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致庸看著眼前一進門就伸手借錢的古平原,想嘆氣又咽瞭回去。
“古掌櫃,你先坐,我講個故事給你聽。”
古平原聽他這樣說,眨眨眼睛不聲不響坐瞭下來,他知道喬致庸絕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扯閑篇。
喬致庸想瞭想,一開口竟是百年前的事兒。“從前有個人叫李自成……”
李自成又稱闖王,他逼死瞭明朝的皇帝自己登瞭基。可沒多久又被大清軍攆出瞭北京。他走的時候把明朝國庫裡的赤金都帶瞭出來。等到瞭山西境內,這麼多金子帶在馬上,馬跑不快就甩不開追兵,於是便把金子埋在土裡。後來李自成敗走九宮山,這筆金子也就被人遺忘瞭。
等到瞭康熙年間,有個姓喬的農戶耕田時一鋤頭刨出一個大甕,裡面密密麻麻擺滿瞭馬蹄金,而且這樣的甕足有幾十個,都埋在一起。封條雖然字跡模糊,可還能辨得出“闖王金”的字樣。他是村中亢氏地主的佃農,亢財主知道這件事,連嚇帶騙把這些金子都弄到瞭手,於是發瞭傢。亢財主的兒子結識瞭兩個人,這兩人用這些金子幫他開瞭一間買賣,就是大清朝開天辟地頭一傢票號。花用到此,金子也不過隻用瞭一少半而已,其餘的被亢傢人熔鑄成瞭五百尊金羅漢。
可是到瞭乾隆末年,亢氏子孫日漸凋零,生意也是每況愈下,竟然有破傢絕嗣之危。亢傢那一代的傢長篤信佛法,佛前懺悔之時就把當年的事說給瞭無邊寺的方丈。方丈告訴他,闖王留下的這筆金子上沾滿瞭血,而亢傢又是巧取豪奪而來,愈加不祥,以至於亢氏人丁不旺,如此下去真要絕子絕孫。亢氏傢長求解脫之法,方丈便讓他尋到喬傢後人,將那還剩下的金子歸還給瞭喬傢。當時喬傢的人便是喬致庸的先祖喬貴發。
古平原像聽神話一樣目瞪口呆地聽著這段故事,這時忍不住插瞭一句,“原來喬傢的財富是這樣來的。”
喬致庸搖瞭搖頭,臉上露出仰慕的神色,“先祖貴發公雖然當時貧無立錐之地,可是眼見這筆金子是不祥之物,於是分文沒動,而是將它們送到無邊寺,交給瞭那位方丈,讓這五百金羅漢每日在佛經頌誦中消減戾氣。他自己拿著一串銅錢遠走包頭,二十年辛苦累積,開創瞭‘復盛公’的生意。”
“原來是這樣,喬氏先祖可真是瞭不起。”古平原聽瞭也很是佩服。
喬致庸點點頭,“所以我喬傢能有今日之成,全靠瞭幾代辛苦創業守成,絕非是什麼天賜財富。這筆金子的來歷隻有每一代喬傢的傢長才能得知,也必須同時立誓永遠不打這金子的主意。”
“那何不就把金子捐給佛寺。”古平原問道。
“想過好幾次,但終究覺得這樣一大筆錢,用在正道上未嘗不可,總好過給木雕泥塑塗抹金身。”
“方才古掌櫃說要向我借錢,好去解通省票號的燃眉之急。其實有件事早在西安我就該告訴你,如今喬傢已經大禍臨頭,非但銀庫裡沒銀子,而且債主就要上門瞭。”
古平原大吃一驚,看瞭看喬致庸卻沒有一點愁眉苦臉的樣子,他不相信地說,“喬東傢在開玩笑吧。”
“不,我把銀子都投在瞭南方茶山上,這是我為喬傢今後幾十年立下的基業。為此這兩年的生意仗著喬傢信譽好,欠瞭客商主顧們不少銀子,原指望這一批茶葉到,立時就能大賺一筆。可是前日派出去的夥計回報,官軍和長毛在長江一線激戰正酣,所有北歸的道路都斷絕瞭,茶車被扣在軍營裡,看樣子是沒指望瞭。”
“……”古平原聽得呆住瞭。
“這是我喬傢的事兒,古掌櫃不必跟著煩惱。”喬致庸一笑,“我請你來是為瞭別的事情,想請你幫個忙。”
“喬東傢但講不妨,隻要古某能做到的,一定盡心盡力。”
“我想把那批金子給你。”喬致庸輕吐出一句話。
“什麼!”今夜古平原聽到的奇聞軼事不少,但都比不上這句話讓他吃驚。
“你沒聽錯。我要把這筆金子給你。”喬致庸想瞭好久瞭。蘇紫軒咄咄逼人,必不肯善罷甘休,喬傢眼下又是這個麼局面,一個應對不慎立時就要墜入萬丈深淵。再加上眼下山西一省的生意都陷入危難之中,這筆金子喬傢立誓不能用,與其留著生禍患,不如拿去給大傢解難。
將金子托付給古平原,一是看中他急公好義,在西安能為商界舍命出頭,二來像雷大娘、毛鴻翽這樣的人都是連枝帶葉一大傢子,隻怕也不敢輕易接下這筆涉及叛逆的金子。
“前明、李闖都是兩百多年前的事兒瞭,朝廷也未必追究吧?”古平原覺得喬致庸未免太過謹慎瞭。
“不然!李闖在九宮山兵敗失蹤,有人說他死瞭,卻不見屍首,朝廷那道緝拿的旨意從未撤過,他始終是欽命要犯,雖然時隔這麼久必定是不在人世瞭,可是一旦找到墳墓也要挫骨揚灰,後人一樣是逆犯傢屬,至於這筆金子當然也就是逆產瞭,誰沾邊都逃不過一個藏匿逆產的罪名。”
“我念一首歌你來聽。”喬致庸說著把那日蘇紫軒念的歌謠讀瞭出來,“這歌其實把這筆金子的來龍去脈說得清清楚楚,便是當日貴發公將五百金羅漢送到無邊寺,方丈當場所作。你聽那最後兩句,‘那生意創立稱雄久,全靠文法費嗟磨。相傳是林青兩公筆,這樁公案確無訛!’,你可知道這裡說的林青兩公是誰嗎?”話說到這兒,喬致庸的聲音壓得低低的。
“林是顧亭林,青是傅青主。”
這兩個名字一入耳,古平原渾身汗毛都豎起來瞭,張口結舌看著喬致庸。
顧亭林又名顧炎武,傅青主便是傅山老人,這兩個都是清初不食周粟的前明耆老,顧亭林更是反清叛逆,參與過多次起義,是朝廷嚴旨捉拿的要犯,怎麼會與這筆金子扯上關系?
“他們就是當初幫助亢傢建立票號的那兩個人,山西票號稱雄百年,靠的是暗押秘字和匯兌規矩,這些都是顧炎武和傅青主兩人嘔心瀝血創建而來,至於目的嘛,當然不是為瞭幫著亢傢賺錢。”
票號創立之初,完全是打著流通銀錢便利商傢的幌子,實則是為瞭與南方的抗清義士聯絡,將北錢南運,以便擴充軍需,用作軍餉,光復大明天下。
“我猜亢傢一定也參與瞭反清復明這件事,不過時局難測,最後沒有成功,卻也沒有敗露。大清坐穩江山,明朝已不可復,票號生意反倒是流傳百年,成瞭晉商的發財之道。”
“這真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古平原不禁感慨道,忽然他眼前一亮,像是想到瞭什麼,神情一下子機警得如同發現瞭獸道的獵人。
“對瞭,就是這麼兩句話。現在你知道這筆金子事涉兩朝叛逆,不可不慎哪。”喬致庸說著,發覺古平原有些心不在焉,“古掌櫃,古掌櫃……”
“哦。”古平原回過神來,忽然想起一事,“油蘆溝村有個喬松年,人稱喬瘋子,他長年累月唱著這首歌。他……”
“他是先父的貼身仆人。”喬致庸臉色一黯,“這筆金子實在是喬傢心頭重負,先父過世前神智昏昏,連著幾日口中喃喃念著這歌,便被那喬松年聽瞭去。”
“於是你就……”古平原已經猜到瞭,不以為然卻又不忍責備。
“這是我這輩子不得不做的一件錯事。執掌這麼大的門庭,有時候‘不得已’這三個字才是衡量對錯的標尺。”喬致庸無奈地說,他遞過一張紙條,“古掌櫃,無邊寺歷代方丈都知道這筆金子的來歷,這筆錢怎麼用都在你,隻是千萬小心。”
古平原這時卻在想歌中那句“囚犯脫獄方能合”,喬致庸不知道自己是流犯之身,竟然就這樣無巧不巧地把這筆金子托付過來,難道冥冥中真有天意,他望瞭一眼廳外漆黑的夜色,心裡忽然生出一陣敬畏。
“小姐。”四喜花重金買通瞭喬傢一個下人,每日都把喬致庸見瞭什麼人,做瞭什麼事稟告給蘇紫軒。蘇紫軒一件件聽著,別的都不在意,唯有聽到古平原的名字時,神情一凜,疾問道:“那個古平原,他從喬傢出來又去瞭哪兒?”
“我就知道小姐你一定要問他。”四喜一臉的得意,“他又去瞭無邊寺,見瞭方丈,在寺裡待瞭很久呢。”
“嗤。”蘇紫軒沉思許久忽然笑瞭,擰瞭擰四喜的臉蛋,“藏得可真巧,我還以為在什麼暗無天日的地窖裡呢,沒想到卻是人人眼目所見之處。”
“小姐,你在說什麼?”
“那五百金羅漢哪,就在無邊寺裡的羅漢殿。你還記得嗎,滿殿都是蓮花缸,點著往生燈。”
“我記得瞭。”四喜一聲驚呼,“那不是鍍的金身嗎?”
“所以我說藏得巧。去那兒的都是善男信女,誰敢上手去摸一下?敢情這無邊寺的和尚和喬傢是串通好的。”蘇紫軒眨瞭一下眼,“至於那個古平原,我在西安親眼看見他與喬致庸有交情,想必是喬傢托他想把這金子藏得更穩妥些。”“我們得快著些下手瞭,古平原是個聰明人,他要真是想出什麼好辦法來藏金子,再想找可就難瞭。”蘇紫軒對四喜說。
“可是無邊寺那麼多僧眾,那金子又多,怎麼能避人耳目弄出來呢?”四喜為難道。
“誰說我要避人耳目瞭。”蘇紫軒忽然放緩瞭聲音,臉上現出一片寒意。
“小姐……”四喜咬著下唇,不安地叫瞭一聲。她跟著蘇紫軒久瞭,見她這樣子就知道有人要倒黴瞭。
但她想不到的是,這次倒黴的,不止是一個人。
轉過天來風高月黑,無邊寺裡忽然起瞭一把大火,火是從大殿那尊最為寶貴的千年木佛處燒起,一發不可收拾。無邊寺既有“無邊”二字為名,鬥角飛簷彼此相連,做的是個“鉤心鬥角”的樣式,遠遠望去連成一大片,如今著起火來,仿佛祝融作法一般,瞬間烈焰飛騰。
寺裡當然有值夜的僧人,可是等到發覺時,火已經躥上瞭房梁,慌亂中“咣咣”敲起銅鑼,靜夜中傳出老遠,別說寺裡僧眾,就是附近百姓也都從夢中驚醒,紛紛提水趕來相救。
弘凈老方丈趕到寺前一看這火勢就知道不好,大火已經著瞭起來,若是四處潑水根本就無濟於事。他深諳佛法心智清明,瞬間就拿定瞭主意,在一群奔走呼號的人群中找到瞭知客僧。
“人命至重,你去把老弱婦孺都帶開,然後找人把所有的水都用來救大殿這尊古佛。”
“方丈,那這一大片禪林僧舍,還有前後的殿宇……”
“管不瞭這麼多瞭。佛在寺在,能保全這尊千年古佛就是萬幸,快去吧。”弘凈方丈揮瞭揮手。
當下眾人舍瞭別處,隻管來救大佛。卻沒註意有一群人趁著四處火光,溜進瞭羅漢殿。
無邊寺的大火足足著瞭一夜,古平原聞訊趕來時,垮塌的房屋還處處都冒著火苗。他走到弘凈方丈身後,老和尚正仰頭望著被火燒毀的大殿,裡面的木佛被熏黑瞭幾處,卻是完好無損,如今正屹立於光天化日之下。
古平原還沒想好怎麼開口,弘凈忽然道:“那五百羅漢昨天被人趁亂偷走瞭。”
“……有這種事,如此說來是賊人下手放火嘍。”古平原又驚又怒。
“不是!”弘凈搖瞭搖頭。古平原一愣,又見老和尚往旁邊指瞭指,一處草席下躺著一具屍身。
“他身上帶著引火之物,官府已經認定瞭是他放的火。放火的兇嫌已死,哪裡還有什麼賊人。”
古平原心裡突起瞭不祥之念,一步步走過去,掀起草席一看,大叫一聲跌坐在地上,草席裡那人雖然被燒得面目損毀,可是還能看得出正是失蹤已久的喬松年!
“不是他,絕不是他!”古平原憤怒地大聲道。
“老衲也知道不是,可是官府卻巴不得有這個替罪羊。”
“那、那被偷走的五百羅漢呢。”
老和尚默然不語,古平原全明白瞭,這批金子若是丟瞭,根本就報不得案,他氣得狠狠一跺腳。
弘凈看瞭看院中,對著正在整理廢墟的僧人說,“你們先都出去吧。”見眾人離開,他沖著古平原招招手,“古施主,你隨老衲來!”
說著進瞭燒得隻剩下磚石臺子的大殿,伸手在木佛旁掀動瞭一下,忽然一處地面陷瞭下去,露出一個漆黑的洞口。
弘凈回頭看瞭一眼古平原,拿瞭一盞油燈,不言聲自顧走下地洞。
古平原滿腹狐疑,見方丈已然下去,隻好也拿瞭一盞燈跟著下去。地道裡幽暗潮濕,然而越往下走越是寬闊,直到來到一個地下大屋中,弘凈方丈停下腳步,將油燈擺在地下,古平原頓時覺得雙目被什麼東西刺瞭一下,往墻根兒看去竟是滿眼金光,耀目非常。
“這裡是無邊寺的地宮,真正的金羅漢早已被移入地宮之中,如今安然無恙,總算是不負喬傢信任,便請古施主將其拿走吧。”弘凈平靜地說。
“那羅漢殿被人偷走的五百尊佛像呢?”古平原一呆之下立時恍然大悟,“原來如此,看來是有人機關算盡。”他搖瞭搖頭。
弘凈微微一笑,“金佛銅佛都是佛,世人覺得差別大,在出傢人眼中本無不同。”
“話不能這麼說,金子還是能做許多事,比如重建廟宇。”古平原看著弘凈道,“這筆金子我有處置之權,如今無邊寺受累被焚,我至少要拿個二三十萬兩銀子出來,幫助寺廟重建。”
“若真如此,施主功德無量。”弘凈正在為此事發愁,一聽之下當然欣喜。
“不過我有個條件……”古平原臉上忽然現出一絲奇異的笑容,雖然在這深入地下的地宮之中,也把聲音壓低瞭許多。
二人出瞭地宮,弘凈答應妥為安葬喬松年,古平原正要告辭,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可否借紙筆一用。”
寺裡平素紙筆不缺,可如今卻都毀在祝融之災,好不容易找來瞭禿筆殘墨,卻一張紙也尋不到。弘凈一眼看見地上有張黃紙,拿起來一瞧竟是《華嚴經》的封皮。
“華嚴經助人贖罪解脫,正好!”古平原接過來,用雙鉤筆在背面寫瞭一個大大的“夷”字,然後用實筆將第一劃填上。
“你這是……”弘凈雖然智慧,卻也看不明白古平原在做什麼。
“當初我在西安測字,就是這個夷字,‘一弓兩箭,暗箭傷人’。我輸在這個字上,如今也要在這個字上贏回來。”
“怎麼會全是銅像呢?”箱子開處,四喜傻瞭眼。
蘇紫軒鐵青著臉,在那一箱羅漢像上,隨手拿起一個,卻是毒龍皈依尊者。
“既然如此,喬致庸,別怪我心狠手辣!”她望著羅漢的眼睛,輕輕道。
“老爹,這件事我沒別人可以信得過,隻好找你來幫忙。”古平原誠懇地說。
常四老爹聽後,半晌作聲不得,猶豫道:“我、我不善與人打交道,特別是官兒,我見瞭就打怵。這個差事你還是找別人吧。”
“那除非是常姑娘或者是劉黑塔,眼下山西一省,我能信得著托付這麼一大筆銀子的,就隻有常傢人瞭。”
“玉兒怎麼行!”
“是啊,可劉兄弟又不在這兒,所以雖然辛苦,也隻好求老爹走一趟瞭。這件事辦好瞭可是功德無量。”
“那好吧,我勉為其難去一趟,不過要是弄砸嘍,你可別怪我。”常四老爹其實也被古平原方才一番說辭打動瞭。
“多謝老爹。其實您也不用擔心,您不會和官府打交道不要緊,銀子自己就會說話。”古平原說完,忍不住與常四老爹一起笑瞭起來。
古平原辭出來,他要去後山那片礦看看,等他按照老爹的指點,剛到瞭一片用木欄圍擋起來的空場前,就見一人從裡面出來,他敏捷地閃身避開,眼睛盯在那人身上,悄沒聲地跟瞭上去。
李欽表面上聽瞭張廣發的話,可實際上隻是把開礦鑄錢的事情暫時停瞭下來,他食髓知味舍不得這片財源,正思量著想個辦法改進錢范,今天來礦上就是琢磨這件事。
誰知弄瞭半天不得法,李欽隻得暫時拋開不理,他與如意約好瞭在那租下的小宅子裡幽會,眼下急著要趕去,卻沒想到身後跟瞭一個古平原。
古平原眼見著李欽進瞭城,還以為他要回大平號,沒想到李欽卻進瞭一傢首飾店,買瞭一對祖母綠的耳墜揣在懷裡,接著七拐八拐來到瞭一處偏僻的小巷。
古平原見李欽開瞭門上的鎖,閃身進去,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等他出來。他其實早就懷疑京商與假銅錢有關系,如今親眼證實瞭還是暗暗心驚。這是能把京商連根拔起的死罪,張廣發居然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古平原想來想去搖瞭搖頭,按照他對張廣發的瞭解,這個人老謀深算,絕不會冒這樣的險。那麼就是李欽瞞著他,自己動的手。古平原心裡冷笑一聲,自己本來還在擔心一件事,現在有這個把柄握在手裡,倒是可以放心瞭。
他正準備走瞭,冷不防遠處街上裊裊娜娜走來一個女人,走到近前回頭張望瞭一下,然後敲瞭敲門,門開處這女人也輕捷地走進門裡。
原來李欽到這兒是與如意幽會。古平原不想理會這件事,卻發現有個人影鬼鬼祟祟跟在如意後面。
“這不是陳賴子嗎?”古平原註目於他,就見陳賴子爬到巷子對面的矮墻上,張著眼偷偷往對面院子裡看,看不多時轉身撒腳如飛跑瞭。
“真的是與人私通,這個賤人!”王天貴破口大罵,“那個奸夫是什麼人。”
“是大平號的少東傢,那個什麼李少爺!”陳賴子上次調戲常玉兒被如意發現,結果挨瞭一頓臭罵,此刻竭力撩撥著王天貴的火氣,“我親眼看見,他把四姨太接進院中,還沒進房兩個人就親熱得很。”
他見王天貴臉色一時陰晴不定,出主意道:“這捉奸捉雙,而且要快,等他們快活完瞭,可就逮不到人瞭。要不要小的去把護院都召集起來。”
“不,”王天貴轉轉眼珠子,“你去把住在前頭大街那座小院裡的三爺還有他手下十幾個弟兄都找來。”
“是!”陳賴子一咧嘴,他知道那些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土匪,這下子如意和那小子怕是要倒大黴瞭。
古平原看見陳賴子跑瞭,知道等會兒必然有事兒。他一時拿不定主意,若說去警告李欽,別說自己和他有仇,就是無冤無仇,天下也沒有一個外人去給奸夫淫婦通風報信的道理。若是不聞不問,不用說陳賴子是去找王天貴,那接下來的事情就可想而知瞭。
他正在躊躇不決,就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眼見那個又黑又胖的惡虎溝“三寨主”帶著十幾個兇神惡煞的人把門封瞭。
古平原一看見這個人,心頭頓時凜然,就知道王天貴下瞭狠心,不然不會放著那麼多護院不用,而把這幫土匪找來。
不多時王天貴從後趕到,三寨主上前也不拍門,而是大力地踹著那道上瞭門栓的黑漆大門。
李欽與如意正在屋裡躺著說情話,忽然聽到踹門聲,嚇得心都跳瞭出來。李欽忙找褲子,如意披上衣服緊走兩步來到院中,從門縫往外一望,頓時面如死灰。她強自鎮靜著回到屋中,看著手忙腳亂的李欽。
“是誰啊?”李欽急急問道。
“王天貴,還帶瞭一群殺人不眨眼的土匪。”如意喃喃地說。
“這、這可怎麼辦!”
如意低頭想瞭一下,忽然道,“這是有備而來,我是萬萬跑不掉的。你快些逃吧,捉奸捉雙,出瞭這個門口他就拿你沒轍瞭。”
“我不能丟下你。”李欽搖搖頭。
如意苦笑一聲,“有你這句話就夠瞭。”,她像是對著李欽,又像是說給自己聽,“世上那麼多人,我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能找到一個值得去愛的男人,也許是你,也許不是。可我找得太累瞭,不想再找下去瞭,就當是你吧。”
說著她把李欽用力推到屋後,指瞭指墻頭,“快走啊,真想被人進來殺奸不成。”
李欽吃力地爬上墻,伸手想去拽如意,如意搖搖頭退後兩步,“李少爺,你是會忘瞭我呢,還是會記得我?”她深深地看瞭一眼李欽,“算瞭,你還是忘瞭我吧。”說罷轉過身走回到前院中。
這時候三寨主已經把門踹開瞭,一夥人撲到院子裡,王天貴一步步走進來,三角眼死死盯著如意。如意一臉漠然,人站在院中,眼睛卻看著遠方。
李欽跳出小院,拔腿剛想跑,卻一眼看見對面拐角處正站著一個人,那個人也同時看見瞭他,二人目光一對,都是一呆。
“古平原!”李欽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在西安就看見自己和如意在一起,等到今天終於告瞭密,還帶人過來捉奸,真是處心積慮,真是陰狠毒辣!他瞪著古平原,目中像是要噴出火來。
古平原卻是問心無愧,隻是在遠處靜靜地看著他。院裡忽然傳來如意的一聲痛叫,李欽心一顫,目光像刀子一樣剜瞭古平原一眼,轉身向著遠處跑去。
院子裡,王天貴一巴掌把如意打倒在地,俯下身咬著牙輕聲道:“你想賣身我可以送你回花月樓,讓你陪男人睡個痛快。可是你一朝住在王傢,做出這種事來,那不是自己找死嘛。”
如意並不看他,捂著臉伏在地上,依舊是不言不語。
“我問你,你的那個相好是不是京商的大少爺?”王天貴一把揪住她的頭發,把她的臉轉過來,惡狠狠地瞪視著。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如意忍著疼說。
“是的話,我就要恭喜你瞭。”王天貴松開她,站起身來,繞著如意走瞭兩圈,視線卻一直盯在她的身上。
“我是什麼人,你最清楚不過,你敢背著我偷漢子,我就能把你沉河。不過要是那個男人真是京商大少爺,我不但不追究,而且還敲鑼打鼓把你送到大平號,讓那李傢少爺收下你。你看如何?”王天貴心裡早就打好瞭算盤,如意雖然嫵媚可喜,不過在他眼裡連泰裕豐的一塊磚都比不上,如今眼看票號危在旦夕,好不容易掐住京商一個短兒,非好好利用不可。張廣發要是識趣,那麼自己也就不再追究,舍瞭一個如意,便能保泰裕豐平安,這筆生意想都不用想便做得過。
倘若張廣發強硬到底,自己就讓如意告那李少爺逼奸。這兩人在一起不是一天兩天瞭,身上有個傷痕痣記什麼的必定是看得清楚,一告一個準,到時候不愁京商不服軟。
他想得雖然妙,但是卻沒料到如意一口咬定不認識什麼京商少爺。王天貴逼問不得,惱羞成怒剛要發作,卻見方才一通亂,巷子裡街坊四鄰都驚動瞭出來。
“把她帶回去!”王天貴沖著三寨主吩咐一聲。
等把如意帶到瞭常傢大院裡王天貴住的那座獨院中,三寨主把如意往地當中一摜,晃著又黑又胖的身軀站到一旁。
“我再問你一遍,那個奸夫是不是李傢少爺?”王天貴眼裡閃著陰寒的光。
“不是。”如意還是那副一臉漠然的樣子。
“到底是不是!”王天貴忽然暴怒,把如意揪起來,左右開弓打瞭她十幾個耳光,直打到口鼻流血,如意喘息著,緊咬著下唇依舊道:“不是,不是!”
“好,我讓你嘴硬。”王天貴打累瞭,把手一松,看著如意那副豁出去瞭的神態,冷笑道:“你不是喜歡陪男人睡覺嘛,今天我就讓你睡個夠!”說著沖三寨主一使眼色。
三寨主咯咯一笑,兩眼放著光,幾步走過來,刺啦一下,扯開瞭如意的衣襟。
如意叫罵著,身子在地上翻滾,三寨主下死力按住她的雙肩,如意拔下頭上的玉簪,向他眼珠紮去,三寨主拿手臂一擋,半截玉簪紮到肉裡,登時斷瞭。
三寨主把那半截玉簪奪到手裡,獰笑一聲,“好,你一半,我一半!”說著把玉簪向如意臉上用力一劃。
就聽如意慘叫一聲,從眼角到下頜,臉上頓時現出一道長長的傷痕,鮮血迸流,濺到瞭胸前的一抹雪白肌膚上。
“血美人,真趕勁兒!”三寨主淫笑著撲到如意身上,院中又傳來一聲長長的慘嘶。
三寨主死命蹂躪著如意,過瞭好一會兒提著褲子站起身,沖著身後十幾個弟兄一擺頭,“這女人是王大掌櫃賞的,還不過來領賞!”
隨後院中又傳來如意的慘叫聲,隻是這聲音一次比一次微弱瞭下去……
老歪猶豫好久瞭,今日打定主意要再次振作。他此前又去瞭無邊寺兩趟,每次都是暗中看望母親,每次都是淚眼模糊,聽著院中和尚為人開解,說到“此前種種譬如昨日死,此後種種譬如今日生。”他終於決定要放下一切,自己從今往後既不是高德輝,也不是老歪,要是天可憐見,也許能給自己一個從頭再來的機會。他要去投身疆場,要從一個無名小卒做起,一刀一槍地廝殺出一個響亮的名號,不管那個名字是什麼,他都將欣然接受。
他收拾好行囊,路過如意住的那間房時,目不斜視地走瞭過去,隻在心裡說瞭句,“今生的恩怨到此便罷,來生做牛做馬,還你這筆債。”
他走過圍墻裡那條長長的甬道,迎面過來兩個人,長得都是一臉兇相,老歪稍稍一愣,這兩人他都不認得,但是此刻他已經沒有心思去管,擦肩而過隻聽他們笑道:“不愧是財主傢的四姨太,就是有味兒,比那鄉下婆姨強上百倍。”
“可不是,這樣的女人睡一個頂十個。”
這兩人隻顧說著,冷不防身後那人忽然回身,一拳一腳把他們打倒在地,然後湊近逼問道:“你們說的是誰?”
王天貴的院子裡,那十幾個人都輪著來瞭一遍,如意躺在地上已經被糟蹋得不成人樣,三寨主覺得不過癮,還想要再來一遍。
這時候院子的小門忽然被踢開,老歪像一頭豹子似地撲瞭進來,他沖過幾個人,一把扯起壓在如意身上的三寨主,把他向後扯去。這些都是瞪眼殺人的土匪,哪容得瞭人在面前撒野,立時揮動拳腳圍瞭上來。
老歪一心隻想護住如意,可是敵手實在眾多,而且都是懂些武藝之人,他雖然身手不凡,一時也取之不下,不過又快又重的拳腳卻也打倒瞭好幾個人,把三寨主氣得哇哇直叫。
王天貴在一旁緊張地看著,他知道老歪的能耐,別看這些人能把他圍一時,可還真不是老歪的對手。眼下他還騰不出手從懷裡拿刀,不然地下躺倒的就不是一個兩個瞭。
他招瞭招手把三寨主喚到面前,低聲說瞭兩句,那三寨主再躍入場中,不斷後退,把老歪引到瞭廊下一塊大青磚旁。王天貴看得明白,見老歪雙腳踏定那塊青磚,他伸手把房門框旁一個活銷拔瞭出來。就聽“咔”地一聲,那塊磚忽然翻瞭過來。
老歪再有本事也想不到,身子一沉落到坑裡,這坑不深,隻有二尺,可是裡面密密麻麻都是尖利的竹簽子。老歪一落進去,兩隻腳都被紮爛瞭,竹簽透過腳面穿瞭出來,“哇!”一聲,幾乎疼得昏厥過去,三寨主哈哈大笑,掐著老歪的琵琶骨把他硬扯出來。老歪站都站不穩,血染紅瞭地面,三寨主抓住他的一隻手腕,“嘎嘣”拗斷。王天貴這才施施然走瞭過來,站在老歪面前。
“你武功那麼高,我怎麼會不防著呢?這陷阱就是給你設的,滋味還不錯吧。”說著沖三寨主使瞭一個眼色。
“那日在山神廟前,我見你殺官用的招兒不錯,我今天也學學。”三寨主扳住老歪頭頸,雙膀一較力,“嘎巴”一聲,老歪的頸骨登時被拗斷,三寨主冷笑一聲,把他拋在地上。
老歪多年習武,丹田一口氣比旁人長許多,頸子雖然折瞭,可是一時沒有斷氣,他用兩隻胳膊在地上艱難地爬著,一直爬到如意身邊,凸出的雙眼直盯盯地望著如意。
衣不蔽體的如意雙手抱著肩,身子不停顫抖著,臉上的血依舊在流,雙眼本是茫然無著,可目光一落在老歪身上忽然瞪大瞭眼睛。
“你看著我幹什麼。”如意聲音喑啞,嘶著嗓子對老歪喊著,“別以為我會原諒你,我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你!我寧可自己墜十八層地獄,也要把你拉下去!”
老歪嘴裡吐著血沫,已經口不能言。聽瞭如意的話,他牽瞭牽嘴角,露出瞭一個難看的笑容。他用剩下的那隻手,顫動著從懷裡掏出匕首塞到如意的手中,對準瞭自己的心臟,用力一拽把匕首刺瞭進去。
老歪死瞭。
“把這女人丟到街上去,誰要是敢收留她,就是跟我王天貴過不去!”王天貴吩咐道。
幾個人過來架著如意就往外走,到瞭門口她忽然拼命地掙脫,踉踉蹌蹌跑回來,盯著看瞭老歪一眼,伸手把他那頂擋瞭半邊臉的帽子摘瞭下來,讓陽光直照在老歪的臉上。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何況是牽扯到這麼多人。古平原本來是想打聽如意後來怎樣瞭,卻意外得知瞭老歪的死訊。他當初勸化老歪,就是希望去掉一個王天貴的爪牙,眼下目的達到瞭,卻與自己想的並不一樣,一想到老歪和如意的結局如此之慘,古平原心下一陣難過。
“還有一個人。”古平原想著,眼睛望向瞭城北,那是“萬源當”的方向。
祝晟最近心境糟透瞭,先是無邊寺遭遇大火,“佛門當”自然就無疾而終,而“泰裕豐”生意不順,王天貴想要把手裡一些別的生意兌出,失瞭財源的萬源當便首當其沖。
如今他坐在典當行會裡,是赴一個月前就定好的約,他本不想來,可是這個聚會他是唱主角,不來不行。
“說瞭好幾個月,要請北五省的同行聚一聚,一同來看看祝大朝奉收的這件寶貝,今日終於匯聚一堂,也算是北方典當業的一場盛會。”典當行會裡的主事舉杯,大傢歡然飲盡杯中酒。祝晟酒入愁腸,也痛飲瞭一大杯。
主事見大傢都註目場中一塊紅色佈幔,他抬腳走到中央,將祝晟也請瞭過來。
“各位朝奉,你們大老遠趕來無非就是為瞭開開眼,我就不賣關子瞭,大傢請看!”說著與祝晟一人一頭拽住佈幔的兩邊,緩緩一拉,露出裡面一個白玉屏風。
眾人同聲驚呼,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來。眼前這物件可真是寶貝,一大扇白玉所制的屏風,巴掌厚的一扇屏風,居然重重雕琢鏤為九層,每一層中情景形態俱不相同,刻的乃是道傢九重天,三清上聖龍神九宸,奇花異草珍禽異獸,個個極盡妍態,俱都栩栩如生,看久瞭就如同置身仙界一般。
尤其出奇的是玉上本不著墨,這扇屏風上卻不知用瞭什麼珍奇的墨汁,寫瞭一首《赤壁賦》在上面,走筆龍蛇,筆式雄奇,細看落款竟然是明朝開國功臣劉伯溫的手筆。
眾人紛紛近前觀看,座中有宿儒,眼望屏風搖頭晃腦吟道:“‘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這真是道傢修為境界,好一扇屏,好一首賦,相得之至,相得之至!”
“不錯,”一位來自津門的大朝奉點頭贊道,“赤壁賦最後便寫到瞭蘇東坡遇到一位化身為鶴羽衣蹁躚的道仙,夢中彼此問答,書此賦於這白璧無瑕的九重天屏,真是再合適不過瞭。”
好歸好,玉上如何著墨,這墨到底是怎麼制出來的?大傢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祝晟過瞭半晌才開口,他臨時生出一個主意,今夜除瞭會同行賞寶之外,還打算將這玉屏轉手賣個好價錢,以解當鋪燃眉之急。
“各位,我說兩句。這字跡是劉基親筆,此點想必是公認無疑吧?”
眾人都是眼裡過瞭無數書畫字帖的大行傢,劉伯溫雖然存世之作不多,但也難不倒這些大朝奉,當下紛紛點頭。
“那就好。劉伯溫一代王佐,有鬼神莫測之機,這墨或許就是他用什麼古法制成,我看就不必細論瞭。大傢看得明白,這玉材質溫潤,不亞於和氏璧,工藝又是巧奪天工,加上劉基親筆所書《赤壁賦》,此屏是稀世罕有的寶貝,價值萬金。難得各位同行來此捧場,如有想金屋蓄之者,祝某願意忍痛割愛。”
祝晟此言一出,眾位大朝奉議論紛紛,這扇屏風要是弄到京師被哪個王公親貴看上瞭,穩穩當當能賺個翻倍,立時就有好幾個大朝奉躍躍欲試,想要爭這塊白玉屏風。
“且慢!”從人群後傳來一個聲音,一人慢悠悠走瞭過來。
“古平原?”祝晟見他一襲青衫,手中還拿著一卷書,神態悠然自得,臉上似笑非笑,卻不知為何會出現在此地。
“祝大朝奉,一向少見瞭!”古平原拱瞭拱手。
祝晟把臉一沉,“你怎麼會到這兒來?”
“我從門外過,見典當行會裡寶氣沖天,特意進來看看,卻正聽到祝大朝奉一番高論。”古平原晃瞭晃頭,慢條斯理地說道,“子曰:‘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大朝奉可謂得瞭個中三昧,如今這墨也不知是什麼墨,這寶也不知是什麼寶,就稀裡糊塗要賣掉,‘君子圖義,小人圖利’,看來古之人不餘欺也。”
在場眾人聽這文質彬彬的年輕人張口就是子曰詩雲,除瞭本縣的朝奉之外,誰也不知他是什麼來頭,不由得面面相覷。
主事可是認得這個“瘋子朝奉”,聽說他去瞭泰裕豐當三掌櫃,怎麼無端端又跑到這兒開攪,看祝晟滿臉陰沉,對古平原滿口譏諷竟是充耳不聞,主事趕緊跑過來賠笑道:“古掌櫃,您請到一邊歇歇,我叫人上壺好茶。”
“不必瞭。”古平原一擺手,直沖著在座各位大朝奉說,“諸位,你們初見此寶,一時難辨也就算瞭,祝大朝奉與此寶朝夕相處大半載,難道說就沒有一點心得,還是有什麼難言之隱藏著掖著怕人知道?”
“古平原你到底想幹什麼?”祝晟見底下眾傢朝奉開始交頭接耳議論起來,再也忍受不住,重重一拍桌子。
古平原微微一笑,“我從前好歹也在萬源當幹過一陣兒,這屏風與我是同一天進的當鋪,也算有緣。這是假貨,上面根本就不是劉伯溫的字跡!”
一石激起千層浪!古平原一句話,行會大堂裡頓時開瞭鍋。
祝晟忍無可忍,上前一步:“你才幹瞭典當行幾個月,這麼多朝奉的眼力還不如你?”
“我說瞭,他們是初見沒有細看而已,可是祝大朝奉該不會是故意欺瞞,想把假貨賣個好價錢吧?”
“哼,你倒是說說看,這字假在什麼地方?”祝晟信心十足,這字他看瞭不下幾十遍瞭,一筆一畫沒有半分矯作,絕對假不瞭。
“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古平原從旁邊桌上拿過一支蠟燭遞給祝晟,“你去看看這《赤壁賦》上的最後一個字就明白瞭。”
祝晟見他說得煞有其事,疑惑地舉著晃動著火苗的蠟燭去看,最後一字是個“處”字,寫在屏風最下面,他蹲下身看瞭半天也沒看出有什麼毛病,他是個大胖子,蹲得久瞭不免身子往前傾,蠟燭就離著屏風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火,火!”臺下忽然有人驚呼起來!
祝晟自己也是驚得一怔,眼睜睜看著火苗從自己眼前躥瞭出來,可就是不知火從何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連著往後挪瞭幾下,此時火焰已經籠罩瞭整個屏風。
“快救火,拿水來!”主事聲嘶力竭地喊著,眾位朝奉也都驚得站起身目瞪口呆。
古平原動也不動地站在一旁,揚著臉看著眼前這一切,與眾人的驚慌失措恰成對比,火光映著他一動不動的身體,將他高大的影子投射到大堂的墻壁上。這屏風是九層鏤空,中間透風,加上又是薄薄一層,火舌一卷便在眾人驚呼聲中化為灰燼,隻留下地下還在閃著火星的殘渣。
“不可能,不可能!”所有人都在喃喃地重復著這三個字,白玉所制的屏風居然在眾目睽睽之下燒成瞭灰,這難道是天上的神仙把這道傢屏風收瞭回去,不然怎會如此?
“哈哈哈哈!”一片寂靜中,古平原忽然仰天大笑。
“你、你……”祝晟還坐在地上,指著古平原的手直發抖。
“真是沒想到啊,你祝大朝奉號稱一生沒打過眼,居然連收藏瞭半年的寶貝都看不明白。”古平原揚瞭揚手中一直拿著的一卷書,向著大堂裡所有人高聲道,“諸位回去可以看看這本《夢溪筆談·器用卷》,裡面詳細記載瞭用青川竹瀝九漂九曬,歷經三載寒暑制成‘竹玉’的典故。”
“竹玉?”朝奉們相顧茫然。
“不錯,這就是竹玉,說白瞭就是厚厚的一張宣紙,隻是制作得晶瑩剔透如同玉質,所以才能在上面著墨書寫。這是宋時的秘制工藝,本就少有人知,千載之下已然失傳,其物也罕睹於世。”古平原跨過那團灰燼,走到祝晟面前,望著他呆若木雞,汗水涔涔而下的樣子,諷刺地一笑,“其實真是個寶貝,搞不好世上僅此一件,可惜啊,就被這個一輩子辨寶識貨的祝朝奉一把火燒瞭。”
他在眾人驚怔的目光中穿過大堂,一路揚長而去,隻留下一句話。
“看來所謂的從不打眼不過是唬唬人罷瞭!”
祝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的傢,隻覺得耳鳴心跳腿發軟,恨不得立時在街上就躺倒,最好一輩子不要起來。今天在典當行會發生的一幕把他這一輩子積攢起的名聲全都毀瞭,用不瞭多久北五省乃至全國的典當行就會傳遍這個笑話,祝晟思來想去真是萬念俱灰。“古平原,你可算是報瞭仇瞭。”他苦笑瞭一下。
“老爺,可不得瞭。”他還沒到傢,就見老仆從對面急匆匆趕過來,一見瞭他立時就緊拉住不放。
“怎麼瞭?”祝晟有氣無力地問道。
“大少爺和孫少爺被人綁瞭票瞭!”
“什麼!”這是祝晟的一子一孫,也是他單傳的血脈,一聽之下如同五雷轟頂。“在城裡怎麼會被人綁瞭票?”
“我也不知道啊。”老仆苦著臉,“我聽人說,二位爺去煙館呆瞭一天,誰知剛走出來就被人擄上車絕塵而去,地上隻留下一張紙條。”說著把紙條遞過來。
祝晟剛一過目,手就發起抖來,這上面寫著要他拿十萬兩銀子出來,不然就把他這一兒一孫剁成肉餡喂給狗吃。
“老爺,怎麼辦?”
祝晟一言不發,想瞭片刻忽然回身就走。
半夜時分,祝晟拖著腳步搖搖晃晃再次回到傢中,他方才去找王天貴,想從櫃上借十萬兩銀子,誰知王天貴冷笑連連,不但分文沒有,還怪他今日出的這場醜讓萬源當賣不上好價錢。王天貴劈頭蓋臉一頓罵,末瞭要他準備好盤賬,不幾日後就要收回萬源當的存銀,將當鋪轉手賣出。
祝晟失魂落魄地推開自傢小院的門,卻不見老仆來迎,正廳中倒是點著兩盞燈。
“大朝奉,這麼晚回傢,是不是有應酬呢?”一人端坐在廳中,正在等他。
“古平原!”祝晟瞪大瞭眼睛。
“坐吧。”古平原淡淡地,倒像是他才是這個傢的主人。“我猜得不錯的話,大朝奉方才是去泰裕豐借銀子瞭吧,想必是借到瞭?”
祝晟緊咬著牙一言不發。
“沒借到?這可奇瞭,你為王天貴鞍前馬後效命多年,為瞭保他連殺父之仇都不管瞭,還害死那麼多人,他連十萬兩都舍不得借給你?”古平原故作驚訝,面露譏誚之色。
“你請回吧!”祝晟渾身發抖,指瞭指門口。
“回?我還沒聽到個準話怎麼回。”
“什麼準話?”祝晟一轉念間明白瞭過來,驚恐地看著古平原,就見他把手裡的東西輕輕放在桌上。
祝晟認得,那是自己兒子和孫子隨身帶著的小煙槍,銅煙頭是五福捧壽的式樣,絕錯不瞭。
“古平原。”祝晟的身子慢慢往下滑,終於跪在瞭地上,“你要殺要剮沖著我來,我就這一兒一孫啊。”他祈求地望著。
“哼!”古平原的臉色比屋外的夜色還要陰沉,“你也知道骨肉分離之痛!那金虎的傢人呢?丁二朝奉還沒出世的孩子呢?還有我的大哥鄧鐵翼也是被你活活害死的!”
祝晟低下頭去不敢看古平原那雙噴著火的眼睛,隻聽他又說道:“我真奇怪,就算是這些人你都不理,難道殺父之仇也是假的?也可以棄之不顧?”
祝晟費力地咽下一口唾沫,“殺父之仇不假,可是兒孫的性命也不能不管。他誘著我的兒子、孫子染上鴉片癮,整日揮金如土,不抽就鬧得死去活來,如同瘋癲。我哪有那麼多錢,傢產都敗光瞭,全靠王天貴的煙館供著他們抽,不然我祝傢早就絕後瞭。”
“你在泰裕豐不是還有半成的財神股?”這一點是古平原最想不透的。
“呵呵。”祝晟慘笑兩聲,“是啊,你一定也聽說瞭,我仗著有半成財神股,每年都能去痛罵王天貴,是不是?”
“……”
“其實我連一分財神股都沒有,這都是王天貴編出來的瞎話。他就是要讓人知道,我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誰要對付他就不會不跟我來商量。用他的話說,最好的幫手就是那個看起來宛若仇讎的人。”
古平原聽得心頭一陣陣發涼,這個王天貴的手段真是讓人不寒而栗。
“那你為什麼在王天貴面前說假話救我?”
祝晟痛苦地閉瞭閉眼,搖著頭沒吭聲。古平原來找自己商量對付王天貴,他那時心裡也是矛盾萬分,要是連古平原一起說出來,這個自己很是賞識商才的年輕人也保不住命。他想起自己對丁二朝奉說的那句話“小魚要想翻江倒海,得先長成大魚才行。就看他有沒有這個造化瞭。”一念憐才,這才冒著危險保下瞭古平原。
見他默然不響,古平原也有些猜到瞭原因,不由得放緩瞭語氣。“你還想不想要這一子一孫的命?”弄清楚祝、王之間的關系後,他決定單刀直入。
“當然想!”
“好,我要你幫我辦一件事。辦成瞭,我就把他們毫發無損地放回來。”
說著古平原拿出一本小冊子,“我知道你沉浸典當行多年,不僅會識假,造偽也是好手。如今要你把這本冊子裡寫的東西,讓人看來像是國初順治康熙朝之物,你能辦到嗎?”
“能!”見他一口答應,古平原倒有些不信,祝晟急道:“這造偽一術,手法還在其次,關鍵是用料。比如偽造宋版書,那就要尋得宋朝時的紙張,看起來才不失真。可是宋紙一張便值一片金葉子,如此稀少根本就尋不到,所以市面上假的宋版書都是用的明紙,隻能哄哄冤大頭,明眼人一眼就能分辨出來。”
說到鑒寶,祝晟是大行傢,說得興起口舌也就利索起來,“要仿國朝之初的東西,那就容易多瞭,那時的墨和紙尚有不少留存,隻需尋來,然後按照年代做舊便成,物是真的,隻要仿得細,天下也沒幾個人能辨出來假來。”
“好。”古平原滿意地點點頭,把那冊子往祝晟懷裡一拋,他翻開來看瞭看,頓時毛骨悚然地打瞭一個冷戰,抬起頭面無血色地看向古平原。
古平原毫不在乎地站起身,看瞭看桌上有筆墨,從懷中拿出一頁紙展開,在上面一個大大的“夷”字上重重地描瞭一筆。
祝晟瞪著眼看著,也不知他在做什麼,古平原也沒理會,“敢露出一個字去,就等著收屍吧!”他收起紙向外走去。
“古平原。”祝晟在後哀求著。
“隻要你守諾,我會善待他們。”其實古平原把這兩位少爺帶到鄰縣一處事先準備好的宅子裡,好吃好喝供著,每日福壽膏鴉片煙管夠,還從花月樓找瞭兩個妓女專管伺候這二位爺,這才真叫樂不思蜀,就是一輩子不回傢也沒關系。
“欽少爺,這次我讓你抖抖威風!”張廣發終於等到揚眉吐氣的一天。他把一大沓銀票往桌上一放,臉上都是躊躇滿志的笑容。
“啊,啊,什麼?”李欽回過神來,他這些天心神不寧,一想到如意就連覺都睡不好。
“先前我們的打算是先攻泰裕豐,將其吞並後借著兩傢票號合一的實力去打垮剩下的山西票號。如今山西票號已然成瞭強弩之末,我們的方法也要變一變瞭。”
所謂變,就是從十八傢大票號中實力較弱的票號下手,一口氣打垮幾傢,造成通省恐慌擠兌,一輪擠兌之後,大平號再出手,如此反復幾次,這十八傢票號就剩不下幾個瞭。
“眼下我挑瞭三個,分別是太原的‘通和’、榆次的‘恒興’還有介休的‘合盛元’,你、我加上蘇公子各去一處,我算過瞭,憑這三傢的實力,桌上的這些銀票足夠他們好看。”
要在往日,李欽早就眉飛色舞起來,可是今天他卻怏怏不樂地打不起精神,連蘇紫軒都奇怪地看瞭他一眼,張廣發更是覺得反常。
“欽少爺,你怎麼瞭?”
“沒什麼。”李欽搖瞭搖頭
“好吧,那就事不宜遲,咱們速速動身。”張廣發知道商機如戎機,也是半點耽誤不得的。
李欽騎著馬心事重重地來到大街上,策馬向著城西而去,快到城門口時,就見幾個頑童圍著一個乞丐在拍手嬉笑,“醜八怪、醜八怪!”
李欽從旁經過時不經意地望瞭一眼,正與那乞丐的眼神撞上,他立時變色,身子一晃差點從馬上栽下來。那女丐也是瞬間睜大雙眼,卻馬上回過頭去,再也不看他。
“如意,是你嗎!”李欽下馬幾步走過來,顫聲問道,他怎能相信幾天前還是嬌滴滴如花似玉的一個女子,如今卻鶉衣百結蓬頭垢面地臥身於一地污穢中。
女丐一聲不吭,隻是用身上的破佈擋著頭臉,身子在微微發著抖。
李欽認定瞭是如意,伸手過來要拉他,女丐卻忽然尖叫起來,把李欽嚇瞭一跳。
“你走,你走,我不要見你!”
“如意……”
“李少爺。”如意拼命擋著自己的臉,身體劇烈地顫抖著,聲音也是如此,“你要是還念著往日的情分,就請你一輩子也別來看我。就像我那天對你說的最後一句話,忘瞭我吧!我求求你,求求你瞭。”
李欽呆呆地望著如意,淚水忽然奪眶而出,他翻著身上,把所有的銀票都掏瞭出來放在地上,“這些銀子你拿著,足夠你花用一輩子瞭。”
如意苦笑著搖瞭搖頭,“我不要,真的,再多的銀子對我來說都沒有用瞭。”
李欽狠狠一跺腳,“我知道是古平原告的密,你放心吧,我一定替你報瞭這個仇!”
“是他……”如意目光一閃,像是兩團鬼火一般。
李欽和如意在街上這番話,當日就有人原封不動地告訴瞭王天貴,王天貴皺瞭一下眉頭,笑瞭笑,“原來這姓李的小子以為是古平原告發的,這倒也沒什麼,他既然為我做事,那麼替我擋災也是分內之事。”
張廣發氣勢十足地來到位於榆次的恒興票號,這也是當地的一間大票號。張廣發一進去,二話不說便往櫃上拍瞭厚厚一摞銀票,把管賬先生嚇瞭一大跳。
“這位主顧,您這是……”
“二十萬兩銀票,張張都是你們發出去的,兌現銀!”
銀庫裡的存銀隻有十幾萬兩,其餘的都拿去借給瞭朝廷。管賬先生一哆嗦,拿過銀票細細一看,可不是嘛,張張都是恒興的字號,一張都不假。
“您等等,我這就進去找大掌櫃。”管賬先生一路小跑來到後面,把這事兒一說。掌櫃的聽說有人拿瞭二十萬兩銀票來,連忙來到櫃上,滿心以為是哪個老主顧,盼著說上幾句好話延期幾日好去籌銀子,等從門後偷眼一瞧,這位大掌櫃頓時眼前發花,“咕咚”坐到瞭地上。
“大掌櫃,您怎麼瞭?”
“完瞭,完瞭。”大掌櫃眼都直瞭,“這就是京商的大掌櫃,他今天是來者不善,咱們票號完瞭。”
“我現在就去找日升昌拆借銀子。”
“沒用。日升昌的銀子自保還不夠呢。”大掌櫃一股火撞上來,竟然急得昏瞭過去。
張廣發站在前櫃,忽聽後面傳來一連串“大掌櫃!”、“快去請郎中!”的急喊聲,他的臉上露出瞭穩操勝券的得意笑容。
蘇紫軒這邊做得更辣手,她到瞭介休,先沒去“合盛元”票號,而是讓四喜雇瞭些街頭閑人在四街八巷裡喊瞭一個時辰,“合盛元快倒瞭,大傢都去看稀罕,有錢存在合盛元的快點拿折子去取錢啊!”
等老百姓聚瞭一堆,合盛元大掌櫃正在滿頭熱汗地解釋著,蘇紫軒上去把手一揚,“大掌櫃,你也不必說這麼多,把這摞銀票兌瞭,大傢自然相信櫃上有錢,不然……”
等到合盛元的招牌被憤怒的主顧摘下踩爛時,蘇紫軒早就帶著四喜出瞭人群離開瞭。
山西十八傢大票號是名聲在外的買賣,如今一日之內就被京商打塌瞭三傢,消息傳出震動瞭整個山西商界。
當天夜裡,餘下的票號大掌櫃齊聚票商公會商量對策。
“這樣下去怎麼得瞭,今天垮瞭三個,明天再垮三個,後天過完,十八傢票商豈不就隻剩下瞭一半!”王天貴內心恐懼之極,他知道是泰裕豐往日排名票商第三,靠著這張已然名不副實的“虎皮”這才逃瞭一難,要是把蘇紫軒今日的做法用在泰裕豐上瞭,隻怕眼下已經被人卸瞭牌子。
他在地上轉瞭兩圈,忽然又道:“不必等那麼久,明天、隻要明天再倒三傢,一定就會有大規模的擠兌,到時候不要說其他票號,就是日升昌和蔚字五聯號也扛不住。”他翹起一根手指,“要是今晚想不出辦法,明天就是十八傢票號一同覆滅之日!”
王天貴嚴酷的口氣激得在場眾人都是一顫,一直閉目沉思的毛鴻翽睜開眼看瞭他一眼,心中暗道:“這頭老狐貍真有幾把算盤,讓他說對瞭,形勢如此發展下去,隻怕山西票號就讓京商一窩端瞭。”
“雷大掌櫃,你可得拿個主意啊,不然明天就全完瞭。”眾傢票商此時都感到情勢已經到瞭千鈞一發之際,心裡頭都急得如同油烹一般,齊齊註目雷大娘。
雷大娘深深吸瞭一口氣站起身,“這個局面我早就想到瞭,也一直在想辦法,可是直到今天京商出手,我也沒想出個好主意。如今談手腕、比技巧都沒有用,京商練的是金鐘罩鐵佈衫,實打實上來硬碰硬,沒銀子怎麼和人傢拼!”
雷大娘的話聽得大傢心裡一涼,難道就這麼完瞭,稱雄大清商界兩百多年的山西票號就這麼毀在京城李傢手裡?
雷大娘看大傢臉色沉重,又接著道:“我是真沒有好主意,可是今日臨來之時,我弟弟雷念珠倒是出瞭個點子。他這個辦法說起來是治標之法,不是治本之策。”
“管他什麼治標治本,保住明天再說。”王天貴快要吼起來瞭。
“對呀,雷大娘你就快說吧。”眾票商聽說還有辦法,就像撈到瞭一根救命的稻草。
“如今我們各傢雖然缺錢,可是把手頭的銀子都集合在一起,還是比京商的銀子多。”雷大娘說到這兒,毛鴻翽已然不斷點頭,他明白瞭。“我想讓大傢留下應付小戶的錢,然後把剩下的銀子都湊到一起,一旦京商上門,立時用信狗傳訊,銀車馬上趕過去。”
“太遠瞭,恐怕來不及吧。”有人喃喃道。
“那就分成三處。”毛鴻翽道,“這樣就都能顧上瞭。”
眾位大掌櫃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票商之間彼此競爭,本來就是同行冤傢,現如今說要把銀子都放在一起,不免心裡都有些犯嘀咕。
“諸位,我說句實話,這是沒有法子的法子!京商眼下采用的是各個擊破的手法,我們隻能兵合一處來應對。如今大難臨頭如果再不能同仇敵愾,就像王大掌櫃說的,明天太陽升起,隻怕就是山西票號存於世上的最後一天瞭。”雷大娘面向眾位掌櫃,聲音十分沉重。
“我同意。”終於有票號掌櫃開瞭口。
“同意。”
“我也同意!”
雷大娘素來內心剛強,此時眼圈也不禁有些發紅,身上微微發著抖,抬起手向大傢施瞭一禮。
“嘿,想不到是這麼個法子!把錢都湊到一塊兒,攻一個就等於攻這些所有的票商,也虧他們想出這個笨辦法。”張廣發攏著手在屋中轉瞭兩圈。
“笨雖笨,卻有效。如今晉商成瞭縮頭烏龜,卻是刀砍不得,斧剁不得,這事兒還真難辦瞭。”蘇紫軒手搖折扇,沉吟著。
“有什麼難辦的,他們如今挨打不還手,咱們不過多費些工夫罷瞭,這是穩贏的局面。”張廣發用手指敲瞭敲桌面,“現在這些票號已經沒有銀子可以放賬,又有主顧不斷上門取銀,等於是隻出不進。我估摸著最多一個月,他們連防備我們京商的這筆銀子都要拿去付給主顧瞭。到瞭那時候,我們反倒可以一舉把山西票號都滅瞭。”
蘇紫軒靜靜聽著,張廣發的分析無論從哪一面聽都是入情入理,可是她不期然想起一個人,心裡頓時一沉,把扇子啪地一合,輕輕道:“就怕夜長夢多啊。”
“隻怕連半個月都挺不到。”票號的跑街夥計們都在緊張地議論著眼下這個局面,畢竟把所有票號銀庫裡的銀子都聚到一塊兒,這是個從未有過的舉動。古平原按照如今的出入賬細細一算,當時就下瞭斷言,這筆銀子也挺不瞭多久,王熾在一旁贊同地點瞭點頭。
“那怎麼辦,眼睜睜看著山西票號就被京商的人給滅瞭。”矮腳虎頭上青筋綻起多高。
“眼下還沒到絕境,這聚財擋災的法子雖然不能挺一世,卻能擋一時。趁著這工夫咱們大傢一起想想辦法,看看怎樣才能幫票號渡瞭這一劫。”古平原望著這些夥計,他不是沒想過動用無邊寺裡的那批金子,隻是這些金子用來救一兩傢票號是綽綽有餘,可是要解眼下這場大危難卻還是遠遠不夠。何況古平原心中總是有這麼個想法:銀錢再多也有用完的一天,京商在一旁虎視眈眈,倘若不能找出個徹底解決的辦法,過瞭此一次還有下一次,雷大娘、毛鴻翽他們終究是麻煩不斷。
“以日升昌雷大掌櫃的本事,也不過就是想出這個拖延時間的法子,咱們還能有什麼辦法。”白花蛇不以為然道。
“不,古掌櫃說得對。”王熾站起身,“票號不僅是東傢、掌櫃的,要是票號垮瞭,咱們這些夥計都得喝西北風去,大傢集思廣益,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也許就有好法子想出來。”
夥計們被古平原和王熾說動瞭,從這一天起整日聚在古平原傢中,酒也不喝瞭,小曲也不哼瞭,都在冥思苦想對策。一個又一個的法子說出來,一套又一套的辦法寫下來,古平原每天隻睡兩個時辰,會同王熾馬不停蹄地拜會各位票號掌櫃,商討解危之法,又馬不停蹄地趕回來與夥計們共同研究。
就這樣沒白天沒黑夜地幹,可是忙瞭十多天,到頭來還是一無所獲。
“我看是絕境瞭。任你有千條妙計,人傢京商有一定之規,就是和你比銀子,比財大氣粗,一句話,票號沒銀子玩不轉哪。”白花蛇把筆一丟,算是絕瞭望。再看看眾位夥計也都是如此,一臉的泄氣樣。
“別這麼膿包勢。”古平原發瞭一會兒呆,忽然笑瞭,“別說天不會塌下來,就算是塌瞭,不還是我這做掌櫃的最倒黴。”他從床頭褡褳裡拿出一小包銀子。
“大傢忙瞭這麼久,今天好好樂樂。看戲聽曲,喝點小酒,去賭兩把。銀子不花光不許回來”。說著不由分說把銀子給每個夥計分瞭。
夥計們三三兩兩都走瞭,王熾問古平原,“三掌櫃,那你呢?”
“我也去滿一樓吃頓好的,這半個月凈在馬背上喝涼水啃饅頭,我這五臟廟早就不答應瞭。”
王熾一笑,“那我陪三掌櫃一道兒去。”
票號之危牽動全省的買賣,連酒樓的生意也大為蕭條。見古平原與王熾相偕而來,跑堂的忙笑臉相迎準備讓到雅座,古平原擺瞭擺手,“我們就在散座好瞭。”
等到酒菜上齊瞭,二人舉杯動瞭筷子,古平原忽然問,“王兄,你將來有什麼打算。”
“我?我打算學好本事回傢鄉雲南。”
“雲南,你不是王大掌櫃的侄兒嗎?”古平原驚奇地問。
“是遠房。我們這一支早在道光年間就遷到瞭雲南,當時是為瞭做茶馬生意,可是不成功,又沒錢返鄉,就留瞭下來。後來我知道有個堂伯父在山西開大票號,就千山萬水投奔來瞭。倒不是沖著他的錢,雲貴川山路崎嶇,正有票號匯兌用武之地,我打算學好本事在當地開一傢票號,從小生意做起,總有一天我王熾的招牌要遍及川滇。”
“好。”古平原舉起杯,“王兄,我祝你早日成功。”
二人一飲而盡。正在敘談之際,旁邊桌上忽然起瞭爭執。
就聽一個跑堂的正在伸手要錢,“燒鵝三錢銀子一隻,你拿瞭怎麼不給錢?”
就見旁邊一個人長得尖嘴猴腮,手裡拎著一隻用油紙包好的燒鵝與夥計爭辯著,他指瞭指桌上的一個盤子,“這隻熏雞是我點的不是?”
“是啊!”
“我說不要瞭,讓你換燒鵝對不對?”
“對啊!”
“那你還沖我要什麼錢!燒鵝是用熏雞換的。”尖嘴漢子抬瞭抬手。
“那、那熏雞你也沒付錢哪。”
“哼,我沒吃退給你瞭,付什麼錢?”尖嘴漢子把眼一瞪。
古平原和王熾在一旁見那夥計急得昏頭漲腦,卻又算不明白這筆賬,都不由得笑瞭出來。
“這事兒在票號就絕不會有。”
“這話怎麼說?”說到票號的事兒,古平原自知還不如王熾懂得多。
“飯館是吃瞭以後再結賬,所以那人能弄這狡獪。可是票號是先交銀票再兌銀子,你說不要銀子,給我換銅錢,那行啊,反正銀票已經在票號手裡瞭,別說換銅錢,就是換洋鈔也隨你。”
“啪!”地一聲巨響,別說王熾,連旁邊正吵著的那二位都驚得跳瞭起來。就見古平原用手重重一拍桌子,碗筷盤子震起多高,湯湯水水灑瞭一地。
“三掌櫃,你……”王熾驚道。
“客官,你這是幹什麼!”跑堂的也急瞭,心說這是哪道菜不合口味瞭。
古平原瞪著眼睛,臉上是又驚又喜的表情,他來不及細說,拋下一塊銀角子,往外就跑,回頭沖著王熾叫瞭一聲,“把夥計們都喊回來。”
“這、這人是個瘋子吧。”那個尖嘴漢子走過來,目瞪口呆望著一桌狼藉。
“不……他是泰裕豐的三掌櫃。”王熾半天沒回過神來。
夥計們聽完古平原說的這個法子,一時間面面相覷,過瞭半晌,矮腳虎用力搓瞭搓臉,“三掌櫃,這個法子太好瞭,可也太難瞭。”
好自不必說,難在何處?王熾這時候也想好瞭,張口道:“就怕有那黑心票號做假賬,借著這個辦法套來許多現貨,然後自己拍拍屁股一推走人,那就把對方坑瞭。要知道無論如何這筆銀子總歸要提現的。”
“你說得不錯。”古平原想瞭想是這麼個道理,“那就要想個辦法來防止這種事情發生。”他坐下來,把夥計們召集過來,大傢就從古平原想的這個法子入手,一條條查缺補漏,發現不足便立時提出,大傢一起想辦法找出應對之策,王熾提著筆在旁不停記著,一直忙到第二天放亮,夥計們都橫七豎八沉沉睡去。
古平原與王熾一夜沒睡,這時拿著整理好的薄薄幾頁小冊,從頭到尾又反復思慮瞭幾遍,覺得算無餘策瞭,這才同時籲瞭一口氣,抬頭才發現耀目的陽光已經直照入屋中。
王熾看瞭看古平原,“三掌櫃,該你出馬瞭,把這個主意給眾傢掌櫃說說吧。”
古平原一拉王熾,“走,咱們一起去。”
“如今已經開始耽誤買賣瞭。曹財主在鄰縣買地,到我這兒取銀三萬兩,我好說歹說延瞭三天,可那邊的地價又漲上去一千兩,曹財主問我這筆賬怎麼算,我真是沒法回答人傢。”一位票號掌櫃搖頭嘆息。
“那也不能動那筆湊集瞭的銀子,動瞭這筆銀子,京商立時就找上門來,隻有死得更快。”一旁的另一位掌櫃說道。
“現在是進也死,退也死,早晚都是個死!”先說話的掌櫃恨恨道。
“那可不一定!”雷大娘話到人到,從票商公會的大門口走瞭進來。
“雷大掌櫃,你把我們都叫來,是不是有什麼事?”有個嘴快的掌櫃迎上來搶著問道。
“沒有!我沒事兒找各位,隻是把你們請來喝喝茶聊聊天。”雷大娘心情也不好,日升昌這幾日天天主顧堵門,就從來沒像現在這樣狼狽過。此刻見有人不識趣,這個時候還在說廢話,她立時就是一句話頂上去。
那人被堵得一愣,這才知道觸瞭黴頭,別看都是大掌櫃,他可惹不起日升昌,隻得訕訕退回坐下。
“今天不是我找大傢來,是泰裕豐的三掌櫃古平原,他有事要當眾和大傢說說。”雷大娘也好奇,古平原口口聲聲說有瞭好辦法,他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呢。
古平原走到大廳中間,向四方作瞭一個羅圈揖,“各位大掌櫃,眼下想必都是在發愁櫃上現銀不足吧?我這兒有個法子,能立時變出錢來,而且是要多少有多少。”
什麼?要多少有多少!這也未免太過大言欺人瞭,掌櫃裡沒一個信的,本來古平原因為母錢桌子一事已經頗得大傢的好感,但是方才這句話說的口氣太大瞭,不免讓人懷疑他是個瘋子。
“我知道大傢不信我。”古平原笑笑,“其實這個法子很簡單。主顧為什麼上門取錢?無非是為瞭花用,也就是買賣。”
一買一賣就是銀子與貨物之間的交換,而銀子易手,說白瞭就是從一個人的票號戶頭轉到另一個人的票號戶頭裡。
“如今一個銅錢就能立折子,通省幾乎傢傢都有票號戶頭,那買賣何必提現銀?隻要票號從買主的戶頭劃去貨款,再出一張畫瞭密押的單子,送到賣主的票號去,那邊將這筆貨款如數加到賣主的戶頭上,這筆交易不就成瞭嘛。將來兩邊票號結算,若是少於三天便結清這筆款子,那就按照無息算,超過三天便照同行拆借算利息,這樣誰都不吃虧,大傢看如何?”
這些票號大掌櫃也都是見多識廣,北方的票號,南方的錢莊,甚至是洋人的銀行規矩也都略通一二,可也沒聽過這麼聞所未聞的交易法子,一時都怔住瞭。
古平原見大傢瞠目結舌看著自己,索性叫過王熾,“這法子是我和這位王兄還有諸多夥計一起研究出來的,大傢既然疑惑,我與王兄扮上一場,看過之後想必大傢就全明白瞭。”
說著古平原沖王熾兜頭一揖,“王兄,我用一萬兩銀子買你手頭這批糧可好?”
王熾本來就不茍言笑,當眾做戲更是不慣,當下不言聲隻點瞭點頭。
“好嘞!”古平原就像真的做得瞭一筆買賣一樣,興高采烈來到雷大娘座前,假作遞過折子,“雷大掌櫃,我來取銀子,一萬兩要去買糧,您行行好快些,不然等一會兒賣傢變瞭卦,我這筆好買賣可就泡湯瞭。”
雷大娘沒想到古平原這個人還會當場裝神弄鬼,肚子裡忍著笑,搖瞭搖頭,“實在對不住,櫃上沒現銀。”
“那怎麼辦!”古平原擺出一副發急要怒的樣子。
“不要緊。”雷大娘伸手要過筆墨,在一張白紙上點點畫畫寫瞭一個“一萬兩”,畫瞭兩個圈權當是密押,遞給古平原。“拿去給賣傢的票號便能結賬!”
“一張紙抵一萬兩銀子,這能行?”古平原挑起眉毛,驚疑地問。
“能行,不行你回來找我。”
“好,我去試試。”古平原半信半疑,拉著王熾來到毛鴻翽面前,“毛大掌櫃,這是日升昌給您的。”
毛鴻翽見演戲自己也有份兒,撲哧一下樂瞭,邊笑邊接過那張紙,假意認認真真看瞭看,“嗯,好瞭。”他對著王熾道,“你的戶頭立馬就存進一萬兩銀子。”
古平原看著王熾,“王兄,咱們的買賣成瞭吧?”
“成瞭。”
古平原轉過身,揚瞭揚手,“各位大掌櫃可都看明白瞭?這一萬兩銀子誰都沒看到,可是這筆生意卻已經做成瞭。”
這時候,整個大堂裡已經沒有人坐著瞭,所有大掌櫃都興奮地站起身來,雷大娘慢慢走過來,猛地一拳搗在古平原肩上,“小兄弟,真有你的!”
這大堂裡一下子震動開瞭,這些平素赫赫威儀的大掌櫃臉上都是喜不自勝。他們都是內行,這時候已經像吃瞭個螢火蟲一樣,連心都是透亮的。毛鴻翽不住點頭,連聲問,“這法子簡直讓你想絕瞭,總該有個名字吧?”
“名字我已經想好瞭。既然是從一傢票號的賬上過到另一傢票號的賬上,不妨就叫‘過賬法’!”古平原穩穩當當地說。
“好一個過賬法,這下子算是把山西票商給救瞭。”毛鴻翽擊節贊嘆,不過面色依舊有些凝重,“雖然有這麼個好法子,可是京商依舊在旁虎視眈眈,大傢還是不能大意。”
“等緩過這口氣,我一定帶大傢想法子攻掉大平號,它在山西始終是咱們的心腹之患,決不能留!”雷大娘當大掌櫃這麼多年,別看是個女人,殺伐決斷從來都是當機立斷。
幾句話一說,大傢又都靜瞭下來,沒錯,接下去與京商還有一場龍爭虎鬥,京城李傢豈是易於之輩,接下來的這場拼殺隻怕又是腥風血雨。
“我看不必瞭。”古平原慢悠悠地說。
“古掌櫃,這話什麼意思?”毛鴻翽問道。
“我說句話,還請老前輩指點一二。”古平原別看立瞭這麼大功勞,卻是不驕不衿,言語從容恭謹,這份氣度就把在場不少大掌櫃比下去瞭。
“你說吧。”毛鴻翽越來越喜歡這個年輕人,含笑點頭道。
“過賬法全靠票商之間彼此通氣聯絡,說白瞭就像聯號一樣,自成體系,自成圈子。無論是哪傢票號想用這個過賬法,都必須加入到這個圈子裡,否則你開出去的單子人傢就不認。”這個道理很淺,人人聽得明白,“咱們自然不會讓大平號加入進來,對不對?”
“這還用說嘛!”一個票號掌櫃插言道。大平號已經變成瞭死敵,山西票商都恨不得它能立刻垮掉。
“既然如此,過賬法風行山西之日,我想大平號也就沒有銀子來和山西票號鬥法瞭。”古平原看著毛鴻翽說道。
毛鴻翽低頭沉思瞭一會兒,忽然驚喜交加地望著古平原,“哎呀,古掌櫃,你、你真是商界奇才呀!”
雷大娘看著眾傢掌櫃交頭接耳,很多人都面露疑惑之色,她笑著說,“大傢隻要回去把這個過賬法在全省推開,大平號自然就完瞭,你們等著瞧好瞭。”
“可惜還是百密一疏。”王天貴一直在旁沉默不語,票號的危難解瞭,他當然高興。可是看到古平原被眾人捧得這麼高,卻又生出瞭妒意。這時候走過來要雞蛋裡挑點骨頭,顯擺顯擺能耐。
“要是有票號不守規矩或者存心犯律,這過賬法豈不是等於給他提供瞭一個好機會。比方說有的小票號賬目不清眼看要破產瞭,於是與客商通同作弊,明明客商賬上沒有這筆銀子,他偏要說有,然後開出單子去到大票號過賬,等到結算之時就溜之大吉,那該怎麼辦?”王天貴確是老狐貍,一下子就看到瞭過賬法的軟肋。
“這我也想到瞭。”古平原正要說這件事,此刻見王天貴忍不住蹦瞭出來,心裡一聲冷笑,接著道:“過賬法雖然方便易行,可是確易引來小人窺財之心。為瞭防止損失,唯有設立一處總櫃。”
“總櫃?”這是個聞所未聞的名字。
“對!這總櫃與眾傢票號,就如同戶部與藩庫一樣,隻不過沒有統屬關系,但卻能糾察審賬。定期或不定期就可到施行過賬法的票號中查驗賬本,查看存銀,如果發現有銀賬不符的舞弊行為,就可以立時糾正甚至將犯規的票號逐出過賬法以儆效尤。”
眾傢票商聽後都是默默點頭,過賬法純粹是票商之間用彼此信任搭起來的一座橋,倘若有人不守規矩亂踩亂蹦,這座橋就有倒塌的危險,看樣子非有個守橋人不可。
“可是這個人是誰呢?”大傢不由得就把目光投向瞭雷大娘。
雷大娘卻道:“小兄弟,這個法子是你想出來的,你來說吧,總櫃設在何處?”
“好,那我就說。”古平原倒是當仁不讓,他向著眾傢票商臉上挨個看瞭一圈,最後轉過頭來。
所有人都認為古平原一定說的是日升昌,連雷大娘自己都這麼想,見他把眼光投過來,剛準備接話,古平原說的卻是:“這總櫃應該放在泰裕豐!”
泰裕豐?一句話語驚四座,眾人這才想起古平原是泰裕豐的三掌櫃,看起來是偏幫自傢,心裡都有些膩味,可是人傢出瞭這麼大力,這時候說不行,也太過河拆橋瞭。
王天貴可樂壞瞭,這真是意外之喜,他見票商一時無人反對,站前一步拱瞭拱手,“諸位請放心,這總櫃放在泰裕豐,我王某人一定公平處事,聯絡同行,負好度支稽查的責任,一定不負大傢所望。”
本來挺好一件事,最後因為設總櫃,弄得眾傢掌櫃都有些掃興,王天貴手腕狠毒,人人都清楚,誰知道他會不會利用這個總櫃的身份做出些損人利己的事兒來。
掌櫃們紛紛辭去,王天貴也帶著古平原、王熾走瞭,公會裡就剩下雷大娘和毛鴻翽,二人彼此望望,都看得出對方眼神裡的那份疑惑。
“這個姓古的年輕人真是為王天貴賣命?”毛鴻翽喃喃自語。
雷大娘皺著眉頭,“不應該呀,他和王天貴不是一路人。”
“嘿。”毛鴻翽忽然感慨地笑瞭,“我原以為自己那輩人是風雲際會英才輩出,沒想到如今的年輕人更是一個比一個讓人瞧不透,我真是老瞭,老瞭……”
雷大娘看著毛鴻翽那張歷經滄桑的面孔,一時愣愣地說不出話來。
“古平原,你立瞭大功,不,是頭功一件!”回到泰裕豐,王天貴依舊是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他太清楚這個“總櫃”的身份意味著什麼瞭,過賬法必然風行山西,也必定被眾票商奉為經營圭皋,那麼這個總櫃實際上就等於一手掌握山西票商銀錢流通的命脈。管他什麼日升昌、什麼蔚字五聯號,總櫃就是當仁不讓的票商領袖。這是自己一輩子夢寐以求的目標,想不到是古平原一把將自己推瞭上來。
“古平原,從今往後你就接任二掌櫃之職!”王天貴用力拍瞭拍他的肩膀。“是。”古平原低瞭低頭,臉上看不到一絲表情。
“大掌櫃,那我呢?”曲管賬在旁顫聲問。
“你?讓你去查京商的底細你查出什麼啦,沒有尺寸之功,事事落於人後,憑什麼當二掌櫃!你和古平原換個位置吧。”
“大掌櫃。”曲管賬做夢也沒想到會是這樣,“我為您鞍前馬後二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算瞭吧。”王天貴一甩袖子進瞭內院。
曲管賬魂不守舍地回到前櫃上,不多時見古平原也出來,拿起櫃上的筆墨,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來,氣定神閑地描上瞭“夷”字的第三劃。
“你這是做什麼?”曲管賬呆呆地問。
古平原皮笑肉不笑看瞭他一眼,“曲管賬,這櫃上的規矩——三掌櫃什麼時候輪得著來管二掌櫃瞭。”說完收好那頁紙揚長而去。
曲管賬氣得渾身發抖,忽然一拳砸在櫃上,從牙縫裡迸出一句話:“王天貴,你欺人太甚!”
“完瞭,看樣子我喬傢的生意今天就算是完瞭。”喬致庸很明白,門外人山人海,呼喊著要喬傢還銀子的這些債主不會是無緣無故就齊聚於此,一定是有人給他們透瞭信兒,說是喬傢沒瞭銀子,這才引發瞭這場巨災。這個人搞不好就是上次來的那個蘇公子。
他猜得不錯,而且也猜準瞭,故意把這個消息散佈出去的正是蘇紫軒。她之前就從李欽口中知道瞭喬傢銀庫空瞭的秘密,後來借著在喬傢看賬更是確認瞭這一點。她功虧一簣沒有得到闖王的那批金子,憤怒之下就想出瞭這個釜底抽薪的辦法,要是喬致庸拿出金羅漢解圍,自己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要是喬傢真的沒有金子,那麼自己也可以出一口氣。
這一招真是辣手!喬致庸一心期待茶車早日歸來,可是打聽到的消息,朝廷仍舊在封鎖道路,路不通,茶車就不可能趕回來,這兵荒馬亂的年月,也許永遠也回不來,他已經死瞭這條心瞭。自己使的本就是空城計,如今被人識穿瞭,兵臨城下連雲梯都架瞭上來,自己手裡沒有一兵一卒可以派,隻能坐以待斃。
一旁的管傢是喬傢的老仆,聽著門外一片吵嚷,也是急得團團亂轉,忽然想起,“東傢,票號裡最近不是用瞭什麼過賬法?咱們何不也試一試。”
“過賬法幫不瞭我。”喬致庸早就想過瞭,“隻有戶頭上有銀子才能用過賬法,我喬傢的戶頭上如今分文沒有,這些日子還全靠瞭日升昌幫我遮掩,如今哪裡有數目過給人傢。”
“那找日升昌去借,大不瞭多付利息。”
“如今全省票號元氣未復,憑我和雷大娘的關系,隻要開口,她必然全力幫我,可是那樣就把日升昌坑瞭,我不能做害朋友的事兒。”喬致庸搖瞭搖頭。
“這……”管傢也為瞭難,忽然眼前一亮,“東傢,你和省城的大官兒素有往來,何不叫他們派兵把這些人攆走。”
“住口!”喬致庸發怒瞭,他一指大門處,“外面那些都是我喬傢的主顧,信得著我才將貨物賒欠,如今上門要銀子,我不但不給,還邀兵來攆,那我喬致庸成什麼人瞭,我將來有什麼臉面去見喬氏先祖!”
管傢嚇得連連點頭,喬致庸籲瞭一口氣,看瞭看身後先祖喬貴發的畫像,又看看自己親筆所書的那副對聯:“惜食惜衣非為惜財原惜福,求名求利但須求己莫求人”,他忽然豁達地一笑,站起身拍瞭拍手,“管傢,把那些主顧都放進來!”
“東傢!”
“做生意有賺就有賠,我喬傢賺瞭多年瞭,如今賠瞭也正常。我喬致庸不是還在嘛,憑我赤手空拳,十年後還能把這份傢業賺回來。去吧,把那些要債的主顧都客客氣氣請進來,他們曾是我喬傢的衣食父母,將來也許還是我做小生意時的相與,我要好好謝謝他們。”
“東傢!”白發蒼蒼的管傢哭瞭出來。
“去吧。”喬致庸揮瞭揮手。
喬致庸坐回正廳的太師椅上,微微閉上眼睛等著那些人沖進來,也想好瞭一肚子的話要和大傢說。他清楚地聽見瞭管傢打開大門時那清晰的吱呀聲,這院子是父親在時建起來的,喬遷之時,父親抱著牙牙學語的自己,第一個推開門進瞭院,那時大門開啟的吱呀聲如同就在耳邊,自己瞪著好奇的眼睛看著這大院裡的新鮮事,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他一時有些神志恍惚,過瞭好一會兒才發覺不對,怎麼這半天還沒有人進來?他睜開眼向門外望去,管傢正跌跌撞撞跑瞭進來,語聲發顫,“東傢,東傢,您快出去看看吧!”
“怎麼瞭?”喬致庸站起身,緊盯著他。
“茶車,茶車呀!”管傢語不成聲,手一直指著門外,這時外面已經傳來歡呼之聲。
喬致庸愣住瞭,喃喃道:“不會,路還沒通,茶車怎麼可能會到?你看錯瞭吧。”
“東傢,你去看看吧!”管傢又是抹淚又是笑,連連往外推著他。
喬致庸驚詫地出瞭門口,所有人都在望向喬傢堡前的那條路,一支壯觀的隊伍正迤邐而來,長長的茶車依次行進,後面一眼望不到頭,前面第一匹馬上坐著的人正是古平原,而在他身邊趕著頭一輛茶車的是常四老爹。
隊伍來到前面,古平原翻身跳下馬,幾步走到喬致庸面前。兩個人互相看著,古平原把著喬致庸的臂,笑著說:“喬東傢,你的那筆金子我用瞭,買瞭一條茶路。”
常四老爹累瘦瞭一圈,可是精神極好,也在一旁打趣道:“這一路上的官兒讓我喂的直打飽嗝,喬東傢不心疼這筆錢吧。”
“不心疼,不心疼。”喬致庸眼中含著熱淚,緊緊握著古平原的手,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
“去看看茶吧。”古平原輕輕推瞭他一把。喬致庸來到茶車前,輕輕把蓋佈掀開,滿滿一車的茶磚,堆砌的整整齊齊密密麻麻。他拿起一塊,掰下一個角揉碎瞭放在鼻前貪婪地聞著,那茶的清香仿佛散入瞭五臟六腑。
“好!”喬致庸大喝一聲,猛地一揚手,茶葉被風卷著,飄到瞭周圍眾人的身上,喬傢堡上下頓時歡聲雷動!
喬傢及時到來的茶葉把一省的生意都帶動瞭起來,山西有三成以上的生意直接或間接與販茶有關,省內靠著往恰克圖販茶為生的腳夫駝伕趟子手以及各式各樣的生意人成千上萬,這茶一到就等於久旱逢瞭甘霖,甘霖借著票號施行的過賬法又變成活水,生意套生意,買賣連買賣,徹底把山西票號從奄奄一息中給拉瞭回來。
山西票號活瞭,大平號可就離死不遠瞭!
“大掌櫃,銀庫裡隻剩下五萬多兩的現銀瞭,今個兒一開板要是有人大筆兌現,咱們就麻煩瞭。”管賬先生小心翼翼地說。
“知道瞭,你先出去吧。”說話的人聲音有些無力,李欽不由得抬頭看瞭看張廣發,這才驚訝地發現不過十幾天而已,他的額頭鬢角竟然多瞭星星白發。
“千算萬算,算不到這一招。”張廣發忽然雙掌互擊,聲音裡有氣惱也有一絲恐懼,“山西票號竟然能想出這種起死回生的法子,我真是太低估他們瞭。”
何止是他,就是當初設下計謀,要把山西票號掀個底朝天的李萬堂也萬萬沒有料到會有今天這樣的局面。過賬法通行全省票號,唯獨把大平號排除在外。商人之間的買賣往來憑借過賬法在各個票號間通行無阻,唯獨到瞭大平號這兒不靈。一來二去,把錢存在大平號反倒變成瞭一件極不方便的事情,於是便開始有人結清折子將錢提往別傢票號另存,一開始是一個兩個,後來是十個八個,再後來站起長排,大平號的銀庫才真正變成瞭有出無進,不過十幾天工夫,號稱要把山西票號一網打盡的大平號,銀庫竟然見底瞭。
“不是山西票號。”蘇紫軒站在窗前,瞧著樹上的鳥兒打架,臉色平靜如水,“是一個人。”
“你說什麼?”張廣發愣愣望著她。
“我是說,是一個人把你的大平號打垮瞭。”
張廣發囁嚅著嘴唇,剛想問個清楚,管賬先生急匆匆趕進來,“大掌櫃,有人來兌現銀票。”
“多少?”
“五十萬兩。”管賬先生看起來要昏過去瞭,這個數目往常不是問題,可放在如今就是要命,大平號終於體會到前些日子山西票號的窘境瞭。
李欽蹦起來,來到蘇紫軒面前,“你不是還有一百萬洋行票子嘛,這時候還不拿來應急?”
蘇紫軒看瞭他一眼,又看瞭看張廣發,忽然一笑:“大平號兩個東傢,一個是我,一個是李老爺。前幾日張大掌櫃就派人快馬趕回京求援,如今就算銀車不到,怎麼回信也沒一封?”
張廣發身子抖瞭一下,看著蘇紫軒怔怔不語。
“李老爺也知道大平號輸定瞭,所以不肯再往這個無底洞裡投錢,他不添本,我為何要做這傻事!”
“你能把銀子不要利息抵押借給古平原,如今為何就不能往自傢的買賣上添本。”李欽不服氣地追問。
“這裡面有個值得與不值得的區別,欽少爺,你慢慢去想吧。”蘇紫軒說著往後院走去。
“四喜,把行囊打好,我們這就回京去。”蘇紫軒一進房便吩咐道。
“這次來山西,既沒弄到闖王寶藏,又沒殺瞭僧格林沁,連山西票號都奈何不得,全怪那個古平原從中攪局!”四喜想來想去不甘心。
“做事情一半看人一半看天,天若不予,強取招禍,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蘇紫軒倒是心平氣和,“我不喜歡死纏爛打,既然勝負已分,那就無需再留下去瞭。”
“那個古平原呢,就這麼放過他?”四喜氣惱地說。
“要除去他倒也不難,他的弱點太多瞭,可是……”蘇紫軒考慮什麼事都一向冷靜,唯獨想到古平原的時候,總覺得這個人讓自己琢磨不透,她不喜歡這種感覺,便有些心煩意亂,“算瞭,天地這麼大,我們和他不見得會再碰到瞭。”
張廣發不失大掌櫃風范,雖然銀庫裡銀子不夠,可還是鎮定地來到前櫃。就見櫃前站著一群人,其中有一個就是當初來賭輸贏的王熾,他和十幾個夥計眾星捧月般圍著一人。
“張大掌櫃,咱們又見面瞭。”古平原面帶微笑,手裡托著個佈包,裡面是一疊整整齊齊的銀票。雷大娘與毛鴻翽在得知大平號的困境之後,立時發動同行搜集大平號開出去的銀票,五十萬兩不算多,但如今卻成瞭張廣發的催命符!
古平原得知消息特意趕去日升昌,把這個差事討瞭下來,今日帶著跑街夥計們來到瞭大平號。
“古平原,你不過是個二掌櫃,這兒還輪不到你撒野!”張廣發知道勢不可免,說話卻毫不服軟。
白花蛇和矮腳虎待要反唇相譏,古平原擺瞭擺手,主動走上幾步,“張大掌櫃,這就是你對待主顧的態度?我今天不是以什麼二掌櫃的身份來此,隻是個兌銀子的主顧,請你照票吧。”
“不必瞭。”到瞭見真章的節骨眼上,誰也不會使下三濫的手段,這銀票不可能是假的。
“那麼請兌銀子吧。”古平原把銀票輕輕放在櫃上。
張廣發鐵青著臉一言不發。李欽在旁邊肺都要氣炸瞭,忽然撲過來抬腿就要踢古平原,王熾看得分明,伸手用力一推,把李欽推瞭個踉蹌,後背重重撞在墻上。
“欽少爺。”張廣發趕緊過去扶住李欽,回頭怒道,“古平原,你既然是有備而來,咱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庫裡如今沒銀子,你想怎樣?”
“怎樣?摘招牌!”王熾踏前一步。
“不。”古平原搖頭道,“王兄,你也把大平號的招牌看得太值錢瞭,摘瞭招牌這五十萬兩銀子就算瞭?豈有此理!”
“你……”張廣發不料古平原話語也如此尖刻,一時竟忘瞭回擊。
“別忘瞭,街上還有個銀葫蘆呢,拿來抵五十萬兩銀子豈不是綽綽有餘,搞不好咱們還能倒找給張大掌櫃幾文。”
跑街夥計這才明白古平原為什麼要他們帶上鎬頭大錘,一個個都興奮起來,摩拳擦掌就要動手。
“慢著!”古平原喝止道,他往前又走瞭兩步,幾乎與張廣發面對面,壓低瞭聲音道,“張大掌櫃,你要是說出當日為何陷害於我,我就讓大平號體體面面撤出山西,不然休怪古某人不留情面。”
張廣發一震,垂下眼皮想瞭半天,最後決然地一咬牙,冷冷道:“橫死豎亡都是這麼一下,何必多說!”
古平原盯著他,半晌才移開目光,見李欽惡狠狠地瞪著自己,忽然揶揄地一笑,“要不然,李少爺給我磕個頭?”
“你做夢!”李欽恨不得咬掉他一塊肉。
“那就怨不得古某瞭!”古平原返身大踏步來到街上的銀葫蘆前,揮瞭一下手,齒縫中迸出一個字,“砸!”
夥計們早就等著這聲令,個個爭先恐後,掄起鎬頭大錘,“砰啦乓啷”一頓砸。大平號辦的時間雖然不長,可是有聲有色,銀葫蘆這個點子又讓它出盡瞭風頭,此刻聽說要倒牌子瞭,連銀葫蘆都要砸瞭還債,差不多半城的百姓都趕過來圍觀,把一條大街堵得是水泄不通。
人多力量大,不多時銀葫蘆被砸開一條大縫,眼看再來上一下就能一分為二,矮腳虎把大錘遞給古平原。“二掌櫃,今兒是真出氣瞭,這最後一下你來吧!”
古平原接過來,忽又把王熾叫過,將錘塞到他手裡,拍瞭拍他的肩。
王熾明白他的意思,感激地看瞭古平原一眼。自己當初險些在這兒剁掉雙手,如今就要用這雙手討回這筆賬。他高高掄起大錘,瞪圓瞭雙眼,使瞭十分力氣,“呀!”地砸瞭下去。
就聽一聲悶響,銀葫蘆從中間裂開分成兩半,轟然倒地,頓時塵土飛揚。古平原一雙利眼透過飛塵,看向票號裡面無人色的張廣發。張廣發隻覺得胸口一陣燥熱,一張口“哇”地吐出一大口血。
蘇紫軒站在遠處,隔著人群望見瞭這一幕,四喜驚道,“小姐,這個姓古的可夠狠,這下子大平號算是徹底毀瞭。”
蘇紫軒一眨不眨地盯著古平原,緩緩地說:“還記得半年前初見時嗎?那時他一身書生氣,現在卻多瞭幾分肅殺之意。那時候他說過刀與鞘的事,如今這把刀出鞘瞭。”蘇紫軒忽然覺得心頭一陣戰栗,“甭管是誰把這把刀逼出瞭鞘,他都一定會後悔的!”
“張大叔,你說吧,該怎麼辦?”李欽煩躁地在張廣發書房裡繞來繞去。
張廣發坐在座位上,木然不語,許久拉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封已經封緘的書簡。“我是輸瞭,可是京商有訓,‘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個古平原,我絕不能放過!”
李欽知道內中何物,一把拿過去,“讓我去,這個臭流犯敢和我李傢對著幹,這一次非讓他被逮回關外大營,被活活打死!”
“這是內堂,你不能進來!”門外忽有吵鬧聲,聽起來是門丁在攔人。
“大平號眼看就要抵債瞭,我進來看看又怎樣。”說話的人不緊不慢,竟是古平原的聲音。
李欽怒沖沖打開房門,一見果然是古平原,手裡拎著一個藍佈包裹,正要往裡走。
“你來倒省事瞭,抓住他,我直接把他送回到關外去。”李欽幾次三番的怒氣積攢到一處,下瞭決心不惜千裡跋涉,要親眼看著古平原被軍棍打死!
古平原見幾個護院撲上來要動手,他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跨前一步進瞭院中。
“古某又沒習過武,既然來瞭,還怕我跑瞭不成?”說著步子不停進瞭屋,迎面一笑,“我有一言,張大掌櫃可否聽聽?”
張廣發沒吱聲,隻沉著臉看向古平原。
“你想求饒?晚瞭!”李欽指著古平原喝道。
古平原搖搖頭,望著張廣發的眼睛,臉色忽然變得鄭重無比,開口說瞭一句話。
“張大掌櫃,你想不想把山西票號一網打盡?”
就是讓張廣發猜上一千次一萬次,也絕想不到古平原會冒出這麼一句來。
“你……”語出驚人,張廣發一時無法應變,瞠目結舌地看著古平原。
“我有個辦法,能讓你把山西票號收拾得一幹二凈,連個渣子都剩不下,怎麼樣,張大掌櫃想不想聽聽?”
李欽剛開始也呆住瞭,這時上前罵道:“又燒香又拆廟,你算哪頭的?”
“我……”古平原笑容有些苦澀,他找瞭把椅子坐瞭下來,開口道:“我想二位也沒什麼生意要做瞭,不如聽我慢慢說一說。”
他用緩慢的語氣,從自己當初藏身鹽車出關說起,一路說到如何被王天貴設計迫害,恩人下獄,傢產被奪,好友、義兄都死在此人手裡,自己也幾番受辱。這番話全是真的,半句虛言都沒有,自然講得情真意切,也讓屋中二人聽得呆住瞭。
“我與王天貴不同戴天,這仇不能不報!”古平原說到這兒才算是結煞,語氣裡流露出透骨的恨意。
“你和我們說這些做什麼?你我也有不共戴天之仇,這仇也不能不報!”李欽回過神來又要過來扯古平原。
“慢!”張廣發回想瞭一下方才古平原說的話,“你剛才說能把山西票號一網打盡,這是真的?”
“千真萬確!”
“怎麼個打法?”
古平原輕輕解開一直提在手上的藍佈包裹,從裡面拿出一本泛黃的冊子,小心地放在桌上。
“兩百年的東西瞭,張大掌櫃慢些看。”
張廣發狐疑地瞅瞭古平原一眼,他不明白,對付眼前的票號,幹兩百年前的一本書什麼事兒。可是拿在手上翻瞭兩頁之後,他立時屏住瞭呼吸,雙眼不由自主地大張著,嘴也越張越大。
“這是哪裡弄來的?”他抖著手上的冊子問古平原。
“就是靠我打垮瞭大平號,得瞭晉商的信任,這才有機會弄到。要讓這冊子發生作用,非得李傢在京城的勢力才能做到,至於其他的不用我多說瞭吧。”
張廣發心下思慮著,慢慢地點著頭,“你這麼做,遭殃的可不僅僅是泰裕豐,就像你說的,山西票號一網打盡。”
古平原一揚眉,“若是能整垮王天貴,其他人受池魚之殃,那也說不得瞭。”
張廣發凝視著古平原,心裡不禁打瞭一個寒戰,他站起身從李欽手裡拿過那封書簡,把它丟給古平原。
“咱們兩清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