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我看是無鬼不死人!”喬鶴年坐在館驛的房間裡,品瞭一口驛卒奉上來的上等祁紅,緩緩言道,“事情明擺著,這次‘合肥大捷’兩個人的功勞至重,便是我和你這一官一民,結果非但沒有封賞保舉,反倒同遭貶斥,還每人給派瞭一件棘手的差事。這其中一定有人搗鬼。”
“郝大哥去打聽瞭。此事殊為反常,必然有人私下要問,我想他一定能帶些內幕回來。”古平原站在窗前看瞭好一會兒瞭。
“請問哪位是古老板,有人找您。”驛卒來敲瞭敲門。
“請進來吧。”
門開處,一個身著華服的年輕公子走瞭進來,看見古平原就是哈哈一笑。
“真是沒想到,你的命可真硬,居然又從關外逃回一次。”李欽拍瞭拍手,沖著古平原揶揄地點著頭,“相識一場,我可連紙人紙馬都備好瞭,打算著什麼時候到關外一遊,順便拜祭你。要不然這麼著,我差人把這些金銀箔紙送到你傢裡去,免得浪費瞭。”
“你是何人,居然跑到國傢館驛裡大放厥詞!”喬鶴年其實在巡撫二堂見過李欽,知道他是京商的少東傢,不過這華服少年如此狂傲,言語惡毒,心下很是厭惡,所以故作不識出言呵斥。
京城李傢向來與一二品的大員過從甚密,就是親王郡王的府上也是常客,哪裡會把喬鶴年這樣的小官放在眼裡,李欽隻瞥瞭他一眼,不屑地笑瞭一下。
“是京商的李東傢啊。你不在京城裡結交達官顯貴,跑到安徽這窮鄉僻壤來做什麼。”古平原不露聲色反唇相譏道。
李欽不料古平原並不受激,張口欲答卻又咽瞭回去:“古平原,其實我早就知道你托瞭宮裡的人情,可是沒想到真趕得及救你一命。你也不傻嘛,雖然比不上我們李傢能結交真正的權貴皇族,可是居然交上瞭安德海這個太監頭兒。”
他頓瞭頓,趨前一步故意輕聲道:“你知道太監是什麼嗎,是宮裡養的狗,我們李傢交往的是他們的主子,而你這種身份卑賤的流犯,就隻能和狗打交道,這就叫‘魚找魚、蝦找蝦,烏龜專找大王八!’”
喬鶴年聽這小子越說越不像話,便待拍案而起,古平原沉聲說:“喬兄,這事兒我自己能料理。”說罷轉向李欽,“李東傢,京城到此千裡之遙,你不是光來耍嘴皮子的吧?”
一句“李東傢”就讓李欽渾身不自在。自打來瞭安徽,別人如此稱呼他,他也就默認瞭下來,時間不久便有些顧盼自喜,可是這三個字打古平原口中說出來,李欽怎麼聽怎麼別扭,就覺得比自己罵古平原的話還狠上三分。
古平原面色如恒,心平氣和地接著道:“說句老實話,我當年在京被人陷害入獄與我嶽父常四老爹被人謀刺,這兩件事恐怕與你李傢都脫不開幹系。眼下我是沒有證據,可要是我弄準瞭這是你李傢做的好事,別說當朝權貴,就是皇上太後也救不瞭李傢和李傢名下的那些產業。我會讓你知道,李傢這棵大樹一倒,你李欽什麼都不是!”
古平原一字一句,既沒高聲叫喊,也沒有疾言厲色,可聲音中透著一股狠勁兒,就像把這番話刻在瞭石頭上一樣,聽得李欽心裡直發毛。他自己做的事情心裡清楚,立時心虛,躲閃著古平原的目光,卻不落架地還瞭一句:“哼,找我們李傢算賬?你殺瞭張大叔,我還沒讓你償命呢。”
“這些賬我們可以留著慢慢算,總有算清楚的那一天。”古平原答瞭一句。
“到時候隻怕後悔的人是你。”李欽嘴角忽然浮現一絲惡毒的笑容,他從身後長隨手中接過一個錦袋,從裡面掏出一摞銀票,往古平原身上一甩,銀票散開,張張飄落在地。
“這是三十萬兩銀票。藩臺讓你去辦軍火,我這可是把銀子送到瞭。你點一點數,寫張收條給我。我可不會像你那麼傻,借給官府三十萬兩居然連個字據都不要,就憑這一點,你也不算是個真正的生意人,憑什麼向我李傢叫板!”
古平原盯瞭李欽一眼,彎腰將銀票一張張拾起,張張點過無誤,提筆寫瞭一張收條,伸手遞給李欽。
李欽一手接過去,卻不想古平原的手還牢牢地捏著收條。
“你!”李欽手上用力,古平原卻不松手,眼睛緊緊盯著李欽。
“我告訴你一句話。你方才丟在地上的銀票,不管怎麼說也是京商的各位掌櫃和夥計一分一毫辛苦賺來的。你不懂得尊重這筆錢,就永遠沒資格和我談什麼是生意!”
李欽漲紅瞭臉,猛力一奪,卻不防古平原松瞭手,李欽用力過猛身子後仰,要不是長隨一把扶住,非栽個倒栽蔥不可。
“古平原!”李欽悶聲吼著,本想來奚落一番這個昔日對手,看看他的狼狽相,可是隻要是站在古平原身前,自己無論如何都落瞭下風,他那大少爺的自尊心仿佛又被針狠狠刺瞭一下。
古平原見李欽扭頭便走,忽然問瞭一句:“李傢此次萬茶大會損失非小,隻怕手頭也不像從前那樣寬裕,卻為何巴巴地趕到安徽來,給藩庫獻瞭幾十萬兩銀子,總不成是為國為民吧?”
聽他問到這裡,李欽的身子一滯,慢慢回過頭詭秘地一笑:“這個嘛,你不用急,等過一陣子就算你不想知道,也得知道。”說完便昂起頭邁步離開。
“想不到京商的少東是這個做派。我在京城也見過李萬堂一次,那人看上去雄才大略。能統領帝都京商,豈是凡品,想不到生個兒子卻不成器。”喬鶴年慢慢踱過來道。
“也不盡然。”古平原望著李欽的背影漫應瞭一句。他方才激得李欽心浮氣躁,就是想趁機問出京商來安徽的有所圖謀,誰曾想李欽最後卻能穩住心神,話回得滴水不漏。這個京商大少爺也遠非當年在關外眠花宿柳之時的紈絝瞭。
“有件事我可瞧準瞭。”郝師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到瞭房門外,他深知古平原與李傢的事兒,“方才古老弟一說那兩件案子,這個李少東的眼神立馬發慌,這其中至少有一件案子與他有關,我辦瞭快十年的刑名,這點事兒還是能看得出來的。”
“可惜隻憑他的眼睛定不瞭罪。”古平原淡淡道,他也看出來瞭,李欽確實是做賊心虛。
“開門七件事,需從緊處來,咱們先談談眼前吧。”郝師爺來到喬鶴年面前,拱手一揖,“喬大人,我先要恭喜瞭。”
一句話說愣瞭兩個人,如今喬鶴年一身晦氣,喜從何來?
“您可知道,如今‘合肥大捷’,袁巡撫第一封保舉折子已經遞到瞭朝廷,其中隻保瞭兩個人。一個是程學啟,另一個就是喬大人。”
喬鶴年與古平原聞言對視一眼,都覺得不可思議。
“郝大哥,你別是打聽錯瞭吧,方才在巡撫衙門,袁甲三當眾呵斥喬大人,我在一旁聽得給清清楚楚,豈有保舉之理。”
“非但保舉,還是密保。”保有明保、密保之分,當然是密保更見重於朝廷。“我這消息是藩司衙門的書辦說的,他們這些書辦同聲共氣,消息靈通無比,寧可不說,也從不說半句假話。”說一次假話,今後從自己口中說出來的消息就不值錢瞭,這道理古平原也懂。
“可是怎麼會?”古平原饒是聰明,也想破腦袋不明白。
“還有驚人的呢。”郝師爺看瞭一眼低頭沉思的喬鶴年,“這第一封折子裡的兩個人,程學啟是保為副將,可謂一步登天,他既然大有本事又全傢罹難,此為巡撫籠絡酬庸之術,還在大傢意料之中。可是喬大人,從六品銜的知縣一舉保為四品銜的道員,連著升瞭四級,隻怕就連那‘谷大麻’都要艷羨不已瞭。”
喬鶴年也聽傻瞭眼。程學啟是從白丁升到將軍,亂世之中武人得官本無道理可言,這還可以理解。喬鶴年一個文官,遷轉升任一級最快也要三年,就算是保舉,一次不過升一級而已,而且除瞭朝廷特旨,也不能連保連升。這次袁巡撫居然用密保,大力保薦自己,而且就在堂上申斥之後,這是何道理,難道是軟硬兼施的權謀之術?
“真要這樣那倒好瞭。其中詭譎之意,聞之不寒而栗。”郝師爺嘆瞭口氣,先問喬鶴年,“喬大人,藩臺那裡真的派瞭你宿州那件案子?”
喬鶴年點點頭,郝師爺臉色一黯:“看起來這佈赫藩臺不整倒你是心有不甘哪,這一次恐怕不隻是讓喬大人摘頂子,弄得不好,性命堪憂。”
“有這麼嚴重?”古平原倒吸瞭口涼氣,他怕隔墻有耳,先出門去看瞭看,回身關好瞭房門,拉著郝師爺坐下細問。
“宿州這件案子任誰沾上都得脫層皮。我先前和古老弟說過,此番巡撫怕是保不住頂子瞭,誰曾想佈赫藩臺給他出瞭一個主意,這主意出得真叫一個陰損毒辣,硬是要把這件濕佈裳罩到喬大人頭上。”郝師爺說著氣不打一處來。
“你先別發脾氣,說說這到底是個什麼案子?”古平原說。
郝師爺就著燈點燃手中的煙袋鍋子,長長吸瞭一口,像是在想怎麼措辭,後來還是幹脆地說:“是一件假的謀逆案。”
這話說得出奇。謀逆是天下第一大案,《大清刑律》第一條就是“謀反大逆,無分首從,凌遲處死”。從舉發、偵辦到審理、結案,必然是縣、府、道、省直到刑部、大理寺,層層審辦,既不容輕縱,也難以構陷,因為經手的衙門實在太多,其中必有良心未泯的能員幹吏,倘有冤枉情事,一定會詳推疑點,為其翻案。何況還有都察院禦史在朝,這樣的大案子如果冤枉,豈能逃出他們的耳目。
“話是沒錯。可惜呀,一個糊塗官碰上一個迂腐人,一幫不怕死的愚民遇見瞭一營敢作孽的官兵,就鬧出瞭一件大清開國以來少有的冤案。”郝師爺敲瞭敲煙袋鍋子,看瞭一眼喬鶴年,“大人雖然接瞭這個差,聽到的隻是官話,隻怕也是不明內情。這件案子,藩臺衙門的書辦講起來像說大書,把我也聽瞭個瞠目結舌。”
話說那是半個多月之前,程學啟自宿州領著一萬人反瞭朝廷,宿州屬鳳陽府地界,該地的知府姓於,素有“糊塗魚”之稱,聽到這個消息嚇得魂飛天外。程學啟在他的屬地雖然一向是朝廷與長毛兩不相幫,可畢竟是朝廷的子民,平素也算地方紳士,自己去年過壽,他還送瞭五百兩銀子的賀儀。自己更是因為有程學啟在,長毛土匪不敢輕易犯境而沾沾自喜,想不到這程學啟居然說翻臉就翻臉,一下子在自己境內鬧出這麼大一件案子,將來追究起來,“玩忽職守,養癰為患”這八個字就斷送瞭自己的前程。
最好的補救方法莫過於把程學啟擒回來,於知府倒還有點自知之明,不敢做此想,於是退而求其次,打算在宿州掘地三尺,先抓一批程學啟的餘孽,也算將功補過。此時有人警告他,程學啟為母報仇才反瞭朝廷,足見此人重情重義,倘若於知府抓瞭他的親朋好友,程學啟揮師殺到,就憑駐守宿州的這一營綠營官軍,隻怕不夠程學啟磨刀。
一句話又嚇住瞭於知府,思來想去左右為難,既怕朝廷降罪又怕得罪程學啟,實在沒辦法,隻好用瞭手下師爺出的一個計策。他命人貼出告示,傳令鳳陽府各縣各鎮,凡是聽聞有對朝廷不滿或者造反實跡者,皆可到官府報案,一旦偵實,重重有賞,賞銀至少五百兩。五百兩銀子可供小康之傢幾年的花用,至於貧苦百姓那更是可以借機買地翻身,把日子過得殷實起來。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不幾天工夫,接二連三有人到官府出首,可是真一查問,不是與人有仇借機報復,就是子虛烏有意圖詐財,連個造反謀逆的影子都沒有。
平素怕有人造反謀逆,這時候卻怕抓不到重犯不能“將功贖罪”,把個“糊塗魚”愁得茶飯不思,就在此時有人密報,說是宿州與山東交會處的龍脊山有一個“張七先生”,聚眾講學,講的卻又不是孔孟之道,也不是黃老之學,而是自成一派,自封“聖人”。而且“赴宿州一帶勾匪,定期起事,先取宿州、後取鳳陽”。
說得有板有眼,於知府先喜後愁,喜的是這一回抓住瞭聚眾造反的謀逆重犯,可以彌補程學啟一事之失,愁的是不知道聚在一起的匪徒到底有多少人,就憑手下這一營綠營兵能不能打贏,倘若打輸瞭那更是罪上加罪。
正在這個時候,袁甲三要各地屬官齊聚省城,於知府當然也要趕去,便把綠營的石管帶找來面授機宜,說是“寧枉勿縱,謹慎從事”。
石管帶一貫“喝兵血,吃民膏”,手下這群兵打仗不行,卻是出瞭名的欺軟怕硬“剿民不剿匪”。聽說有個讀書人聚眾造反,都興奮得不得瞭,一個勁兒地攛掇石管帶帶隊出征。石管帶也是一心想發筆橫財,早就把“謹慎從事”四個字拋之腦後,反正有知府大人“寧枉勿縱”的命令,他點齊瞭手下兩千兵馬,星夜趕到瞭龍脊山。等到瞭山底下,石管帶派人一查看,這才發現“張七先生”的傢業不小,龍脊山本頗荒僻,自“張七先生”築室定居並聚徒講學以來,連年置田築室,大興土木,致“屋宇鱗次”,遂漸成瞭市集。
要說這“張七先生”隻是好名,他仗著有些才學,以聖人自居,凡門徒參拜要以泥敷面,九叩九拜,不過是裝神弄鬼罷瞭。而且他“壘石為寨,自築大寨門於山巔,引河水環山麓”,這般聲勢也難怪人傢起疑心。
但是不管怎麼說,地方官有牧民之責,遇到這樣的大案,一定要先傳喚主犯到堂,給人一個自辯的機會,從來沒有說手上一點真憑實據沒有就派大軍進剿的道理,然而如今鳳陽府就這麼做瞭。
石管帶一見龍脊山寨的規模就知道攻陷山寨後必有所得,於是先派人喊話,話中威脅之意甚濃,幾乎就是認定瞭“張七先生”謀反造逆。偏偏這個“張七先生”為人迂腐,認為自己不過是自成一派,聚集門徒講學,乃是效仿孔子之舉,乃當世聖人。石管帶口口聲聲說他謀反,張七先生認為自己無罪,倘若出寨受縛便與自認其罪無異,於是號令門徒閉門不出。
“抗拒朝廷,不聽管束”,這給瞭石管帶一個最好的借口,他當即命令全隊攻山,山寨中雖然有一些武器,可是不過是用來防備小股土匪,並無對付官軍的實力,雖然叫喊拼死護師護法,其實不過烏合之眾。別看這些綠營兵打長毛打土匪無能為力,打百姓殺平民則最是拿手。
這群綠營官兵攻入山寨後,先後屠殺精壯男女七八百人、寨內老弱婦孺一千餘人,山寨屍體相疊,為避官兵追殺墜崖落溝者不計其數,以致血流成河,沿著山崖緩緩流淌。“張七先生”為免被俘受辱,帶著全族百餘人在“聖人堂”舉火自焚,無人生還。
石管帶此時也管不住手下這群沒王法的綠營兵,官兵趁機燒殺奸淫,龍脊山附近幾個村子也被他們稱為助匪從逆,村民多遭殺戮,私財被劫掠一空,婦女有很多都被淫辱。
郝師爺一口氣說到這兒,看瞭看眼前僵如木石的兩個人,搖頭嘆息道:“這起子沒心肝的王八蛋,喬大人帶人在合肥城外救民,這群人在幾百裡外忙著殺民奪財,真他娘的是天理不容。”
“莫非朝廷就不管,由著他們這般殘民以逞嗎?”古平原憤憤問道。
“朝廷如今耳目閉塞,離著又遠,暫時是管不到瞭。可是朝廷不管,卻有人管,這個人比朝廷還難應付。”
這件事情鬧得實在太大,就在官兵行兇的同時,消息已經一陣風似的傳瞭開去。立時就惹惱瞭一個人。
此人便是山東巡撫閻敬銘。
“如今的大清朝,要說有那麼幾個人不好惹,無論怎麼排,都少不瞭閻敬銘這個名字。”喬鶴年人在官場已非一日,當然聽過這個閻敬銘的大名。
此人出瞭名的剛正不阿,難為強曲。當初在湖北臬司任上,他管一省的刑名司法。湖廣總督官文手下有個很得寵的親兵,強入民宅意圖強暴處女,逼奸不從殺傷人命,之後畏罪逃回總督衙門。
閻敬銘接報大怒,帶著手下衙差直奔總督衙門,登門求見官文。官文知道他所來何事,這個親兵對他而言便如董賢之於漢哀帝,非保住其人不可,於是拒而不見。要是換瞭旁人,識得眉眼高低也就算瞭。閻敬銘曾經得前任湖北巡撫胡林翼贊為“身不滿五尺,而心雄萬夫。”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個人,居然就闖到總督衙門的大堂之上,占據大堂長達數日,弄得官文無法升衙辦公。
官文無奈隻好請來湖北巡撫和藩臺輪番求情,按說連官文在內,這些人都是閻敬銘的上司,掌著他的前程,再不通事務的人也該通融一二,可是閻敬銘把臉一抹,愣是誰的面子都不給,最後逼得官文出來當堂一跪。這實在不成體統,閻敬銘可以不顧督撫的面子,但不能不給朝廷留體面,隻好勉強答應放過這個親兵。官文大喜,要親兵從後堂出來拜謝,卻不知閻敬銘使的乃是一計,一見兇犯立時把眼瞪起,喝令重打一百板子,然後逐出湖北,遞解回籍。官文目瞪口呆之餘一聲都沒敢吭。
經此一事,閻敬銘的直聲通天下。官文知道有閻敬銘在湖北一日,他這個湖廣總督就別想當得舒服,不過報復一法不可取,彈劾廉吏容易惹來眾怒,他反其道而行之,隔三岔五便向朝廷保舉閻敬銘,但凡有事必首推閻敬銘功勞第一,不明所以者還以為官文為人大度,以德報怨,殊不知這是送佛出境之策。果然,閻敬銘官運亨通,沒過一年就接任瞭山東巡撫一職。
就是這麼個連天王老子都敢剃頭的閻敬銘,如今派自己的親兵營封瞭龍脊山寨,片紙不許入,片瓦不許出,口口聲聲等著袁甲三來,要親驗山寨中可有反跡,倘若沒有。龍脊山地處山東安徽交界,罹難者中有不少都是山東人,閻敬銘為部民鳴冤,要與袁甲三打這潑天官司。
“實實在在是沒有反情,不然袁巡撫怎麼不敢去呢。據進過山寨的官軍講,裡面純是一個避世桃花源,張七先生也不過一介迂腐書生,標新立異創瞭些新論,沾沾自喜以為可比聖人,山野愚夫愚婦沒見過世面,便頂禮膜拜起來。此事論理應該學政管,無論如何也不至於綠營出兵剿滅。”郝師爺嘆息道。
“讓我猜猜看。”喬鶴年一直蹙著眉頭,這時方才出聲,“隻怕是袁巡撫無計可施,佈赫藩臺趁機獻瞭一策。我估計他這一策,還是從你方才說的官文對付閻敬銘的招兒上觸機而來。讓我升官,是為瞭將來撤我的官兒。”
“大人猜得對極瞭!”郝師爺點頭稱是,“他要讓你去替袁巡撫擋災,官職小瞭不成話,也難平眾怒。至少要殺一個四品道員,不然閻敬銘豈會罷手。”
佈赫已經放出風去,說是龍脊山一案時,通省大吏都被困合肥,城外主持大局者隻有一個喬鶴年,說白瞭當時是他主官一省軍政,所以石管帶縱兵行兇釀成慘禍,都是喬鶴年管束不力之過。如今派他去與閻敬銘對峙查勘,正是理應如此。
古平原聽到這兒到底是忍不住瞭,隻覺得心頭火一拱一拱地,怒道:“難為喬大人剛給他們解瞭圍,恩將仇報,這不是救瞭一群中山狼嗎!”
“平原兄,你少安毋躁,依我看袁巡撫其實是個厚道人,隻是小人攛掇才出此下策。”喬鶴年卻反過來為袁甲三說好話。
郝師爺很是擔心:“喬大人可別掉以輕心,依著閻敬銘的脾氣,你要是當場搜不出張七先生謀反的證據,他真能請出王命旗牌,把你立斬寨下以謝冤魂。”
古平原也是憂心忡忡,與郝師爺兩個不住勸喬鶴年不可以身犯險,不如就在省城裡打主意,把這個差事一推瞭事。
喬鶴年卻仿佛心中打定瞭什麼主意,執意要前往龍脊山,任古平原如何勸說,他翻來覆去隻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弄得古平原和郝師爺彼此相視,不明白這麼一件大案子到底何“福”之有?
話題轉來轉去說到古平原身上。喬鶴年道:“你一出巡撫二堂沒多久,那個京商少爺就把話轉到瞭你頭上,口中誇你能幹,攛掇著袁巡撫將買洋槍的差事交給你,采辦軍火一向是美差,我在旁聽著還以為他是你在京裡結識的朋友,想不到全不是這麼回事兒。”
“就像佈赫恨喬大人入骨,這個李欽也巴不得古老弟死無葬身之地,他要有好心,除非巢湖一夜成荒漠。”
古平原道:“李欽肯定沒安好心。這筆生意裡準定有套子,眼下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瞭。好在三十萬兩銀票是真,我方才也托人打聽瞭,佈赫藩臺說的那個價兒也是準的,我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沒想從這筆生意中賺錢,隻要能順順利利把三千支洋槍買到手就是上上大吉,隻是這洋槍買賣要與英法洋商去做,和他們打交道,我還是頭一回。”
郝師爺兩頭參議,最後決定自己陪喬鶴年到龍脊山辦案,古平原則先去休寧找胡老太爺,他走南闖北一輩子,或者有什麼買洋槍的路子也說不定。
古平原心中記著佈赫藩臺說的一個月為限,決定第二日就出城辦事。他先到自己傢人暫居的小院,他怕母親擔心,隻說事情一時半會兒還料理不清,自己要先回鄉去處理些茶園事務,過幾日才能回合肥。古平文和古雨婷不料大哥剛回來就又要走,何況傢中目前是如此處境,心裡很是忐忑。
古母卻想得開,大兒子幾番逢兇化吉,想必是古傢先人暗中保佑:“我早晚三炷香,求你祖父和父親在天之靈保佑你無事,果然靈驗,他們都是逆於商旅,出遠門時身遭不幸,還能看著這個長孫再出事?你就放心去辦你的事,不必擔心我們。這一個月都住瞭,再多住些日子又怕什麼。”
話雖如此說,古平原又托郝師爺找瞭一個巡撫衙門的刑房曾書辦,請他在省城最熱鬧的“劉紅升”酒樓相見,席間一個大大的紅包塞過去,求他照應自己的老母傢人。這不是難辦的事情,曾書辦一口答應,古平原這才放心離開。
臨走之時,古雨婷出人意料地叫住瞭他。
“大哥……”古雨婷一向爽朗明快,難得有神情忸怩的時候,古平原奇怪地看著她。
“你,是一個人回來的?”
古平原有點發愣,難不成自己無意中露瞭什麼口風,被小妹看出瞭常玉兒的事兒。他試探地反問瞭一句:“不然呢?”
“真的是一個人回來的?”古雨婷神情有些焦急。
“和我一起去的人也都一起回來瞭。”古平原這是在打馬虎眼,沒想到古雨婷的眼睛卻亮瞭。
“我知道瞭,大哥你一路小心。”說完古雨婷一甩辮子進瞭屋,留下她大哥在外面一時摸不著頭腦。
古平原轉瞭一圈又風塵仆仆回到休寧天壽園。離著胡老太爺的傢還能有三裡地,他就聽得前面人聲嘈雜,鬧得是沸反盈天。古平原心中一驚,想起當初侯二爺說的事情,擔心胡傢出事,揚鞭疾驅不多時就到瞭天壽園外。
天壽園外原本是個大空場,用石粉鋪就,大石碾子碾過無數遍,平滑如鏡。繞場一周栽著大柳樹,天熱遮陰,還可避雨。這地方可不是胡傢為瞭擺闊特意建的,胡老太爺每年壽期,暖壽三日,辦壽三日,一共六天,徽商以及各地商幫會館、生意主顧、地方紳士和官府中人絡繹不絕地來拜壽,必須要有一個這樣的地方拴馬停轎。
古平原兩次來此,空場上都是冷冷清清,偶爾有一頂轎子停在那裡,古平原自己騎來的馬也拴在柳樹下的拴馬樁,自有人打草喂料。
今天可不同瞭,圍著這座清靜的天壽園,隔著三五尺就搭起一座席棚,席棚間人流穿梭往來不斷,接踵摩肩歡聲笑語,往席棚裡看,有打把式賣藝的,有算命占卜的,有唱小曲說道情的,有賣針什線腦各種雜貨的,在空場的最中央還有一座大戲臺。戲臺上面一個青衣一個花旦,唱的正是黃梅調子《女駙馬》,臺上正演到馮素貞女扮男裝入瞭洞房,面對花容月貌的公主,心情忐忑不安。別看是草臺班子,那青衣一蹙一思,花旦一顰一笑無不惟妙惟肖,唱到“誰料皇榜中狀元”時,聲咽而綿長,二胡搭音也是絕配,引得臺下掌聲一片。
圍著戲臺有各種小販在高一聲、低一聲叫賣零食:
“下塘的程二糖心燒餅,芝麻厚,糖餡足,咬一口香一年。”
“吳山貢鵝切片賣,真正送內務府的好東西,不在這兒您吃不到正宗!”
“逍遙雞,逍遙雞,曹孟德後人親傳,骨酥肉爛,買兩個還饒您一個。”
“姥山紅果子,酸甜可口,不好吃不要錢……
古平原正瞧得發怔,就聽從人群裡傳來一陣笑聲很是熟悉,他循聲望去,果然,手抄二胡正在拉弦的可不正是胡老太爺。
就見胡老太爺趁著歇場,與邊上幾個打扮樸素的老鄉親正在閑話,笑容滿面毫無架子。幾個小孩兒纏著他要果子吃,慌得女人趕緊過來要打自己的孩子,胡老太爺逗著孩子,從口袋裡摸出一把桂花糖,變瞭個戲法,把糖變到孩子的口袋裡,大傢一起笑瞭起來。
胡老太爺點手喚過一人,便是那賣燒鵝的小販,他的生意最是不好,一臉的沮喪。胡老太爺掏出十枚銅子遞到他手上,要瞭一塊燒鵝在口中細嚼,點頭誇瞭兩句。這下子人群都圍攏過來,孩子也都纏著媽媽要買吳山貢鵝吃,小販手裡提的籃子不一會兒工夫就空瞭,喜得眉飛色舞。
“晚輩見過老太爺。”古平原上前施瞭一禮。
“古世侄?”胡老太爺神情相當訝異,“怎麼幾日工夫去而復返,難道說遇上什麼為難的事兒瞭?我聽說合肥已經解圍瞭啊。”
“還不是多虧瞭您老人傢那筆銀子,不然我也沒本錢勸降程學啟。”古平原含笑道,“我來是想向您老打聽點事。”
“哦,那得到我傢裡聊。”胡老太爺說著把二胡遞到另一人手上,自己起身往天壽園走去,所到之處人群都閃開一條路,讓胡老太爺先走。
“晚輩上兩次來這兒,可沒這麼熱鬧。”
“你來時不是初一十五,自然沒有這集市。”
“此處沒有村鎮,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集?”古平原不解問道。
胡老太爺捻須而笑:“這裡是十裡八村的交通匯集地,以前確實有個大集市,我見此處風光秀麗便買下來蓋瞭天壽園,結果人傢一聽是胡傢的產業,怕我因他們吵鬧怪罪,所以都不敢再來此擺攤賣東西,集市就這麼散瞭。”
胡老太爺自己就是從小商小販起傢,最能體恤人情,一看大傢怕瞭自己的財勢,弄得一個好端端的大集就此散瞭,多少人生計受瞭影響,他心中過意不去,所以在門前花費巨資弄起瞭一個大空場,每逢初一十五花錢請人搭臺唱戲,還搭瞭一百個席棚供攤販免費使用,這麼著這個集市又紅火瞭起來,而且人們紛紛來趕場看戲,商販的生意比從前更好做瞭。
胡老太爺還擔心百姓心有顧慮,幹脆每到集市的日子,自己也出傢門與大傢一起樂和樂和,聽聽戲,拉拉二胡。
“我是徽商,那些人也是徽商,買賣大小不同而已。”胡老太爺進府門之前,站住腳,向身後指瞭一指,“可是啊,別看他們如今買賣不大,將來指不定就能出個大生意人,給咱們徽商長臉,我這麼做也是怕糟蹋瞭咱們徽州的人才。”
古平原聽得心裡熱乎乎的,感動地點瞭點頭。
胡老太爺說話時一直目視古平原,見他心有所感,欣慰地一笑:“我就知道世侄你是明白人,能懂得將養人才的道理。可不像我那外甥,每次來都神氣活現地呵斥人,要我看,等將來我死瞭,他繼承瞭我的傢業,非得拆瞭這片空場不可。唉,到那時我也管不瞭瞭。”
“老太爺您身子旺健,怎麼說起幾十年後的事兒瞭。”古平原趕緊安慰。
“呵呵。”胡老太爺擺瞭擺手,下人們奉上茶,二人在花廳中坐瞭,“你這番來找我,要問什麼事啊?”
古平原不答,先把一沓銀票遞瞭過去,“老太爺,這是三十萬兩銀票,我先還清本錢,利息等過幾日我再送來。”
“官府這麼快就還瞭銀子?”胡老太爺疑惑地問。
“是,歙縣喬大人與糧臺上打瞭招呼,把這筆錢盡快償淸。”
胡老太爺翻瞭翻那疊銀票,身子向後一靠,沉默片刻方才言道:“是不是侯二那傢夥對你說瞭什麼?”
“沒有,侯世兄將銀款解到,什麼也沒說就回去瞭。”
“還騙我。”胡老太爺有些慍惱,“我問你,這疊銀票怎麼都是京裡四大恒開出來瞭的,而且還是連號銀票,安徽糧臺上就算有四大恒的票,又豈會有整整三十萬兩的連號票。”
“這……”古平原真的忽略瞭這件事,萬沒想到這薑真是老的辣,一下子被胡老太爺看出破綻,問瞭個張口結舌。
他還回的這疊銀票正是李欽拿來的那三十萬兩,袁甲三在佈赫藩臺的攛掇下黑瞭胡傢的幾十萬兩銀子,古平原沒法和胡老太爺交代,幹脆就把買軍火的這筆錢拿來填瞭這賬。
此時無奈他隻得說瞭實話:“這筆錢是我代官府向您老借的,官府不還,自然該我歸還。至於軍火方面,我也有辦法,我決定把自傢茶園押到當鋪,就憑‘天下第一茶’這五個字,還愁當不到幾十萬兩?”
胡老太爺聽瞭,深思不語,片刻之後才道:“世侄,你坐著,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胡老太爺講的是嘉慶年間一個姓程的徽商在廣州的故事。那時候還隻有一口通商,就是廣州這個碼頭,這程掌櫃在廣州十三行做事,專門從蘇浙一地收購佈匹絲綢賣給英國人,他為人機巧,心思靈敏,還學瞭一口流利的英語,深得洋行老板的器重。程掌櫃的名氣越來越大之後,很多同鄉找到他,希望他能從中搭橋,甩開十三行的中間盤剝,讓江浙佈商直接與洋商做生意。程老板於是向英國商人提出瞭這個建議。廣州十三行是朝廷欽點的與外夷做生意的商傢,隻是居間貿易便兩頭收錢,除瞭關稅之外,還要十取其一,英國人早就想自己與內地商人接洽,於是交給程掌櫃一大筆洋銀,讓他到江浙辦貨。
事情傳開,誰不想搭這條船?程掌櫃在寧波的客棧被人圍個水泄不通。結果洋銀花凈買瞭二十船佈匹絲綢不說,還賒來整整十船的靛青、茶磚、瓷器等洋人喜歡的俏貨,這些佈貨都用沙船裝載,由寧波出海,經由海路去往廣州。
這筆買賣要是成瞭,程掌櫃搖身一變就成瞭數一數二的大商人。廣州十三行也得到消息,知道這個口子一開,今後人人效仿,十三行唾手可得的利潤就會逐漸枯竭,於是想出瞭一條毒計。
程掌櫃先走一步由陸路回到廣州,左等船隊不到,右等船隊不到,望眼欲穿之時,沿海有人陸續救起落海的水手,這才知道,船隊遇上瞭海盜,這批海盜手段毒辣,不僅盡奪其貨,而且殺人燒船,三十幾條船都沉沒在海上,水手活下來的也沒幾個。
此事一出,沿海商傢無不震動,大傢都看程掌櫃接下來怎麼做。普遍的看法是,程掌櫃此人一向做事手段高明,心思靈動,斷然不會把這麼一大筆債背在身上。英國人的洋銀一定會要程掌櫃賠累,然而賒來的那些貨物程掌櫃不見得肯賠,何況無論是英商的銀子還是江浙商人的貨物,既然是海盜所為,那就要報官緝盜,茫茫大海,何處尋找,雖然不是無頭案,隻怕也要經年累月地拖下去。
程掌櫃果然報瞭官,也確如眾人所想,官府拿不到海盜,隻是辦瞭幾個陸上上窩傢,抄出來的銀子還不到損失的零頭。眼看此案無法瞭結,江浙商人隻好自認倒黴,頗有一批小買賣傢因此要破產敗傢,鬧得江浙一帶人心惶惶。
就在此時沉寂多時的程掌櫃忽然出現,他把與此事有關的眾商傢都召集在一起,用自己多年的積蓄賠瞭大部分人的損失,並將剩餘的損失變為借款,一一寫下借據。
此後程掌櫃再次白手起傢,他節衣縮食,把賺來的錢一面賠付英商,一面還陸續對江浙商人還債,有徽商老鄉去看他,常常發現他傢沒有過夜糧。他整整還瞭七年,後來得瞭一場大病不治身故,臨終前隻留瞭一句話,要他的兒子繼續把錢還完。
徽商會館派人把程掌櫃的棺槨運回徽州,當地所有的商人都到新安江口去迎棺,把偌大的深渡碼頭擠得水泄不通。
“他去世那年,我已在徽商嶄露頭角,也算是個能人,於是會館派去抬棺材的六十四杠中有我一個,不是徽商裡的頂尖人物還真別想得這份子榮耀。嘿,古老弟,我胡泰來走南闖北做生意,沒少做過大買賣,也沒少在人前風光,現在老瞭回想起來,這輩子要說最露臉的一次還是給程掌櫃抬棺材那回。說句良心話,那六十個四人中哪怕有誰做過一回虧心買賣,會館會派他去嗎?就是派瞭,他敢去嗎?不怕被棺材杠壓塌瞭肩?”胡老太爺目光炯炯地望著古平原。
古平原沒聽過這位程掌櫃的大名,可是同為生意人,聽瞭這樣的事自然心有所感,坐直瞭身子一動不動地恭敬聽著。
“這幾十萬兩銀子你拿去用吧。”胡老太爺把那疊銀票推瞭一推,“你寧可自己受這麼大的損失,也不肯失信於人,程掌櫃泉下有知必定引為知己。我如今多的也幫不上你,既然這筆銀子正是你采辦軍火所需,那正好,就當是我再把這錢借你一次。”
古平原聽瞭隻是眨眨眼睛,靜靜地看著胡老太爺。
“怎麼,你不信我說的話?”
“老前輩哪會騙我。隻是就算我要從您這兒借錢,也不能這樣糊裡糊塗就把錢拿走。實不相瞞,我從別人口中也聽到泰來茶莊如今好像是出瞭什麼事兒,老太爺要是拿我當朋友,何妨將實情見告,否則我寧可去當茶園,也不能當這隻顧自己不顧朋友的半吊子。”
“是侯二那小子說的吧,我千叮嚀萬囑咐,他還是不聽,真是混蛋。”胡老太爺罵瞭一句,“古老弟,我也不瞞你說,如今有沒有這幾十萬對我胡傢來說都差不多瞭。至於你說的把古傢茶園押給當鋪,隻怕是當不到那許多錢。”
泰來茶莊到底出瞭什麼事?這“天下第一茶”又怎麼會連三十萬兩銀子都當不到?古平原心中滿是疑問地看著胡老太爺。
“唉,事已至此,反正早晚你要知道,幹脆就全說予你聽吧。”
事情在京城時就已見蹊蹺,原本古平原讓出制茶秘方,徽商個個歡欣鼓舞,以為能憑此力壓天下茶商,一舉奠定徽州茶的不敗基業。可是沒想到,就在古平原被捕離京之後,流言漸漸傳揚開來,都說蘭雪茶是太監安德海出錢讓流犯古平原所制,是“流犯茶”“太監味”。
這個名聲一傳開,蘭雪茶的銷路一落千丈,有些已經付瞭錢寫瞭買賣契約的主顧特地找上門來要退錢。胡老太爺見勢不妙,知道恐怕是眼紅蘭雪茶獨占鰲頭的別傢茶商搗鬼,搞不好背後就是京商,此處是京商地盤,光棍不吃眼前虧,他把蘭雪茶運回徽州,尋思著離開京城這麼遠,這“太監味”的傳言應該不攻自破瞭,誰曾想滿不是那麼回事兒。
蘭雪茶依然門庭冷落,倒是時不時有些人上茶莊來討杯蘭雪茶喝,可那不過是好奇,要說大宗的進貨連一筆都沒有。胡老太爺賣瞭半輩子茶,也沒見過這樣的怪事,“天下第一茶”居然無人問津。此時徽商同聲共氣,都想從蘭雪茶上分一杯羹,於是胡老太爺將他們都找到會館,要求眾傢徽商一致對外,倘若徽州茶賣出一兩,那麼就必定是一兩蘭雪茶,直到蘭雪茶售完的那一天,徽州別說毛峰、猴魁、祁紅,就是屯溪綠也絕不外銷一兩。
徽州茶行銷大江南北,三分天下有其一,如今為瞭蘭雪茶,一兩都不賣瞭,確實牽動全國的茶市。按照胡老太爺估計,要不瞭多久,各地商傢就會服軟,不然他們手上無茶可賣,這生意豈不是關門大吉。可是情況恰恰相反,此後居然連毛峰、猴魁都無人問津,偶有上門的客人居然將價錢壓到往日的三分之一不到,要用極賤的價格,買走徽州的頂級茶葉。
“這是打上門來欺負我們徽商!”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以胡泰來的脾氣豈能受這個氣,當下派人去打聽端倪,費瞭番工夫總算是知道瞭內情。
確是京商在背後搗鬼。李萬堂嘴上說此事就這麼算瞭,可是背後卻又將各地茶商聚在一處,反復講說利害,說是當初古平原占瞭蘭雪茶不過是一人獨大,如今徽商占瞭蘭雪茶卻是一幫獨大,論起後果孰重孰輕,想必大傢心裡有數。既然如此非給徽商一個下馬威,否則今後他們就會獨占茶葉市場,到時候洞庭的碧螺春、武夷的大紅袍、西湖的龍井都要在後面亦步亦趨,聽人傢蘭雪茶定瞭價之後,才能隨後定價,不隻是利益受損,各商幫的顏面何存。
李萬堂操縱人情如探囊取物,一席話說得各傢茶商紛紛變色,於是定下瞭攻守同盟,要用最低價來買徽州的最好茶葉,一定要徽州茶商低頭認輸,把徽州茶的價壓下來,否則絕不罷休。
胡泰來得知真相,氣得火冒三丈,把李萬堂的祖宗八輩兒都罵瞭一遍,最後又將徽商召集在會館,嚴令不許私自壓價賣茶。
“眼下人傢是打上門瞭,一招錯滿盤輸,可千萬不能拿自己的拐子打自己的腿!”胡老太爺警告道。
話是這麼說,可是同為徽商,有的傢大業大,有的卻是本小利薄,全指著賣一季吃一季,這一沒瞭買賣進項,立時便捉襟見肘,頗有人動心思想背地裡賣茶給各路茶商。
胡老太爺知道這個口子開不得,隻要有一個徽商低價賣瞭茶,就再也約束不住旁人,徽商非一敗塗地不可。於是他不得不第三次聚集徽商,要求大傢當眾立誓,倘若私自賣茶,那便是自己將自己逐出徽商,從此不管在江南江北,不能再進徽商會館的門兒。
當然胡老太爺也不是不講道理,眼睜睜看著人傢餓死,還不許人賣茶。他把自傢的浮財也就是除瞭茶園、店鋪、田地之外的可以動支的銀兩拿出來,不要利息免費借給生活困難的徽商。一開始隻是小門小戶來借,後來連那些大戶也來借錢,其中有些人是貪便宜,還有些人確實是養瞭一店的夥計要吃飯,沒法子才來借。
胡傢雖然是徽州第一茶商,坐擁巨資可是也抵不住這樣的花法。泰來茶莊的分店遍佈各地,夥計數以百計,月月都要拿工錢,自傢的開銷也是一大筆銀子。如今再加上向外借錢不收利息,胡傢在錢莊裡的銀子就像龍吸水一樣被抽個精光,侯二爺沒說假話,胡傢確實是隻剩下這幾十萬兩銀子瞭。自從古平原將這銀子借走,胡老太爺就已經在打算賣田賣地支撐徽商瞭。
古平原聽完騰地站起身,眼中已經泛出淚花:“老太爺,這話您怎麼不早說,你要是早說瞭……”
“我要是早說瞭,你就不肯借這筆錢瞭。”胡老太爺笑瞭一笑,“可是這錢哪,嘿,不就是錢嘛,左手來右手去,我這輩子見得多瞭,比得上咱們爺倆的交情嗎?”
古平原就覺得嗓子眼像堵瞭什麼東西,用力搖瞭搖頭:“比不上!”
“這不就得瞭。”
“可是這錢我說什麼都不能再借,哪能讓您為瞭我賣房子賣地呢?”
任憑胡老太爺怎麼說,古平原就是這一句話,胡老太爺本來要急,後又一轉念改瞭主意,說道:“世侄啊,你這次來原本是要問我買洋槍的路子。我久已不出去行商,這些事情都隔膜瞭,可是當初的老主顧都在,上海那邊我也認識不少與洋商打交道的人。這樣吧,我派人去上海那邊問問,你呢暫且在天壽園住下,等消息來瞭,咱們商量餘下事情也不遲。”
古平原本意也是如此,但是卻不能依著胡老太爺的意思在天壽園住下。他一直掛心著到瞭古傢村的常玉兒,休寧離著歙縣不遠,上次從天壽園離開,他就想過要不要回一趟古傢村,可是軍情緊急,實在沒有時間顧及傢中。這次要等胡老太爺的信兒,正好回去一趟看看常玉兒。
從休寧到古傢村,快馬隻要一個多時辰。古平原自掏腰包拿瞭一筆銀子幫著族中修葺戰火波及的屋宇老房,如今古傢村已非當初他剛剛回鄉時候的樣子,道路整潔,路旁補瞭新栽的楊柳,長長的石板路兩側是青瓦馬頭墻的小宅院,稍微富裕一點的人傢已經在請雕工師父做樣式各異的磚雕。
古平原回村時近晌午,炊煙裊裊,滿鼻子都是熟悉的傢鄉菜味道。鄉親們見他回來,都是又驚又喜,圍攏過來打聽消息,古平原下馬一問,自傢的老屋還空著,再問茶園,果然有人說,那個姓劉的黑大個帶著一個漂亮姑娘住在茶園裡。
自傢茶園的秋茶采收已畢,古平原還沒進茶園,就聽閔老子在呵斥劉黑塔,“你這大個子,怎麼一雙手這麼笨?這捻青要剛中帶柔,柔勁兒不到,葉子易損,剛勁兒不到,這葉子中的茶汁不能被擠壓到葉面之上,到時泡出茶來香氣不足。”
“這比繡花還難嘛!”劉黑塔甕聲甕氣地說。
“繡花?你也配!你那雙手啊,我看犁犁地也就算瞭。你瞧瞧人傢常姑娘,我隻教瞭一遍,做得就很像樣子瞭。”閔老子損人一點不客氣。
古平原一腳跨入茶房,就見劉黑塔惱得紅頭赤臉,常玉兒在旁抿著嘴兒笑,一抬眼看見古平原,頓時呆住瞭。
“閔老先生,我回來瞭,您一向可好。”古平原兜頭一揖。
“平原啊。”閔老子也是一怔,隨即綻開笑容,“你的事我聽他兩個說瞭,回來就好。”他與古平原名雖賓主,論情分實在是師徒,能在暮年得此佳徒,對閔老子來說,比制出一味好茶更是得意。
“讓老先生擔心瞭。”
“我擔什麼心。”閔老子一指常玉兒,“她這些天茶飯不思,才是真的擔心。”
“老先生。”常玉兒輕呼一聲,眼睛看向別處,面頰紅瞭起來。
“哦,哈哈。”閔老子笑瞭幾聲,“黑大個,你隨我來,我帶你去看看昨個兒壓的茶好瞭沒有。”
“那怎麼行,我還沒和妹夫說句話呢。”
“說什麼!你的本事學好瞭嗎?”閔老子一瞪眼,劉黑塔還真怕他,一臉不情願地隨著走出茶房。
“你一直在跟閔老子學制茶?”古平原看常玉兒的手上沾滿瞭青汁。
常玉兒抿著嘴點點頭,手不自覺地往後縮瞭縮。
古平原拿過一條白巾,拉過常玉兒的手,輕輕擦拭著,口中說:“茶性最純,更純於水,不臟的。”
常玉兒靦腆地笑著:“傢裡的事兒怎麼樣瞭?你,嗯,我……”
“我娘還在合肥。”古平原知道她還不慣這個稱呼,“弟弟妹妹也沒有回來,事情並不易辦,而且平地生波,但是不要緊,事在人為總歸是有辦法的。”
“我不擔心,有你在嘛。”常玉兒看著古平原,“閔老先生真是好人,把茶園管得很好,而且這一季整個古傢村的茶山種的都是蘭雪茶,你聞這滿山茶香!”
“我一上山就聞到瞭,這是我們古傢今後在商界立足的基業,我一定不會讓它被人小瞧瞭去。”
“怎麼瞭?”常玉兒很敏感,察覺到古平原語氣有異。
古平原也不隱瞞,把從天壽園聽來的那些話原原本本地告訴瞭常玉兒。
“京商這麼做豈不是損人不利己?他們自己手上的信陽毛尖足夠賣的瞭,無端端將徽茶的價壓下來,豈不是便宜瞭別傢茶商?”
古平原訝然,自己和胡老太爺都沒想到的事兒卻被常玉兒一語道破。
“李萬堂那個人老謀深算,不會僅僅是為瞭泄憤這麼簡單,這麼說京商背後是在下一盤棋……”古平原沉吟著,一抬眼問道,“玉兒,你笑什麼?”
“哦。”常玉兒這才發覺自己嘴角不知不覺掛瞭笑意,她想瞭想還是直說道,“你願意把這些事情告訴我,我才覺得自己真的是古傢的人,是你的妻子。”
“這麼說,以前我做得不夠好,讓你見外瞭。”古平原故意板著臉逗她。
“我、我可沒這麼說。”常玉兒有些慌亂。
古平原呵呵大笑起來,常玉兒這才知道古平原是在戲弄自己,羞紅瞭臉輕輕擰瞭他一下。
古平原這一回來,茶園裡頓時熱鬧起來,閔老子張羅著給他接風洗塵,附近茶農也都趕來看望古平原。交談間才知道,京商掀起的這場波瀾已經波及整個徽州的茶農,如今傢傢的秋茶都窩在手裡賣不出去,這讓古平原的心裡沉甸甸像壓瞭一塊大石頭。
午宴異常豐盛,熱騰騰的菜肴一碗接一碗端上來,簡直讓人目不暇接。
“哎呀,這不是石耳燉雞嘛,我來安徽之後也隻吃過一兩次,今天算是托瞭妹夫的福瞭。”劉黑塔伸手就抄筷子,卻被常玉兒嗔怪地攔住。
“大哥,這菜該先讓閔老先生。”
“鳳頭”花落誰傢是有講究的,閔老子晃晃頭:“我年紀大瞭,聞一聞尚可,不敢飽口腹之欲。古老板,你是茶園主人,理應先動箸。”
古平原還要讓劉黑塔,劉黑塔卻不耐煩讓來讓去,扭下“鳳頭”送到古平原碗裡,然後自顧自撕瞭一隻雞腿啃著。
“老先生,我這大哥就是這樣,是個大胃漢,說他也不聽。”常玉兒難為情地解釋道。
“性情中人比城府小人好上一千一萬倍。”閔老子也不喜人情世故,見瞭劉黑塔一片赤子之心,倒覺難能可貴。
轉眼間擺瞭滿滿一席菜,古平原見常玉兒忙裡忙外,幾乎腳不沾地,就是沒坐下好好吃一口,心又不忍,剛要招呼她,就見常玉兒端瞭一個楊木托盤,上面一隻海碗,裡面一片片澄黃,隨著常玉兒的腳步顫巍巍直動。
“好香!妹子,這什麼菜,我怎麼沒吃過?”劉黑塔咽瞭口唾沫。
“這菜可要先請古大哥嘗嘗。”常玉兒放下托盤,將海碗捧到古平原面前。
這菜古平原認得,是安徽鄉間名菜“瓤豆腐”,將雞脯肉制成肉泥,夾於兩豆腐片之間,下油炸熟,澆糖醋汁而成,是自己娘親的拿手好菜。
古平原夾瞭一筷子,慢慢在口中咀嚼著,忽然怔怔地呆住瞭。
“哎,妹夫,這菜不好吃,給我吃便是,你發什麼呆啊。”劉黑塔大叫起來。
“不是,不是。這菜做得太好瞭,我一吃就想起小時候的事兒。這味道簡直和我娘做的一模一樣。”古平原回過神忙道。
“難道是村頭的祥嫂子做的?”古平原看瞭看滿桌香氣四溢的徽菜,連說瞭幾個村中庖廚之名在外的婦人。
閔老子笑著一直搖頭,劉黑塔也嘻嘻笑著看他。
“這我猜不到瞭,總不成為瞭我,特意到鎮上請瞭廚子吧?”
“哈哈。”劉黑塔得意地大笑,沖旁邊使瞭個眼色。
古平原看看有些不好意思的常玉兒,從她那既期待又喜悅的眼神中恍然瞭。
“玉兒,是你?真的嗎?”古平原一臉的難以置信。
“古老板,你這個媳婦可是娶對瞭。她自打一來古傢村就學人做徽菜,手藝好不說,還特別把菜式改良瞭,加瞭些關外的口味進去,說是你在關外住瞭五年,一定也吃慣瞭那裡的味道。你媳婦可真是疼你啊。”閔老子倚老賣老,說話直抒胸臆,聽得常玉兒面染紅霞。
“可不是嘛。我和她打小一起長大,我這個大哥可也沒吃過什麼改良的菜式,還不是莜面栲栳年頭吃到年尾,你說是不?妹子。”劉黑塔沖著常玉兒促狹地一笑。
對他,常玉兒可不客氣瞭:“大哥,你再說,我打明兒起不做菜給你吃。”
“別別。”劉黑塔趕緊拿雞腿堵住自己的嘴。
“古大哥,這道菜還可口?”
“何止可口,我在關外日思夜想就是這個滋味。後來回瞭傢,見我娘操勞得日漸老態,這菜又費時費力,始終不敢開口求她老人傢做一次。想不到你做出的菜,居然就和我小時吃過的滋味一模一樣。”古平原大為感慨。
“這裡面有個訣竅,我聽祥嫂子說,婆婆從前做這道菜,最後調制澆汁,不喜用醋,而是用山楂熬水,再收成濃汁,我依法炮制,果然古大哥你喜歡。”常玉兒欣喜地笑瞭。
誰知古平原聽瞭,呆看瞭一會兒那道“瓤豆腐”,雙目中忽流出兩行清淚。
“古大哥……”常玉兒驚道。
古平原擺擺手,聲音有些哽咽:“我小時讀書過勤,胃脘不健,食醋對胃不利,所以我娘才想出這個做菜的法子,也不知耗費瞭多少工夫。”
幾個人聽瞭一時都沉默起來。劉黑塔和常玉兒想起常四老爹,眼圈都直發紅。閔老子捻須頷首道:“可憐天下父母心哪。古老板,你放心好瞭,沖著你這份孝心,令堂必定逢兇化吉,早日回到古傢村。”
“借老先生吉言瞭。”古平原說著,向常玉兒投去感激的目光。
“說到這兒,有件事我可得和古老板商量一下。這常姑娘總是住在茶園多有不便,你們既然已經成親,何妨就讓她住到你傢去。”閔老子說道。
“這……”古平原與常玉兒互望一眼,都搖瞭搖頭。
“老先生,這裡面還有內情。”古平原把事情經過一講,最後說,“我們雖然定瞭親事,卻未來得及行合巹之禮,何況我是傢中長子,如今高堂未在,卻貿然引婦入門,恐於禮不合。”
“哦,我明白瞭。可是這裡住宿簡陋,人來人往,暫時棲身尚可,一個姑娘傢豈能長居於此。”
劉黑塔一拍腦袋:“妹夫,你總去的村頭小溪旁那處小院,不也是你傢的宅院嘛,幹脆讓我妹子到那兒住上一陣好瞭。”
“有道理,你老師的那處院子空著也是空著,就讓常姑娘去住上一陣,總比在這兒強。”閔老子點頭稱是。
古平原心裡一動,久久沒有搭言。他在猶豫著,那處宅院對他來說就像一處神聖不可侵犯的聖地,是老師的故居,也是白依梅的閨房。他曾希望不管世事如何變化,那兒的一切都能如從前一樣絲毫不動,自己隻要一踏入那處小院,仿佛還能聽到老師的諄諄教導和白依梅的嫣然笑語。
古平原的沉默當然惹來瞭常玉兒的奇怪,她在心裡想瞭一想,問閔老子:“老先生,您說古大哥的老師,是那位贈金送他入京趕考的授業師嗎?”
“可不是嘛,白老師真是個好人哪,可惜這年月,好人卻不得善終,為瞭古老板,一頭撞死在瞭村頭那棵大樹上。還有他女兒,生得花容月貌,如今也陷在長毛軍中,還不知怎麼樣瞭呢。”
閔老子隻顧一路說下去,他說一句,常玉兒的臉色就白一分,不等古平原開口,她便決絕道:“你們別費心瞭,我就住在茶園好瞭,這兒挺好的。”
“這有什麼好啊。”劉黑塔哪裡體會得到妹妹的心情,還是勸道,“你沒看那處小院,屋後小溪流水,屋前一望即山,門口一棵桂花樹,如今正是滿樹飄香。我看妹夫常常在裡面一待就是半天,真是好地方……”
“大哥!”常玉兒的聲音把自己也嚇瞭一跳,“別說瞭,我不去!”
幾個人這才察覺常玉兒語氣有異,都抬眼望向她,別人還好,古平原卻是一瞧就發現當初在關外時,常玉兒一聽說回徽州,眼神中那種莫名的恐懼又浮現瞭出來。
閔老子也發覺自己隻怕是失言瞭,幹咳一聲轉圜道:“要不然這樣。古傢在潛口鎮上不是有處賣南北貨的鋪子?那裡也比茶園強上百倍,幹脆就讓常姑娘去那兒住。鎮上熱鬧,好過這裡冷冷清清。”
常玉兒起初堅持要住茶園,經不住幾個人勸說,特別是古平原,面上訕訕地像是做瞭什麼虧欠她的事兒,常玉兒看瞭心裡一軟,總算是答應下來。
是夜,古平原回到傢中去住,傢中一切如昔,隻是器物蒙塵,親人不在,滿屋子的冷冷清清,古平原在院中坐看朗月直到夜半,心情不知何故有些懶散,回想這兩年的事情,仿佛一路波折,可是最後卻又能反敗為勝,然而勝雖然勝瞭,最後卻總是陷入一個更大的泥潭中難以自拔,不知何時才是個瞭局。
“世事如棋,什麼時候才能下完呢,難道一定要大龍合圍,殺劫破局,將對方殺得片甲不留才能罷休?”古平原又想到瞭生意上,“天下這麼大,就說茶葉買賣,有產地有銷地,向來是不乏客戶,誰的茶好,誰的茶孬,其實王爺說瞭不算,皇帝也說瞭不算,親口嘗過翹一翹大拇指那才是真的好。要招攬客人何必在旁門左道上用功夫,真要是東西好,就不能真刀真槍比過算?”
他苦苦思索瞭一陣,直到清冷的月光直直地照到身上,他忽有所悟。
“正是因為他們心虛,不敢比貨色,所以才要動歪腦筋。反過來說,自傢貨色硬,牌子亮,走到哪裡也不必怕那些魑魅魍魎。”古平原原本還在為蘭雪茶被眾商聯手抵制而犯愁,想定瞭這一節,心下放寬瞭許多,也不回房,就在屋簷下的竹椅上和衣而臥,沉沉地睡瞭一宿。
第二天一大清早,古平原起身洗漱已畢,準備到茶園去吃早飯。臨出門時,腳步又有些踟躕,昨天的事他始終覺得對常玉兒心懷歉意,畢竟她才是自己的妻子,而白依梅已是一個“今朝別後,永不相見”的陌路之人,可是自己真的無法忘記她,就算沒有結果,那許多的前緣也是他心中不想讓別人觸碰的甜蜜與傷口。可是常玉兒能明白嗎,她會不會還在怪自己?
古平原一時想得出神,門口幾聲清脆的叩門聲忽然將他驚醒過來。
“請問這裡可是古平原古老爺的傢?”聽這口音不是安徽本地人,卻有吳儂軟語的味道。
古平原打開門一看便有些發愣,不為別的,一架綠呢八抬大轎正停在門前,把門口的一條石板路堵得嚴嚴實實。
八抬大轎至少也是三品官員才能使用,難道是本省的臬司、藩臺來瞭,古平原定睛看去,隻見門口有個長隨打扮的俊仆,一看就是訓練有素十分知禮,正含笑望著自己:“您是古老爺?”
“不敢當,請問是哪位貴客光臨寒舍。”
“是我傢老爺想見您。”俊仆一聽果然是古平原,執禮更恭。
“敢問貴主人臺甫?”
問到這裡,大轎中忽然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轎旁另有兩個仆人掀開轎簾,一人從中而出,邁步走到古平原面前。
“您是……”古平原看這人十分面熟,一時卻又想不起來。
那人揚瞭揚眉,他長瞭一雙十分好看的眉毛,雖然面相不算十分英俊,可是眉宇之中帶著一團讓人見瞭就想親近的和氣,那雙眸子更是深沉,雙目一閃,古平原就覺得此人已在心中對自己作瞭一番評價。
“幾天前才在巡撫衙門見過嘛。喔,我當時穿著官服,難怪你認不出。”這人看瞭看身上的青衫小褂,笑瞭一笑。
古平原一下子想瞭起來:“您是胡道臺吧?”這人當時一直坐在袁甲三身側,看樣子巡撫大人還對他禮敬有加,好像還說他是江浙一帶的官兒,不是安徽本地屬官。
“什麼道臺,銀子捐來的一套衣服而已。”那人倒是不見外,口中說著,腳步已經在挪動。古平原是主人,人傢大老遠從省城來,雖然不知其意,道理上一定要請進去坐下敘談,趕緊側身相讓。
這胡道臺進瞭古平原的傢,古平原請他到正廳敘話,他卻擺瞭擺手,一指院中。
“我看這院子就蠻好,我們隨便談談,何必鬧那些虛文。再說你傢也沒有待客之人,我恕個罪,這些人一向伺候人慣瞭,就讓他們代勞吧。”
古平原心下大奇,要說這胡道臺,言語很是隨和,可是譜兒卻大,哪有初次見面就派自傢仆人到人傢執役的道理。換瞭別人一定不肯,古平原卻是性情脫略不拘小節之人,他豪爽地一笑:“實不相瞞,確實如您所說,自從傢中出瞭點事,那茶具上的灰怕不有一錢厚,實在難以待客。既然如此,那就主隨客便,我也當一回‘老爺’。”
聽他這麼一說,胡道臺眼前一亮,重又打量瞭一下古平原,忽然咧嘴一笑道:“看來我畢竟沒有白跑一趟徽州。來,古老弟,我們就在這院中坐著談。”
胡道臺帶來的幾個仆人借用古傢的風爐,很快烹好瞭一壺茶,獻瞭上來。
古平原冷眼旁觀,心下暗自駭異。這套茶具貴重非常,居然是宣德官窯的甜白瓷,那把供春菱花壺隻怕是出自紫砂大師雷贊之手。再瞧這幾個仆人的烹茶手法豈是尋常人傢的仆人可比,分明是拜過高人得過傳授,這一壺茶沏出來,真是色香味俱全,挑剔如閔老子見瞭隻怕也無話可說。
觀其仆,知其主,這胡道臺肯定不是一般人,一個四品官坐八抬大轎,譜兒又這麼大,到底是什麼人哪?
“鄙姓胡,名光鏞。”胡道臺真像是看到瞭古平原心裡,“不過親近的朋友都稱我的字,叫我雪巖。”
“胡雪巖……胡雪巖!”古平原連黑水沼都敢闖,也算是膽大包天之人,可是卻被這三個字一下子給鎮住瞭,挑起眉看著面前這個人。
胡道臺像是看慣瞭這樣的反應,也不吱聲,拿起尖足茶盞細細品著茶香,不時看一眼古平原。
然而古平原很快就回過神來,拿起茶盞品瞭品,神情自若:“咦,這是臺灣府的凍頂烏龍,像這樣的雨前嫩芽輕易不得見,果然是財神,喝的茶不一般。”
“財神一大早進瞭門,你就不奇怪有什麼事嗎?”胡雪巖笑呵呵道。
“還會有什麼事,好事唄。”
“要是隻是路過你傢來喝杯茶呢?”
“那有什麼,雪巖兄沒穿官服,我也沒與你做生意,此刻隻拿你當個尋常客人待,既然光臨寒舍,自然不能虧待你。要喝好茶我這裡也有,我的蘭雪不輸給你的凍頂烏龍。”
“呵呵!”胡雪巖高興地笑起來,“我在巡撫衙門就看出你這人非是凡品,我做生意全靠看人有眼光,這一次也不會看錯。”
古平原不答,其實他也沒想到這聲震天下,名滿江浙的財神會是如此平易近人。這個人崛起不到十年,身傢富得連胡老太爺這樣的巨室都要瞠乎其後,聽說他在江浙官場裡長袖善舞,結交的都是督撫一類的人物,如今大清早巴巴地趕到古傢村,坐著八抬大轎來會自己,所為何故?
一定有緣故,反正絕不是胡雪巖說的那樣路過來喝杯茶。自己與其亟亟欲知,不如靜觀其變。
果然,他靜下心來不慌不忙地品著茶,居然真就拿這個眾星捧月的財神當個尋常同行看。胡雪巖本來想賣個關子,見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知道這個年輕人比看上去還要深沉老練,遂語不驚人死不休地來瞭一句。
“古老弟,你知不知道,就是此刻你已經陷入瞭不測之禍中。”
“不瞞雪巖兄,我這兩年哪,遇到的禍事不少,要麼硬挺,要麼智取,有驚無險也這麼過來瞭。”古平原淡淡道。
“那我問你,這兩年為難你的,可有洋人在其中。”
古平原挑瞭挑眉毛,實話道:“沒有。”
“這一次就是洋人要為難你,隻怕你是無計可施。”胡雪巖面色嚴肅,不像是在危言聳聽。
“這奇瞭,我與洋人無冤無仇,他們為什麼要為難我?”
“我這次就是特為來告訴你一個消息。雖然事情本身與你無幹,可你卻受瞭池魚之殃,所以禍在眼前。”
古平原知道胡雪巖接下來要說的話必定十分重要,當即凝神細聽。
胡雪巖的發跡全靠瞭結識前任浙江巡撫王有齡。他二人是貧賤之交。王有齡本是官宦之後,卻懷才不遇淪落杭州,終日無所事事,還拖著一大幫傢眷,混得幾乎要與乞丐流娼為伍。當時胡雪巖在一傢錢莊做跑街,慧眼識英雄,將錢莊一筆本是吃瞭倒賬卻被他無意中追回的銀子借給王有齡去捐官。王有齡果然是個當官兒的材料,一發再發,幾年間遷轉升任從一個州縣班子直上青雲,做到瞭浙江膏腴之地的巡撫,其間胡雪巖拿出全套本事幫他周旋於官場、漕幫、洋人之間,認識瞭許多厲害人物,靠著人脈做生意,也跟著大發利市,所開的埠康錢莊很快就坐上瞭大清錢莊的頭把交椅。
王有齡之所以能升官得如此之快,與長毛興兵作亂也是分不開的,所謂亂世出英雄,他在湖州知府任上重用鄉紳趙景賢練團勇,胡雪巖為他聯絡洋商,買到瞭一大批的洋槍軍火,仗著火器犀利,著實打瞭幾場大勝仗,文官獲軍功是升官的終南捷徑,王有齡就這樣一保再保,當上瞭一省的長官。
不曾想成敗蕭何,忠王李秀成率兵攻打杭州,王有齡兵敗不敵,城破之日在巡撫衙門上吊自縊,從至貧到發跡,富貴轉眼逝,正如南柯一夢。
李秀成打下杭州,本想與陳玉成合兵之後北上攻打京城,以達到圍魏救趙的目的,沒想到幹王洪仁玕不懂軍事,天京僅僅守瞭半年就岌岌可危,李秀成無奈,隻得孤軍回援,臨離開浙江時,秘密派人到上海洋場與洋商接洽,用杭州城裡繳獲的近百萬兩藩庫軍餉買走瞭幾千支洋槍,帶回到瞭天京。
無獨有偶,江南大營的曾國荃為瞭盡快攻下長毛老巢,也不惜銀兩,派瞭軍需官到上海重金搜購洋槍,這樣一來,洋槍的價格水漲船高,已經遠非佈赫藩臺所說的三十萬兩銀子三千支這個價格瞭。
“古老弟,你雖然商才瞭得,可是對於洋場上的消息卻隔膜。商場如戰場,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你沒有摸清敵情,貿然答應瞭袁巡撫,如今是惹火上身瞭。”胡雪巖嘖嘖連聲。
古平原心中苦笑,以自己的身份和當時的情勢,這個差隻怕是不得不接。他思量著道:“貨物價格漲跌也是尋常事,隻要新貨一到,價格自然下落。”
“這你可想左瞭,你當這是白菜豆腐,隨賣隨產,隨產隨賣?”胡雪巖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英法兩國對於銷入大清的洋槍本就有數量上的限制,就是所謂的“鴉片源源不斷,軍械細水長流”,雖然近年來經過兩國商人的力爭,數目有所放寬,可面對李秀成和曾國荃這樣的大手筆還是不敷所用。
“眼下整個洋場尋個遍,隻怕也難找到三千支洋槍。就算有又如何,一來如今的浙江巡撫李鴻章為瞭建功江浙也在拼命搜羅軍火,你能搶得過他?二來‘物以稀為貴’,目前一支滑膛槍加上一百發的子彈火藥已經漲到瞭非三百兩銀子不賣,你倒是算算看,你手上那幾十萬兩銀子能買幾支槍?”
這何需去算,分明是連一千支洋槍也買不到,古平原不禁啞然苦笑。
“當時你離開瞭二堂,我可是聽得明明白白,那個京商的少東傢李欽,哼,分明是有意難為你。他在堂上對你大力保薦,說瞭一堆你在山西和京城的經商之事,不知者還以為他對你推崇備至。等到後來他拍著胸脯說自己剛剛從江浙一帶來,三十萬兩銀子買三千支洋槍足夠花用,我才知道原來此人不安好心,存心用幾十萬兩銀子買你全傢的人頭。”
古平原不免心中暗自埋怨,倘若胡雪巖當時能立時糾正李欽和佈赫所說的價格,自己也就不至於一腳踏進這陷阱中,此時來警告又有何用。
胡雪巖是七竅玲瓏心,眼睛一掃就知道眼前這人在想什麼,爽爽快快道:“那袁甲三袁巡撫一心想要我為他拉攏洋槍買賣,我一是不想多事,畢竟我身上捐著浙江道的官職,不去幫李大人卻來幫袁大人,李鴻章知道瞭非吃味不可,我的生意大都在浙江,豈能得罪本省巡撫。故此凡是涉及洋槍的事兒我是裝聾作啞一概不問,當然也不能贊一詞。”
“那如今怎麼又……”古平原這話不太好開口。
“說來也簡單。別看我是個四品道,其實還是生意人。別人巴結或是利用我,無非是因為我有錢,就拿門外那頂八抬大轎來說,我本無資格坐,是貴省的臬臺大人一定要把轎子借給我,為什麼呢,他的郎舅拿瞭官銀在浙江做生意虧瞭本,想讓我幫他先填還上,將來再還。臬臺掌一省刑名,他的銀子除瞭從官司裡貪索,不會有別的來路。再來說那個‘谷大麻’谷大人,如此拍馬屁竟也得瞭袁巡撫的賞識,我對安徽官場失望之極,本來有個良策可以幫他,也絕不幫。”胡雪巖雙目直視古平原。
“可是你不一樣。李欽說的關於你的那些事,哪怕隻有一半是真的,我就可以放心交給你一條路子,你也一定會有所作為。”
古平原饒是機靈,也被他三說兩說弄糊塗瞭。他疑惑地問:“什麼路子?”
“自然是買洋槍的路子。不然我今天為什麼要來找你。”
原來胡雪巖在杭州城破之前,曾經受王有齡所托,拿瞭浙江藩庫一筆銀子到上海為杭州守軍辦糧辦軍械,糧辦瞭十萬石,洋槍買到三千多支。沒想到李秀成把杭州圍得水泄不通,胡雪巖的糧船已經運到瞭城外水道上,眼睜睜看著城門進不去,眼睜睜看著長毛破城,胡雪巖為此傷心欲絕,大病一場,險些丟瞭性命,如今才剛剛病愈不久。
“當時是分兩批辦貨,我也擔心軍械若落到長毛手上,反添其助力,故此先運糧,後運槍。結果糧食沒有運到,槍也自然不必運瞭。現在這批槍雖然付瞭賬,卻還在洋商手上沒有提貨。你隻需與我辦個交接,將那三十萬兩銀子交予我,我就可以向浙江藩庫交差瞭。”
胡雪巖手裡的這批洋槍如今真正是有錢都難買到的俏貨,轉轉手可以賺幾倍的銀子,別的不說,他隻要把洋槍獻給李鴻章,就可作為立身之階,不愁不得重用。他卻反過來,將三千多支洋槍平價賣給瞭素無交情的古平原,其中原因古平原一時參詳不透,沉吟不語。
“怎麼,難道說這送上門的機會你卻不要。”
“不是不要。而是……實不相瞞,我手頭如今已經沒有三十萬兩銀子瞭。就算真的領受雪巖兄的美意,也要去借去湊,把我的傢產賣光當盡,也不見得能湊出這許多銀子。”
“難道說京商沒把銀子給你?”這在胡雪巖卻是沒想到,聽瞭也是一怔,“那倒好瞭,事情責任就不在你身上。”
“可惜他們給瞭。”古平原把袁巡撫賴賬不還,自己隻得用買洋槍的銀票還給胡傢的事兒說給胡雪巖聽。
胡雪巖大是感動,點頭道:“交人莫過交心,胡傢老太爺能交你這麼一位朋友,也算是三生有幸。”
“你這可是說反瞭,人傢是老前輩……”
古平原話還沒說完,胡雪巖就打斷道:“商場不是官場,當官的論年兄年弟,可是我們商人不講這些,要看是否服氣一個人,有人看錢,有人看勢,我獨重一個‘誠’字。若不能待人以誠,就不配做個商人。”
胡雪巖這幾句話說得鄭重其事,遠非方才進院時那漫不經心的樣子可比。古平原平素也是這樣來看商人,自然覺得莫逆於心,想瞭想,忽然從自己的行囊包裹裡翻找起來,不多時拿出一張銀票。
“雪巖兄,看來你我二人還有些緣分。”
胡雪巖仔細一看,是一張自己的埠康錢莊開出的十兩銀票,開出的日子很長瞭,銀票卻保存得很好,挺挺地沒有皺褶。
古平原不待他問就徑直說道:“這張銀票是我加價從別人手中換來的。”
“換來的?”
“對。當時我正要去走黑水沼。遇上一個北方駝伕不認南邊的銀票,我聽瞭你那個‘財神化身’的傳說,覺得你很會造出聲勢做生意,於是加價換來這張‘財神票’,以此來激勵駝隊的士氣。”
“哈哈。”胡雪巖大笑起來,“那都是我初辦錢莊時的荒唐事。錢莊最重信譽,不裝神弄鬼一番,哪裡來的主顧?”
“我懂,我在山西票號做過一陣子。”古平原頓瞭頓,“此舉雖然是異想天開,卻發人所未想,我就知道埠康的胡老板一定是個辦事不拘一格,生意手腕靈活的人。所以別看隻是一張十兩銀票,我卻一直留到現在,有時候沒瞭主意,就拿出來瞧瞧,想著‘財神’生意手腕,或者能以此觸機想出什麼好點子。”
“想不到我還有一個從未謀面的知己。”胡雪巖感慨地說,他忽然一拍腿,“就這樣吧,古老弟隻要答應我一個條件,那批洋槍我奉送給你。”
三千多支洋槍說送就送,這真是財神的大手筆!古平原不敢相信,反復看瞭胡雪巖好幾眼。
“什麼條件!”
“你要用這批洋槍幫我換一個人的腦袋。”
古平原笑瞭:“想不到雪巖兄一個生意人也要人傢的腦袋,卻不知是誰讓你如此恨之入骨。”
“這人你大概見過,匪號姓陳,名玉成,是長毛的英王爺。”
胡雪巖不惜舍棄幾十萬兩銀子,就為瞭殺陳玉成,古平原實在猜不透其中道理,幹脆就直言相問。
“其實我和陳玉成無冤無仇,隻不過他活著,我的仇就報不瞭。”
胡雪巖真正恨不得碎骨寢皮的是長毛的忠王李秀成,還有背後的天王洪秀全。沒有別的緣故,隻為李秀成攻破杭州,害死瞭王有齡,胡雪巖要為友報仇,就一定要促成官軍收復南京,若是陳玉成帶隊回到江蘇,他和李秀成裡應外合,曾國荃還真抵擋不住,那麼原本奄奄一息的長毛就可能起死回生,胡雪巖報仇之願又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
“我這次來安徽,雖說是辦公事,可也是為瞭看看形勢,倘若能盡一份力,就不能讓陳玉成帶著軍隊安然回到江蘇。可是一場圍城看下來,袁甲三實在難當大任,本來我已經心灰意懶想回浙江瞭,偏偏又遇到你。”
胡雪巖信任地看著古平原:“別看你是一個生意人,又或者說是個流犯,我卻相信你能辦成這件大事,隻要你點個頭,這批槍就是你的瞭。”
“難道說就隻因為李欽幾句話,你如此相信我,肯下這樣的本錢幫我?”
“實話說吧,這件事別說三十萬兩,就是再加一倍,我都願意出。可惜通安徽沒人有本事接這筆銀子。想接的我還信不過,難得你這人既講誠信又有本事,我覺得值得幫一幫。”胡雪巖話鋒一轉,笑瞇瞇道,“不過嘛,即使手頭沒有這批槍,我也會還你一個人情。”
“人情?”堂堂財神,名聲在外,怎麼會欠瞭自己的人情?
胡雪巖含笑道:“你應該還記得,年前在杭州城外的天外天救瞭不少人,幫著他們逃來安徽,免遭瞭長毛的毒手。這些都是我的鄉裡鄉親,其中幾個還沾親帶故,我忝為杭州人,卻比不上你為杭州做的這番功德,心中一直有愧,總想補報萬一,想不到如今才有這個機會。”
換作別人,能借此攀上財神胡雪巖,還能解瞭燃眉之急,哪還有個不一口答允的?隻怕不等胡雪巖說完,就連聲從命瞭。
古平原卻特別,想都不想一口回絕。
“雪巖兄好意我心領瞭,此事恕難從命,還望見諒。”
這次輪到胡雪巖愣住瞭,自己這批洋槍是官商兩道搶著要的俏貨,任誰拿到都要大發橫財,古平原更是要靠這批軍械救命,自己巴巴地送瞭來,他怎麼會如此嚴拒呢?這真真不可思議。
“古老弟,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要是拿我當個朋友,能否說一說,或者我能幫你參詳一下。”
古平原真的不想說自己和白依梅、陳玉成之間的事情,真是想起來就心煩意亂,哪裡還會和外人提起。不過胡雪巖的名頭實在太大,看他如此謙恭下士,古平原當然不能不感動,隻得簡明扼要地把事情的前因後果說瞭一遍。
“事情便是如此。現在她與陳玉成休戚與共,我若害瞭陳玉成,隻怕她要恨我一輩子。何況陳玉成若是死瞭,長毛兵敗如山倒,亂軍之中……”古平原搖瞭搖頭,不再說下去。
“原來是這樣。”胡雪巖大為動容,“這麼說你是進退兩難……”他沉吟片刻,一拍腿下瞭決心,“也罷,那我把這條件改一改,你隻需用這批槍攔住陳玉成的去路,讓他不能回援洪秀全即可。我再告訴你一句話,曾九帥的江南大營把南京圍得鐵桶般樣,如果陳玉成這裡不出變數,那麼遲則一年,快則幾個月,洪秀全的老巢必定被官軍連窩端,到時候陳玉成再勇猛忠義,沒瞭效忠的對象,隻怕也要乖乖投降朝廷。你的心願便可達成。”
胡雪巖這番話真如撥雲見日,古平原精神一振,眼睛亮瞭起來,顯見得是受瞭這前景的激勵:“雪巖兄,今日之前你我尚素不相識,你卻如此大力幫我,這真……”
見他答應瞭,胡雪巖也放瞭心:“我自認看人很準,你答應的事情,就一定會盡心盡力做到。我也不瞞你說,這趟來安徽認識瞭你,總算是沒白來一場。”
當下古、胡二人約定,由胡雪巖修書一封,派人快馬送到上海租界,交給那個叫理查德的英國商人,讓他雇傭車隊,沿嘉興、桐廬將洋槍運至新安江口,再接駁轉運至徽州。古平原則負責接瞭洋槍之後,將之送到合肥。
這是萬無一失的安排,理查德必定會雇傭保護租界的洋槍隊來護送貨物,這些洋鬼子向來無人敢惹,所以從上海到徽州這一段路絕對出不瞭事,所慮者從徽州到合肥,古平原也有瞭極好的法子。
“大不瞭繞個大圈子,從安慶奔六安,從西邊進城,那一帶都是官軍占領,而且洋槍到手,我就可以找官軍護送,土匪不敢來搶。”
事情一定規,胡雪巖立刻告辭,他平素是忙得腳不沾地的人,在合肥城被困瞭一陣子,不知有多少事情等著他去料理。古平原再三稱謝,胡雪巖上轎時執手道:“古老弟,你是能做大生意的人。我有一言相告,這鯉魚想修煉成蛟龍,要過的彎彎繞還多著呢,望你好自為之,隻防著別陰溝裡翻船。”
古平原想不到偌大一個難題居然就這麼迎刃而解,他將事情說予常玉兒等人聽,大傢無不為他高興。
“種善因,得善果,確是因果循環,善有善報。”閔老子道,“當初你要是自顧自逃命,將杭州的百姓丟下不管,今天財神也不會救你。”
常玉兒含笑道:“聽你老人傢這麼一說,倒真像是財神顯靈一樣。”
閔老子素來禮佛,面色莊重:“人言鑿鑿,不可不信。”
常玉兒抿著嘴隻是笑,古平原見他真把胡雪巖當成財神下凡,忍不住也笑瞭幾聲,眼光與常玉兒一碰,不自然地又避瞭開去。古平原是不知怎麼開口,常玉兒是不願開口,兩個人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那處房子,氣氛有些尷尬。
轉眼過去三天,古平原接到胡雪巖的信兒,說是洋商理查德已經將那三千多支槍械起運,大概再有兩三天時間就能運到徽州,來人還將胡雪巖與那洋商之間的買賣契約也帶瞭來,留作古平原日後提槍的憑據。古平原得瞭準信,放下心來,準備去一趟休寧天壽園,將這個消息告訴胡老太爺,也省得人傢再為自己擔心。
常玉兒本來又改瞭主意,想在茶園住下去,劉黑塔生氣瞭,說要是她住茶園,那自己就還到山上搭棚子住,常玉兒拗不過這一條筋的粗人,隻好隨著古平原來到瞭潛口鎮上的雜貨鋪。
“玉兒,我……”古平原安頓好瞭常玉兒,臨走時欲言又止,忽然顯得有些煩躁。
“古大哥,是不是我做的什麼事情讓你心煩瞭。”常玉兒靜靜地看著他,開口問道。
“不、不。”古平原連忙分辯,“我隻是不放心你一個人住在這兒。”
常玉兒眨瞭眨眼睛,微微低下頭:“這裡是鎮上,又不是沒王法的地方。你放心辦事去吧,我不會有事的。”
“好。”古平原又深深地看瞭一眼常玉兒,點點頭便要催馬而去,卻又拐到街底一傢店鋪裡,過瞭一會兒出來,用佈包裹著十幾個秋梨拿來給常玉兒。
“秋天燥氣大,吃些瓜果兒好些,你也別心煩,總之我一定快去快回。”
常玉兒拿著佈包,倚門望著古平原的背影,直到看不見瞭,兩滴豆大的眼淚這才滑落面頰,滴落到梨子上。她真的不是怕一個人住著,而是自己的丈夫去往的方向,分明是離自己越來越遠,卻離那個女人越來越近。
“我也要做一些事情,不然整日這樣胡思亂想,會發瘋的。”常玉兒在心裡對自己說。
“世侄,你來得正好。”胡老太爺正在宴客,得到通稟出來見瞭古平原,皺著眉說,“大事不妙。”
“是不是洋槍的事兒?”
“可不,我求瞭個采辦洋貨的老兄弟一打聽,別說價兒漲瞭三倍,就是有錢也沒有貨。這次可麻煩瞭。”
胡老太爺是真拿古平原的事兒當自己的事兒辦,古平原又是感激又是不安:“老太爺,實在對不住,我應該早點回來告訴你,這洋槍我已經弄到瞭。”
“你……”胡老太爺驚訝得一時說不出話來,據他得到的信兒,就連浙江巡撫李鴻章放出風去高價收買洋槍,都是一貨難求。古平原怎麼忒大的神通?
“多虧個朋友幫忙,介紹瞭一條路子,銀子方面可以先賒賬。”如今洋槍是搶手貨,胡雪巖不願遭妒,囑咐古平原編瞭一套說辭。好在胡老太爺信得著古平原,一聽就不再問,隻是連連稱好。
“既能賒賬,那再好沒有。銀子方面你不用愁,過瞭這一關咱們總有辦法。”
“老太爺,我看園外車馬如雲,敢情您在大宴賓客,我就不耽誤您瞭,這便告辭。”本來古平原也隻是來說一聲,如今說到瞭,胡傢又在宴客,自然沒有留下的道理。
“慢,你可不能走。”胡老太爺不放他,“今兒這出戲,得靠你幫我唱下來。”
“唱戲?”古平原茫然不解。
“此刻徽州有點實力的茶商都聚在我這天壽園裡討主意。”人是胡老太爺喊來的,本意是想摸摸各傢的底兒,結果人人心裡一把小算盤,胡老太爺深恐一個應對不慎,傳承百年的徽商就在今日土崩瓦解。
“那您老要我做什麼呢?晚輩無不聽命。”古平原巴不得幫胡老太爺一個忙。
“那就成瞭,你跟著我來。我說什麼你聽什麼,別插嘴就是幫忙。”
古平原隨著胡老太爺進瞭後花園,裡面果然熱鬧,比起在醇親王府的萬茶大會其實也不遑多讓。就見大概十七八個席面同時擺在芍藥花間,胡傢奴婢來往穿梭,端茶敬酒。席上的潔凈菜肴香氣撲鼻,胡傢司勺當然是請的有名大師傅,這一席地道的徽菜隻怕在省城館子裡也難得嘗到。
但盡管茶酒香溢,飯菜引涎,席間眾人卻沒一個動筷子的,個個陰沉著一張臉。大傢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不說垂頭喪氣吧,至少也是沒精打采。
“怎麼,我出去一陣子,你們還沒談個結果出來。”胡老太爺緩步走進。
座中一個四五十歲,瘦得像個竹竿,穿綢緞馬衫,鼻上一塊黑痣的商人一臉愁容,心不在焉地拱瞭拱手。
“胡老太爺,您不在場,讓我們怎麼談哪。徽州三老中,如今您是碩果僅存的一位,眼下全靠您老主持大局瞭。”
胡老太爺鼻孔出氣哼瞭一聲:“什麼事兒都靠我這老頭子,你們這群年輕人等著吃現成,可真有你們的。罷瞭罷瞭,誰讓我跟你爹八拜之交呢,說不得還得拆拆這把老骨頭。”
“汪老板,且坐,有什麼事兒咱們慢慢商量。”侯二爺在一旁站起身勸道,古平原這才看見他也在場,侯二爺一轉眼看見古平原,臉上立時帶出三分厭色。
“來,我先給大傢介紹一下。這是歙縣古傢茶園的古老板,如今與我泰來茶莊做著聯號生意,他的蘭雪茶,大傢隻怕是都嘗過瞭吧。”胡老太爺喚過古平原,當眾介紹給眾人。
在場的茶商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一聽這就是在京城奪瞭“天下第一茶”的古平原,當然齊齊註目於他,那目光中有艷羨、有懊惱、有嫉妒、有憤怒,各種各樣的眼神一下子聚集在古平原身上,但大多帶著些不甚友好。
“原來是你啊,想不到,想不到。”那個高瘦的汪老板站起身,繞著古平原轉瞭三圈,評頭論足口中嘖嘖,“蘭雪茶我嘗過,確實不錯。隻可惜……”他面容一皺,縮住瞭口。
“汪存義,你小子做什麼怪,有話就說,吞吞吐吐,哪有半點你爹的樣子。”胡老太爺看不慣,出口斥道。
古平原聽過這個名字,汪存義是祁門紅茶的大茶商,汪傢茶園裡每年出的上等祁紅足有十幾萬斤,跺跺腳茶市顫三顫。他再細細看過去,座上有些人他也認得,曾去參加過萬茶大會,看樣子果如胡老太爺所說,徽州的大茶商都聚在這天壽園瞭。
“世伯,您明鑒,這古傢茶園和泰來茶莊成瞭聯號,說他就是說您,我這小字輩怎麼敢開口。”汪存義還是那副苦瓜臉,目中卻是精明過人。
“胡說八道。”胡老太爺知道他沒好話,罵瞭一句也就懶得再問,來到花園中一塊橫臥的太湖石旁,此處正在花園中央,將雙手一抬,沖著眾人道,“各位三老四少們,今天來我的天壽園討主意,是給我胡某人面子,其實我一個一腳踏入棺材的糟老頭,你們要做什麼本不必問我,但是今天既然來瞭,我不能不管。我胡泰來自認一輩子是徽商,‘徽商’這兩個字抬到哪兒都是金字招牌,從來沒讓人小瞧瞭去,不說能拿它換錢吧,可也差不多,最起碼我提起這兩個字就覺得面上有光彩。”
“可是如今不行瞭。”胡老太爺口中像含瞭一枚苦橄欖,苦澀地搖搖頭,“如今徽商這塊招牌不要說在外省擦不亮叫不響,就在咱們徽州本地,居然被人打上門來瞭!奇恥大辱,奇恥大辱呀!”他拿著煙袋鍋子敲著太湖石,氣得連連頓足。
“舅舅,您別生氣,這不是事出有因嘛。”侯二爺上前勸,眼光有意無意地往古平原那兒瞟瞭一眼。
“說的也是。”汪存義也瞪瞭一眼古平原,像是自言自語,聲音卻很大,“有些人實力不濟,卻硬要去爭什麼茶王,籍籍無名之輩卻稱王稱霸,當然會惹來眾怒,結果連累瞭咱們徽商,嘿,還好意思站在這兒,不知羞恥。”
古平原聽得眉毛一挑,剛要開口,忽然想起胡老太爺的囑咐,讓他別插嘴,隻好暗咽一口氣。
“你那叫屁話!”胡老太爺一口就頂回去,“汪存義,你們傢的祁紅是怎麼來的,別人不清楚,我還不知道嗎?當初那也是丟在大街上沒人要的種兒,要不是買大碗茶的吳老漢慧眼識茶,能有你汪傢這麼大一片產業!如今你倒嫌這嫌那,說什麼籍籍無名,你當祁紅是名茶?照你這麼說,到手的茶王不要,讓給京商就是聰明人?嘿,京商要是得瞭‘天下第一茶’的招牌,咱們徽商如今處境隻有更難。”
汪存義被罵得滿臉通紅,他也是大財主,在茶市上論地位不比胡傢差,臉上實在掛不住,幹笑一聲道:“那按您老的說法,這古平原有功無過嘍。”
“當然有功無過。你們想一想,這十幾年來,咱們徽商哪樣生意在求新求變?統統都是不思進取吃老本,當年創出的那些招牌,什麼毛峰、猴魁、祁紅、瓜片,最早也是幾十年前的事兒瞭,你們這幫大少爺光知道守著茶山醉生夢死,抽煙土、吃花酒,有哪個睜開眼睛看看四周,人傢對咱們虎視眈眈好久瞭。就憑你們,能對付得瞭京商、晉商?做春秋大頭夢去吧!我一直冷眼看著,就看你們什麼時候把傢底敗光賣招牌,想不到出瞭一味‘蘭雪’,又奪瞭‘天下第一茶’,看來我徽商命不該絕。”胡老太爺說著一指古平原,“你們見過這樣肯把制茶秘方,而且是天下第一茶的秘方拱手相讓的人嗎?汪存義,你肯把祁紅的炒茶方兒亮出來給大傢看看嗎?還有六安的寧老板,你傢的瓜片貯茶時,茶簍外面的夾層中放的那幾味花草是什麼,如何配,你肯說嗎?”
幾句話把在場眾人問得啞口無言,確實,制茶秘方關乎茶莊存亡,誰傢不是捂得死死的,別說讓人看一眼,就是老板制茶時也要鎖上三道鎖才敢動手配方。像古平原這樣說讓就讓瞭出來,還真是從沒聽說過的奇聞。
專做六安瓜片生意的寧老板聽胡老太爺點到自己,皮笑肉不笑地說:“我聽人說,他在山西時被人稱作瘋子,還真是有那麼股子瘋勁兒。”
“瘋?”胡老太爺也回以冷笑,“你倒是不瘋,也拿個天下第一茶讓我瞧瞧啊。還不是甘附京商畫瞭押,弄瞭個窩裡反讓人傢看笑話。”
大概胡老太爺這麼損人不是一次兩次瞭,寧老板看上去雖有城府,也是忍無可忍,抗聲道:“您老別一口一個天下第一茶,這茶再好,如今不也是一兩都沒賣出去?咱們是商人,不是弄古玩鑒賞的,這貨再好賣不出去也是白搭。我瞧著汪老板說的有道理,蘭雪茶雖然奪瞭頭名,可是連累徽商成瞭眾矢之的,這天下第一,不要也罷。”
“就是,什麼天下第一,依我看是倒黴第一。”
“‘驟登大位為不詳’,書裡有這話。”
“要我說,把這茶一把火燒瞭,咱們徽商原本挺好,也不指著這個發財。”
七嘴八舌,都是支持寧老板的聲音。侯二爺見胡老太爺臉色鐵青,就沒敢在一旁說話,可是高興得臉上直放光,斜眼看著古平原,心說,姓古的,你把我的茶店弄關門瞭,如今報應來瞭,內外交困,一片喊殺聲,我看你怎麼辦。
“都住口,真是一群沒出息的東西。”胡老太爺忽然拼盡氣力大喊瞭一聲,走回古平原身旁,顫聲道,“世侄,你都聽見瞭吧。這些人一味守成不肯開創,可是沒有前人開創,哪裡來的後人守成?豈不聞長江後浪推前浪,他們卻要築起一道壩,活生生把這浪憋住,這是讓後人沒水吃啊。”
處在古平原這個位置上,也真是為難萬分,隻要一開口必定是火上澆油,一定會招來群起攻之,他隻有扶住老人,手上加瞭點力,重重一握胡老太爺的胳膊。
這一老一少站在花園前頭,看著聽著滿園子的徽商大佬各執己見,爭論不休,臉上都是一片黯然,落日餘暉照下,將他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長,看上去孤寂無助。
就在這時,園外走進一個門仆,遞過來兩張拜門的名刺,胡老太爺看瞭一眼便是皺起眉頭,他望瞭望古平原,古平原也是有些吃驚。
“請進來,就請他們到這兒來。”胡老太爺吩咐道,說著坐到第一桌的首席上,把兩張名刺向桌上一丟,冷笑道,“我說人傢虎視眈眈,打上門來,你們還不以為然,好啊,讓你們親眼看看。”
誰來瞭?園中這些商人彼此看看,都是不明所以。
“各位前輩好,晚輩京商李欽代傢父李萬堂給各位道安瞭。”從月亮門走進來一個披著黃綢大氅的青年,手上戴著翠鉆扳指,笑容可掬卻顯得有些假模假式,一進園子就是一揖。說完走到胡老太爺身前,又是一揖。
“上次老前輩大駕光臨京城,我們京商忝為地主,卻沒能好好招待,傢父此番也讓我代他致歉。如今他人在揚州,離著也不算遠,傢父說等忙完瞭這一陣子,一定來登門拜會老前輩。”
“哼。”胡老太爺不屑地說,“我可受不起李半城一拜,他敢情是要來收我的傢產吧。”
“老前輩真能開玩笑。”李欽臉上不羞不怒,一句“玩笑”把胡老太爺刀子一樣的話輕輕搪到瞭一邊。在場眾人就都是一怔,想不到這人年紀輕輕城府卻深,李萬堂在商場是有名的深沉陰鶩,看來他的兒子也不可小覷。
胡老太爺向李欽身後瞟瞭一眼,站起身來笑道:“陳主事,什麼風把你從洞庭君山吹來瞭?來,我給大傢介紹一下,這位是洞庭商幫會館的陳總執事。”
站在李欽身後的那人五短身材卻勁氣內斂,穿著一件黑色皮袍,一翻眼間目光銳利如豹,古平原一打眼幾乎以為是張廣發,再看時發覺此人身上的霸氣遠非張廣發可比。
這人站前一步,拱手為禮:“各位,在下的名字隻怕少有人知,不過綽號傳得卻廣,我便是陳七臺。”
陳七臺!洞庭商幫的陳七臺—古平原老早以前就聽過這個人,據說洞庭君山上康熙親口易名“嚇煞人香”為“碧螺春”的那株茶樹就在陳傢茶園裡,此樹也被尊為碧螺春祖樹。可以說整個洞庭商幫就是靠這棵樹起傢,憑著這個,陳傢歷代當傢的都被選為洞庭商幫會館總執事,一晃兒已經六代瞭。
到瞭陳七臺這一代,他不滿足於隻做茶葉生意,親自帶著商幫人馬出門做生意,不到十年間行商涉及木、棉、鹽、酒等業,硬生生從別的商幫口中挖食吃。徽商離著洞庭最近,冷不防損失瞭不少生意,可是也不能不佩服陳七臺堅忍能幹,要不然能傳出來這麼一句“鉆天洞庭遍地徽”?一個“鉆”字可見陳七臺的拼勁兒。
這陳七臺是出名瞭的不吃虧,他的外號就是打這兒來的。當年他去上海辦貨時買辦初起,從洋人那裡學來瞭各種新式辭令,用的是洋碟洋碗,上海灘最時髦的就是這群人。他們哪裡瞧得起這個脖子硬的鄉下土佬,存心想讓他出個醜,於是晚上請他在妓院吃花酒。吃花酒的規矩是可以一夜之間輪流做東,酒盡菜殘再換一傢稱之為“翻臺”,當晚上一連翻瞭六臺,陳七臺之外的所有人都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陳七臺自己又叫瞭一臺,喚人把這些買辦抬到另一處妓院的房間裡,他獨坐一席自斟自飲,當著一群醉客的面兒,與鴇兒妓女談笑風生。
第二天此事傳遍上海灘,想看人出醜結果自己出瞭大醜,本該出醜卻出瞭名,“陳七臺”的名號就此傳開瞭,大傢都知道這個人脾氣倔惹不起,他做的生意再沒人敢打主意去插上一腳。
“陳老弟,你怎麼和京商的人一起來瞭。難不成洞庭商幫與京商做瞭聯號?”胡老太爺知道陳七臺隻是行事霸道,但是從來不欺負弱小,對他的評價並不壞。沒想到今天他突然造訪天壽園,看樣子面色不善,更主要的他居然和京商的少東傢一起來,難道說……
“門口遇上就一起進來瞭,人傢京商做的是朝廷的買賣,咱們哪兒敢高攀。”陳七臺斜睨瞭一眼李欽。
李欽笑笑沒言語,胡老太爺卻松瞭口氣,他最怕的就是京商聯合瞭洞庭商幫,那才真叫惹不起。
“陳老弟,來瞭天壽園就是我的客人,我這把老骨頭陪不起你翻七臺,不過一定要喝頓痛快酒,來來,請入席。”胡老太爺熱情招呼道。
陳七臺沒搭言,而是邊走邊打量,一直來到古平原面前,還在上一眼下一眼地看著他。
“那個什麼蘭雪茶是你傢的?你就是古平原?”
“是,不知陳主事有何見教?”古平原不卑不亢答瞭一句。
“沒什麼,就是告訴你一句話。”陳七臺盯著古平原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奪瞭碧螺春的天下第一,這筆賬你得還!”
胡老太爺心裡一沉,陳七臺這個人素來心胸狹窄,極為護短,副總執事高奎從萬茶大會空手而歸,他咽不下這口氣,想必這次是來找這個場子。他連忙過來打圓場:“陳老弟,你主掌洞庭商幫偌大的事務,怎麼和個後生小子慪氣,來來,咱們好久不見瞭,該好好敘敘。”
“胡老太爺,您說我不該慪氣?”陳七臺冷冷道,“洞庭的碧螺春是康熙爺親封,地地道道的天下第一名茶,這次萬茶大會我是志在必得,卻被他一個無名之輩給攪瞭,我能咽下這口氣嗎?”陳七臺說的是實話,他這一輩子還是頭一次吃這麼大的暴虧,一百萬兩銀子送到王爺府,連個頭十名都沒換回來,竟然眼睜睜名落孫山。消息一出,碧螺春的行市立時就降,這影響可不是一丁半點,陳七臺讓賬房估瞭估賬,光這個茶期,損失少說也有七八十萬兩銀子。
胡老太爺猜到瞭他是為此而來,沉吟著開瞭口:“這個嘛,王侯將相本無種……”
陳七臺打斷他的話,大聲道:“那也得有德者居之。我打聽過瞭,這小子是什麼玩意兒,一個流犯而已,剛打大獄裡放出來沒多久,一身醃臢味還沒散盡,就結交太監安德海,靠這骯臟手段得瞭天下第一,把碧螺春壓瞭下去,這分明是在羞辱我洞庭商幫。我倒是問問眼前的各位老板,你們徽商中出瞭這樣的人,你們覺得面上有光嗎,這太監味的流犯茶成瞭徽州茶中的拔份子頭名,你們覺得心服口服嗎,嗯!”
陳七臺的話真把古平原損到傢瞭,連帶著徽商也被他給罵瞭個遍。人人面上變色,卻又鬱怒難言。胡老太爺臉色也變瞭,他剛要開口,古平原已經上前一步,他面色平靜如常,眼中卻帶著三分怒意,對著陳七臺道:“陳主事,您說的我都聽見瞭。不過您說什麼也沒用,蘭雪茶已然是第一瞭。要是不服氣,您盡管沖我來,有什麼我都接著,別在這兒徽商長徽商短的,要是賣弄口舌功夫,隻怕您還比不上館子裡的說書先生。”
陳七臺想不到這個看上去誠懇宛如讀書人的古平原一張嘴居然利如刀鋒,剛愣瞭一下,古平原又接著道:“我說句不中聽的話。你傢的碧螺春為什麼落選十大名茶,我雖然不明內情,隻怕是你陳主事聰明反被聰明誤瞭吧!如今事情未成,惱羞成怒全算在古某賬上那也沒什麼,誰讓有些人本來就是混賬呢。”
陳七臺的話狠,古平原的話更硬,像是在園裡空氣中碰出瞭刀光劍影,噼啪直冒火星,把在場眾人聽得是目瞪口呆。
陳七臺氣怒交加,臉色先白後紅,連脖子都紫脹起來,他指著古平原惡狠狠地道:“好,既然你說讓我出招,那你就等著瞧好瞭,有你後悔的那一天。”
他說完瞭,也不招呼眾人,轉身拂袖而去。
園中一片寂靜,忽然有人“啪啪”鼓起掌來,眾人紛紛望過去。
“古平原,你膽子不小啊,連陳七臺你都敢惹,我自愧不如,自愧不如。”站在一旁看熱鬧的李欽一臉陰笑,假作佩服地連連拍手。
“更難惹的古某也惹過。”古平原方才是心頭火起,這才一頓排揎,出口無回頭,也沒什麼可後悔的。
“你也是來找我的,有什麼事兒就盡管說吧。”古平原心說一個也是挨,兩個也是來,這滿園子的徽商都瞧我不順眼,陳七臺我也得罪瞭,李欽原本就是冤傢對頭,還差你一個不成。
“這你說錯瞭。我不找你,我找他們。”李欽輕松地笑瞭笑,走前幾步面對胡老太爺和眾傢茶商,做瞭一個羅圈揖,起身時滿臉堆笑。
“眾位商傢前輩,傢父帶瞭一句話,讓我替他說予大傢聽。我知道今兒是徽商聚會,特意趕在今天來,就是為瞭說這句話。”
“李萬堂有什麼話要說?”胡老太爺沉著臉道。
李欽幾番歷練,今非昔比。面對胡老太爺和一群徽商大佬,也能面不改色侃侃而談。
“傢父說,大傢都是生意人,將本逐利,本是天性,可是同行之間卻有義氣在,不能隻顧銅鈿。他知道徽商如今處境不好,手裡的茶葉賣不上價。這無妨,一條黃河攔得住南來北往,攔不住商人一脈。京商如今也渡河而來,打算在南邊做點生意,為瞭顯示誠意,願意在如今的價上加兩成收徽商的茶。不知眾位意下如何!”
“哈,哈哈!”胡老太爺怒極反笑,“我說打年初怎麼就胃腸不健,想放個屁都不順暢,原來是少聽瞭這麼一句笑話。少年人,你回去告訴李萬堂,徽商的茶寧可倒在江裡喂魚,也不會賣給他。李傢又拆廟又燒香,明擺著的一手血,還裝什麼拜佛茹素的居士。”
“您老人傢別這麼直眉瞪眼地看我,我瞅著心裡發憷。”李欽嬉皮笑臉地說,“其實我並不同意傢父的做法。”他看瞭看眼前這些人,忽地一笑,“我覺著徽商的茶價還不夠低,應該再落一兩成,那時我們京商來收,才是公道價錢。”
他可真是張狂,看著眾人眼中冒火,又是拱手一揖:“各位叔叔大爺,你們都是做老瞭生意的,豈不知寧與人強,莫與命強,如今徽州茶就是這個賤命,你們捂著不賣,到頭來吃虧的還是自己。”
“放屁!”汪存義傢裡紅茶堆積如山,每日出門看見就心頭煩躁,哪裡還經得住李欽這麼撩撥,沖上來拔拳就要打。
拳頭是伸出去瞭,卻被人在半空一把攥住,那人一手按住汪存義,一面對李欽道:“京商來徽商的地盤撒野,我看你是找錯瞭地方。貨色一日沒有賣出,價錢就不能一錘定音,到底是爛泥扶不上墻,還是土掩明珠無人識,將來自見分曉。”
“我隻見過鯉魚躍岸,沒見過咸魚翻身。”面對古平原,李欽的笑容立時不見瞭,臉色有些發狠,“不過嘛,我是京城李傢的少東傢,尋常事還做得瞭主。你的蘭雪茶我也要,而且天下第一茶嘛,我給個好價錢,他們的毛峰、祁紅抬價二成,你的蘭雪,我抬價二成半,有多少我都收瞭。”
別看隻是半成,囫圇包圓那也是一大筆銀子。古平原卻連眼毛都沒動一下:“蘭雪茶不是不能賣給京商,可是這個價不賣。”他盯著李欽的眼睛,“我把話撂在這兒,天下第一茶就要賣個天下第一的價兒,你想賤價買我的茶,做夢!”
李欽冷笑一聲:“古平原,你想和命爭,那是打錯瞭算盤,那我就等著看你賣個好價。”他話鋒一轉,又向著各位茶商,“不過茶磚不是青磚,雨前已過幾個月瞭,秋茶也已采瞭,茶葉講究個鮮吃,等到明年開春春茶上市,你們這些徽州陳茶的價格更要一落千丈,到時候再來想如今這價錢悔之晚矣。”
“李傢少東,你請回吧,徽商通同一心,這裡不會有人賣茶給你。”胡老太爺說著,返身面對園中幾十位徽商道,“你們說是不是?”
原本該是同仇敵愾的一聲“是”!卻換瞭滿園子的寂靜無聲,胡老太爺左右掃視瞭一眼園中各人,頗有些人低下頭不敢看他,胡老太爺的臉色慢慢變瞭,雙眼微微一閉,身子一晃有些站立不穩,古平原趕緊過去一把扶住他。
李欽靜靜看著,面上浮現出得意之色,揶揄地說:“看來一心也可以二用。與其放著茶葉黴掉,不如換幾個本錢。各位,我就住在徽州府城的天興客棧,哪個聰明人想通瞭,就到客棧來找我,東邊三個院我都包下瞭,好找得很。”
臨走時,他又撂下一句:“立地簽約拿銀子,咱們李傢辦事兒最痛快!”
古平原沒顧得上理他,他緊張地看顧著胡老太爺,從胡傢老仆口中他這才知道,老爺子素有心疾,配瞭蘇合香藥酒,抿瞭兩口,唇上這才帶瞭血色。古平原的一顆心這才算是稍稍放下。
“老太爺,進去歇歇吧。”古平原輕聲道。
“你給老子省省吧。”旁邊忽有一人兇狠地一扯他,古平原猝不及防差點摔倒在地,扭頭看時卻是侯二爺。
侯二爺指著古平原的鼻子:“姓古的,你少在這裝好人,連我舅舅在內,這園子裡的人都被你害慘瞭。我要是你,趁早回去把那蘭雪茶一把火燒瞭,留著這東西除瞭害人還有什麼用。”
“你給我住口!”胡老太爺剛清醒一點,就聽到侯二在那兒大放厥詞,氣得險些又昏厥過去,咬著牙從躺椅上直起身來。
“老太爺您別生氣,您可萬萬不能生氣。”古平原緊著勸,又回身對侯二爺說,“方才你沒聽老太爺說,徽商通同一體,此時外敵環窺,不能再窩裡反瞭。”
“你當然這麼說,你巴不得整個徽商給你背黑鍋,各位老板掌櫃,咱們能上他這個當嗎?”
侯二爺振臂一呼,真有不少人響應,七嘴八舌,罵不絕口,還有些性子急的上來就要揪打古平原。侯二爺要的就是這樣,他滿臉放光,看瞭一眼站在一旁的汪存義:“汪老板,你方才不是要打嗎,依我看,最該打的就是這個古平原,禍事都從他身上來。”
汪存義和寧老板對視瞭一眼,卻都沒有動作。汪存義這時候反倒沉穩瞭,看著古平原來瞭句:“這姓古的小子挺有膽色啊,陳七臺也敢惹,京商也敢罵,不像是個討好太監的逢迎小人。”
寧老板也點頭道:“方才那模樣確實有股瘋勁兒,不過瘋得好,瘋得妙。”
“各位聽我一言,聽我老頭子一言……”胡老太爺顫巍巍站起身,舉起大煙袋鍋子晃瞭兩下。他是徽商耆老,別看隻是有氣無力地兩句話,確實有分量,在場眾人都住瞭口,目視著胡老太爺。
“你們都過來,都圍過來,我有兩句話要說。”
等眾人都圍攏過來,胡老太爺環視一圈,慢慢點瞭點頭,指著其中一人:“方觀白,你是傢中長子,不會不知道上一代的事兒吧?”
“老太爺,您是說?”那叫方觀白的人疑惑地問。
“你祖父燒借據那事兒。”
“別說我,徽商中哪有不知道的。”方觀白恭敬地答道。
“唉,知道不見得能記住。你祖父經商一生,人欠欠人,到頭來欠人的都還瞭,別人欠他的卻從不討債,到他年老歸鄉時,召集那些欠債人,把借據一火焚光,然後才讓幾個兒子出門去做生意,說是給他們留瞭一大筆財富。你祖父是個精明人哪,從那以後,他的幾個兒子,其中也包括你父親方子彰,無論走到哪兒,都有人熱心照應,都有人主動來和他們做生意,不出幾年間,個個聚起一大筆傢財,不遜於你祖父全盛時期。”
“還有你。”胡老太爺又指向另一人,“你傢從曾祖那輩兒起傢,做茶葉生意,創瞭‘益美茶莊’這個招牌。創牌子哪有那麼容易,舉步維艱哪,後來你曾祖想出一個主意,‘益美’號的茶每賣出去一斤,則將收益的十分之一分給各地茶店的櫃臺夥計。這樣一來,凡是到茶店賣茶的客人,都能聽到滿耳贊揚‘益美’的話,時間一長,‘益美’不僅行銷江浙,連滇南、漠北這樣偏遠的地方都有人誇耀‘益美’號的茶。你曾祖就此成為茶商中的富戶。”
胡老太爺一口氣說到這兒,有些喘不上來,古平原給他撫著背,好不容易平瞭氣,人群依舊鴉雀無聲。
“都想一想吧,樂善好施、精明善賈,老一輩兒都是好樣的,你們可千萬別墮瞭祖宗的名聲,讓別人小瞧瞭去。不是我胡泰來危言聳聽,你們隻怕是還沒有看出這其中的兇險。如果你們真的去找那個李欽,按著他給的價把咱們徽州的好茶賤價給賣瞭,那今後徽州茶價就由京商來定瞭,咱們徽商隻能亦步亦趨,跟在後面當哈巴狗。”
“可是眼瞅著坐吃山空,也不是辦法。”有人期期艾艾地接瞭一句。
“我知道你們都有難處,養著好幾座茶山茶農,店鋪裡的掌櫃、夥計,宅子裡的丫鬟、仆人都等著要吃飯。”胡老太爺緊閉雙眼,過瞭好一陣子才睜開,“兩虎相爭退者傷。咱們徽商眼下是被人傢逼到絕壁上瞭,退一步萬劫不復。我想好瞭,我幾十年仗著徽商這兩個字做生意,一朝是徽商,一輩子是徽商。你們的祖輩父輩不少都與我有交情,也幫過我不少忙,如今他們不在瞭,我還要撐下去,最起碼有我胡泰來一天,誰也別想欺負徽州商人。”
胡老太爺說完瞭,轉身吩咐一聲侯二。
“舅舅,您有什麼事?”
“聽好瞭,打明兒起,把泰來茶莊一切的房契,地契,茶山、茶園、茶莊的契約,還有人傢欠我的借據都拿到休寧當鋪去,連天壽園在內,一並當瞭!”
“這、這……這是為何?”侯二爺驚得呆瞭。
“徽商也要吃飯,我胡泰來一個人養下瞭。”
在場眾人也都驚得目瞪口呆,旋即想到胡老太爺這是毀傢紓難,把身傢性命都押上,要和京商硬挺到底,就看最後誰先服軟。
“舅舅,你可不能犯糊塗。”侯二爺眼珠子都要努出來,胡泰來沒兒子,就這麼一個外甥,他自忖舅舅將來一命歸西,傢產都是自己的。如今要散瞭傢財,這將來可都是他侯二的銀子,把侯二爺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侯二還要開口勸,胡老太爺用冷峭的眼神瞪瞭他一眼,竟硬生生地把他的話給逼瞭回去。
“你們聽好瞭。”胡老太爺轉而對眾傢茶商道,“打明兒起,不管誰傢缺瞭吃穿用度,都到我胡傢來。借也好,拿也罷,無所謂。胡傢會一直管到連一分銀子都拿不出。那之後的事,我也無能為力。”他咬瞭咬牙,“可有一樣,如果是京商占瞭徽州,我胡泰來就算是要飯,也不會在京商的地盤上討一口吃的!”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何況是人!古平原被胡老太爺一番話激得眼圈全紅瞭,想想老爺子真不容易,這麼大歲數瞭,還要冒著破產無傢的風險,站在前面替徽商擋災,古平原打心眼裡佩服。他是這樣,園子裡其他的徽商大佬也都震動不已。
第一個開口的就是汪存義,他也被老太爺的話感動瞭,拍著胸脯說:“老太爺,不勞你掛心,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傢就是一年不做買賣,養上百十來口閑人,也不至於就吃光當盡。您老放心,我回去就把屯茶的庫房鎖上,一兩紅茶也出不瞭祁門。”
寧老板也道:“咱們也都是茶商中的富戶,要是還到胡傢拿銀子那還有良心嗎?至於那些小門小戶的茶農茶商,賣不出茶,日子過得艱難,咱們鄉裡鄉親幫襯一把也就有瞭,總不至於讓京商來趁火打劫。別的不敢說,沒我姓寧的話,誰也不敢把六安瓜片賣給京商。”
這二人一帶頭,其餘眾人也都紛紛站出來保證,唯胡老太爺馬首是瞻,絕不會與京商妥協。
胡老太爺真的哭瞭,滿是皺紋的臉上老淚縱橫,看看這個,又拍拍那個,不住地感嘆:“你們哪,還是好樣的,不愧是我徽商的子弟。要是這樣,咱們還能和京商拼一把,看看到底是誰的骨頭硬!”
胡老太爺提議,在場這些大戶已然能控制徽州八成的產茶地,既然如此,大傢便指天明誓,誰也不許與京商私下裡做交易,違者開會館大堂公祭財神,將他逐出徽商,今後凡是徽州商人皆不許與其來往。
眾人聽命而行,見徽商終於在最後一刻抱瞭團,胡老太爺一口氣放下,險些虛脫過去。他看瞭一眼身邊的古平原,決定再做最後一件事。
“各位三老四少,大傢方才都看見瞭,京商是存心來和徽商打擂臺,這次的事兒眼看還有得磨呢,要麼拼出個勝負,要麼兩敗俱傷。京商傷不傷我不管,咱們徽商可得找出路,一味硬挺終究不是辦法。我胡泰來老瞭,這副擔子我可以勉力擔下,隻是人老瞭,腦子也不靈光,這東奔西跑、聯絡同行的事兒更是有心無力。既然大傢信得過我,那麼我胡傢出一個人來辦這件事,他的話就是我的話,我無不同意,還望各位同行多多照應,大傢一起度過這次的危難。”
別人還沒怎麼樣,侯二爺可是越聽越是心花怒放,這真叫“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他早就想得清楚,將來自己能收胡傢的傢產,卻繼承不瞭老太爺的人望。可是眼下這件事,再加上胡老太爺的這番意思,“胡傢出一個人”,那除瞭自己沒別人,這一下唯老爺子馬首是瞻也就等於是對自己言聽計從,事情辦好瞭,自己就可以繼承老爺子的徽商領袖地位,將來在徽商中也能一言九鼎,那該是多麼有趣的一件事。
他越想越美,不由自主站前一步,面有得色,那句“不敢當”已經在嗓子眼等著往外吐瞭。
“古平原!”胡老太爺沉聲道。
“晚輩在。”古平原心中一跳。
“你古傢茶園如今與我胡傢是聯號生意,休戚與共,如同一傢,你就代表我出來辦這件事吧。”
胡老太爺輕描淡寫一句話,底下頓時炸瞭鍋。侯二爺臉漲得通紅,瞅古平原那眼神恨不得把他一口吞瞭。寧老板拱瞭拱手:“老太爺,您說的話我們自然要聽,可是這流犯的話,讓我們也百依百順,隻怕大傢不會服氣。”
“對,我們不服。”底下眾位茶商也都鼓噪起來。
“好,那麼你們說,誰願意擔這副擔子?誰又能力挽狂瀾擔得起這副擔子?有的話,便站出來!”胡老太爺揚瞭揚眉。
一群人頓時又靜瞭下去,侯二爺細想一想,嘴唇嚅動瞭一下,到底是沒敢開口。
“那他就成嗎?”汪存義指著古平原。
“解鈴還須系鈴人。事情既然因他而起,那麼也該在他身上有個交代。更何況……”胡老太爺看瞭看古平原,用力一拍他的肩膀,“我信得過他!”
既然沒人主動站出來,那麼胡老太爺點的將也就是唯一的人選,大傢默認瞭下來。汪存義皺著眉頭瞧著古平原:“姓古的,既然胡老太爺信得過你,那我們也都沒話說,可是你別以為仗著老太爺的一句話,你就能在徽州商界說一不二,你還沒這個資格。”
古平原此時感動得心裡如同沸騰,胡老太爺這麼瞧得起自己,他隻有一個念頭,要給他老人傢爭口氣。
“汪老板,要怎樣才能讓你服氣呢?你定出個章程來,我古平原照辦!”
“好,真痛快!不愧是胡老太爺看重的人。”汪存義伸出大拇指,“那我也給你一個痛快話,隻要能讓京商的人鎩羽而歸,把徽州茶賣出一個好價錢,我就服瞭你。”
“我也就這麼一個條件。”寧老板靜靜地聽著,也開瞭口。
“各位呢,還要古某做什麼?”古平原拱瞭拱手,沖著園內眾人道。
“我們也沒別的可說,你要是真能攆走京商,給大傢出這口氣,那誰也不敢不服你。”話是這麼說,可是人人臉上都是深有疑色,說是京商,其實背後是天下茶商共同抵制徽商,孫猴子再厲害,頭上壓瞭一座五行山也別想蹦得起來。
天壽園喧囂瞭整整一天,天近黃昏有人辭去,有人留宿。胡老太爺本想留古平原住一宿,古平原言辭懇切:“老太爺,您把這副重擔交給我,我不但要擔下來,還要做得漂漂亮亮,既然如此,我要立刻趕回歙縣,上海來的軍械三兩天就運到,容我先把那邊的事情處理清楚,再來對付京商。”
“好,好,我還是那句話,長江後浪推前浪,如今是看你們這一輩兒翻雲覆雨的時候瞭。你也不必急,先把買洋槍的事情辦妥,畢竟這是巡撫交代的大事,關系你的身傢性命,馬虎不得。至於這邊,一時半刻還不要緊的,他京商想把徽商一口吞下,那是做夢,真不怕把肚皮撐破。”
古平原點頭要告辭,胡老太爺忽然又想起一事,深深地一皺眉。
“陳七臺那個人,你千萬要小心,他可不是個說空話的人。有句俗諺你想必也聽過,‘晉商綿裡針,徽商穩中狠,遇到洞庭幫,還要忍一忍。’”
