往來,這也正是近年來票號生意萎靡不振的原因。”
曲管賬想著這幾年的生意,恍然點著頭。
“喬致庸這個年輕人瞭不起,敢傾其所有去買茶山,這要是有個萬一,他喬傢可是滅頂之災啊。光是這份膽魄就不由人不佩服。他要是能打通茶路,就是給瞭山西商人一條活路,也就等於幫瞭票號的忙。這個時候,我決不能往他後面捅上一刀,懂嗎!”王天貴瞪瞭一眼曲管賬。
曲管賬沒想到拍馬屁拍到瞭馬蹄上,臉上一陣不自在。忽聽王天貴又說,“我也有個消息,雲南的銅路斷瞭。”
“啊?”這個消息對於票號來說太重要瞭,曲管賬頓時豎起耳朵。
這是巡撫大人親口告訴我的。天下銅礦素有“七成滇,三成贛”之說,我們山西也有銅礦,不過其數幾可忽略不計。銅錢鑄造幾乎全靠雲南銅。
鬧長毛之後,運河連年失修,河道淤積,輕一些的客船、糧船尚可通過,可是吃水重的銅船絕跡已久,眼下南銅北運靠的是走蜀道。
“長毛石達開最近在四川攻城拔寨,占瞭好幾座城池,扼守住瞭出川的要道,運銅車都被堵在成都,一輛也過不瞭廣元棋盤關。”王天貴慢慢悠悠說到這兒,語風忽地一變,“這是個絕好的機會。等這個消息傳到山西,必然引起銅貴銀賤的風潮。從明天起,你要不惜血本去搜銅,要在大傢明白過來之前,把銅貨存足,到時候一脫手,那利可就大瞭。搞不好,能把大平號的銀葫蘆買下來。”
“我懂瞭,我懂瞭!”曲管賬一臉的興奮。
“此事宜密,萬不可走漏風聲。”
等曲管賬退瞭出去,王天貴坐回榻上,他有好些日子沒這麼舒心瞭,看著如意,眼裡放著貪色的光,“來吧,到床上來給我好好揉一揉。”
半夜三更,古平原被一個敲門聲驚醒,來者出人意料竟是酒肆老板劉三快。
“三掌櫃,你們櫃上有個人喝醉瞭酒,直喊你的名字,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找過來瞭。”
古平原披上衣服跟著他到瞭酒肆,一看正是王熾,也不知喝瞭多少酒已然酩酊大醉,嘴裡嘟嘟囔囔說著醉話。
古平原喚他不醒,隻好謝過瞭劉三快,把王熾半扶半架帶回瞭泰裕豐,一路上王熾酒話不斷,喊著古平原的名字,大叫著“既生瑜何生亮”,把古平原聽得哭笑不得。
到瞭泰裕豐,自然有那一幫跑街夥計圍攏過來,有給王熾按頭的,有給他煮解酒湯的,夥計們一個個都圍過來問,聽明白王熾是借酒澆愁之後,都各自嘆息。
“王大哥可是個好人。”白花蛇發瞭議論,“其實時日久瞭,咱們都看得出他和王大掌櫃關系不一般,可他從來不顯擺自己的身份。反倒是有活兒搶著幹,有賞退著領,兄弟們誰有瞭難事找到他,他隻要能幫決不推辭,這一次要不是……”他為難地看瞭一眼古平原,“別的甭說瞭,就今天輸得這麼慘,真夠他難受的瞭。”
“王熾沒有輸。”古平原坐在一幫夥計中間,聽到這兒插瞭句嘴。
夥計們起先沒在意,等品過味兒來一起瞪大瞭眼睛,齊齊望向古平原。
“三掌櫃,您這玩笑開大瞭,王大哥輸在當場,我們都看見瞭,那個什麼蘇公子真是神人哪,我這輩子就沒見過這麼玩算盤的。”
“你們都被他唬住瞭,他為什麼眼睛蒙著絲巾,就是不想讓大傢盯在他的手上。他根本就沒有按著賬簿去撥打算盤,隻是隨意亂撥而已。”
“這不可能吧。”矮腳虎叫瞭出來,“那他最後寫的數怎麼和王大哥一模一樣,難不成有天眼通!”
“是天心通。”古平原接道,“她是在心算,所有的數目都在她心裡過瞭一遍,最後算出瞭這個結果。”
心算!
夥計們回頭一想蘇紫軒當時打算盤的手勢,果然覺出不對,可是心算,這也未免太……
“這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手在撥算盤珠,心中在默算,我雖然看得明白,可是沒辦法當場戳穿他。不過正因為他作弊,所以王熾沒有輸在算盤上。”
原來是這樣,夥計們一個個聽得傻瞭眼,白花蛇眼角一瞥,這才發現王熾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瞭,正怔怔地坐在床上聽著古平原說話。
轉過天來,古平原正想好言安慰,讓王熾休息幾日,卻見他已經打好瞭行囊,揚頭問道:“三掌櫃,城北草堰、梅花嶺和土埠是不是還沒有夥計去過,這幾日我去跑跑。”
古平原一愕,旋即笑著點瞭點頭,“王兄不要太過辛苦。”
“放心吧,我去瞭。”王熾緊瞭緊背帶,大步走出門去。
“我要走瞭。”如意半坐起身理著褻衣,身後的李欽眷眷不舍地環著她柔軟的細腰,“再呆一會兒,離天黑還早呢。”
“天黑那老頭子就回來瞭,他要是起瞭疑心,你我都沒好果子吃。”如意點瞭一下李欽的額頭。
李欽是真迷上瞭這個漂亮姐兒,隻要張廣發不找自己,就恨不得整日與她廝混在一起。無奈如意卻不能常常出來與他相會,李欽有些不高興地說:“我是不怕,就是不知道你如何?”
“我也不怕。”如意忽然有些失神,她又想起瞭古平原,要是那時候他與自己在一起瞭,此時會是個怎樣的情形呢。她晃瞭晃頭,不讓自己再想下去。“我告訴你兩件事,都是我在老頭子房裡聽來的。”要是弄垮瞭王天貴,至少不必再擔驚受怕。
李欽聽完瞭,一躍而起,在如意臉上重重親瞭一下,“心肝寶貝,你算是立瞭一大功,我這去大平號把消息告訴張大叔。”說完下床穿衣戴帽,一股風似地走瞭。
如意看著還在搖晃的房門,嘴角現出一絲苦笑,“男人……”
“你就甭問我是從哪兒知道的瞭,總而言之千真萬確。”李欽回到大平號卻意外得知張廣發被李萬堂找到北京去瞭,說是要面授機宜。票號裡如今就留著一個蘇紫軒。李欽藏不住話,就把從如意那兒聽來的消息一五一十對蘇紫軒說瞭一遍。
“你說,是不是個發大財的好機會?”李欽追問沉吟不語的蘇紫軒。
“喬傢的事兒不妨先放著,如今對付泰裕豐尚且不能得手,要是平白再惹上喬傢,誰能想到下一步是不是惹火燒身。”聽到喬致庸的名字,蘇紫軒的眼睛裡有一抹不易察覺的波光。
李欽沒想到蘇紫軒會這樣說,掃興地說,“那銅呢,泰裕豐能收銅,我們也能收,可別讓他一傢占瞭便宜去,到時豈不是更不好對付瞭。”
“收銅是要花本錢的。張掌櫃去瞭北京,櫃上不會讓你擅動這麼一大筆錢。等到張掌櫃回來,黃花菜都涼瞭,人傢泰裕豐早就把銅都弄到手瞭。”
“那怎麼辦,就眼睜睜放過這麼好的機會?”李欽想瞭想真是不甘心。
蘇紫軒笑瞭一下,從她最近常看的《揚州畫舫錄》裡拿出一朵當做書簽的幹花遞給李欽。
“這是什麼?”李欽看瞭兩眼,疑惑地問。
“這叫海州香薷,它開在哪兒,那兒就有銅礦。”
“真的?”李欽反復擺弄著這朵小花,瞧不出這玩意兒還有這麼大用處。
“你猜,我是在哪兒看到這種花的?”
“難道是這附近不成。”
“過瞭小南河,離這兒三十裡,有個油蘆溝村。我上個月去那兒遊玩,發現後山的山坳裡長瞭一大片的海州香薷。”這話半真半假,地方確是如蘇紫軒所說,可是她之所以能到瞭那片山坳,是因為追趕喬松年這個瘋子的緣故。
“也就是說,那裡有一大片的銅礦。”李欽想瞭想搖搖頭,“擅自開礦是重罪,張大叔不會同意的。”
“不但要開礦,還要鑄錢!”蘇紫軒悠然道,“膽小不得將軍做。你這個李傢大少爺要是有膽子,我這兒就有開礦的銀子。”
私自開礦鑄錢,被官府抓住瞭是死罪,李欽真的猶豫不決。蘇紫軒跟瞭一句,“要不,我去找古平原,他的膽子大。”
“不!”李欽猛然回頭盯著蘇紫軒,“你有多少銀子?”
張廣發等候在戶部尚書寶鋆的府門外已經兩個時辰瞭,李萬堂還不見出來,他心裡開始有些七上八下。終於那兩扇中門大開,寶鋆微笑著把李萬堂送出門。邊門進中門出,這是主人敬客的舉動,果然李萬堂臉上帶著笑,沖著張廣發走瞭過來。
“老爺,事情談成瞭吧?”
“不容易,但還是成瞭。”李萬堂淡淡說道,“過幾日內廷就會有旨,你要急速趕回山西去佈置。”
方才他在寶鋆傢,兩個人互相試探著對方的底,一個怕要得少瞭吃虧,一個怕給得多瞭惹來獅子大開口,彼此說笑言談間討價還價,終於談成瞭一筆大生意。
“老爺,這件事光內廷下旨還不成,天津的洋行也要策動起來,一擁而上才能啃掉山西票號這根硬骨頭。”
“洋行那邊,寶大人已經答應讓總理衙門去安排瞭。還有一件事對我們也很有利,雲南的銅路斷瞭。”李萬堂結交官府,要的就是這樣的消息。
“簡直是天助我京商,這下子三管齊下,我就不信山西票號還能翻過身來。”張廣發摩拳擦掌,滿臉都是笑容。
李萬堂瞥瞭他一眼,“如今這一計本來是想等滅瞭泰裕豐,站穩瞭腳跟之後再用,現在不得已提前用上瞭。你可不要一誤再誤,倘若再不能見功,我可不能容你瞭。”
“是!”張廣發馬上斂瞭笑容,惶恐地低下瞭頭。
古平原獨樹一幟的放賬法讓太谷一縣的小生意人賺瞭個盆滿缽滿,鄰縣的生意人聽聞之後也紛紛前來借貸,泰裕豐的生意一時做得是風生水起。
“三掌櫃,我覺得還有一處主顧也不可不用。”王熾自從被古平原解瞭斷手之難又在夥計中保全瞭顏面,雖然沒有說個“謝”字,但與以往相比,輔助古平原做生意真是盡心盡力,毫不懈怠。
“哦。”古平原對王熾一向比對旁人還要客氣三分,“王兄又想到瞭什麼好路子?”
“駝隊。”王熾解釋說,駝隊雖然都有貨東,但是往往駝背上的滿滿當當的貨物裡總有一兩成是駝伕帶的私貨,這已經是人人心照不宣的事兒。
“駝伕們走南闖北一路辛苦,沿途販賣些私貨,賺點行腳喝酒的錢兒,領房就是當面撞上也不會說什麼。所以這是一筆極為穩妥的買賣。”王熾坐在桌旁侃侃而談,古平原也坐著相陪,幾個小夥計站在那裡細聽。
“不過駝伕本就是貧苦人兒,夾帶的私貨也無非就是些煙葉、碎米、撥浪鼓、補衣用的佈條什麼的,沒什麼賺頭。要是他們能運藥材、紙張、首飾、幹鮮貨之類的物品,轉過手來利潤就大瞭。別的甭說,咱們山西的老醋賣到直隸、長蘆這些地方,立馬就是幾成的賺頭。”
“我懂瞭,我們放賬給這些夥計,從中抽成。”古平原輕輕拍瞭一下桌子。
“對,風險自然是有的,可能就有些不地道的駝伕不願還錢甚至就此跑瞭,但這畢竟是極少數。我們還可以給駝隊領房一筆低息的銀子放賬作為好處,他為瞭自己的利潤,也會約束夥計們,盡可能不會出現逃債的事兒。也可以把一個駝隊的駝伕放到一個折子裡,要是跑瞭一個那今後這個駝隊就借不到錢瞭或者利息要抬高,駝伕們為瞭自己考慮,會互相看著彼此,甚至會主動幫我們去追賬。”這筆生意王熾想瞭好久瞭,前前後後通盤考慮,覺得萬無一失,這才說瞭出來。
“好!”古平原擊節贊賞,“王兄真不愧是把好算盤,可謂是算無餘策!”他一聽就知道這絕對是一筆好生意,通省每天進進出出的大小駝隊沒有上千也有幾百,這筆生意可真瞭不起,也難為王熾能石頭裡榨油想出這麼一招來。
“王兄,這筆生意就由你帶幾個夥計去接頭,將來紅利自然也是你占優。”這可不是一筆小錢,拿瞭獎賞隻怕蓋房子娶媳婦都夠瞭。
“不!”王熾一擺手,“我也跟三掌櫃學學,這筆銀子均分給大傢,”
幾個小夥計聽瞭自然高興,古平原卻心有感慨。先是覺得王熾這個人不簡單,雖是夥計卻有大樣,假以時日未必不能一飛沖天,自己不能把他當個普通夥計看。隨即又想到,這泰裕豐的夥計其實有才有識之輩著實不少,王天貴也算是個會用人的掌櫃瞭,隻是利欲熏心,表面開票號,背地裡卻放高利貸,為瞭牟利無所不用其極,唯獨不把人命放在眼裡,這麼一爿好買賣落在這麼一個人手裡,真是可惜瞭。
“魯連蹈海非求名,鴟夷一舸寧逃生。”古平原想著不自覺吟哦出聲,幾個小夥計聽不懂,王熾卻聞之愕然,他讀過幾天私塾,知道這說的是寧死不受強敵屈辱之意,不由得深深地看瞭古平原一眼。
古平原拉頭寸放賬的生意正做得熱火朝天,曲管賬忽然叫走瞭一半的跑街夥計,說是另有一樁生意要用人,而且是王大掌櫃的吩咐。古平原心裡奇怪,自然要暗中查問,很快就得知,王天貴正在用銀庫裡的銀子到省內各地收銅錢,官價一兩銀子兌一千文錢,如今泰裕豐肯吃十幾個銅錢的虧,不多時銀庫裡就堆滿瞭銅錢,地方不夠連王傢大院的後宅裡也都成瞭存銅錢的庫房,以往從村莊裡拉來的銅錢頭寸都要送到爐房去兌成銀子,這時候也都直接存進瞭銀庫。
“他要這麼多銅錢做什麼?”古平原知道其中一定有鬼,但是這件事整個票號隻有王天貴和曲管賬知道原委,古平原雖然明知事情不對勁兒,卻看不透真相所在。
王天貴大肆收銅的後果在半個月後就顯現出來瞭,小戶人傢沒銀子,平日裡使的花的都是銅錢,眼見市面上銅錢日漸稀少,沒瞭銅錢,老百姓就買不得東西,一些小本買賣漸漸經營困難起來。
“大掌櫃,街面上今日已經是九百文兌一兩瞭,咱們可賺大發瞭。”曲管賬滿臉堆笑對著王天貴說。
“這不算什麼,等過幾日你再看看。”王天貴嗤笑一聲。
“是、是。大掌櫃你可真有眼光。”
說話間,王熾走瞭進來,“大掌櫃,我聽跑街的弟兄說,眼下銀庫裡的銀子都變成銅錢,這事兒是真的嗎?”
“嗯。”王天貴看瞭一眼他這個侄兒,微微應瞭一聲。王熾的本事他很欣賞,但是幾番試探,卻覺得他脾氣太倔,不是個能共腹心的。
“這怎麼行呢。”王熾事事都為票號打算,一聽就急瞭,“雲南的運銅車一個月來省一次,我們雖然傾其所有推高瞭銅價,可是運銅車一到,價錢自然回落,我們要賠上一大筆錢。”
他停瞭停,見王天貴無動於衷,又急道:“現在通省票號都在等著看咱們的笑話,他們說瞭,即使這時候咱們拋出銅錢兌銀子,他們也不會接著,非要等到月底,給泰裕豐一個教訓不可。”
“是麼?”王天貴瘦削的臉上這才出現瞭笑容,顯得得意非常,他已經派出得力的夥計沿著銅道一路打聽過,知道藩司所言不虛這才敢放出手大筆收銅。“他們想看笑話?到時候我陪他們一起看,看看誰能笑到最後。”
“怎麼樣?”王熾從王天貴房裡出來,古平原正在廊下等他。
王熾搖瞭搖頭。
“王大掌櫃一定是聽到瞭什麼信兒。”古平原一聽王熾的話,就知道王天貴絕對是有十足的把握來放手一搏。
他猜得不錯,十天之後謎底解開,全省的票號爐房盡皆嘩然。
雲南的銅車沒有如期到達,而且來日遙遙無期。這個消息不脛而走,各大票號都起瞭恐慌,市面上的銅價也是一天高過一天。
“七百五十文一兩瞭。”曲管賬急匆匆到後堂來報信兒,喜滋滋地說道。
“嗯。”王天貴正在躺煙盤,吞雲吐霧間面色難辨。
“是不是該把銅錢兌出去一些瞭。眼下票號每日兌換銀票,還有主顧來提銀子,這都是再正常不過的往來,可是銀庫裡都快沒有銀子給付瞭。”
“不!”王天貴回答得很快,“我還有一招沒使,這一招使出去,銅價會漲得更多。眼下庫裡缺銀子不要緊,到日升昌去按照同行拆借的利去借,與銅價相比,這一點利錢不算什麼!”
曲管賬聽得頭皮一麻,借錢付利息等於是兩頭吃虧,這在泰裕豐可是頭一回,要是把握不好局面,萬一出點紕漏,這損失可就足以動搖泰裕豐的根基。但他從不與王天貴爭辯已經成瞭習慣,當下答應一聲退瞭出去。
曲管賬走後,王天貴安排一輛馬車連夜趕到瞭太原府,他要來找本省的徐藩臺。
太原府的藩司衙門居於西城門旁,據說太原地下有一隻金鱉馱城,一直在緩慢地往西南晉祠方向爬去,想要喝那裡的水,一旦金鱉到瞭晉祠,就會水漫太原城。為瞭鎮這隻金鱉,保全城的百姓,所以把掌管錢糧的藩司衙門就建在城門旁,也就是鱉頭所在之地。
王天貴照例給瞭門上二爺一個厚厚的紅包,立時得到通稟,藩臺大人不多時便傳見。
他身上捐著七品銜,是具瞭官服前來參見,等到瞭裡面,主人傢立馬請更便服,以示敬客,但王天貴還是恭恭敬敬行瞭堂參之禮,這才換瞭便裝與主人同坐品茗。
寒暄幾句後,王天貴把一個裝著銀票的小袋子放在桌上,“前幾日蒙藩臺大人賞識,賜瞭我一條發財路子,今日特來道謝。”
徐藩臺矜持地笑瞭一下,不動聲色地把袋子稍稍挑開,露出半截銀票,瞄瞭一眼便滿意地放在手邊,“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王翁也太客氣瞭。”
“大人千金之軀,為下官抬抬手也是我的福分。”
“哈哈哈!”徐藩臺聽得笑瞭起來,“可是我聽說,你那些收來的銅錢還放在銀庫裡,你可要當心。戰場乃不測之地,石達開眼下雖然守住瞭蜀道,可萬一他失利,消息傳得比風都快,你的銅錢到時候就不值錢瞭。”
“多謝大人提醒。”王天貴早就想到這一點瞭,所以才連夜趕瞭來。“銅價雖然漲上去瞭,可是這麼個大好機會,就賺這麼一點銀子實在讓人心有不甘。實話說,我還想再多報效大人一些。”
“哦。”徐藩臺品瞭品瞭這話的滋味,知道王天貴此番除瞭送禮,必然還有事相求。“王翁有話就直說吧,你我也是老交情瞭,何必拐彎抹角。”
“是,英明不過大人。”王天貴恭維一句,看瞭看徐藩臺的臉色,輕輕道:“那我可就說瞭。”
等他把來意道明,徐藩臺輕吸一口冷氣,他掌著錢糧,王天貴方才的請求意味著什麼他再清楚不過瞭,“這個老頭子心可夠黑的。”他沉吟著用茶蓋撇瞭撇杯裡的浮葉,好半天才撩起眼皮看瞭一眼王天貴。
“這樣做,萬一朝廷怪罪下來,本官吃罪不起呀。”
王天貴一直在註目於徐藩臺,聽他這樣說,知道隻要能留一個將來卸責的餘地,這件事也未嘗不可,而這個餘地他早就幫徐藩臺想好瞭。
“眼下江南江北大營都在催著要協餉,這筆錢糧是天下第一欠不得的債,哪個省欠瞭就要摘巡撫的頂子。朝廷若有旨意詢問,隻說收取糧食充作協餉雖然易辦,可是路上卻也易於折耗,為瞭保全軍餉,隻得從權辦理。如今天下第一要務莫過於剿滅長毛,有軍務這頂大帽子放在上面,連戶部的堂官和本省的巡撫大人也要幫著您說話,刮風下雨也淋不著大人哪。”
“唔。”徐藩臺再想一想,確是如此,這幾年地方政績有失,隻要祭出為瞭軍務這個理由,幾乎無不得到諒解。他又看瞭一眼桌上的銀票,王天貴趕緊跟上一句,“此事若成,我準忘不瞭大人的提攜之恩。”
“呵呵,好說。”徐藩臺打定瞭主意,吩咐一聲:“來人,到簽押房去,把起草文告的師爺請來這裡。”
王天貴喜動顏色,起身一揖:“多謝大人成全。”
古平原並不知道王天貴在背後玩的這些花樣,他如常帶著兩個夥計去瞭縣城外的十八裡鋪,夥計們身上背個佈袋,裡面是應付的利息。古平原重立票號規矩,連主顧上門取息這一條都改瞭,改成若是一村一鄉積攢到一定份額,就上門付息。這又不用王天貴去跑腿,見夥計們沒二話,他也樂得如此。
往日裡到瞭付息這一天,村口遠遠就有人等著泰裕豐的夥計,一見瞭就會扯開嗓子大叫,把全村人都喊來迎接。別看利錢並不多,在莊戶人傢眼裡這都是天下掉下來白得的錢,哪怕隻是一個大子的息,都能樂得半天合不攏嘴。
今天古平原一直走到瞭村頭第一傢小院,也沒見到一個村民,心裡自然很是納悶。“總該不會是都下田瞭吧?”他正這樣想著,忽然從前面傳來一陣哭喊的聲音。
古平原與兩個夥計對視一眼,加快瞭腳步,等到瞭近前才看見,一大群的村民圍著老槐樹,樹下有個女人正趴在地上以頭搶地,嘴裡哭叫著:“老天爺不讓人活呀,剛攢下這點傢底,都要倒給官府瞭。我這二兒子好命苦,眼看就要下聘啦,這下子讓我去哪兒籌錢呀!”
一眾村民圍在旁邊都在嘆息,古平原仔細一瞧,這個女人他認得,就是村頭第一傢的齊大嫂。她是個寡婦人傢,為人最是要強,人也潑辣,但卻是刀子嘴豆腐心。獨自一個人拉扯兩個兒子長大,從沒靠過別人一把力,古平原當初為瞭勸她把錢存在票號,可是差點把嘴皮子磨破瞭。如今如期付瞭兩回息之後,齊大嫂再見古平原已然親熱得如同一傢人,每次見他來村裡發息收賬,她都非留一頓飯不可。今天古平原來村裡,口袋裡就有給齊大嫂的利息,這本來是齊大嫂日盼夜盼的日子,她怎麼卻哭得如此摧心斷腸?
古平原走上前一問,有村民嘆瞭口氣,指瞭指老槐樹上釘著的一張佈告。古平原看過之後頓時呆住瞭,這張佈告是省裡藩司衙門發到各村各鎮的,寫的都是白話,意思隻有一條,從今天起,為瞭從速運送軍餉,所有應繳糧食都要民折官辦收取銅錢,也就是說要老百姓把糧食賣瞭換取銅錢來完稅,最可氣的是,因為征收錢谷糧稅都是收取上一年的,所以這一次所交的銅錢數目都要按照上年的糧價來收。
“去年一石糧食賣兩吊錢,如今銅貴銀賤,一石糧食隻能賣一吊錢,藩司衙門的這個告示一貼,明天可能連八百個錢都賣不到瞭,這不是活生生要人大半條命嘛!”村民無不愁眉苦臉,有幾個已經陪著齊大嫂放瞭哭聲。
古平原皺緊瞭眉頭,這分明是官府見銅價漲上來便趁火打劫,鄉紳大戶可以找人向官府疏通,或者依舊納糧或者交銀子,至於有功名在身的秀才舉子按大清例是永遠免征錢糧,所以眼下這場災難與他們根本無幹,倒黴的就是辛苦種田的百姓。
“我們要連夜去賣糧,不然明兒這糧價兒一定又掉下來。古掌櫃,當初我們往櫃上存的都是銅錢,如今寧可不要利息,請您把銅錢再還給我們。這是折子,求您一定行行好,要是這筆錢再拿不到,全村有一半人要上吊啊。”年過七旬的老村長顫巍巍抖著手,手裡是一疊泰裕豐的折子。
古平原伸手欲接,一個夥計猶豫著在旁提醒道:“三掌櫃,這怕不行吧。大掌櫃能同意嗎?”
老村長雖然年紀大,但是耳聰目明,聽見瞭這夥計的話,雙膝一彎跪瞭下來:“古掌櫃,您行行好吧,我們全村可都指著這些錢呢。”
古平原趕緊扶住老村長,他瞥瞭一眼在一旁已經哭岔瞭聲的齊大嫂,點點頭將那疊折子接過,“老人傢,這件事情交與我去辦吧。”
他心情沉重地回到太谷縣,等來到泰裕豐門前,頓時驚怔住瞭。就見泰裕豐前黑壓壓一片都是手舉折子的主顧們,有跑瞭幾十裡路來的村民,也有就在城裡做小買賣的生意人。曲管賬正站在門口,滿臉的不耐煩,一手捻著胡子,一手向外轟著。
“你們這些人,怎麼聽不懂話!存進來的雖然是銅錢,可隻要沒出三個月,櫃上有權用銀子支付,反過來也是一樣。這是官府允許的,歷來就是這麼辦,你們這些平頭百姓如今不同意,一定要櫃上付銅錢,是不是想反抗官府!”
官府定的規矩,百姓哪敢說個不字,可是這個損失實在受不得,賣酒的劉三快也擠在人群中,他苦著臉說:“誰能想到這短短一個月,居然銅貴銀賤到這種程度,賺的錢沒瞭影不說,官府一定要用銅錢繳稅,我們也是沒辦法才來票號上取錢。”
“想不到的事情多瞭,當初你一個酒販子開瞭酒肆,你怎麼不說想不到?哼,占瞭便宜就閉嘴,吃瞭虧就大聲嚷嚷,這就是你們這些窮光蛋的嘴臉。趕緊滾開,妨礙瞭票號做生意,我讓知縣老爺派差役來抓你們坐大牢!”
古平原在人群後聽著曲管賬這些尖酸刻薄到瞭傢的話,氣得心裡直打哆嗦,眼前這些人雖然沒一個有錢人,可是聚沙成塔,都是他和一幹夥計好言好語好不容易才維持住的主顧,泰裕豐前一段日子之所以能支撐得住,甚至王天貴之所以能大肆收銅,都是因為有瞭他們的銀子進項。如今曲管賬過河拆橋,這一番混賬話講出來,今後他們再也不會和泰裕豐往來瞭。
“各位!”古平原擠進人群,先是掃瞭一眼曲管賬,然後沖著四面八方一拱手,“請你們少安毋躁,我這就進去找大掌櫃,無論錢多錢少,你們都是主顧,櫃上一定不讓大傢吃虧就是。”
“古掌櫃來瞭,這下可好瞭。”劉三快搶著沖身邊的人喊道。
“古掌櫃,我們實在是沒法子瞭……”話音未落,人群中已經呼啦啦跪倒瞭一片。
“無需如此,大傢請快起來。”古平原急出瞭一身汗,連忙走下臺階,同好幾個夥計一起,好不容易把大傢都攙扶瞭起來。
“古掌櫃。”眾人七嘴八舌,可還是劉三快的嘴最快,“不是我們不體恤櫃上,實在是事情逼到頭上瞭。我們是小本買賣,每日的酒飯錢都是用銅錢付賬,從沒有用銀子的時候。要是花銀子,那一角酒錢還不夠銀剪崩碴的呢。可是現如今銅錢這麼貴,老百姓都舍不得花錢買酒喝,我的買賣是一天不如一天,別說我,城裡這些賣雜貨的貨郎、賣吃喝的攤主哪個不是如此?”他說著把手往兩邊一劃拉,眾人紛紛點頭。
古平原面沉似水,他畢竟入票號的時間還短,對於銀錢交易尚不精通,當初隻是為瞭王天貴大筆囤積銅錢而隱隱擔憂,可沒想到雲南銅路斷絕再加上官府一通告示居然有如此大的威力,看樣子這不是一縣一城的事情,全省的生意一定都大受影響。
“你不要再說瞭,我都懂瞭,想必官府對生意人也有告示,要你們用銅錢完稅,是不是?”
“明白不過您古掌櫃,我們實在是沒有這筆錢,不然不會到票號上來攪鬧。”
“別這麼說,你們來要錢是應該的,有存有取這是常情,至於你們想要銅錢,我這就去和大掌櫃商量。”說罷,古平原再拱拱手,匆匆往後堂而去。
他與眾人交談,曲管賬可是一言未發,隻是冷眼旁觀。王天貴的主意,曲管賬再清楚不過,絕不會因為古平原為大傢陳情,而放過發財的大好機會。古平原這一去,非弄個灰頭土臉不可,自己隻需坐著看好戲便是。
古平原在屋外停住腳步,深吸口氣讓自己冷靜瞭一下,這才抬腳進瞭王天貴的房間。
“大掌櫃,門口的情形你都知道瞭吧?”
王天貴正在房內看一筆賬,聞言放下賬冊,“知道瞭,一些升鬥小民在鬧事而已。”
“那些可都是櫃上主顧,當初請他們來櫃上存銀時,是泰裕豐最困難的時候,多虧瞭他們……”
“又怎樣呢?”王天貴把眼一瞪,“你方才也說瞭,這些隻是主顧,不是父母!退一步說,就算是父母,隻要是主顧,也得按櫃上的規矩辦。”
古平原被他的話噎得一怔,想瞭想還是說道:“如今要是付給銀子,可就是把這些人全都坑瞭,他們今後就不會和櫃上再有往來,那泰裕豐的財路可就斷瞭。”他知道和王天貴不能講道理,更不提論情,隻能說利。
“你錯瞭。”王天貴站起身,緩緩走瞭兩步,推開窗子指著外面:“這些老百姓,他們就像是外面那片天,雲彩來瞭就有雨,可是風來瞭刮走雲,那就又是一片朗空。真正不能得罪的是大戶,你是讀書人,孟子有句話怎麼說來著?”
“‘為政不難,不得罪巨室。’”這確是孟子的原話,古平原飽讀詩書自然知道。
“他為何不說‘不得罪小民’?”王天貴冷冷一笑,“為商也是一樣的,這裡面的道理,你自去揣摩吧。”
古平原一路走出來,隻覺得腳有千斤重,曲管賬還在門外,一看古平原灰白的臉,立時得意地笑瞭一笑。
“古掌櫃,怎麼樣?”劉三快立時問道。
古平原看著眾人殷殷盼望的目光,嘴像抹瞭膠一樣,張瞭好半天才說出一句:“諸位,櫃上絕不會短瞭你們的錢,隻是、隻是眼下隻能兌銀子,還望大傢……”
“奸商!”“揍他!”古平原的話還沒說完,就已經有人怒吼起來,接著石塊雜物如雨點一般砸瞭過來。曲管賬一見早就躲到票號裡不見人影,門外就剩下古平原和幾個夥計立時成為眾矢之的。
古平原試著想要安撫這些人,可是人潮如怒濤,他就像一葉扁舟,被眾人推搡著拳打腳踢,那幾個小夥計也都挨瞭拳腳,個個都嚇哭瞭,跪在地上不住求饒。
古平原起先還不斷解釋著,後來見人們像瘋瞭一樣什麼都聽不進去,隻得伸手護住頭臉,這時有個人沖過來掄起一棍子狠狠砸在他的後背上,古平原就覺得眼冒金星,身子一栽倒在地上,那人不依不饒,用快靴的硬掌跟兒,沖著古平原的胸腹之間,下死力猛踹瞭一腳。
“哇!”古平原隻覺得仿佛一把燒紅的刀子攮進瞭身體裡,狂噴瞭一口鮮血,兩眼一翻就此昏死過去。
老百姓雖然憤怒得一時失去瞭理智,可是看到出瞭人命,立刻就膽小起來,倘若被抓到官府問話,這可是脫一層皮都甩不掉的官司,於是三三兩兩走避不迭,不多時門前一個人影不見。那幾個小夥計這才敢跑過來,抹著眼淚把古平原抬到瞭票號裡。
那個下狠手的人丟瞭棒子,也跑到不遠處的一個街角,有個女人正等在那兒。
“四姨太,我這兩下子打得還成吧?”陳賴子笑嘻嘻地說,滿以為如意能誇獎兩句,誰知如意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反倒是瞪瞭他一眼。
“太重瞭!”她不滿地說,隨後丟過一個錢袋,“裡面是答應你的二十兩,這事兒不許對別人說,不然我揭瞭你的皮。”
“是、是!”陳賴子連聲答應,見如意走遠瞭這才悻悻道:“說要狠狠打,打完又說重瞭,這小娘們,真難伺候!”
古平原的肋骨被陳賴子趁亂踹斷瞭三根,背傷也不輕,王熾請來的郎中讓他臥床靜養,可他剛醒過來便讓“矮腳虎”打開自己床頭小箱,將裡面的五百兩銀票取瞭出來。
“拿去給十八裡鋪的鄉親們,特別是齊大嫂。”
矮腳虎覺得這銀票燙手,“三掌櫃,我們打聽過瞭,如今全省上下都是這個情勢,你這些銀子不過杯水車薪而已,我看……”
“去!”古平原怒喝一聲,牽連傷處疼得鉆心,不得已用手捂住瞭肚腹。
“好、好,我去,三掌櫃您靜養吧,我這就去。”矮腳虎縮瞭縮脖,哧溜一聲鉆出瞭屋。
古平原躺在床上,隻覺得耳邊隱約還能聽到那些主顧的哭叫喝罵聲,心神恍恍惚惚,不多時又昏沉沉地睡瞭過去。
他在夢中又回到瞭古傢村,村後那條小溪從後山的巖洞中潺潺流出,遊魚在清澈的溪水中歡戲,盛夏時自己最喜愛在溪頭那一片修竹中讀書,老師的女兒每日午後也會來此浣衣。二人情投意合,卻從未有過越禮之事,隻是有一次天降大雨,她也跑到竹林避雨,竹葉窄小不堪雨襲,自己把長衫脫下擋在二人頭頂,那是兩個人生平第一次如此之近,近得仿佛能聽見對方心跳聲。
自己一眨不眨地望著近在咫尺的心上人兒,她也抬眼看瞭自己一下,又含羞低下頭去。自己不由得就想起詩經中“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時心動,伸出手握住瞭她的柔荑。
忽然她像受瞭驚一樣,將手抽出,飛快地跑出瞭竹林,自己在後焦急地喊著:“依梅、依梅……”卻隻見那窈窕的背影越來越遠,消失在一片雨幕中。
古平原猛然睜開眼,正看見身邊一人急匆匆站起身,背過身去。古平原視線還有些模糊,費力地分辨著,“你……”
“古大哥,你醒瞭。”那人好半天才轉過身來,臉飛霞紅,有些局促不安,兩隻手像是不知道該放在什麼地方。
“是你啊,常姑娘。”古平原籲瞭口氣,回想著夢中的情形,轉過頭來看見桌上擺瞭一桌素凈的小菜,還有一籠剛剛蒸好的莜面饅頭,做得小巧玲瓏,面香四溢。
“饅頭是我求李嫂蒸的,小菜是我自做的,都是剛采的山菜,最鮮嫩不過。我請教過人,你這傷不能沾葷腥的,倒是山菜益中補氣。”常玉兒說著過來要把炕桌擺上。
“不、不。”古平原連忙搖手,“我怎麼能讓你侍候呢,這於禮不合。”
“我在王傢,還不是一樣做這些事。”常玉兒面上淡淡的,心裡想的卻是古平原方才夢中叫的那個名字,那便是他的意中人吧,她又看瞭看自己的手,唇邊露出一絲苦澀。
正在二人尷尬之時,矮腳虎一頭撞瞭進來,他瞪著眼睛左右瞧瞭瞧,這才覺得自己莽撞瞭,後退幾步關上房門,小心翼翼地敲瞭敲,“三掌櫃,我能進來嗎?”
古平原和常玉兒互相看看,常玉兒到底繃不住,噗嗤一聲笑瞭出來,古平原又氣又笑,“進來吧。”
“三掌櫃。”矮腳虎遲疑瞭半天,“那筆銀子我沒送到。”
“怎麼?”
“齊大嫂喝瞭砒霜瞭。”
“啊!”古平原與常玉兒都是大吃一驚,常玉兒雖然不認得什麼齊大嫂,但是人命關天,聽來當然心驚。
古平原則更是情急,急急拉住矮腳虎的袖子,“到底怎麼回事?”
“唉。咱們票號隻付銀子不付銅錢,這個消息傳得飛快,遠近十裡八村都知道瞭,十八裡鋪也知道瞭。據說有個無需納糧的萌生趁機到村裡去,讓繳不起稅的人傢把田產掛在他的名下。齊大嫂要是不答應,沒過門的兒媳那邊就沒錢送彩禮,親事自然也就吹瞭,隻好咬瞭咬牙同意瞭。大概回傢後越想越窩囊,於是一氣之下就喝瞭藥。”
“人死瞭?”古平原聽後失魂落魄。
“總算發現得及時,灌瞭糞汁救瞭回來。可是他們傢從此以後就是佃農瞭,好不容易攢下的那點傢業也都完瞭。”矮腳虎囁嚅著說,“這錢我沒敢送,她那倆兒子眼珠子都紅瞭,我要是說自己是泰裕豐的人,非讓村裡人給扣下不可。”
“那怎麼行,他們現在正是缺錢的時候,看病也要錢哪!”古平原氣惱得連連捶著床。
“這……”矮腳虎是真不敢去。
“給我吧。”常玉兒在一旁接過銀票,輕聲勸慰,“古大哥,你的傷要靜養不能動氣,好在齊大嫂性命無憂,這件事我去辦,一定把這銀票送到。”
“謝謝你,常姑娘。”古平原深深點頭,他這一番動作其實斷骨處疼痛難忍,隻是強撐著。
就在他養病的這段時間裡,王天貴也在密切地註意銀錢動向,等到五百個大錢能兌一兩銀子時,他覺得差不多瞭。
“再等一天,明天我們就把庫存的銅錢拿到爐房和各地的票號去兌!”他吩咐曲管賬。
“今天就把這批錢運到各鄉各村去,越分散越好,這樣不易被人察覺。”與此同時,蘇紫軒也正在叮囑李欽。果然有錢能使鬼推磨,他們雇瞭一批打井人和鐵匠,許以厚利之下,人人用命,隻用瞭很短的時間就開出一批銅礦。大清朝的銅錢是銅鉛各五,而他們卻是銅三鉛七,真正是本小利厚。
“想不到這兩個月銅錢居然瘋漲,這批銅錢要是都兌成銀子,那可就賺大發瞭。”李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雲南的銅路這一斷,再加上官府的告示,銅價自然要漲上去。”
“還有泰裕豐,聽說他們真的收瞭許多的銅錢,如今付賬用的銀子都是從同行那裡付息拆借的。咱們這批假錢一流通,就等於是往泰裕豐的後心捅瞭一刀。”
“所以開礦鑄錢的事兒我不讓你告訴張掌櫃,就是等到既賺瞭一大筆錢,又狠狠打擊瞭泰裕豐之後,給他一個驚喜,也讓他對你格外刮目相看。”蘇紫軒扇著扇子,悠閑自在地說道。
李欽興奮得鼻翼翕動眼裡放光,讓張廣發刮目相看還在其次,他最想讓自己的父親李萬堂看看:連被你委以重任的張廣發都辦不成的事兒,我卻能一舉功成,看你今後還說不說什麼趙括馬謖紙上談兵。
“快去吧,我估計泰裕豐也要有所動作瞭,咱們一定要趕在他們前面才行。”等李欽走瞭,蘇紫軒這才問四喜,“你都仔細看過瞭吧。”
“小姐,你放心吧。凡是給李欽用做開礦的銀票沒有一張能查到我們頭上。我們也從沒去過那礦上,這事兒就算敗露,也是這個大少爺一個人去扛。”
“就怕他扛不下來。”私自開銅礦鑄錢是大辟重罪。當初乾隆年間,戶部侍郎錢度奉旨督查雲南銅礦,發現有銅礦司官員與礦上工人私下舞弊,扣下銅礦販賣給倭夷,於是請出王命旗牌當場斬瞭十幾個人。其中一個不過是因為好玩,私自鑄瞭幾枚銅錢誇耀自己的手藝,結果不僅被砍頭,傢產還籍沒充公,老婆孩子都被發往極邊苦寒之地給披甲人為奴。
“不過這也不關我們的事兒,出瞭事兒自然有李萬堂去頭疼。倒是你,”蘇紫軒轉頭對著四喜,“這些日子留意喬致庸,我聽說他去包頭辦高粱,算算日子快回來瞭,我要去會會這個山西第一大財主。”她說這話時,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微微的得意之色。
“大掌櫃。”曲管賬沿著磚石小徑一路小跑,臉上都是惶急的顏色,“今天居然是五百五十錢兌一兩瞭,比昨天低瞭,咱們怎麼辦?”
王天貴一皺眉頭,“雲南那邊有什麼消息?”
“沒有,我安排瞭兩個夥計就守在黃河渡口,要是運銅車過河,他們馬上就會飛馬來報,誰的消息也快不過咱們。”
“那就沒事。興許是哪傢票號手裡也攢瞭一批銅錢拋瞭出來,但絕不會多。銅價還會漲上去,今日不拋瞭,過兩天再說。”
事情大出王天貴的意料,兩天之後,銅價居然掉到瞭七百個錢兌一兩,曲管賬汗都冒出來瞭,“大掌櫃,咱們也拋吧,再不拋出去,算上高價收銅和付給別傢票號的拆借利息,咱們可就要賠本瞭。”
“不行,我泰裕豐翻身全靠這些銅錢瞭。”王天貴也不由得不急,他在房間裡不停轉著圈,“雲南的銅車沒有到,銅價怎麼會降下來的?”
俗話說“物以稀為貴”,如今市面上沒銅錢,越是缺少,價就應該漲得越高,沒道理不升反降,王天貴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這件事兒古平原在病榻上也聽說瞭,王熾與夥計們每日來看望他,談起此事也都是一臉納悶。
“不會是無緣無故。”古平原也覺得奇怪,但細細一想凡事必有蹤,“難不成是日升昌和蔚字五聯號他們聯手拋出銅錢穩定市面?”
“我問過瞭。”這就看出王熾的能耐,他在這些票號裡都有相熟的夥計,“銅錢不比銀票,要是大筆拋出是瞞不住人的,可是別說這兩傢,就是其餘十幾傢大票號的夥計也都沒聽說櫃上有這樣的舉動,至於剩下的小票號壓根無需去問,他們沒有這個實力去做這樣的事兒。”
“還有一傢。”古平原心裡一震,“莫非是大平號?”
“更不會!”王熾搖搖頭,“自從大平號與咱們對著幹,王大掌櫃就命人盯著他們,大平號從來沒有囤積過銅錢,既然沒有收,哪裡來的拋呢?”
“這麼說起來,這還真是一件怪事瞭。”饒是古平原思路縝密,也一時想不明白瞭。
“大掌櫃,這下子可真是大事不妙瞭!”又隔瞭一天,曲管賬半夜裡跑到王宅,“咣咣”地拍著門,進門時一腳沒留神絆在門檻上,生生磕瞭個頭破血流。
王天貴一看曲管賬氣急敗壞的樣子就知道必有大事,也顧不得讓他坐下歇息,一把抓住他的前襟。
“說!”
“官府今天到各鄉去撤瞭先前的告示,反倒是要求繳稅必用銀子或者糧食,這下子咱們的銅錢不是全都砸在手裡瞭嘛!”曲管賬也急得忘瞭疼,連連跺腳捶胸。
王天貴腿一軟,坐回到椅子上。官府的這個舉動意味著什麼他再清楚不過瞭,明天天一亮,銅錢就會再往下跌,八百甚至九百個錢,搞不好還會回到一千個銅錢的官價上。自傢損失慘重已成定局,最要命的是,之前別傢票號肯拆借銀兩都是看在自己銀庫中有大筆銅錢作保的份兒上,如今銅錢一落千丈,別說再借,恐怕人傢等不及要來催賬瞭。
“叫馬號備快馬,我要連夜上省!”王天貴忽然大喊瞭一聲。
看著王天貴急惶惶出瞭大門,登上馬車揚鞭疾去,如意趴在門邊眼裡現出笑意,隻是當她一瞥間發覺常玉兒也匆匆出瞭門,那本就不易察覺的笑容瞬間就冰冷下來,她知道這丫頭要去見誰。
“別以為斷瞭幾根骨頭就算瞭。”她微微吐出幾個字,雖是夜深人靜,可也沒人能聽得清辨得明。
“有這事兒?”古平原到底是年紀輕輕,將養瞭十多天,身體已然恢復得差不多瞭。
“我聽得清清楚楚,絕不會有錯。古大哥,你說這下子王天貴是不是要倒黴瞭?”常玉兒顯得很是高興。
出乎她的意料,古平原沉思片刻,慢慢倚著墻壁坐著,臉上竟然不見喜色。
“古大哥……”
“全城、不!全省的生意人都要倒黴瞭。”古平原看上去憂心忡忡。
“怎麼呢?”
“你想啊,原先銅價飛漲,官府又要求用銅錢完稅,老百姓吃瞭虧兌回銅錢,這已經是損失瞭一大筆,如今官府又變瞭卦,他們還要把手裡的銅錢兌回銀子或是買回糧食,這樣就又是一大筆的損失,眼下市面本就不景氣,哪裡還經得住這樣的摧折!”
“可王天貴的損失不是最大嗎?”
“他這麼貪心,這是遲早的事兒。可是如果這件事嚴重到足以使泰裕豐垮掉,那麼百姓又會有多少傾傢蕩產,生意人又會有多少破產關鋪,還有泰裕豐的這些夥計們,他們的飯碗也都砸瞭。”
“古大哥。”常玉兒靜靜聽完古平原的話,神色中添瞭一絲敬意,但是她也有話要說,“做事情要先顧好自己才能顧得到別人。你看王天貴為什麼無往不利,就是因為他沒有顧慮,隻顧著自己。而你呢,事事都要先顧別人,心腸倒真好,可是難免手腳放不開,最後自身難保,到瞭那時,別人也顧不到,自己也顧不到,豈不是事與願違。”
古平原神色驚異,常玉兒外柔內剛,他在蒙古就早已領教瞭,想不到她看事情居然也是如此透徹,寥寥幾語確是說到瞭點子上。
“常姑娘,你說的都對。”他緩緩道,“隻不過我古平原幾年前還是個讀書人,如今學做生意,我既要諳熟生意人的手腕,可也不會忘瞭讀書人的良心。”
常玉兒默然不語,她喜愛古平原其實正是因為他是一個不像生意人的生意人,也不願他變成一個像王天貴那樣不擇手段的人,但是幾番波折下來,王天貴手段毒辣,古平原若是不能狠下心,搞不好下一次依然輸給這個人,到那時成敗其次,性命能不能保得住也是兩說。
古平原可沒有常玉兒想的這麼遠,他還在想眼前事,“王天貴既然交通官府,官府就不會無緣無故換瞭告示。他這次上省,一定能帶回關於銅價下跌的內情,到瞭明天就會真相大白瞭。”
古平原猜得不錯,王天貴連夜求見藩臺大人,徐藩臺什麼都沒說,隻是丟給他兩枚銅錢,王天貴細細一辨,頓時睜大瞭眼睛。
“連你都要半天才看出,老百姓更是分辨不出真假。如今藩庫收上來的稅錢,倒有一半都是假錢,隻得改用糧銀繳稅瞭。巡撫大人吩咐瞭,這事兒鬧到這個份兒,但求無過,保住藩庫稅錢才能保住協餉,除此無大事!幫不瞭王翁,實在抱歉瞭。”
假錢橫行的消息不脛而走,“市面上的銅錢都是假的,官府已經停瞭銅錢使用!”這句話一傳出來,銅價更是打著滾往下跌,幾天工夫就成瞭一千二兌一兩銀子,而且連大一點的酒樓飯莊買賣鋪子都拒收銅錢。原本是個香饃饃,如今變成瞭臭狗屎,那些手頭剛剛換瞭幾吊銅錢的百姓急得哭爹喊娘,到處央告想把銀子換回來,怎奈此時人人視銅錢如畏虎,拿著銅錢處處都吃閉門羹。
李欽可不管這些,他這一次真是大賺一筆,身上揣著厚厚一疊銀票來找張廣發,進門就是一揖,“張大叔,給你道喜瞭!”
張廣發一則在等北京的錦囊妙計發揮作用,二則也被最近山西商場上的事兒弄得莫名其妙,見李欽又裝神弄鬼,自然沒好臉色給他。
“欽少爺,你最近都跑到哪兒去瞭?要是再胡鬧……”
“慢來慢來,你先瞧瞧這個。”說著李欽把那疊銀票掏出來,趁張廣發愣神的時候,一五一十把開銅礦鑄錢的事兒說瞭出來。
“如今泰裕豐可要倒瞭,你花瞭九牛二虎之力也沒辦成的事兒,我可是幫你做到瞭。張大叔你總該謝謝我吧?”李欽等著聽張廣發的誇獎,卻不料張廣發聽完後連眉毛都豎瞭起來。
“謝你?欽少爺,你知不知道你闖瞭多大的禍?”張廣發後脊梁冷汗都冒瞭出來,“你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這私開銅礦是死罪,私鑄銅錢更是要抄傢。你以為老爺派我來山西就是對付泰裕豐,把它打倒就沒事兒瞭?咱們是要取代晉商,把山西票號變成李傢票號,要對付的是通省的票號買賣。”
“那我又做錯瞭什麼?”李欽一臉的不服氣,“我這不是先打垮瞭一個嘛!”
“哎呀,我的欽少爺!”張廣發急得直跺腳,“你犯得著用這種方法嘛,這是遇赦不赦的死罪,等於是送個把柄給人抓。甭管咱們把晉商打壓到什麼份兒上,隻要被人捏住這一條,就立時要一敗塗地。你這不是犯糊塗嘛!”
“我可跟你說。”張廣發緩瞭口氣,接著說道:“老爺的連環計眼看就要使出來瞭,這正是關鍵時候,你可千萬不能在這時捅婁子。立刻去把所有工人解雇,把礦井填瞭,從今後往後不許再到那附近去,不然出瞭事兒,連老爺也保不住你!”
李欽滿心歡喜結果碰瞭一鼻子灰,捏著銀票走出大平號,越想越是憋氣,恨恨道:“不管事兒說我不爭氣,管事兒又說我捅婁子,我就不信瞭,這大把銀子還能沒處用去!”
郎中本來說要古平原靜養一個月,他不到半個月就起瞭身,大街小巷裡轉瞭轉,到處都是唉聲嘆氣的人群,唯一上躥下跳的是衙門裡的差役,到各傢撞門子逼要稅錢,大聲呵斥與小聲懇求交織在一起,全城一片哀聲,往日熱鬧繁華的雜貨互市如今連個人影都看不見。
“這生意是做不成瞭。”大街口上有兩個馬夫在扯閑嗑,“貨擺上沒人買,一天天耗著誰耗得起?”說話這位穿著雙露瞭洞的葛麻鞋,不時把手指伸到腳縫裡摳摳聞聞。
“這也就罷瞭,搞不好一會兒來倆差役,把一天的飯錢都收走,那才倒黴呢。”邊上一個大眼漢子跟瞭一句。
“不算倒黴,不算倒黴。”那位連連擺手,“最倒黴是身上沒銀子隻有銅錢,那可就糟瞭!官府隻要銀子,拿不出就要拘拿,讓傢人來送銀子,送得晚瞭就打板子,這屁股非打開瞭花不可。”
“官府不要銅錢,生意攤也不收銅錢,我說張大哥,”大眼漢子嘿嘿笑瞭兩聲,“你欠我那二百個錢,我也不敢要銅錢,誰知道哪一枚真,哪一枚假,還是還銀子吧。”
“二百個錢,折成銀子一錢七而已,還沒有剪下來的指甲大,你叫我怎麼還?”張大哥腳也不摳瞭,把眼一瞪,生起氣來。
“二位。”古平原聽明白瞭,原來是欠債還錢起瞭糾紛,他上前道:“我能分得清銅錢的真假,你們不妨把錢給我,讓我幫你們辨一辨。”
“你?”那二位彼此瞧瞭一眼,都有些不太相信,“瞧你這樣像個不會花錢的白面書生,還會認錢的真假?我可聽說這假錢能亂真,隻有票號的人才分得清。”
“我就是票號的人,我是泰裕豐的三掌櫃。”
“喲,那真是有眼不識泰山瞭。”說著張大哥把腰裡的錢口袋解下來,拿瞭兩小串穿好的制錢,“麻煩您給看一看。”
古平原拿過那二百個錢,將繩子解開,一個個拿起來,又是看又是摸又是對著太陽照,好半天才歸瞭兩堆兒,指瞭指少的那一堆兒,“這些都是真的,其餘都是假的。”
“哎喲!”張大哥一拍大腿,“這可坑死人瞭!誰這麼缺德造假錢,讓皇上逮住活剮瞭他!”
古平原看過這二百個錢,心裡也是暗暗吃驚,這假錢鑄得真好,從外表上看與真錢並無不同,就是字畫稍微模糊瞭一些,可是真錢用得久瞭,字畫磨損也會模糊,這一點並不能作為分辨真假的依據。票號中人能辨真假,不過是憑借經驗,能看出真錢與假錢在中間方孔處的大小稍有些不同,可是普通百姓,沒經手過那麼多錢,是絕難辨認的。
“能造出這套假錢來的,也不是普通人。”古平原想對瞭,鑄錢的翻砂模子是蘇紫軒畫的圖樣,與戶部所制的那二十五塊真的錢范幾乎是紋絲不差。
古平原回到泰裕豐,先來找王天貴。王天貴這些天日日焦灼不安,庫裡放著小山高的銅錢,如今已經成瞭燙手的山芋。這且不說,櫃上天天告急,他知道隻要有一筆銀子付不出來,立時就要引發擠兌,到時候泰裕豐必垮無疑。所以他寧可賠本賺吆喝,從別傢票號高息借銀子付利息,也要把買賣做下去,可是眼看窟窿越扯越大,王天貴不得已把名下的幾間買賣鋪子都悄悄賣瞭出去,這才能應付得過,可是到瞭下個月該付別傢票號利息的時候怎麼辦,他還沒有想好。票號裡的夥計們整日經過後院時,都躡手躡腳,連口大氣都不敢出,否則必定挨一頓狠狠地斥責。唯一不改常態的人還是老歪,他原本就陰沉得怕人,往門口一立可以整日不動不語。古平原來找王天貴,先深深地看瞭他一眼,老歪用那隻露在外面的眼睛回看著古平原,換作別人立時就會把目光避開,可是古平原沒有,他帶著一絲悲憫仔細瞧瞭瞧老歪,這才抬腿進瞭王天貴的房間。
“胡鬧!”不多時屋裡傳出瞭王天貴氣惱如雷的喊聲,“這個時候你還敢來添亂,給我滾出去!”
古平原一言不發走出屋子,王熾等人都關切地聚在前堂與後堂間的月洞門處張望著,古平原卻不急著出去,反倒是轉過頭向著老歪說瞭一句:“下月初一的正晌午時,我在無邊寺等你。”
老歪難得地怔瞭一下,上下打量瞭古平原幾眼。
“來不來隨你。”古平原撂下一句,轉頭來到外面。
“三掌櫃,你這傷沒好利索,怎麼就跑出來瞭。”夥計們七嘴八舌。王熾也問道:“你去找大掌櫃做什麼?”
古平原沒回答他的話,反倒是深有感慨地說瞭句,“有些人眼裡的利就隻有錢而已,這樣的人就算是有瞭大鋪子也不過還是個小生意人。”
夥計們聽得莫名其妙,王熾卻聽出他說的必是王天貴,這是他的尊親,自是不好往下接口,怔怔地看著古平原。
古平原卻不再接著往下說,從櫃上要瞭紙筆寫瞭一張紅紙,在上面寫瞭兩行字,“母錢桌子,鑒別真假。”然後搬過一套桌椅,將紙條端正地貼在上面。
“母錢桌子?”夥計們都看愣住瞭,“三掌櫃,您這是……”
“錢不辨真假,貨就無法流通,商不能取信,利便不可長留。眼下山西商界之所以亂成一鍋粥,就是因為這銅錢造假,人人自危,賣貨的不敢收錢,買貨的錢沒處用,買賣之間的這條道便被堵死瞭。”古平原指瞭指面前的桌子,“我設這母錢桌子,為大傢辨別錢的真假,讓賣的敢賣,買的能買,將這條路重新打通!”
“這……”夥計們猶豫起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白花蛇撓瞭撓頭,“山西一省流通的銅錢何止千萬,要是這樣鑒別起來,猴年馬月能弄完?”
古平原並不回答,就把桌子搬出去,在離著泰裕豐不遠處的滿一樓前擺起瞭攤子。
一開始沒人理他,後來漸漸有食客要付銅錢,滿一樓櫃上不收,雙方起瞭爭執,都一同想到瞭古平原,於是雙雙出來請他做個鑒別。古平原一絲不茍地把幾千個錢一一辨認清楚,雙方這才免瞭一場口舌,滿一樓的生意也做成瞭。打這以後,滿一樓就不再高掛“免收銅錢”的牌子瞭,而是有人用銅錢付賬,便請到古平原那裡,古平原一個大子也不要,完全白當差,從早忙到晚。滿一樓過意不去,要供他三餐,古平原遜謝推辭,隻向櫃上討瞭壺熱茶喝。
眼看這滿一樓的買賣又做瞭起來,其他飯館子的老板可眼紅瞭。有的就私下找到古平原,想讓他把母錢桌子挪挪地方,挪到自傢飯館前,古平原笑瞭笑,告訴他們這個辨錢的本事票號裡三年以上的夥計人人都有,不如就在這幾個飯莊所在的各個買賣街的街口各設下一個母錢桌子,然後請泰裕豐的跑街夥計輪流去當值。
跑街夥計本就因為市面蕭條而無事可做,有人備瞭厚禮來請,當然少一事不如多一事,樂得賺些外快。又過瞭幾天大傢這才發現,這母錢桌子的好處太大瞭,甭管是哪條買賣街,隻要跑街夥計在街口一坐,買賣立時就紅火起來。有買有賣就有借有存,票號也不再是隻有取錢的顧客上門瞭。
“三掌櫃,你這一手可真高明。”這一天散瞭市,夥計們聚在古平原傢裡喝酒聊天,矮腳虎撮起幾粒花生米放在嘴裡津津有味地嚼著,一口小酒喝下去,隻覺得渾身舒泰,不由得就開瞭口,“隻是收效有些慢,市面這麼多錢,要看到何時才是個頭?票號裡的夥計總不能正事兒不幹,成天守在買賣街上,時間長瞭大掌櫃也不幹哪!”
“你說的一點沒錯!”古平原正要找個機會來談這件事,“這幾日大傢辛苦瞭,過手的錢總有好幾萬吧?”
“幾十萬都有瞭。”白花蛇揉瞭揉發酸的手指。
“好,你們發現這假錢與真錢的區別沒有?我說的是老百姓一下子就能辨認出來的區別。”
“這……”夥計們隻顧著辨識真假,倒沒考慮這麼多,隻有王熾說瞭句:“我摸著這真假銅錢有些不一樣。”
“對。”古平原興致勃勃地拿出一真一假兩枚錢來,“自從同治爺登基,這真錢的模子已經用瞭一年多,表面早已被磨平,所以鑄出來的錢也是表面光滑,舊錢用得久瞭更是滑不留手,可是假錢模子才使用瞭不長時間,表面還有翻砂的痕跡,假錢上也就自然帶瞭些毛刺,靠肉眼很難分辨,但是拿在手上細細一摸就能辨別出來。”
“不錯!”經他這一提醒,夥計們也恍然大悟,矮腳虎便埋怨道:“三掌櫃,你何不早說,我也不必挨個對著太陽看,這幾日下來眼睛都快看瞎瞭。”
“我也是剛剛琢磨出來的。”古平原笑瞭,“再說這個法子不是給你們用的。”
“那是……”矮腳虎還在懵懂,王熾沖著他的腦袋拍瞭一巴掌,“你沒聽三掌櫃說嘛,把這個法子教給那些小生意人,他們學得快,一傳十、十傳百,等老百姓都會分辨瞭,這假錢自然就銷聲匿跡瞭。”
“啊!”矮腳虎又驚又喜,一手拿著真錢,一手拿著假錢,“嘿,這下子總算能把那造假錢的王八蛋氣個半死瞭。”
第二天便是初一,古平原忙瞭一上午,但心中始終記掛著一件事,連午飯都沒吃就趕到瞭無邊寺。等瞭不大工夫,就見老歪從山麓一步步走瞭過來。
“你找我做什麼?”一見面老歪就直截瞭當地開瞭口。
古平原邁步往寺裡走,邊走邊道:“佛法三藏,曰不可說者多。有些事說到不如做到,做到還需看到,你既然來瞭,少安毋躁,等一會兒自然有你該看的事情。”
人皆好奇,老歪雖然心如鐵石,這時候也不免被古平原的話吸引住瞭,於是悶哼一聲:“你若敢戲耍我……”
“我知道。”古平原瞥瞭他一眼,目中並無懼色,“你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嘛,別人叫你一聲名字,你就要割人舌頭。”
“你!”老歪臉上變色,剛要說話,古平原忽然疾道:“噤聲!”
他們已經走到瞭寺院的偏殿裡,就聽從外面傳來幾聲女人說話的聲音,雖然是竊竊私語但在靜謐肅然的古寺中還是依稀可聞。老歪往窗外一看,果然是一群女人相伴而入,手裡拎著籃子,打開的蓋子裡看得出有供果香燭。
老歪詫異瞭一下,這才想起無邊寺平日不接待女施主,隻有初一、十五才是例外。他對著古平原冷笑一聲:“你就讓我來看這個?”
古平原卻不回答,眼睛一直看著角門處。老歪順著他的視線瞅過去,立時如被雷擊般立在當場。
就見角門那裡顫巍巍走進來一個瞽目老婦人,手裡拿著一根藤杖,身上衣著雖然樸素卻很是潔凈。邊上有一個中年仆婦,一樣的幹凈利索,左手挎個籃子,右手攙著老婦人,正慢慢地往前挪步。
“薛大姨,你可慢著點,這寺裡蔭涼,地磚上都長瞭青苔,滑得很。”看得出仆婦對老太太很關心,一步一囑咐,老婦人不時點頭答應著。
老歪早就瞧呆瞭,這老婦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母親薛氏,上次看到她時,穿得還是邋遢骯臟,也知道她平素一步不出門口,怎麼如今像變過瞭一個人?
他在偏殿裡怔怔想著,那仆婦把薛氏扶到院中石桌椅旁,在石凳上墊瞭一塊坐墊,這才引著老太太坐下。
她打開籃子拿出些水果面食來請薛氏吃,薛氏擺擺手,聽到頭上黃鶯叫,倒是掰瞭一點面疙瘩灑在桌上,不多時便有那貪吃的鳥兒跳到桌上啄食,吃完瞭桌上的,見老太太手上還有些許渣子,便又蹦過來啄瞭一口。
“喲!”薛氏猝不及防嚇一跳,明白過來後,與那仆婦倒是一起笑瞭起來。
老歪緊緊扒著窗欞,就像那貪吃的黃鶯兒一樣,貪婪地看著母親的面容。他早已忘記母親上一次笑是什麼時候瞭,自打那一夜濫賭過後,一切都不一樣瞭,自己再未笑過,母親再未笑過,唯一常常在笑的是如意,但那笑容背後藏著的卻是深不見底的恨意。
直到薛氏站起身,慢慢走進瞭大雄寶殿禮佛,身影已然消失不見,老歪依舊一眨不眨地看著,目光中都是癡意。
“高兄!”古平原一直靜靜在後面站著,這時輕輕開口。
就這兩個字,就像惹怒瞭一頭暴躁的豹子,老歪猛回身,一隻手狠狠掐住古平原的脖子,把他牢牢地按在墻上。
古平原張大嘴卻透不過一絲氣,憋得臉色鐵青,直到感覺老歪的手勁兒越來越松瞭下來,他趁機掙脫,半蹲在地上咳瞭半天,這才能辛苦地說出一句話。
“在你娘心裡,你永遠都是高德輝,不是老歪!”
老歪瞪瞭他半晌,“母子之情早就絕瞭,世上再沒有叫這個名字的人。”
“那你告訴我。”古平原喘息著站起身,指瞭指窗外的大殿,“為什麼你娘每一次來禮佛,念過《大方廣佛華嚴經》後,會悄悄加上一句‘今生罪孽老身一己承擔,地獄有報皆報我身,與高德輝無幹’?”
老歪身子栽瞭一下,失聲道:“什麼?”
“那個仆婦李嫂是我請去照顧老夫人的,每次禮佛她都在旁,這話是她親口告訴我的。老夫人每次來都要虔誠跪地誦念為人贖罪的華嚴經,而每一次念到最後都會說方才那句話。世上若無高德輝這個人,這個人也必在她心裡,她寧可自己受惡報,也不願報應在這個人身上,你還不明白嗎!”
老歪胸膛不停地起伏,忽然轉身奔向門口,卻在門前停下,緩緩跪倒,渾身激烈地顫抖著,指甲摳在磚縫裡,片片綻開,大滴大滴的眼淚合著鮮血流在這青燈素照的佛堂中。
“俗話說‘子欲養而親不待’,老夫人畢竟年紀大瞭,我不忍看你母子如此,便給她在城外置瞭二畝薄田,請瞭佃戶來耕,靠著田租過日子,今後衣食總歸無憂的。平素傢中事都是那位李嫂在幫著打理,她與老夫人之間甚是相得,這些日來,你娘的心境也好瞭許多。”古平原在旁緩緩說道。
老歪深深吸瞭一口氣,站起身面向他,眼神中依舊一片寒意,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遞瞭過去,“古平原,你別以為以德報怨我就欠瞭你的人情,辦不到!三刀六洞還給你,你下手吧。”
古平原笑瞭,不以為然地搖瞭搖頭,“你以為我是讓你欠我的人情?讓你去幫我對付王天貴?”
“不是嗎!”
“我是想讓你體恤老夫人的一片心。她老人傢在那裡念經誦佛,為你贖罪,你呢,助紂為虐殺的都是好人,那麼老夫人將你的惡業攬在己身,將來豈不是要遭受無邊慘報!”
老歪聞言大震,手中匕首“當啷”一聲掉在地上,人似被重錘擊瞭一下,倒退瞭幾步。
“身孝我替你盡到,心孝卻要你自己來盡,畢竟母子骨肉,鬼神皆知,誰也替代不得。”
“那、那……”老歪一時心神大亂,茫然望著古平原。
“我知道你不知該何去何從。何不棄惡從善,你當年不是想要去投軍嗎,一切惡業都從那一天起,如今何不從頭再來過?”
“從頭再來,從頭再來……”老歪喃喃念瞭十幾遍,回想著多年前的那一夜,如意殷殷相勸,二人影對桃花,自己一番雄心壯志,如今皆成泡影,他似癡瞭一般,半晌才搖搖頭,“晚瞭!”
“不晚。”古平原要說的話都說到瞭,他走出殿門,遠遠留下一句,“難道你想一輩子當老歪?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老歪大睜著眼看著古平原離去,耳邊傳來大殿中擊磬的清鳴,那是代表有一個人剛剛念完瞭一卷經。老歪忽然悲嘯一聲,長長的聲音仿佛受傷的狼在慟哭嚎叫。
古平原離開無邊寺,並沒有回到縣城裡,他還有個地方非趕去不可,那就是平遙的日升昌總號。
“日麗中天萬寶精華同耀彩,升臨福地八方輻輳獨居奇。”古平原站在這幾十年的老票號前,眼見這高出路面五層石階,光正院鋪就五大間的票商翹楚,看著那高高刻在門墻上出自狀元手筆的對聯,心裡一時很是激動。
這才叫給生意人長臉!他知道,要做成這麼大買賣,那是幾代掌櫃和夥計辛苦經營而來,看上去櫃裡算盤有條不紊地打著,夥計滿臉是笑地迎客,生意仿佛風平浪靜,其實這背後不定經歷瞭多少風風雨雨,明槍暗箭。
“小兄弟,你來瞭!”雷大娘穿著一身月白鑲紅邊的裙子,神采奕奕地迎瞭出來。
“雷大掌櫃,一向可好。”古平原躬身要拜,雷大娘真是爽利人兒,一把就把他托住,臉上還是那樣親切的笑容。
“你也真是,在西安分手時就讓你沒事兒到日升昌來坐坐,怎麼現在才來,來瞭又這麼多禮。”雷大娘假意嗔怪道,“還不快進來,那喬小子的大紅袍被我硬討來半兩,就等你來喝呢。”說著扯瞭他一把,古平原隻好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隨雷大娘走進瞭票號裡面。
滿櫃上的夥計見一向威儀的大掌櫃對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夥子如此親熱,都瞧懵瞭,直眉瞪眼地看著二人走進後堂大掌櫃的房裡,這才互相捅瞭捅,小聲議論起來。
“小兄弟,我猜得不錯的話,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吧。”等茶水泡開的時候,雷大娘已經開門見山地問道。
“是。”
“說吧,是不是王大掌櫃派你來借銀子?”雷大娘面上一如平常地笑著,其實這些天買賣上的事兒也夠她煩的。銅錢這麼一折騰,市面蕭條冷落,日升昌雖然財大氣粗,可是連著幾個月沒有盈餘,坐吃山空總不是辦法,頭疼的時候還在後面。要是王天貴來借銀子,雷大娘絕不會貪圖重利,想都不想就能給他吃個閉門羹,但是古平原這一來,事情就為難瞭。按說銀庫裡銀子要留著備急,可是雷大娘實在和古平原投緣,再則一說當初在西安是他救瞭自己和眾傢掌櫃一難,如今隻要張口,無論如何要答應下來。
出乎意料的是,雷大娘想錯瞭,古平原說的是另一回事兒。他把自己怎麼設母錢桌子,怎麼幫助商人和顧客辨別銅錢真偽,又是如何找出瞭真假銅錢之間的區別一一細說,末瞭道:“如今太谷縣城裡有泰裕豐夥計坐鎮的幾條買賣街又重新開瞭起來,打今兒起,夥計們就會教大傢如何分辨真假,我想用不瞭多少時候,這假錢在太谷就無處容身瞭。”
雷大娘聽得興起,拍瞭一下巴掌:“可真有你的,我明白瞭,你來找我,是希望日升昌也如法炮制,在平遙也辦起母錢桌子。”
“不。我是希望雷大掌櫃能以票號龍頭的身份站出來,把這個法子推廣到全省去,最起碼十八傢大票號要推行起來,底下的小票號自然跟從,這樣用不瞭多久,那些假錢就如日頭下的雪水自然消融不見。”
“真是好。”雷大娘想不到古平原是送計上門,正好解開心裡一個驅之不去的疙瘩。她站起身走瞭幾步,想瞭想道:“這件事還可以走官府的路子,在衙門收稅的戶房前擺上幾個母錢桌子,大不瞭票號白當差,讓老百姓能安心用銅錢繳稅,官府一旦準用,立時就可以穩定市面。”
“不愧是日升昌的大掌櫃。”古平原見她如此敏捷,也是由衷佩服,同時知道雷大娘如此說,自然是贊同自己的想法。
二人正要往下深談,從後房匆匆走出來一個丫鬟,俯在雷大娘耳邊說瞭兩句,她頓時臉上稍稍變色,抱歉地笑瞭一下,“小兄弟,你先坐,我去去就來。”
日升昌前後六重院落,有廳堂共六十七間,正院、偏院各三組。其中後面三重院是雷履泰在日升昌原址上買下周圍商鋪住戶擴建而成,作為雷傢的私宅,這樣照料起買賣也方便。
雷大娘自己住在偏房,而把正房讓給她的弟弟雷念珠住。雷念珠自幼聰明過人卻體弱多病,雷傢請教瞭高人,為瞭給他祈福故此取瞭一個這樣的名字。當年雷履泰一心想把傢業傳給兒子,可是雷念珠的身子實在難耐繁巨,後來雷大娘在佛前立誓終身不嫁,就是為瞭替弟弟守住這份傢業。
“念珠,聽說你有急事要找我?”雷大娘步入弟弟的臥房,幾個丫鬟連忙側身站好,肅然相對。一個滿頭珠翠的少婦也站起身沖著她福瞭一福,“其實也沒什麼事。”少婦不安地看瞭一眼床上的那個男子。
“咳咳,姐姐與我說話,你別插嘴。”那斜倚在床上的男子臉色一沉。他神色灰暗,骨瘦如柴,一雙眸子卻如潭水般深,此時不過方近中秋,身上卻披著貂袍,門窗也是緊閉一絲風都透不進來。
雷大娘安慰地撫瞭撫那少婦的柔肩,這是她做主給弟弟娶進的媳婦。別人都以為日升昌的大少爺要娶的不是傢財萬貫的商人之女,便是官宦人傢的千金,可是雷大娘卻偏偏給弟弟挑瞭一個後街窮花匠的女兒,消息傳出一時成為街頭巷尾的熱議奇聞。不過這個花匠的女兒卻真正是個賢妻,最是溫柔可親的一個女子,待下人寬厚,待親人有禮,對自己的丈夫更是百依百順,從不說個“不”字,雷傢上下就沒有不誇她好的。唯一讓大傢納罕的是,這個笑容靦腆的女子自打進瞭雷傢門後不久,就開始長年累月地穿起長衣褲,雖說女子不露肌膚是守禮,可像她那樣一年四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連手腕都不露在外面的,也實是不多見。
雷大娘讓弟媳站到一旁,自己坐在弟弟身邊的炕沿上,柔聲道:“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你該服的丸藥已經派人去京城同仁堂辦瞭,這次特別把從俄羅斯購來的老山熊膽交給藥鋪,想必制出來的藥比往年還要好。”
“多謝姐姐關心。”雷念珠牽牽嘴角,露出些許笑意,“我身上倒沒什麼,都是老毛病,哪裡一時半刻就死人呢。我聽丫鬟說,前廳來瞭個人,姐姐見瞭像是很高興,特意想問一問。”
“哦,便是我上次從西安回來說與你聽的那個古平原。”雷大娘聽說是這樣,才放下心來,接著把古平原的來意說瞭,“他年紀與你差不多,可真是個難得的商才,假以時日,成就不可估量……”她略帶興奮地說到這裡,忽然覺得有些不妥,囁嚅瞭一下把話打住瞭。
雷念珠苦笑瞭一下,“人傢是個能闖能沖的漢子,我這半死不活的人拿什麼去和他比。”
“弟弟。是我失言瞭,你別放在心上。”聽他這樣說,雷大娘心裡好不是滋味。
“這有什麼。不過方才聽瞭姐姐的話,我也有話想說。可這買賣上的事兒,我也不知道該不該開口?”雷念珠緊盯著姐姐的眼睛。
“你是雷傢人有什麼開不瞭口的,別的不說,財神股裡有你一大半的股,你倒說不得話瞭?”雷大娘假嗔道。
雷念珠點點頭,“這古平原想的法子倒是不錯,可就是……要是日升昌真的按照他說的去做,甚至照他的指點去聯絡一省的同行,這事兒傳到外間去,不等於雷傢以這個姓古的馬首是瞻瞭嗎?父親一輩子創出的聲譽不容易,姐姐守著一大攤子也是辛苦,可別一著不慎,倒把幾十年的名聲拱手讓給瞭外人。”
他費力地咳嗽瞭幾聲,妻子連忙上前微微扶起,幫他輕輕拍打著後背,“姐姐,我說這些也不過是白說說,事情還要你來拿主意,我這個廢人整天不出門,什麼都不懂,說瞭也不算的。”雷念珠邊咳邊說。
雷大娘咬著下唇,臉色有些發白,過瞭好一陣兒才笑道,“怪不得爹爹在日總誇你博學善思,這不是偶爾出個主意就能幫著姐姐拾遺補闕嘛。放心,姐姐心裡有數,一定不會損瞭咱們雷傢的名望。”
她見弟弟再無話,便辭瞭出來。一旁雷念珠的妻子端過一小盤梨片,用西洋進的小叉叉起一片,喂入丈夫口中,柔聲道:“這是應季的萊陽梨,最補肺氣,多吃幾片隻怕咳便好些。呀!”
她冷不防失聲叫瞭半聲,又立時閉上嘴,面上露出痛苦之色。雷念珠手裡拿瞭一把小叉,正紮在她的腿上,鮮血不多時就染紅瞭羅裙。兩旁丫鬟都深深低下頭去,不敢再看面前的少爺和夫人。
雷念珠看著妻子在忍痛,目中似乎也有痛苦的神色,但卻又帶瞭些癲狂與嫉妒,還有一絲不甘的怒意。
雷大娘走出正院,在夾道處停下腳步,回頭呆呆地望著高聳的屋簷,她太瞭解這個弟弟瞭,既可憐卻又……自己這一生不嫁,不也是因為他在父親面前“不經意”地說瞭一句話,方才被迫立瞭誓言麼。她不由自主又想起城外浦口鎮上那個為瞭見自己一面而忘瞭歲考的癡秀才,他苦等瞭這麼多年,幾個月前娶瞭同鄉佃農的女兒,聽人說那女人長得與自己很像。
“唉!”雷大娘嘆瞭口氣,剛要轉身,忽聽到房中傳來弟媳痛苦的叫聲,她臉色一黯,招過一旁的管傢。“打明兒起,給大夫人傢中的貼補銀子每月再加上五十兩,從我的私賬上撥。”
雷大娘回到前廳,神色難看極瞭,她可真不知道怎麼向古平原開口變卦。她的臉色就像一本書,古平原一見就知道事情起瞭變化,一時也開不得口,兩個人就這麼久久坐著,房中的空氣仿佛凝固瞭一般。
“古掌櫃……”
“雷大掌櫃,”古平原搶著道,“方才古某的建議實在還有許多紕漏,容我回去細思,此事不妨慢慢商議。您日理萬機,恕我不打擾瞭。”說著站起身。
雷大娘一臉歉意送他到門外,看著他上瞭馬,從下人手裡接過韁繩遞給古平原,低低說瞭聲:“小兄弟,對不住。”
古平原為這件事發愁瞭好幾天,雷大娘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既然有不能明說的苦衷,自己不能強人所難,可是如果不在全省設立母錢桌子,這假錢就禁不絕,買賣人依舊要深受其害。
他正想著除瞭日升昌之外,還有誰能在票號裡一呼百應?“難道要去找那個毛老頭?”他這天正在母錢桌子上喃喃自語,想到那個老謀深算的毛鴻翽,古平原也有些打怵。
“你說哪個毛老頭啊!”面前有人擋瞭太陽,蒼老的聲音毫不客氣卻有些熟悉,古平原一激靈,抬頭望去真是“說曹操,曹操到。”他慌忙起身,“毛大掌櫃,怎麼是您啊。”
“方才你不還在念叨我嗎?”毛鴻翽瞪瞭一眼。
“不、不,我說的是前街那個欠櫃上賬的毛老頭。”古平原面紅過耳,連連擺手。
“呵呵,年輕人,要論扯謊你還差得遠呢。”毛鴻翽大笑,笑罷正色道,“我是到太谷來辦點事兒,順便來給你道謝。”
“謝我所為何事?”古平原不解道。
“為瞭這母錢桌子啊。”毛鴻翽在桌上敲瞭敲,“你不會不知道吧,如今全省的票號都把這母錢桌子視為興利的不二法門,北到大同府,南到運城縣,到處的買賣街上都在設這個物件。嘿嘿,古老弟,你可算是把這一省的票號給救瞭。”
“……”古平原又驚又喜,一時瞠目結舌不知說什麼才好。
“原來你真不知道哇。你來看看。”毛鴻翽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幾天前,這信就插在我門上,嚇瞭我這老頭子一跳。”
古平原急急接過信展開一讀,原來裡面說的就是母錢桌子的效用,引的都是他自己的話,連同雷大娘所說借用官府之力的計策也寫瞭進去,末瞭講得明白,這從頭到尾都是泰裕豐三掌櫃古平原的功勞。
“後來一打聽,不止我,省裡但凡有點實力的票號掌櫃都接瞭這麼一封信,信上沒署名,可是我看呀,怎麼有點像那雷大丫頭的字兒呢。”毛鴻翽擠瞭擠眼睛。
古平原沒說話,他喉頭已然哽咽,眼圈也忍不住紅瞭,向南望瞭望平遙方向,仿佛能看到雷大娘正在燈下伏案寫著一封封的書信。
“好瞭,要道謝也謝過瞭,我該走瞭。不過古老弟,我老頭子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老前輩請講。”古平原恭敬地說。
“都是圖利,可掌櫃和掌櫃不一樣,有的自從生意上著眼,有的嘛,卻不那麼地道。你本事不小,但要學會識人,別被人蒙哄瞭去。一句話,事事多留點神。”
古平原心裡清楚,毛鴻翽不知道自己和王天貴之間的恩怨,恐怕以疏間親,可又深知王天貴的為人,擔心自己吃虧,於是這樣變著法提醒。
他心裡感激,但也不能把話說明,深深一揖,“晚輩心裡都明白,請您放心便是。”
“那就好。”毛鴻翽呵呵笑著上瞭旁邊的馱轎,與古平原拱手相別。
“喬東傢,西安一別,一向久違瞭!”蘇紫軒通名報姓來到喬傢堡,一路上喬傢族人都來圍看,誰也沒見過這樣豐神俊朗的哥子兒,圍著看稀罕,一直到三面臨街不與民宅相連的喬傢大宅前,人們才停住腳步。
“原來是你。”喬致庸剛從包頭趕回來,喬傢在包頭做高粱生意,但是因為錢都擱在瞭南方茶山上,隻得百般周旋,靠著喬傢多年來的信譽才維持住瞭這筆生意,已然是累得心力交瘁,回到傢還沒歇上一日,蘇紫軒便找上瞭門。
他看瞭看大門外還在徘徊不去的族人,先抱歉地說,“鄉下人沒見過世面,倒讓蘇公子見笑瞭。”
“喬傢堡坐擁金山銀海,若說喬傢沒見過世面,那可沒人相信。”蘇紫軒話裡有話,她今日來就是打算當面鑼對面鼓地和喬致庸打打擂臺。她又舉頭望瞭望喬傢大宅那高達十米的磚墻,“好大氣派,真和皇宮差不多瞭。”
喬致庸也沒留神細聽他話裡的意思,隻是盡著待客之道,沿著一條百米長的石鋪甬道將蘇紫軒主仆請到主院正廳落座。
二人素無交情,蘇紫軒今日貿然來拜必有緣由,喬致庸等著聽他說話,誰知蘇紫軒卻並不開言,坐在座裡左看右看,不多時居然站起身,不顧主人在座,施施然走到廳外簷下,東張西望起來。
喬傢仆人都是訓練有素,雖然環列兩旁廊下,對蘇紫軒的失禮卻是視而不見。喬致庸心裡生氣卻也不好發脾氣,心想從來隻聽說主人慢客,從沒聽說客人晾主人,今天倒叫我見識瞭。
他等瞭又等終於忍不住瞭,輕咳一聲,剛要說話,蘇紫軒忽然大驚小怪地走瞭回來,“喬東傢,感瞭風寒嗎?”
“隻是小疾而已,不礙事。”喬致庸擺瞭擺手,“蘇公子此來不知……”
蘇紫軒根本就不接茬,順著自己的話往下說:“聽說前明大內禦制‘通宣合黃散’治風寒有奇效,雖百年不失藥效,如今禦藥房裡還留著一批,喬東傢不妨一試。”
“蘇公子說笑瞭,那是大內的藥,喬傢怎麼會有呢?”喬致庸雖然聰明,可也猜不透他的用意。
“不會吧,當年亢傢把金子給瞭你們喬傢,建起這麼一大份傢業,那藥散與金子是一個出處,難道就沒順手弄來些?”蘇紫軒笑吟吟說瞭這句話,一眼不錯地盯著喬致庸的臉。
誰知喬致庸隻是愣瞭一下,接著萬分詫異,“什麼亢傢,什麼金子,蘇公子你在說些什麼,我怎麼聽不懂呢?”
蘇紫軒一言不發瞅瞭他半天,忽然哈哈一笑,用折扇點指著喬致庸道:“喬東傢,你演戲的本事可真大,我要是不知道那首歌,還真是被你蒙騙過去。”
“什麼歌?”
“因果歌!”說著蘇紫軒曼聲而唱,“莫打鼓莫敲鑼,聽我唱個因果歌。那闖王逼死崇禎帝,文武百官一網羅。那闖將同聲敲火烙,金銀霎時積滿河……”
她才唱瞭兩句,喬致庸的臉色已然大變,他在西安聽說蘇紫軒在打聽亢傢的事情,所以這次也是有所防備,但是沒想到這個蘇公子連這首歌都知道瞭。
“東窗事發!”這四個字在喬致庸心裡閃電般劃過。
蘇紫軒停下來,看瞭看喬致庸的臉色,滿意地一笑,“這歌,喬東傢一定聽過吧。”
“沒聽過!”到瞭這時候,喬致庸隻有硬扛瞭。他太清楚這裡面的前因後果瞭,說什麼也不能承認喬傢與這筆金子有牽連。
“那歌裡說的金子呢。”
“沒見過。”喬致庸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
“這歌裡說得明明白白,金子埋在山西,後來‘二人架拐掘地得。’這‘二人架拐’可不就是個‘喬’字!”
“哈哈!”喬致庸仰天打瞭一個哈哈,“姓喬的多瞭去瞭,再說你一口一個歌裡說的,你那歌可別是生編硬造出來,專要訛我喬某人的吧?”
“喬東傢不認,我也沒辦法。”蘇紫軒心平氣和地說,“不過你既然想洗脫這藏匿逆產的嫌隙,就請帶我去喬傢銀庫看一看。”
“哼!”喬致庸勃然變色,“我喬傢的銀庫豈是你說看就看的!”說罷端茶在手。
廊下的聽差看得明白,立時抻長瞭聲,“送客!”
“喬致庸!你敢這樣和我傢主人說話。”四喜忍不住瞭,臉一板怒道。
“四喜,進門是客,不能對主人無禮。”蘇紫軒瞟瞭一眼喬致庸,忽然又變瞭語氣,“不過出門之後,我這喬傢的客人可就要變成臬司衙門的座上賓瞭。”“你說什麼?”
“我說,我知道本省有一個富戶,發傢致富用的全都是逆產,而且還是前明大內本該收歸本朝國庫的金子。這一條罪名要是坐實瞭,隻怕免不瞭殺頭抄傢吧。”
喬致庸並不畏懼,直視著蘇紫軒的雙眼,“你要誣告喬某也隨你,不過就憑你這無根無梢的一首歌,隻怕難以取信皋臺大人。”
“不一定。”蘇紫軒始終穩穩當當,說話也是成竹在胸,“既然有原告,又是這麼一樁能通天的大案子,皋司衙門即使不信,也要照規矩來喬傢堡查案。想必你也知道,官府查這種案子就是石頭也會扒一層皮下來,你不為自己想,難道也不可憐外面那些族人。”說著她向門外望瞭望。
話說到這份兒上,喬致庸也要考慮考慮瞭,他沉思不語半晌,忽然抬起頭,“好,與其驚動官府,不如讓你在這裡就看個明白!”
說著他大聲吩咐道:“把天地玄黃四個賬房裡的賬簿都搬來!”
“都搬來?”聞訊趕來的總賬先生不置信地問。
“對,一本也不許少!就放在正廳之中。”喬致庸向廳中一指。
他是喬傢堡的主人,說話就是令,就見喬傢仆役如流水不斷線般把一摞摞泛黃的賬本抱來,不多時就堆成瞭一座小山。
“我喬傢自打先祖喬貴發一串銅錢起傢,在包頭創立‘復盛公’攢起偌大傢業以來,一筆筆的生意都有詳細記載,所有的賬簿都在這裡。你若是看出有一筆賬不對,喬某親自陪你去皋司衙門打這潑天官司!”喬致庸說完坐回椅上,等著看蘇紫軒如何查賬。
“我的媽呀!這要怎麼查呀。”四喜張大雙目看著那座“山”,不由得咽瞭一口唾沫。
蘇紫軒卻不慌不忙,走到近前,拿起最上面一本,一看這紙都糟瞭,輕輕一捻直掉渣,萬不是假造的。再翻開一看,第一頁就貼著喬貴發走西口時用運瓷器的墊紙寫下的賬,這是喬傢最早的一筆賬,用一文錢喝瞭碗粗茶都記在上面。
她又接連翻看下去,她真有一目十行之能,不到一個時辰已經看瞭十年的賬,雖然不過才十一之數,但候在一旁的賬房先生已然咋舌不已,生平就沒見過看賬看得這麼快的人。
“蘇公子,還沒找出什麼把柄?看樣子你今天是看不完瞭,要不要我給你安排客房。”喬致庸在旁不失時機地譏諷一句。
蘇紫軒不答,從最後一摞裡抽出喬傢最近的一本賬冊,飛快地翻著,看過之後放瞭回去。瞧瞭瞧正看著自己的喬致庸,面無表情地拱瞭拱手,“喬東傢,領教瞭!”
說完一扭身,帶著四喜徑直出瞭大門。
“東傢!這人看瞭底賬,就知道咱們的銀庫已然空瞭,這如何瞭得!”賬房先生趕緊過來,喬致庸疲憊地擺瞭擺手,亢氏那筆金子是喬傢最大的秘密,與其相比,銀庫空瞭的消息走漏出去最不濟是破傢,可要是牽扯到這筆金子上,那就有可能滅門,兩害相權取其輕,他隻能這樣辦瞭。
“立刻派人去查茶車到哪兒瞭,眼下已經十萬火急延誤不得。”說完喬致庸轉身往內堂走去,他要一個人靜靜,好好想一想今天來的這人這事。
“小姐,這就算瞭?他那賬冊裡真的沒有毛病?”走出喬傢堡,四喜困惑地問。
蘇紫軒這才粲然一笑,“沒有毛病就是最大的毛病。我從沒見過誰傢立賬會像喬傢這樣事無巨細都列在上面,好像從早前他先祖走西口起就防著人傢來查似的,這明明是心中有鬼。再說我方才一念那歌,喬致庸的臉色就是答案!金子就在喬傢,隻是沒有花用而已。”
“這麼一大筆錢,為什麼不用呢?”四喜覺得不可思議。
“這我也不知道瞭。經過這一番打草驚蛇,喬致庸一定會有所動作,不怕他不把我們引到金子那兒。你從今兒起,更要看好他的一舉一動。”
母錢桌子在全省設立,假錢立時無所遁形。銅價慢慢漲瞭上來,回到瞭官價上,王天貴瞅準時機將手中的銅錢拋出,雖然損失不小,但是比起當初急得火上房時已是逃過一劫瞭。
王天貴也不是一無所獲,全省的票號因為泰裕豐首倡母錢桌子一事,無不交口稱贊,無形中把泰裕豐在票號裡的地位提到瞭可與日升昌比肩的程度。王天貴一高興,決定八月中秋就在票商公會裡舉辦一場別開生面的堂會,找來藝人班子,擺開酒筵開堂大賀。他心裡清楚,酒筵上大傢舉杯一敬,連日升昌的雷大掌櫃都要感謝自己,那自己在票商中的地位就夯實瞭,即使不能蓋過日升昌,也穩穩勝過蔚字五聯號。
中秋這天,王天貴早早出發趕往祁縣的票商公會。如意也要去看熱鬧,但知道那些票商掌櫃的老婆都瞧不起自己的出身,便懶得赴宴,隻想看那宴後的好戲,於是到瞭日近中午這才動身。她帶著常玉兒走出門口,剛想要上馬車,忽然目光一閃,看見遠處茶店裡,李欽正在喝茶。
“你們先回吧,我去街上逛逛。”如意吩咐道。
常玉兒一抬眼也看見瞭李欽,她知道這兩人的把戲,見他們又要去幽會,心裡啐瞭一口,不言聲退到瞭門裡。
如意假作不經意,走過茶店時瞟瞭李欽一眼,他隨後跟上,二人一前一後走過兩條街,這才進瞭一輛馬車的轎廂。
“乖乖,可想死我瞭。”李欽伸手就要抱,如意輕捷地一閃,“你瘋啦,這是在街上,還不把馬車趕到老地方去。”
“今天不去那兒瞭。我帶你去個好地方!”李欽早有準備。
“去哪兒?”如意不解問道。
“我先問你,方才要出門,是不是去赴堂會?”
“對啊!”
李欽一笑:“我帶你去個堂會,保準比那有意思多瞭。”
“你可別亂來,我和你在一起,怎麼能去赴堂會,被人看見可不得瞭。”
“放心吧。”李欽鉆出轎廂,拎起韁繩駕著馬車出瞭太谷縣南門。
離開太谷縣城往南大概十裡地有一座鳳凰山,滿山黃壤,隻有山正中處露出一塊石壁,山根碎石雜亂,有泉一泓從石壁流下,水流在碎石中沖出一條小溪,蜿蜒數百米隱入地中。
就在泉水隱沒的地方是一大片松林,如今有一半被砍伐一空,留出一個極大的空場,靠邊搭著個遮風擋雨的涼棚,棚子裡有兩椅一桌,都是廣式的做工,椅子上鋪著蘇繡的墊子,兩邊侍女各一人,正在垂手侍立。桌上擺著四濕四幹八個果盤,紅綠相襯煞是好看,最難得還有一盤帶葉荔枝,下面鎮著冰。
再看對面更是驚人,居然用砍倒的樹搭起來一個十丈方圓的大戲臺,如意喜歡看戲,可是從沒見過這麼大的戲臺,何況還是在這荒郊野嶺的無人之地,隻瞧得呆住瞭。
“坐啊。”李欽扯著如意坐到涼棚裡,一旁侍女趕緊煮茶倒水伺候著。
“你這是唱的哪一出啊?”如意糊塗瞭。
“今兒個我不唱,讓他們來唱!”說著李欽一指臺上。
話音剛落,就聽鑼鼓點子一響,一班已然扮上瞭行頭的戲子濃墨重彩走上臺來,生旦凈末醜各端架勢站在那裡,有個掌班打扮的人走過來,手裡托著個大本子,恭敬地一彎腰,“請如意姑娘點戲!”
“請如意姑娘點戲。”臺上眾戲子齊聲道。
“這……”如意還真沒見過這陣勢,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這是京裡四大班之首的三慶班,班裡所有的名角兒都被我找瞭來。據說肅王府和端王府今兒個也要找他們去唱堂會,可惜晚瞭一步。怎麼樣?今天月圓中秋,與你賞月吃酒,聽曲看戲,這一套班子還過得去吧。”李欽不無得意地說。
如意深深吸瞭口氣,心裡一時不辨滋味。別看李欽輕描淡寫幾句話,可是要建這麼大戲臺,要把這麼有名的戲班子不遠千裡搬到這兒,甚至連王府的約都推掉瞭。這要花多少心思,又得費多少銀子?他居然隻是為瞭陪自己看一場戲。看瞭一眼原本以為隻是露水姻緣的李欽,如意的眼圈忽然有些紅瞭,為瞭掩飾,她拿過戲本子翻著,胡亂點瞭幾出熱鬧戲。
李欽倒沒註意她的表情,拿過本子掃瞭一眼便笑瞭,“一看你便是不會點戲,這《玉堂春》便是‘蘇三起解’,雖然結局團圓,可惜一路含悲帶怯,不宜在這喜樂日子演的。這幾個全本戲也太長瞭,吱吱呀呀的過門有什麼聽頭,不如都點折子戲,小而精當最是趕勁兒。”說著他提起筆來,在《驚夢》、《拷紅》、《斷橋》上密密地畫瞭幾個圈。
“李少爺一看就是行傢,點的都是班裡的拿手戲,包您聽得滿意。”掌班湊趣道。
李欽大少爺脾氣,今日本就是沖著“揮手千金,佳人一笑”這八個字來的,在如意面前被人這麼一捧,臉上更是如飛瞭金一般。從懷中摸出一把銀票放在桌上,“看見沒有,王府放賞也不過是往臺上拋吊錢、銀角子,今兒你們要是唱好瞭,這位姑娘可會撒銀票。”
“謝謝爺,謝謝姑娘。”戲班子千裡奔波,為的就是這位少爺手面奇闊,如今聽瞭這句話,更是全班抖擻精神,把看傢本領都使出來,或矯健敏捷,或虎嘯龍吟,或婉轉清揚,李欽在京也是個愛看戲的,但也是頭回聽這麼出彩兒的場兒,不時大聲喝彩,如意一時也看入瞭迷。
等到夜色深沉之時,四角八柱支起偌大的輕紗宮燈,把這一片荒野照得是亮如白晝。臺上正演到《斷橋》一折,白娘子的念白:“哎呀!斷橋啊!想當日與許郎雨中相見,也曾路過此橋,於今橋未曾斷,素貞我,卻已柔腸寸斷瞭!”
如意聽得心頭一酸,不想流淚於是仰起頭來,卻正看到一輪明月高掛枝頭。她頓時想起那年秋天,也是這樣的好月色,自己諄諄囑咐未婚夫,看著他點頭離去,心頭自是歡喜無限,還以為終身有托,誰知不過一夜工夫,竟是天崩地裂一般的摧折人心,當時的心境豈不是比白素貞還要淒苦百倍。一念及此,淚再也收不住,便任由滾落面頰。
李欽側頭望來,還以為她在為戲中人感傷,於是伸手相握,輕輕撫瞭撫她的手背,如意卻呼一口氣,拭去腮邊淚水,露齒一笑:“唱得真好!”
“既然好,那就賞!”李欽拿起銀票交給侍女,命她拋到臺上。
“謝少爺賞,謝如意姑娘賞!”臺上的戲子連同掌班齊聲道謝,李欽樂不可支,卻沒留神如意的眼睛沒有再看向臺上的戲,而是一直深深地望著自己,他更不會想到,就在這朗月懸空的高山松林旁,一個女子會因為一場戲而把心交給瞭他。
常玉兒見如意與李欽一道兒走瞭,知道她不會再去赴票商公會的堂會,於是回到房中拿瞭自己的月錢,想買些餅兒瓜果去看望爹爹。
等她來到集市上,可巧正遇到拎著一串點心包兒的古平原。
“古大哥,你沒去祁縣?”常玉兒很是意外,今天明明是各大票商給他慶功啊?
古平原笑瞭笑,他早就想到瞭王天貴不會讓自己去,也唯有自己不去,王天貴才能成為一堂主角。
“我也是去油蘆溝村看望老爹。”古平原問明常玉兒後,揚瞭揚手裡的點心。“一同走吧。”
常玉兒聽古平原這樣說,自然點頭,古平原雇瞭一輛騾馱轎,自己牽著韁繩,往城外小南河走去。
“古大哥,你在想什麼?”常玉兒見他一路都不說話。
古平原方才想的是遠在徽州的老母和弟妹,每逢佳節倍思親,他想念傢鄉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當然也就想到瞭白發蒼蒼的老師還有情切殷殷的意中人。他見常玉兒問,本想托詞掩飾,話到嘴邊卻吐露瞭真情,“我在想我的親人,還有我的老師……”
常玉兒聽他越說聲音越輕,心中一動,忽然大膽問道:“你的老師有個女兒對不對?”
“你怎麼會知道?”古平原大是驚詫。
常玉兒笑容有些苦澀,她雖是猜的,卻也並非全然無據,古平原嘴角那抹不易察覺的甜蜜微笑就是最好的證據。
常玉兒心裡酸酸的,忽然想到自己早已立下的決心,心境又隨之開朗起來,竟然露出一個調皮的笑容,“古大哥,都說郎才女貌,你這樣有本事,你的意中人也必然是個美麗的人兒,對嗎?”
古平原心頭尷尬,遲疑著:“她……”
“總歸是走長路,你和我說一說好嗎?”常玉兒倒真是想聽一聽這個人。
古平原眨瞭眨眼,像是不知從何開口:“她和你一樣,都是打小就沒瞭娘親,我呢,則是自幼失怙,自從拜在老師門下,交瞭飯食銀子,幾個學生的午食都是她在打理。”
課餘之時,別的學生都去山坡長草處玩耍,隻有古平原看老師的女兒年幼辛苦,總是上前幫手,這樣一來二去,又都有喪親之痛,彼此間自感親切,話就多瞭起來。隨著二人年齡益長,男的文采飛揚氣度不凡,女的溫柔賢淑美貌可人,彼此心中漸漸就都存瞭別樣的心思,花前月下不免情意綿綿,終身之盟雖然沒有宣之於口,但是四目相望之時早已是非君不嫁非你莫娶瞭。
“原來你們是青梅竹馬。”常玉兒喃喃著又問道,“古大哥,你在我傢養傷時,我見你身上有一根白玉簪子,就是那位姑娘之物吧。”
“是我赴京趕考之時,蒙她相贈。”古平原說著,不自覺又伸手入懷摸瞭摸那枚玉簪,這份私情表記他幾年來片刻沒有離身。“離開傢鄉時,她說無論是否得中,都要我早些趕回來。想不到一晃六年瞭,我倒寧願她已經忘瞭我,不要蹉跎瞭大好年華。”
常玉兒聽得心裡一痛,默默低下頭去,心想,“古大哥,你隻怕那姑娘耽誤瞭幾年青春,卻不知道身邊有個人要等你一輩子呢。”
二人一路再無話,等到瞭油蘆溝村,常四老爹正在幫著村人擺桌椅,一見女兒和古平原同來,高興得眉飛色舞。
“今夜村裡請瞭草臺班子來唱戲,你們算是來著瞭,正趕上熱鬧。”古平原是這個村的大恩人,一見他來村民都熱情相待,把他和常傢父女推到瞭前面的好位置。古平原幾番遜謝,見推遲不過隻得坐瞭。
不多時鑼鼓響起,這些戲子穿得雖然不怎樣,演的卻是賣力,特別是幾個小孩子扮成猴兒,滿臺亂竄,直把人們樂得前仰後合。
“要是黑塔在就好瞭,這麼久瞭也不來個信兒。”常四老爹忽然說瞭一句,古平原一愣,他知道劉黑塔的下落卻不能明講,否則非嚇壞這父女倆不可。
“劉兄弟一身勇武,到哪兒都吃不瞭虧,老爹放心好瞭。”
“我就是擔心他闖禍。眼下這世道啊,越來越不太平。”常四老爹說著,見村人都在看戲無人關註,湊到古平原耳旁低聲說:“古老弟,有人在村子後山偷偷挖礦。”
古平原身上一震,睜大眼看著常四老爹。
“你看。”常四老爹掏出一個紙包,裡面凈是一些石頭渣子,他伸手扒拉扒拉,“他們很留神在意,隻有半夜才推車出來,車輪上帶瞭些礦渣灑在路上被我拾瞭起來,村裡人不認得,可是我卻見過。這是……”
“銅礦!”古平原張口道。
“對嘍。這私挖銅礦是大罪啊。我知道瞭也沒敢吱聲。萬一讓官府聽瞭去,這些人都得掉腦袋,我無緣無故造這個孽做什麼?”
“原來在這兒。”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老爹你先不要聲張,等我過些日子來看看。”
這時村人給古平原端瞭盤井水鎮過的龍眼葡萄,古平原在常傢住過一陣子,知道常玉兒平素喜愛葡萄,便將那盤子放在她的身前小幾上。
常玉兒不言聲摘瞭一粒噙在口中,絲絲涼意沁人心脾,心中湧起的那股柔情讓她幾乎有一種錯覺,仿佛眼前就是一傢人在中秋團圓,熱熱鬧鬧地歡聚看戲。然而這感覺隻是稍縱即逝,回過神來看著戲臺上《紅鬃烈馬》裡苦守寒窯十八載的王寶釧,當初在西安,自己也曾去過大雁塔旁的五典坡,見過那一孔破舊的窯洞,也讀過前朝文人題寫於上的對聯“十八年古井無波,為從來烈婦貞媛,別開生面;千餘歲寒窯向日,看此處曲江流水,想見冰心。”當時不覺怎樣,此刻情腸乍冷乍熱,眼前心頭竟是一片癡意。
“今晚大傢都要熱熱鬧鬧地把戲聽完,誰也不許中途離席。”王天貴被人敬瞭二十幾杯酒,已然是醉意醺然。他今日異常興奮,隻因泰裕豐從來沒有如此受大傢敬仰,連祁縣的知縣大老爺都聞訊特意趕來,連著敬瞭他三杯。
“看見沒有,這古平原不簡單,一個主意就把泰裕豐給抬得這麼高!老曲,你在票號有十幾年瞭吧,什麼時候也出出這樣的主意”王天貴醉不擇言,戲謔地拍瞭拍曲管賬的肩膀。
曲管賬表面諾諾地低下頭,臉上的肉卻不易察覺地抽動瞭一下。
雷大娘和毛鴻翽坐在大廳前排,眼看著王天貴滿面得意之色,與眾位票商推杯換盞,二人都是冷眼旁觀,嘴角均帶著些鄙夷的笑容。
“這臺下的戲可比臺上的戲好看多瞭。”雷大娘沖著毛鴻翽舉一舉杯。
“一向如此。”毛鴻翽見怪不怪地道,“不過雷大丫頭你這話裡好像有點酸味。”
“笑話!他想爭票號龍頭就讓他來,等到瞭風口浪尖上再嘗嘗那滋味到底好不好受。”雷大娘雙眉一挑。
“呵呵。”毛鴻翽笑瞭,他這十幾年來居於日升昌之後,別人都以為是姓毛的輸給瞭姓雷的,隻有雷傢人才知道是毛鴻翽甘願放棄瞭多少次機會。真正的聰明人都是悶聲發大財,隻有傻瓜才會把自己架到火上去烤。
雷大娘又自斟自飲喝瞭一杯,眼見這堂會變得有些烏煙瘴氣,她不想再待下去,站起身剛要走,就見門口呼啦一下闖進一隊差役,就在大門廊下左右兩邊依次排開,接著一個旗牌官手扶腰刀,威風八面地往大門口一站,中氣十足地喊道:“佈政使大人到!”
佈政使是藩臺的官稱,那是掌管一省錢糧的主官,也是票商最希望結交的一省大吏。眾票商一聽是徐藩臺來瞭,都不由自主站起身來。
“好大的面子啊!”雷大娘也呆瞭一呆。藩臺是二品大員,到會館赴宴,這是開天辟地頭一回,真是太給王天貴臉上增光瞭。
“哼,指不定多少錢請來的呢。”毛鴻翽不以為然道。
旁人忙亂,王天貴卻是樂得滿眼放光,這真是天從人願,自己想要博一個大大的面子,偏偏藩臺大人就錦上添花,如此一來自己在眾人眼中還不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他這樣想著,袍袖抖動急忙離座趕到大門前,見徐藩臺正在步上臺階,頭上紅燦燦起花珊瑚頂子,身穿九蟒五爪錦雞補子,足蹬官靴,腦後一根單眼花翎。
竟是全副官服而來,這就更難得瞭,王天貴喜得趕忙上前一禮,“大人日夜操勞,居然還撥冗前來,實在是票商們的榮幸,快請裡面坐。”
毛鴻翽沖著雷大娘擠瞭擠眼,意思是看見沒有,這就把自己當成票商領袖瞭,雷大娘不屑一顧地撇瞭撇嘴。
徐藩臺看瞭一眼滿臉諂色的王天貴,臉上繃得緊緊的,一絲笑容不見。
“王翁,本官有奉旨的事兒,沒空與你寒暄。來人,焚香擺案,眾票商接旨!”說著徐藩臺抬瞭抬手裡緊握著的黃卷。
這一聲雖不大,卻立時如同在大廳裡炸響瞭一聲驚雷。臺上唱著《失空斬》,諸葛武侯正唱道:“軍令狀紙你立下,執法不阿乃兵傢。吩咐兩旁刀斧手,快斬馬謖正軍法。”戲子手裡擎瞭一支大令,聽有聖旨到,嚇得身子一顫,手一松,大令吧嗒掉在地上。
雷大娘見那管事的手腳亂成一團,眉頭皺瞭皺,親自過來指揮人撤去桌椅,擺好瞭香案,眾傢票號掌櫃這才回過神來,參差不齊地跪在大廳之上。
等徐藩臺抑揚頓挫把旨意念完,滿堂寂靜鴉雀無聲,過瞭不知多久就聽“咕咚”一聲,一個身肥體胖的票號掌櫃身子一側歪倒在地上,竟是急昏瞭過去。
人們這才好似在噩夢中驚醒,連謝恩都顧不得說,紛紛站起身你一言我一語向徐藩臺陳情。
“徐大人!”第一個說話的就是雷大娘,“朝廷怎麼能下這樣的令。協餉的轉運期隻限在半個月?這筆銀子光是立賬就要一個月,再加上熔煉成官寶又要一個月,就算我們快馬加鞭半個月趕瞭出來,票號要投入多少人力物力?放空期又這麼短,豈止是白當差?根本就是賠本的買賣!”
“不好這麼說吧。朝廷賞識山西票號,才將協餉給大傢做,不然為什麼不給寧紹錢莊,或是京裡四大恒。”徐藩臺認得日升昌的掌櫃,說話也客氣三分。
“哼,這哪裡是賞識,分明是坑害!”
“胡說。”徐藩臺臉上有些掛不住瞭。
“大人。老朽也有一言。”毛鴻翽聽完聖旨知道事情已經到瞭不能再糟的地步,但是該爭還是要爭,“自從長毛占據半條長江,山西票號‘漢口大撤莊’以來,票號的生意就隻限於黃河以北,可以說是一年不如一年。”
他轉頭看瞭看同行,眾人都點頭稱是,“如今協餉的事兒朝廷要我們白當差,也罷,畢竟前兩年票號因為協餉也賺瞭些銀子,就當此時吐出來還給朝廷好瞭。可是這代墊賠款……”毛鴻翽搖瞭搖頭。
旨意上一共就兩條,一是規定瞭協餉的半月轉運期,這已經讓票商吃不消瞭,可是真正讓他們感到晴天霹靂的卻是這第二條。
庚申之變,英法聯軍打到北京,一把火燒瞭圓明園,接著又要清廷賠償軍費,一議是六百萬兩白銀,後來又議加到八百萬兩,說好瞭在通商口岸的關稅中代扣,沒想到方才這道旨意,竟讓山西票號按照大小同行攤派代墊。也就是說,不管將來如何,眼下這八百萬兩銀子要票號來出。
“徐大人,您不是不知道,前些日子市面不靖,票號損失慘重,正是要休養生息的時候,一下子哪裡拿得出這麼多錢。”毛鴻翽半是求肯半是陳情。
“嘿,這你們唬誰?‘山西老摳能聚財’,是天下皆知的事兒。記得雍正年間,巡撫諾敏為瞭填補虧空,一借就是三百萬兩。巡撫能借三百萬,皇上就不能借八百萬嗎!”
“那也要情願才行,強借不等於搶嘛!”雷大娘聽藩臺這話直視山西商人的錢袋如朝廷的囊中物,越發忍受不得。
“大膽,大膽!”徐藩臺氣得臉色都變瞭,連連拍著香案,一指雷大娘,“雷掌櫃,你幾次三番出言不遜,是不是想抗旨不遵!”
“沒有,沒有,隻是事出意外,還望大人容我們商量商量。”毛鴻翽急打圓場。
“唔,這倒可以!”徐藩臺也知道這差使不易辦,辦下來後自己必然得戶部尚書寶鋆的賞識,所以軟硬兼施,也不欲逼得太緊。
“各位掌櫃。”毛鴻翽到底是吃的糧多,把眾人聚集起來後第一句話就是,“抗旨的事兒就甭說瞭,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咱們還是想想怎麼付銀子吧。”
雷大娘此時也冷靜下來,知道毛鴻翽說的有道理,皇帝是金口玉言,天下從沒聽說過有收回去的聖旨,如今事情既然無可挽回,自然是想辦法熬過這一關再說。她道:“那好,我們去和徐藩臺談,錢可以借,但是期限要放緩,不然哪來的時間湊錢。”
“一起去談不成,還是找個人去吧。”毛鴻翽沖王天貴一點頭,“王大掌櫃,這時候是不是該你出馬瞭?”
王天貴的酒早就醒瞭,自打徐藩臺念完聖旨,他就一言不發,心裡七上八下打著算盤,此時見毛鴻翽點到自己,他裝作不勝酒力,扶瞭扶頭唉聲不語。
“這老狐貍。”雷大娘暗罵一句,“還是我去吧。”
“日升昌去是正理兒。”毛鴻翽故意大聲說瞭句,隨後囑咐道,“可別說僵嘍。”
“放心吧。”惱歸惱,辦正事時雷大娘一向沉得住氣。
“請教大人,既然朝廷說個借字,那可不可以不借?”雷大娘還是存瞭個萬一的希望。
徐藩臺早料到有此一說,他冷冷一笑,“可以,不過……”他抻長瞭聲,“現在你們不給朝廷面子,將來漢口復莊之時,要朝廷的批文,可別弄得自己也沒面子。”
雷大娘抿緊瞭嘴唇,她清楚徐藩臺這個威脅的分量,看來要是不借銀子,將來山西票號的勢力再也難過長江。
“好,我們借瞭,不過至少要一個月才能湊到這筆錢。”
“那不行,戶部要你們七日交銀,本官還幫著多爭瞭三天,不能再多瞭。”“十天來不及,至少要二十天才行。”
“十五天,一個時辰也不能超,本官也要交差的。”
雷大娘閉上眼,把通省大大小小票號的經營在心裡迅速過瞭一遍,睜眼道:“好,就是十五天吧,但是沒有時間送爐房熔煉,雜銀、元寶、銀餅子,藩庫都得收!”
徐藩臺知道票號掌櫃們已經做瞭最大讓步瞭,自己也不能欺人太甚,但也有一番為難的做作,最後勉強點頭應允。
他走瞭之後,掌櫃們立時吵成瞭一團,這麼一大筆銀子,怎麼分攤是件極麻煩的事兒,有幾個小票號的掌櫃想到自己櫃上存銀不多,嚇得一臉苦瓜相。
“都別吵瞭。”雷大娘忽然斷喝一句,“聽我的行不行!”
“像這樣吵到天亮也沒用,聽聽日升昌的吧。”毛鴻翽捋著胡子道。
“我看這樣,反正時間緊迫,就不要把小同行牽扯進來瞭,就我們十八傢大票號把這件事兒擔起來!反正彼此斤兩大傢心裡也都有數,就這樣分攤下去也爽快些,不然若是通省均攤,隻怕有些小鋪子要扛不住的。”
扛不住自然要破產,雷大娘慈心一片,那些小票號立時感激歡呼,都把大拇指一翹。
“聽聽人傢日升昌說的這話,才是真正的龍頭老大。”
看那十八傢大票號的掌櫃還有些猶豫,雷大娘張口便道:“我日升昌領一百五十萬兩。”
“哦,那我蔚字五聯號就領一百萬兩吧。”毛鴻翽跟著說道。
兩個人這一開口,就去瞭三成,其他票商膽子也大起來,你三十萬,我二十萬,不一會兒剩下五十萬兩,不用說,那是留給一直沒說話的王天貴。
“王大掌櫃,以你的實力不會連五十萬兩都扛不動吧?”毛鴻翽不忘擠兌王天貴。
“不會,不會。我是想如今省內的大同行已經不止十八傢瞭,大平號也應該算一份啊。”王天貴真不愧是老奸巨猾,他故意拖到最後,等剩下五十萬兩時再開口,既能把大平號這個對手扯進來,又能少扛二十幾萬兩銀子,真是一箭雙雕。
雷大娘被一語提醒,沖著角落裡始終緘默不語的張廣發施瞭一禮,“這位大平號的張大掌櫃,一向失禮少見瞭。大平號既然能立個銀葫蘆在街上,如此的大手筆,實力自然不凡,這次的事兒還望出些力才是。”
張廣發抬眼看瞭一下廳中的諸位晉商掌櫃,臉上忽然露出瞭一個詭秘的笑容。他深深吸瞭一口氣,站起身,踱瞭幾步來到他們面前,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
“我沒聽錯的話,雷大掌櫃想讓我也拿錢幫著朝廷墊款。”
“不錯。”雷大娘笑容可親。
“可是不行啊。”張廣發故作為難。
“喔,請問哪裡不行?”
“聖旨上明明說是讓晉商的票號代墊賠款,兄弟我實在是有心無力。”
“你不也是晉商嘛。”邊上有個票號掌櫃忍不住插言道。
“哈哈哈哈!”張廣發發出一串得意的笑聲,他把身子一橫,擋在眾人與戲臺中間,身後火燭被他身形帶著晃動起來,雷大娘就覺得這個不吭不哈的掌櫃陡然間變得氣勢懾人,像是一隻擇人欲噬的黑豹。
“在下不才,京商大掌櫃張廣發,拜見各位山西同行瞭!”張廣發這句話等瞭好久瞭,見李萬堂的計策已然成功,這些山西票號的商人再也沒有還手之力,終於把自己的京商身份一舉公之於眾。
“你、你是京商?”這真是落語如雷,炸得眾人耳邊一陣鳴響,王天貴驚詫地上下打量著他,身後這些掌櫃們也是臉色大變。
“不錯,京城李傢!”
雷大娘心頭震動不已,她看瞭一眼毛鴻翽,毛鴻翽也是緊鎖眉頭,他這一輩子與京商打過多少次交道,有輸有贏,知道京城李傢是個極其難惹的角色。眼下山西商人生意多舛,旁邊又有強敵嚴陣以待,實在是情勢不妙。
“張大掌櫃,京商這麼大老遠來山西開鋪子,怎麼不早說,我姓雷的好約著各位同行去賀賀,這一向可真是太失禮瞭!”雷大娘眼裡露出一片狠色。
“哈,諸位都是財大氣粗,我那小鋪子如何裝得下這麼多財主。不過如今不妨瞭,各位想來就來,一起來也沒關系。”張廣發對雷大娘的目光絲毫不避。
兩個人話中都帶著刺,但到底還是張廣發占瞭上風。雷大娘冷冷一笑,“張大掌櫃,可別說我慢客。方才你自己也說瞭,你是京商不是晉商,這裡是山西的票商公會,今晚是晉商掌櫃聚會,要是沒什麼事兒,你就請吧!”
張廣發也是一笑,“京商晉商不就差著一個字嘛,等過幾天把門口的牌子改瞭,我再來逛逛。”說完也不作別,大搖大擺徑直走出門口。
“這分明是沖著咱們晉商來的!”有個小票號的掌櫃氣急敗壞地說道。
“這還用你說。”好幾個人不約而同白瞭這個“二百五”一眼。“二百五”這個稱呼說來還是票號創出來的,一封銀子是五百兩,二百五十兩可不就是“半瘋”嗎。
“雷大掌櫃,你說個章程,該怎麼辦?”
雷大娘也為難,想瞭半天,長長出瞭口氣,“哪怕是在昨天呢,我一定會合同行去攻他,決不能讓京商在山西有立足之地。可是如今……”
“如今前有狼,後有虎,能自保就不錯瞭,這臥榻之側少不得也得讓人打呼嚕瞭。別的甭說,先顧一頭吧,大傢快點去湊銀子交給朝廷。”毛鴻翽搖頭嘆息,佝僂著腰晃著身子出瞭門口,留下雷大娘與眾傢掌櫃相顧無言。
王天貴一路上沉著臉,等進瞭傢門,回身一巴掌打在曲管賬臉上,“廢物!當初讓你去查大平號的底細,這麼重要的事兒你怎麼沒查出來。”
曲管賬嚇得一個字不敢說,差點把腰彎成瞭兩半。
“滾!去湊那五十萬兩銀子。”王天貴沒好氣地說,話音剛落,就見如意從門外走瞭進來。
“怎麼大半夜從外面回來?”王天貴詫異地問。
如意滿心以為王天貴必在祁縣過夜,沒想到卻連夜趕回,她雖然機靈,一時也臉色慌亂,定瞭定神這才說,“花月樓有個姐妹要從良,我去給她賀賀,姐妹們好久不見,多喝瞭兩杯。”
“是嘛。”王天貴狐疑地盯著她,慢慢放松瞭臉色,“那進去歇息吧。”
如意這才放下心,卻沒發覺王天貴的眼睛一直盯在她的後面,直等如意走進內宅,他招手喚來管傢,“明天把陳賴子找來。”
如果說先前銅價動蕩,小買賣難做,以至於票號跟著傷筋動骨,那麼這一次,李萬堂策動戶部尚書寶鋆討來的這道聖旨對於票號來說簡直就是挖心剜肺。
十八傢票號費瞭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湊瞭八百萬兩交給藩庫,然而生死難關還在後面。買與賣之間,但凡稍有規模都要用銀子結算,市面上少瞭八百萬兩現銀,等於是停瞭通省的買賣。那些急著交易的客商每日聚在票號門前,從日出等到黃昏,手裡拿著折子取不出銀子,拿著銀票兌不出現銀,等得直跳腳罵娘。票號的掌櫃夥計隻好點頭哈腰賠著情,好話說盡一籮筐,才能換得今天的賬明日付,明日的賬後晌付,管賬的先生把賬本子都翻爛瞭,拆東墻補西墻,就差把銀庫掀個底朝天,再拿篩子過上三遍瞭。
別傢如此,泰裕豐的情形隻有更糟,銅錢上才緩過一口氣,銀子又惹瞭大麻煩。跑街夥計們無錢可放,也拉不來頭寸,都聚在一起喝酒聊天打發時間。
矮腳虎憤憤不平道:“老子一年到頭跑斷腿才拉來一萬多兩頭寸,朝廷可倒好,獅子大張口一下子就要瞭五十萬兩,這不是明擺著要咱們票號關張嘛。”
“關張倒不見得。”白花蛇尖酸地說,“隻怕沒幾日就要被那張大掌櫃並瞭去,泰裕豐變成瞭大平號的分號。”
“沒門!”矮腳虎跳下桌子,“我日他祖宗,老子就是喝西北風,也不給京商幹活!”
“有志氣!”古平原在一旁贊瞭一句,“不過光罵人沒用,一定要想個法子過瞭這一關才行!”
“沒法子。”王熾在邊上搖瞭搖頭,他想瞭好久瞭,卻是一籌莫展,“這可和上次設母錢桌子是兩碼事兒。票號的銀庫存銀是硬功夫,來不得假。主顧等著提銀子,庫裡沒有,你變得出來嗎?”
“王大哥說的對啊!”夥計們都是吃這一碗飯的,心裡自然清楚。
“就真的沒辦法?”古平原陷入沉思,忽然一個夥計從外跑進來,把一張帖子交給他。
“喲,三掌櫃真有面子,‘亮財主’下帖請你。”矮腳虎偷著瞥瞭一眼,失聲道。
“對啊!”古平原眼睛一亮,“喬致庸有銀子,找他去想辦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